凌峰
剛過正月,穗穗的心就空了。這種空很難說,有種意猶未盡的失落,又有種興味索然的無趣,像剛參加完一場熬夜的酒會,除了滿身的酒氣和疲憊,就什么也沒有了。男人是正月二十走的,和往年一樣,去了廣州。男人在廣州一家汽車制造廠工作,十多年了,電焊工,手藝好,人老實,可至今還是個臨時工。男人干的工作很辛苦,和各種焊機打交道,每天要干十幾個小時,強光輻射,身上的皮蛻了不知道多少層,黑瘦黑瘦的,像只大猴子,比結婚時老多了,看著都心疼??捎帜茉趺礃幽?,過完年還得去,不去不行,家里老人見天害病,孩子要上學,房子要還貸,一大家子要生活,沒一點喘息的機會。
穗穗仰躺在臥室的床上,望著窗簾上的圖案出神。
這是她去年剛買的房子。三室兩廳,南北通透,寬敞,明亮,暖氣充足,可算是完成了她多少年的心愿。房子是好,可房價也不菲,足足八十多萬,裝修下來都快一百萬了。穗穗用瘦男人這么多年掙來的錢交了首付,又借了幾個親戚朋友的錢裝修了房子,剩下的房款分期按揭,每月兩千多,要還十年。想想這些就覺得心煩,但沒辦法,在這個爭搶著買房,爭搶著進城的年代,大部分農村人都選擇了這種方式,能一次性拿出這么多錢的人少之又少。
三室兩廳的房子,說好的和老人一起生活,可兩位老人年紀大了,脾氣像小孩,不聽話,死活不愿進城。說城里頭空氣差,樓房像鳥籠,出門又沒認識的人,說現在年紀大了,出點意外一時半會回不了老莊等等,總之有各種理由,就是不愿來。沒辦法,穗穗只好帶著兒子兩個人住。兒子今年十二歲,上五年級,大孩子了,不愿意和媽媽一起住,單獨住一間房子。穗穗一個人住在大臥室,白天晚上一個人,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以前孩子上幼兒園,早晨送過去,晚上接回來,白天的時間寬裕,還能找點事做。去超市上上班,做做家政,多少掙幾個錢,添補點家用。自從孩子上小學后,每天要接送孩子,要給孩子做飯,還要給孩子看作業,都是些碎碎的事情,可也占滿了一天的時間,別的什么都干不了。
前兩天丁香來看穗穗了。
丁香是穗穗的閨蜜,和穗穗一個村的。兩個人一起長大,一起上學,這兩年又經常在一起接孩子,關系非常緊密,比親姐妹還要親。兩個人關系好,但家庭情況差異很大。穗穗這兩年才剛到城里落腳,可丁香早就是城里人了。丁香找的老公在城郊區,前些年土地征用,房子拆遷,既賠房子又賠錢,情況好得不得了。丁香的老公用征地賠來的錢在城里頭開了一家超市,超市很大,生意相當穩定,根本不愁錢的事情,現在就剩一門心思供孩子上學了。
丁香是在穗穗男人走后的第二天傍晚過來的。
丁香來時給穗穗帶了好多禮品,有化妝品,有飾品,還有一套新衣服。丁香這么多年一直對穗穗很照顧,什么東西都舍得給她,穗穗心里覺得不好意思,但又不能不接受,不接受就見外了,丁香會不高興的。丁香從小個性強,脾氣怪,凡事都要自己做主,說一不二。穗穗雖然比丁香大幾個月,但在丁香面前始終像小妹,一點都做不起姐姐的樣子,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倒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反而有一種依賴。丁香來了,穗穗當然高興,吃過晚飯后穗穗不讓丁香回去,要丁香陪她住一宿,畢竟一個春節沒見面了,有好多好多心事需要傾訴。丁香也想和穗穗住了,就給老公打電話說了一聲。丁香人長得漂亮,有氣質,她老公一直將她盯得很緊。丁香在閨蜜之間經常說這樣一句話,我老公很小氣,不讓我和別的男人交往,生怕我被別的男人拐跑了,每天動不動就打電話,煩死了。丁香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是生氣的,但從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一點生氣的樣子,反倒有一種不屑一顧的自信。丁香說這話的時候,穗穗總會在一旁取笑,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穗穗嘴里這樣說著,可心里很不是滋味。這時她總會想起自己的瘦男人,她的瘦男人才不會一天給她打幾個電話,最多也就三五天打一個,而且還說不了幾句,幾句話里大部分還都是問候兒子和他父母的。因此丁香說這話的時候穗穗心里是難受的。
丁香三把兩把將自己脫了個精光,只留下一條小得可憐的蕾絲內褲和大紅胸罩,成大字形仰躺在穗穗的床上。穗穗瞥了丁香一眼,“咯咯”地笑了起來,你這個小騷貨,一點都不知道害臊,還不趕緊蓋上被子。丁香不理睬穗穗,伸展著雙臂,兩座大山呼之欲出。丁香說有什么害臊的,你又不是個男人,你要是個男人,奴家今晚就從了你。丁香在穗穗的大床上不停地變換著姿勢。丁香的身材好極了,該凸的地方凸,該細的地方細,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贅肉,不像穗穗,穗穗的腰身可粗壯了,肚子下面全是贅肉,這讓她在丁香面前有點自卑。穗穗的身材以前比丁香好,尤其上學那會兒,丁香還是個飛機場,穗穗就已經很豐滿了,已經成了同學們取笑的對象。可自從生完孩子之后,穗穗的身材就變形了,尤其是腰上的肉,一年比一年多,沒一點辦法。穗穗也試著去跳廣場舞,去搖呼啦圈,可都不頂用,最后她也就不折騰了,沒意思,愛肥就讓它肥吧,天底下肥人多了,又不是她一個,何況她也就是腰上肉多,其它部位還是很不錯的。臉蛋美美的,胸部挺挺的,屁股翹翹的,穿一件比較寬松的衣服,完全就是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少婦。
穗穗掀開一床被子,扔到丁香身上,自己背對著丁香脫了衣服,一把熄滅了房燈,一滋溜鉆進被窩,她不想讓丁香看自己的肥肉。穗穗剛躺到枕頭上,丁香的一只手就過來了。丁香的手很小,很靈巧,一把就抓住了穗穗的一只乳房。穗穗尖叫了一聲,兩人隨即扭做一團,在被子下面纏斗起來。大床不停地顫抖著,屋子里發出一連串“吱吱哇哇”的怪笑聲,熱鬧極了。兩個人鬧夠了,笑夠了,漸漸平靜了下來,開始訴說起各自的心事。
穗穗告訴丁香,她最近不知怎么了,心里很難受,有時感覺像壓了一塊石頭,沉沉地,喘不過氣,有時又感覺心像被人挖走了,空空地,非常失落,她擔心自己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得了心臟病。丁香聽了穗穗的話,嗤嗤地笑了,你就妖精吧,肥肥胖胖的,飯量又好,能得什么病。不會是得了相思病吧,快說,想哪個男人了?穗穗推了丁香一把,你胡說什么呀,我說的是真話,以前租別人的房子住,條件雖然差點,可心里頭踏實,現在有了自己的新房子,反倒覺得難受了,我想來想去,都是這房子害的,現在每月要還房貸,要還親戚朋友的錢,一想起這些事情,心里頭就害煩。穗穗嘆了口氣,接著說:我家那口子這兩年廠里也不景氣,加班也少了,收入一年不如一年,指望他一個人掙錢還債,壓力太大了。我現在讓孩子拖累住,什么都干不了,你說這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呀?穗穗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很無奈,丁香聽了心里也泛起了一絲難受,穗穗的情況丁香清楚,可自己又愛莫能助。穗穗買房子的時候丁香借給她五萬元,本來想多借點,可她老公不同意。
丁香的老公什么地方都好,就是在錢上太摳門,是典型的守財奴型。你說他現在家里好幾套房子,超市生意也穩定,每天都有大把的現金進賬,按道理該滿足了,可他反倒比以前更愛錢了。一天到晚盯著超市,寸步不離,好像他不在店里,店員會貪污一樣。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越有錢的人越急,叫花子避心閑。丁香則和她老公截然不同,丁香手浪,愛花錢,有事沒事愛往商場跑,看上的東西一定要買到手。家里的衣柜塞不下了,就往娘家送,或者送閨蜜,送完了繼續再買。她根本不怕花錢,反正有人掙,她感覺購物已經成了她的一種愛好,只有東西買到手,錢花出去了,心里才覺得痛快。丁香為人仗義,同學朋友一起聚會吃飯,總愛搶著掏錢,一點都不吝嗇。尤其和穗穗在一起的時候,更是出手大方,根本不讓穗穗花一分錢,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包攬。其實穗穗也想大方一回,可自己的情況不允許,也沒法和丁香比,就只能這樣了。丁香的老公經常為丁香亂花錢的事情埋怨她,可他也只是在丁香高興的時候念叨幾句,只要丁香臉色一變,他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丁香的老公比丁香大八歲,胖墩墩,大肚腩,禿頂,看起來比丁香老很多。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別人總以為是父女,因此丁香從來都不和她老公一起走。丁香老公娶丁香那年已經過三十了,眼看著要打光棍,后來經一個鄉下的親戚介紹認識了丁香。見面的第一眼,丁香老公就被丁香迷住了,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丁香娶進門。丁香當時只看了老公一眼,心就涼了半截,堅決不答應這門親事。丁香不答應,可她父母卻十分愿意,要知道在那個年代,一個農村姑娘能嫁到城里或者城郊區那可是非常榮耀的事情,會讓全村人刮目相看的。丁香最終還是沒能拗過父母,被用十萬元的高價彩禮娶走了。當時的十萬塊錢,可不是個小數字,都能買下一套樓房了。丁香是帶著怨氣結婚的,結婚后她對老公態度一直不好,動不動就發火,動不動就回娘家。丁香老公也確實愛丁香,不管丁香怎么發火,他總是笑臉相對,這也讓丁香沒辦法,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總不能天天和一個對自己笑的人鬧事情吧。久而久之,日子也就湊活著過下去了。剛結婚那幾年,丁香老公對丁香真可謂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丁香說一,他不敢說二。過了兩年兒子出生了,又過了幾年,家里的土地征用了,房子拆遷了。征地拆遷的事情都是老公一手辦理的,丁香不知道,等丁香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丁香老公將房產全辦到了自己名下,還用征地的錢開了一個超市,搖身一變成老板了。這一切都是丁香始料未及的,她這才發現,這個看起來豬頭豬腦的男人原來精明著呢,早就給自己留了一手。丁香當時很郁悶,也鬧騰過幾次,要把房子過戶到自己名下??伤瞎拖駛€無賴,除了死乞白賴一笑,就是滿嘴的甜言蜜語哄騙丁香,總之丁香是拿他沒辦法。丁香的老公對丁香講:老婆,這些財產不管在誰的名下,都是我們家的,以后全是孩子的,你現在啥心都不用操,一心一意帶好孩子,今后你想用錢就吭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隨你的便,我掙錢還不都是為了你們娘倆。你看,這話說得多好聽,說得讓丁香無可辯駁。老公的話雖然這樣說,可給錢的時候還是有計劃的,多則兩三千,少則一兩千,總之不會太多,都是根據丁香最近的需要給的。丁香有時也會發火,你就不會一次多給點,讓我三天兩頭跟在你屁股后面要錢,跟叫花子一樣。丁香老公也有自己的理由,老婆,這大錢是用來做生意的,那么大個超市,每天都要進貨,一進就是幾萬塊,賬上不存些錢,會出問題的。老公這樣說了,丁香還能怎么樣。因此丁香聽起來有錢,可也經常沒有錢,她給穗穗借過去的那五萬塊,還是她在這幾年的零花錢里面省下來的。
穗穗將一條腿搭在丁香身上,說:親愛的,你猜我最近見到誰了?
誰?
杜玉明。
杜玉明——丁香的話拉得很長,一把抓住穗穗的胳膊,你快說,在哪見的?他現在在干嘛?
看把你急的,我以為你早忘記他了。
我怎么能忘記他啊,你快說,我還真想見他了。
杜玉明是丁香的初戀情人,也是丁香和穗穗初中時的同學。杜玉明當時是她們班最顯眼的男生。杜玉明的顯眼不是他的學習好,而是他的調皮搗蛋,杜玉明的調皮搗蛋在全校是出了名的。杜玉明有一個在油田工作的父親,父親還是單位的領導。父母工作忙,沒時間照顧他,就將他交給鄉下的爺爺奶奶帶。爺爺奶奶就這么一個孫子,把他視為掌中寶,無論他想要什么都會極力滿足,這也導致了他的調皮搗蛋,飛揚跋扈。杜玉明上學時吃得好穿得好,可就一點,學習不好。杜玉明學習不好,但他人不笨,這點從他的業余愛好上就能看出來。杜玉明愛下象棋,書包里經常背著一盒象棋。杜玉明的象棋子不大,和酒瓶蓋差不多大,一半刻著紅字,一半刻著白字,只要一下課,就擺在課桌上,和班里的男生對戰。杜玉明下棋的時候很安靜,不和別人說話,擺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樣子,專心致志地盯著棋盤。和杜玉明對戰的一方則截然不同,五六個男生相互討論著,爭來搶去,不是你走一步,就是他走一步,總是鬧得不可開交。杜玉明的棋子是不允許別人碰的,他總是在深思熟慮后才走棋,走出去了,絕不反悔。而對方就不一樣了,由于是幾個人爭搶,難免要悔棋,對方悔棋,杜玉明也不怎么計較,反正他們沒人能下贏他。聽說杜玉明六七歲就會下棋了,是村里的老人教會的。杜玉明為了下棋方便,用刀子在自己課桌上刻了一個棋盤,可沒過幾天這事就被班主任發現了。班主任雷霆大怒,沒收了杜玉明的象棋,要杜玉明賠課桌。賠就賠,反正能賠得起,沒過幾天,杜玉明就扛著一張他爺爺從城里買回來的新課桌進教室了。班主任警告班上所有同學,以后誰要是敢和杜玉明下棋,就滾回家去。
下棋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杜玉明又開始迷戀上了唱歌。杜玉明手頭經常有錢,不知什么時候又給自己買了一臺單放機,杜玉明的單放機很漂亮,銀灰色的外殼,呈正方形,可以放磁帶,還能插耳機,聽歌的時候不會吵到別人。杜玉明一下課就把耳機塞進耳朵里,搖頭晃腦地唱起來,《窗外》《新打工謠》《流浪歌》《青藏高原》等等,都是當時最流行的歌曲。杜玉明聽歌的時候,身邊總會圍著一群男生,耳機一會在這個耳朵里,一會又在那個耳朵里,大部分時間耳機是分開的,兩個人共享,大家輪流著聽。短短不到半月時間,班里的男生都會唱流行歌曲了。這個事情維持的時間也不長,最后的結果大家肯定猜到了,單放機還是被班主任沒收了。被沒收了單放機的杜玉明也不生氣,挨了班主任幾巴掌后還樂呵呵地笑著,氣得班主任滿臉通紅。班主任指著杜玉明的鼻子警告他,杜玉明,你要是以后再整這些玩意兒影響別的同學,我就直接開除你。要知道那時候“開除”兩個字可是很有分量的,算是對學生最嚴重的處罰,被開除學籍的學生是不會被別的學校接收的,就像判了死刑一樣。受到這么嚴重的警告,杜玉明終于安靜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杜玉明開始迷戀上了打籃球。打籃球總可以吧,又不是非法活動,是正常的一項體育運動。杜玉明人長得帥,個子高,打起籃球來特別瀟灑。杜玉明似乎天生就有打籃球的天賦,到初三的時候他的籃球技術已經和老師差不多了。有時候老師打籃球也會叫他參與,因為好多老師都知道杜玉明的球技。杜玉明和老師打籃球的時候旁邊總會有好多女生給他加油助威。杜玉明靈巧地帶球,兇悍地突破,最后一個瀟灑的三步上籃,球穩穩地落進籃筐,將防守他的老師巧妙地甩到一邊。杜玉明還有一個拿手的絕招——三分球。杜玉明的三分球投得特別準。你看著他在運球,你看著他要突破,忽然,他后撤一步,仰首起跳,籃球在空中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刷”一下子就進了。那時的杜玉明總會用右手梳一下瀟灑的長發,臉上露出驕傲的表情。球場上也會響起熱烈的掌聲和女生們近似瘋狂的尖叫聲,這些尖叫聲中,數丁香的聲音最大。
“杜玉明——杜玉明——”丁香尖叫著,狂跳著,就差跑進球場去擁抱杜玉明了。其實那時候的丁香根本不敢,那時候的農村學生相對保守,在更早之前,男生和女生是不說話的,男生和女生在學校說話的行為被看做是一種曖昧,是羞恥的。
丁香和杜玉明的第一次正式交往是在校外。在丁香心里,那次交往是美好的,刻骨銘心的,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相遇。雖然他們之前早就是同學了。
那是初三畢業前夕的一個周末,丁香拉著穗穗去鎮上趕集。
那天天氣很好,集市上人很多。麥子快收割了,集市上隨處可見嶄新的草帽、掃帚和各種新制作的農具。當然這些是丁香和穗穗不關心的,她們關心的是那些掛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和擺放著五顏六色涼鞋的攤位。丁香是來給自己買涼鞋的,其實她還想買一條裙子,可她的錢不夠,她母親是個很摳門的女人,給她的錢總是很有限。穗穗那天就沒打算買東西,因為她壓根就沒錢,她是被丁香硬拉著出來的。穗穗出門的時候母親還罵了她:這么忙的天,也不知道給家里幫忙干點活,就知道跑出去玩。穗穗給母親找的理由是去集市上照相,照片是學校要用的,母親才勉強同意了。丁香把集市上所有擺涼鞋的攤位都挑遍了,轉了好幾圈才買了一雙滿意的涼鞋。買完涼鞋后兩個人又逛了一會,買了一些明信片,幾本筆記本,這些都是為畢業準備的。畢業時同學們要互贈禮物,那時候沒什么珍貴的禮物,就只有明信片和筆記本了。明信片送給關系一般的同學,筆記本送給關系最好的朋友。明信片和筆記本上會寫一段祝福的話,簽上自己的名字,再貼一張自己的照片,就算是一輩子的念想了。辦完這些事情,就再沒逛頭了,不到一公里的集市已經讓她們逛了六七個來回。經過小吃攤的時候,丁香想吃一碗牛筋面。那年月,集市上的小吃不多,無非就是一些面皮、涼粉、麻辣粉之類,這些都是自家屋里可以做的,只有牛筋面是個新產品,是自家屋里做不了的。壓牛筋面的機器不大,黑漆漆的一個鐵疙瘩,下面有四條腿,旁邊緊連著一個小電機,看起來像一頭小黑豬。只要開啟電機,將面團塞進肚子里,豬嘴里就會有七八根相連的牛筋面冒著熱氣吐出來。牛筋面吐出來的時候是連續的,用手一截截揪斷,再一根根撕開,放在碗里,調上辣椒、花椒、醋、鹽、味精等勾兌的調料,就可以吃了。牛筋面嚼起來很筋道,味道也很重,麻麻的、辣辣的,特別過癮,在當時是農村女孩子趕集時解饞的唯一美食。丁香和穗穗各吃了一大碗牛筋面,肚子里的饞蟲總算安穩了,丁香還想再吃點什么,穗穗急著要回家,因為穗穗還要回家打豬草,這是母親分配給她每天必須要完成的任務。丁香只好戀戀不舍地跟著穗穗離開了。
穗穗和丁香順著通往村莊的沙石道路走,頭頂的太陽火辣辣地緊跟著她們,寸步不離。日當正午,天氣非常炎熱,兩個人走出鎮子沒多遠,“叮鈴鈴”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聲自身后響起來。丁香來不及回頭,就覺得有一股強勁的氣流從耳邊襲來,“吱”一聲,一輛自行車在丁香眼前剎住了。自行車的車頭橫在兩人眼前,嚇了兩人一跳。
“找死?。 倍∠愦蠛傲艘宦?,生氣地瞪向騎自行車的人。
杜玉明!丁香和穗穗異口同聲地叫了一聲。
杜玉明笑盈盈地伏在自行車的手把上,將額頭前那束長發向后甩了一下,問:你們倆這是干嘛去啊,大熱天的?
穗穗和丁香被杜玉明充滿友善的笑容照得不知所措,臉同時紅了,心率也同時開始加速,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平時大家在一個教室上課,在一個校園生活,雖然互不說話,但覺得很自然,因為大家都習慣了?,F在單獨遇到一起,而且還是杜玉明主動來問她們,這讓她們感覺特不自然。這種不自然中包含著興奮也包含著害羞,但更多的還是激動和喜悅。
我們去了一趟集市,你干嘛去?丁香紅著臉,終于說了一句,穗穗則在一旁默不作聲,害羞地看著杜玉明。杜玉明的神態和她們截然相反,他大方率直、無所顧忌,我去姑媽家玩了,你們這是要回家吧,來,我送你們回去。杜玉明邊說邊下了自行車,丁香望了一眼穗穗,又看了看杜玉明,還是算了吧,我們走一會就到了,再說了,你一輛自行車,我們兩個人也坐不上啊。
前面坐一個后面坐一個,我的技術好著呢,放心不會摔著你們,我這自行車最多的時候可以帶四個人。
丁香想象不出杜玉明帶四個人的樣子,但他帶兩個人的情況同學們都見過。杜玉明每天放學都會帶著同伴回家,前面橫梁上坐一個,后面行李架上坐一個。
來,你們一個做橫梁上,一個坐后面。杜玉明右手扶著手把,左手做出邀請狀。面對杜玉明的友好邀請,穗穗和丁香更加不知所措了。還是丁香膽大一點,她拉了穗穗一把,那我坐前面,你坐后面吧。說完看了杜玉明一眼,兩只手抓住自行車的手把,一腳蹬在三角架上,扭屁股就上了橫梁。丁香小時候經常坐父親的自行車,父親也是這樣帶她的。杜玉明看丁香坐上去了,便對穗穗說,我走起了你就上,不要急,不要害怕。說完向前推自行車,一翻身就上去了。穗穗緊跟在自行車后面,小跑了幾步,抓住自行車的行李架,一扭身就上去了。那時候她們都瘦小,也輕盈,做這種動作毫不費力。
自行車沿著鋪滿沙子的鄉村道路飛馳著,路兩邊的麥田和樹木如飛般向后閃退,涼風襲面,感覺爽快極了。多少年后丁香每每和穗穗聊起杜玉明時,都會提起那天的偶遇,也正是那次偶遇,讓丁香的心一輩子都放在了杜玉明身上,再也給不了別人。從那天起,杜玉明和丁香就算開始戀愛了。剛開始他們還背著同學,偷偷摸摸,害怕別人說閑話,漸漸大家都知道了,也就光明正大了。大家偶爾開個玩笑,也覺得沒什么稀奇,都快畢業的人了,放縱不了幾天,而且那段時間,好多相互有意思的男女同學也都慢慢交往起來,大家似乎都想抓住最后的機會,等畢業了,各自走上各自的道路,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畢業那天,同學們相互告慰,相互留言,相互贈送禮物。大家表面上是高興的,但心里還是有很多不舍和牽掛,畢竟在一起好多年了,不管是關系好的還是關系不好的,甚至是之前有過矛盾的,所有的恩怨情仇在這一刻都消散了,只剩下依戀和不舍。丁香和杜玉明的分別是在校外不遠處的小樹林里,那是他們那段時間經常約會的地方。杜玉明告訴丁香,他畢業后要去父親工作的城市上高中,他問丁香什么打算。丁香那天心情很沉重,說了沒幾句話就開始抹眼淚了,她還能怎么樣,平時成績就不好,最近一段時間心里只裝著杜玉明,根本就沒心思學習,成績更是一團糟。這次畢業,也意味著自己的上學生涯宣告終結。上不上學對丁香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杜玉明要走了,要回大城市去上高中。杜玉明的學習也不好,可他有一個有能力的父親,不管他高中上得怎么樣,最終都會有一份工作,他遲早是吃公家飯的人,這點丁香其實早就知道,只是她不愿意去多想?,F在,事實確切地擺在眼前,她能怎么樣?丁香開始只是小聲地哭,杜玉明安慰了她幾句后她一下子撲到杜玉明的胸前,抱住杜玉明哇哇地大哭起來。杜玉明心里也難受,也舍不得丁香,可畢竟父命難違,前程重要,總不能為了丁香做一個農民,那是不現實的。
杜玉明那天最后答應丁香,等他上完學就來找她,帶她去城市里生活。丁香知道這些話都是暫時的,幾年以后還不知道世事會怎么轉變,但當時,她還是被杜玉明的一番誓言感動了。兩個人在小樹林里待了半天,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杜玉明才送丁香回去?;氐酱蹇趦蓚€人又糾纏了一會,才依依不舍地分別了。
從那一別,丁香和杜玉明就再沒見過面,剛開始還有書信來往,后來書信也漸漸少了,三年以后,就再沒聯系了。
穗穗對丁香說,我前天去學校給兒子報名,下樓梯的時候碰見杜玉明了。丁香急切地問,他不是在外面工作嗎,回來有事嗎?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我和他也就在樓道里簡單聊了幾句,他好像不去外地了,要在這里生活,連兒子上學都轉過來了,他那天也是給兒子來報名的,他兒子和我兒子還在同一個班。
他現在住在什么地方?他有沒有問我?你有沒有留他的電話號碼?丁香不停地追問著,穗穗戳了丁香一把,看把你急死,我偏不告訴你。丁香一把又抓向穗穗的胸脯,快說,不說我給你揪下來。穗穗被抓疼了,連連求饒,說:好好……我說,他問你了,也留了電話,他說改天要請我們兩個吃飯。
太好了,這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都多少年沒見了。丁香嘴里罵著,語氣中流露出一絲傷感。
明天我就給他打電話,讓他來找你,要不然會出人命的。穗穗偷笑著,丁香的手又開始行動了,屋子里又發出“吱吱哇哇”的怪笑聲……
丁香和杜玉明正式見面是在三天后的同學聚會上。
在這三天里,丁香一直期待著杜玉明的電話。這種期待是焦急的,也是熬人的。十多年沒見了,她不知道怎樣去面對他,也不知道他現在心里是什么想法。當然,往昔的那種清純甜蜜的愛情肯定是沒有了,后來的那種抱怨和憤恨也沒有了,剩下的還有什么?丁香想不明白,似乎是一種不舍和不甘吧。丁香等了兩天,始終沒有杜玉明的電話,第三天下午,丁香的心涼了,有一種被捉弄的氣憤。他杜玉明是誰啊,有這么重要嗎?她感覺自己有點犯賤,當年已經被這種人騙過一次了,說好的回來找她,結果一走了之。丁香忽然將這種怨氣歸咎到穗穗身上,都是這個小賤人,冷不丁地告訴她這事,讓她白白難受了兩天。她想給穗穗打個電話,想狠狠地罵穗穗一頓,可又怕穗穗笑話她按捺不住。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手機響了。丁香的手機在茶幾上閃著光,不停地顫動著。丁香以為是杜玉明,激動地一把抓起手機。抓起手機一看,是穗穗,小賤人。丁香嘟囔著接通了電話。
丁香,杜玉明讓我通知一下你,今晚六點半,芙蓉酒店芙蓉廳聚會,不見不散哦。穗穗電話那端聽起來很吵,好像是在菜市場。
他怎么不親自給我打電話?丁香沒好氣地問。
他說這兩天出差了,事情多,見面了好好和你敘舊,今晚是他請客,同學多,你收拾一下,到時我們一起過去。穗穗說完就掛了電話。
丁香掛完電話后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屋子里就她一個人,很安靜,丁香的心也逐漸安靜了。想想這兩天的自己,丁香突然覺得有點可笑,看來是自己想多了,杜玉明心里還是有她的??啥庞衩鳛槭裁淳筒粏为毤s見她呢?非要搞個同學聚會,是害怕,還是有別的想法?自從這幾年有了微信群,好多以前失聯的同學都聯系上了,而且還頻頻舉行同學聚會,丁香喜歡熱鬧,只要有人組織,她就參加,要么AA制,要么個別人請客,都不是多大的事情,丁香去年就請過大家一次。
想通了,氣順了,丁香休息了一會,就開始翻箱倒柜。今晚穿什么呢?畢竟見杜玉明還是很重要的事情,馬虎不得。丁香在穿衣鏡前不停地試著衣服,她先挑選了一件自己前兩天剛從商場買回來的裙子,穿上看了看,有點露,覺著不妥。又連續換了幾件衣裙,最后選了一件淺藍色的套裙,有點像學生裝,但看起來清純自然。她想起當年和杜玉明分別時自己就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裙子,那條裙子早已不見了,可那個顏色杜玉明應該還記著。
丁香穿戴完畢,又去樓下理發店做了一下頭發,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坐車去穗穗家找穗穗。穗穗不像丁香,丁香早就安排好老公接兒子吃飯了,而穗穗還要接兒子,丁香到穗穗家的時候穗穗才剛給兒子做好飯。穗穗安排兒子吃飯,自己簡單洗刷收拾了一把,兩個人就急匆匆出門了。
兩個人緊趕慢趕,到酒店已經七點多了。包廂里一張超大圓桌,圓桌周圍坐滿了男女同學,足足有二三十人。穗穗沒想到今晚的聚會如此隆重,徘徊在包廂門口不敢進去。還是丁香大方,拉著穗穗就往里走,有幾個同學已經看見她們了,喊叫著她們的名字。今晚聚會的同學很多,大部分都是前幾次聚會過的,都熟悉,有幾個面孔生點的,應該是第一次參加,好多年沒見面了,一時叫不出名字。班長劉虎依舊坐在首席的位置上,這已經是慣例了,他是班長,現在又是一個鎮政府的領導,坐上席再合適不過了。班長招呼丁香和穗穗入座,丁香和穗穗在幾個女同學旁邊的空座上坐了下來。丁香的眼睛環顧了一圈桌上的同學,給大家分別打了招呼,丁香在同學心中是很有地位的,有點大姐大的風范,這主要和丁香平時的疏財仗義有關,丁香出手大方,這點是大家公認的。
穗穗有點靦腆,但也和同學們問了好,有幾個生面孔,班長做了介紹,是同一級的同學,只不過沒在一個班上,好多年沒見了,記不起來也很正常。丁香將在座的同學又挨個看了一遍,心里有點納悶,不是杜玉明請客嗎,人呢?就在丁香納悶的時候,一個西裝革履的高個子男人出現了,高個子身后跟著兩個服務生,兩個服務生懷里各抱著一箱酒。
是杜玉明,丁香感覺眼前一熱,心里說不出是酸是甜。杜玉明這時也看到丁香了,杜玉明對著丁香笑了一下,他沒有過來先問丁香,而是挨個和同學們握手問好。輪到丁香跟前時,丁香故意裝作沒看見,同學們開始都大笑起來,丁香,快點握手啊,都等多少年了,還不激動。丁香瞪了大家一眼,我沒有和大人物握手的習慣。杜玉明有點不好意思,手在丁香面前空舉著。丁香看了看杜玉明,又笑了起來,伸出手和杜玉明握到一起。這是丁香和杜玉明十多年后的再一次握手,這一刻,丁香的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是歡喜還是難過。
杜玉明和剩下的同學一一握完手,便坐到了班長旁邊的空位上,那個位子應該是班長特意為他留的。這時候桌上的人都坐滿了,菜也上齊了,班長開始講話。班長是政府的領導,干這個在行。班長先講了一段開場白,然后把大家又挨個重新介紹了一番。班長這次介紹得很詳細,不但介紹了同學們的名字,還介紹了同學們現在的工作情況,大部分同學現在都是有身份的人,不是什么什么公司的總,就是什么什么單位的主任,除了幾個和穗穗一樣做家庭婦女的女同學,其它人的名字后面都有一頂帽子,就連丁香,在班長的嘴里都是某某超市的總經理。杜玉明是班長最后一個介紹的,從班長的口中大家才知道,杜玉明現在已經不在他父親的單位上班了,杜玉明現在是廣州一家貿易公司的銷售經理,他這次回來是奉了總部的命令,專門來西北辦分公司的。班長最后又鄭重地說:今晚的同學聚會,是杜總提議的,杜總不遠千里從廣州過來,按道理我們大家應該給杜總接風洗塵,可杜總說了,今晚他請客,讓大家吃好喝好玩好,不讓大家花一分錢,那我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來,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有請杜總給我們講幾句,也歡迎他的到來。說完班長帶頭鼓掌,同學們也都鼓起掌來。
杜玉明今晚很高興,畢竟好多年都沒回來了,今晚能和這么多同學聚會,尤其是見到了丁香,那種激動更是不言而喻。杜玉明坐的位置剛好在丁香對面,杜玉明只要一抬頭就會看見丁香,杜玉明看丁香的眼神明顯不對,微笑中充滿了曖昧,丁香被他看得心里有點發毛,幾次都躲過了他的眼神。多少年沒見了,杜玉明還是杜玉明,面相上沒有多大改變,只是看起來比以前成熟了,更加有氣質了。
杜玉明站起身,整了整衣服,面帶微笑,雙手合十向大家做了個揖。他的這個動作看起來很高大上,有點港商和華僑的樣子。杜玉明看了看大家,情緒有點感慨,說:各位同學,大家晚上好,好多年沒見面了,今天有幸能邀請到大家一聚,感覺非常開心。我剛上完學那幾年被分到我父親原先的單位上班,后來下海去做貿易,平時很少回老家,也沒有和同學們聯系,希望大家諒解。這次我回老家,主要是在這邊辦分公司,以后有需要大家的地方還要大家多多幫助,也希望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杜玉明用夾帶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干凈利落地講完話,大家連忙獻上熱情的掌聲。
杜玉明講完話沒有落座,他給旁邊的服務員使了個眼色,服務員將剛抱進來的酒打開了兩瓶,分別給大家滿上。杜玉明指著桌子上的酒瓶說:這是我們公司現在推銷的一種保健酒,里面有冬蟲夏草、藏紅花等名貴中藥材,對身體沒傷害,今晚大家放開了喝,酒我管夠,不醉不歸。說完杜玉明又從包里拿出一條中華牌香煙,拆開來擺放在圓桌周圍。面對杜玉明如此熱情大方的招待,同學們都非常興奮,杜玉明就是杜玉明,永遠出人意料。大家端起酒杯,紛紛要給杜玉明敬酒,杜玉明很謙虛,他首先舉起酒杯來敬大家,然后把酒場的主持權交給了班長。丁香坐在對面默默地看著杜玉明的一舉一動,她的心里是甜滋滋的。
酒過三巡,同學們漸漸放開了,沒有了剛開局的拘謹和嚴肅,開始無拘無束地說笑起來。大家仿佛又回到了中學時代,開始肆無忌憚地相互嬉笑詆毀。女同學三三兩兩開起了小差,說一些女人之間的話題。男同學互相傷害,拼了命地劃拳拼酒。杜玉明這時也脫下了西服,露出了里面穿的白色短袖衫,和兄弟們廝殺起來。杜玉明不虧是賣酒的老板,拳劃得好,酒量更好,他不像別的男生一樣用小酒杯喝酒,他跟服務員要來一個高腳杯,輸掉的酒全部倒進高腳杯里,等攢滿一高腳杯再喝。雖然班長說好了自由挑戰,可大家將矛頭一致對準了杜玉明,這樣下來就等于是杜玉明打了一個全關。這一圈下來不得了,丁香眼瞅著杜玉明喝下去了滿滿四高腳杯,這四高腳杯至少要一斤酒,遇到酒量小的人早就醉了。杜玉明看起來狀態還不錯,除了臉有點紅,說話條理清晰,一點都不含糊。
杜玉明接受完了桌上所有男同學的挑戰,端起眼前的茶水喝了一大口,剛想舒一口氣,這邊穗穗和一群女生開始叫囂了,她們也要和杜玉明挑戰。丁香看杜玉明喝多了,偷偷捅了一下穗穗,穗穗這時在興頭上,根本不理睬丁香的舉動。穗穗帶著幾個女生端起酒杯就沖向了杜玉明,將杜玉明團團圍住。這哪里是敬酒,分明就是灌酒,沒幾下杜玉明又喝下去了一高腳杯。這時丁香坐不住了,主動站起身來,說:嗨嗨嗨,姐妹們,差不多就好了,你們這是要人家的命???丁香話剛說完,滿座的人都大笑起來。穗穗對著丁香就喊,我就知道有些人會心疼,看,坐不住了吧。杜玉明這時手中又端起了一滿杯酒,眼神有點迷離了。丁香走過去一把奪過酒杯,我替他喝。說完就仰起頭一飲而盡。女生們“哇哇”地笑著,男生們嘴里更是一通亂說,有人還打起了口哨。
最后還是班長有分寸,班長讓丁香坐到杜玉明身邊照顧杜玉明,他自告奮勇和大家打一關。戰爭的矛頭轉向了班長,杜玉明終于能好好休息一會了。杜玉明這時已經不行了,歪在丁香身邊不停地傻笑,嘴角有一串串的液體流出,分不清是口水還是酒水。丁香用餐巾紙幫他擦拭著,臉上滿是憐愛和心疼。
杜玉明喝了點漿水湯,休息了一會,要去衛生間。丁香要扶著他去,杜玉明笑著對丁香說:沒事的,歇一會就好了,這點酒還喝不醉我。說完就起身走了,丁香看他腳步整齊,沒有搖晃的跡象,才放下心來。
杜玉明回到包廂的時候,班長的一圈酒已經完了,這時場面已經大亂,至少有七八個人已經喝多了,三三兩兩頭訴說著心事。杜玉明回到丁香身邊坐穩,丁香埋怨地瞪了杜玉明一眼,杜玉明看起來比剛才好多了,臉不紅了,人也精神了,似乎跟沒喝酒一樣。丁香有點驚訝,這家伙真厲害,比她想象中要厲害多了。
丁香又給杜玉明倒了一杯水,說:你沒事吧?
沒事,我經常喝酒,都習慣了,今晚大家在一起高興,就多喝幾杯,平時我是不這樣放開喝的。
你現在看起來混得不錯啊,都是老板了,也不知道跟我們這些窮人聯系一下,沒良心。丁香的話里有話,杜玉明愧疚地看了一眼丁香,唉,有些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總之我對不起你。杜玉明的神情有點憂傷,丁香再沒說什么,畢竟這是人多的場合,有些話也不方便說。
杜玉明看大家都差不多了,就招呼大家去唱歌,說他已經訂好了地方,大家過去再玩會。班長劉虎這時也喝多了,手舞足蹈地主持著會場,走,今晚高興,大家去唱歌,不醉不歸。
走出酒店,已經有近一半的人腳步踉蹌,醉態十足了。丁香和杜玉明商量了一下,讓杜玉明帶上大家去歌廳,她和穗穗先把喝醉的幾個同學送回家,害怕喝多了出事情。
丁香和穗穗送完人,杜玉明的電話一個緊似一個,一定要她們過去。丁香嘴里說不想去了,可心里還是想去,這么久沒見面了,非常想和他在一起。
杜玉明訂的歌廳在市中心,是全城最有名的歌廳,檔次高,裝修奢華,丁香和朋友去過兩次,穗穗壓根就沒進去過。穗穗跟隨丁香登上電梯,走進傳說中的“香格里拉”。
“歡迎光臨香格里拉——”齊刷刷一聲整齊悠長的大合聲將穗穗嚇了一跳。媽呀,二三十個低胸露乳、超短套裙的紅衣女郎站在電梯口兩側,像迎接貴妃娘娘一樣向穗穗和丁香彎腰鞠躬。
您好,請問您是杜玉明先生的朋友嗎?有個穿黑職業套裝裙的女人問。這個女人年齡稍微大點,和穗穗她們差不多,應該是個經理。穗穗和丁香點了點頭,經理便帶她們往包廂走。
穿行在“香格里拉”的大廳里,一種高大奢華的感覺撲面而來。頭頂著藍天白云,遙望著雪山草原,各種牛羊圖騰的雕塑隨處可見。
哇,真漂亮。穗穗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來給我照張相吧。穗穗說著就掏出了手機。丁香瞪了穗穗一眼,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經理。穗穗擺出了她這幾年學會的各種造型,換著方位讓丁香拍照,完了還要和丁香合拍。經理接過手機,給兩個人拍了一張,問:好了沒?穗穗還想說什么,丁香一把奪過手機,好了,你是來唱歌的又不是來照相的,丟死人了。丁香把“丟死人了”這四個字壓得很低,但還是被經理聽到了,經理微笑著,默不作聲。穗穗才不管那么多,說:丟什么人嘛,這不是個機會嘛,要不是今晚,我這輩子都沒機會來這么高檔的地方。丁香看著穗穗憨厚的樣子,又笑了,唉,你真是個人才。
經理將穗穗和丁香帶到一間標有“8888”的包間。包間很大,估計有五六十平米,簡直就是一間大教室。包間里燈光不太亮,主要的光線來源于一盞巨大的球形七彩轉燈。轉燈隨著音樂變換著燈光節奏,兩個巨大的茶幾上擺滿了果盤酒瓶,同學們東倒西歪地仰躺在豪華的沙發上,班長劉虎扯著沙啞的嗓子演唱著臧天朔的《朋友》。劉虎從上學的那會兒就喜歡唱歌,可惜他的嗓子不好,唱歌的聲音總夾雜著一些破音,同學們都取笑他是“公鴨吼”。那個年代出來的流行歌曲很多,什么四大天王、小虎隊,那些歌曲音色純凈、旋律抒情,沒一首適合劉虎唱的。后來劉虎不知從哪里搞來了一盤搖滾歌曲的磁帶,里面是崔健、臧天朔的歌曲。劉虎將磁帶放在杜玉明的單放機里聽,歌聲沙啞但很有力量,也符合他的聲音,沒過多久,劉虎竟把那些歌曲都學會了,而且模仿得有模有樣。劉虎這一唱不得了,引發了全校一段時間的搖滾熱,同學們再也不叫劉虎“公鴨吼”了,都叫他“搖滾王子”。今晚劉虎有了再次向同學們獻歌的機會,自然不愿錯過這個機會,一首接一首地狂吼著,劉虎的個子不高,胖嘟嘟的,兩只眼睛緊閉著,看起來很投入的樣子,同學們也都沉浸在劉虎搖頭晃腦的演唱之中。直到劉虎的歌曲唱完,燈光亮了,大家才看到了穗穗和丁香。
劉虎暫停了音樂,大家開始喝酒。桌上的酒很多,啤酒、紅酒、雞尾酒、說不上名字的洋酒,大家喜歡喝什么就喝什么,現在已經到后場了,人的情緒也很激昂,都沒什么講究了。喝了一會又開始唱歌,男生一首女生一首,要么男女對唱一首。丁香和杜玉明在大家的極力要求下對唱了一首《知心愛人》。這首歌當年上學時很流行,可今晚在丁香和杜玉明的嘴里怎么也唱不出當年的感覺來,有點怪怪的,看來時代變了,歌曲也落后了。
在一杯杯美酒的麻醉下、在一曲曲懷念過去的歌曲聲中,大家的情感被放大到了極限,歌聲、笑聲、哭聲交織成一片,丁香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在杜玉明的膝蓋上睡著了。
丁香醒來時已經到了第二天中午。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睡在穗穗的床上,感覺頭痛欲裂,全身酸痛,沒有一絲力氣。穗穗這時已經在廚房做午飯了,穗穗看丁香起來了,一個勁地盯著丁香笑。丁香有點難為情,跑到衛生間的鏡子里看了看自己,鏡子里的自己頹廢極了,一臉的疲憊,眼睛也戴上了兩個黑眼圈。穗穗跟在屁股后面調侃丁香,昨晚舒服了,爬在老情人的懷里不起來,最后要不是我下硬手,你早成杜玉明的爪下肥肉了。
你討厭。丁香洗涮完畢,人清醒了不少,又追到廚房詢問穗穗,我昨晚沒丟人吧?
沒丟人,就是抱著杜玉明不放,哭得死去活來的,不過杜玉明還算是個正人君子,沒對你動手動腳,這點我可以保證。接下來穗穗又講了好多丁香斷片后的事情,兩個人嗤嗤地笑著,相互攻擊不止。
杜玉明回來了,平靜的同學圈開始有了活力。短短的兩個多月時間里,在他的發動下舉行了三次聚會,而且每次的場面都很隆重,最后的一次還請來好幾個中學時的老師。那些當年拿著教鞭打過學生的老師和當年對學生和藹可親的老師一樣,都受到了同學們一樣的尊敬。畢竟大家都長大了,也成熟了,都能理解老師當年的一片苦心。老師也對同學們做出了肯定,不管當年學習表現如何,現在都很優秀,都是老師的驕傲。
丁香和杜玉明的關系也在微妙地升華著,這種升華不是在其它方面,而是彼此間的認知和欣賞上。杜玉明知道了丁香現在的情況很好,但還是鼓勵她自己干點事業。杜玉明對丁香說,人是要干事業的,只有在干事業的過程中才會感覺到充實,才會有成就感。杜玉明的話是有道理,可丁香懶散慣了,什么都不想做,況且她現在也不缺什么。丁香很看好杜玉明的事業,鼓勵杜玉明好好干,只要杜玉明成功了,就是她的成功。丁香在心里還是愛杜玉明的,她也心疼杜玉明,因為杜玉明現在離婚了,一個人帶孩子,很不容易。
杜玉明離婚的事情是前不久丁香剛知道的,那晚他們兩個在一家小酒館坐到了深夜,杜玉明那晚喝了點酒,很傷感,他說他很后悔沒有回來找丁香,也后悔沒有娶丁香做老婆,才導致了現在的婚姻失敗,杜玉明那晚抱著丁香哭了,哭得很傷心,將他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丁香。
杜玉明當年去了他父親工作的城市上學,高中畢業后被直接安排到他父親的工廠上班。上班后沒多久,父母就給他安排了一樁婚姻,妻子是廠里一位領導的千金,這樣門當戶對的婚姻是意料中的事情,他也沒別的辦法,當年對丁香的承諾也就只能食言了,這也成了他一生的遺憾。杜玉明婚后生了一個兒子,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可人生就是這樣,總有好多預料不到的事情在不經意間發生。就在兒子三歲那年,他們的工廠倒閉了,所有職工集體下崗,杜玉明也在無奈中踏上了南下廣州的道路。杜玉明剛去廣州的幾年他家里情況很不好,兩位老人同時生病,孩子還小,妻子不愿意照顧老人,帶著小孩常年居住在娘家。他那幾年在廣州的工作也不好,一年給家里掙不了多少錢,兩個人的關系一天不如一天。后來妻子估計是外面有人了,將小孩丟給了兩位老人,主動提出離婚,沒辦法只好離婚了。離婚后杜玉明又在廣州打拼了幾年,終于掙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后來又加入了現在這個公司,情況才慢慢好了起來。這兩年公司改制,公司派他來西北擴展業務,他一眼就選中了老家,畢竟老家他熟悉,又有自己的關系網,做起來也方便。
丁香關心杜玉明的人,但她不關心杜玉明的生意。丁香覺得做生意是男人的事情,沒必要女人去操心,女人只需要照顧好男人的衣食起居,不要給他拖后腿就好。丁香雖然不是杜玉明的女人,但她比杜玉明的女人更理解杜玉明。丁香看到杜玉明一邊要忙著做生意,一邊還要照顧孩子,心里頭很不是滋味。丁香想到了替杜玉明照顧孩子,可怎么照顧?幫忙接孩子可以,可孩子接上了怎么辦?畢竟自己還有自己的兒子。丁香在反復思考后想到了穗穗,杜玉明的兒子現在和穗穗的兒子同班,可以讓穗穗將兩個孩子一起接回家,一起吃飯,一起寫作業,等杜玉明忙完了再接回去。丁香將這個想法告訴了穗穗,穗穗也同意了,丁香說她給穗穗一些錢,算是對穗穗的一點補償??伤胨霙]答應錢的事情,穗穗說:給什么錢?都是同學,孩子也都是自己的孩子,小孩子又吃不了多少,就算了。穗穗是這樣說的,可丁香不同意,丁香堅持要給穗穗錢,而且這個事情還不能讓杜玉明知道,穗穗拗不過丁香,只好同意了。
自從孩子得到丁香和穗穗的照顧,杜玉明整個人都精神了,他將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事業當中,一心一意要在西北地區創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來。對于杜玉明的闖勁和能力,丁香和穗穗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在她們眼中,杜玉明一直是最優秀的,無論在哪個領域。
杜玉明風風火火地忙碌了大半年,秋天的時候,杜玉明告訴丁香和穗穗,他現在要啟用一種全新的銷售模式來開拓市場,這種模式目前國內還沒有,是他這幾年從國外學來的,他感覺現在時機已經成熟了,是時候開干了。
那天晚上杜玉明專門邀請了丁香和穗穗去一家西餐廳吃飯,一則感謝這半年來兩位老同學對孩子的照顧,二則是要商量他全新銷售模式的啟動方案。杜玉明的銷售方案是在三個人喝完一瓶高檔紅酒后講述的,杜玉明喝點酒后口才超級棒,簡直就是一位大學教授,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杜玉明告訴丁香和穗穗,以往的商品銷售都是走經銷商模式,商品從工廠里生產出來,先批發到國內總經銷商手中,再分銷到個省、市、地區經銷商手中,最后分發到各大超市店鋪,再賣給老百姓。這個過程很復雜,商品經過了層層利潤剝皮,等落到老百姓手上的時候,價格已經翻了幾倍,錢都讓經銷商掙了,廠家其實掙不了多少錢。他現在要啟用的這種銷售模式在國外叫直銷,顧名思義,直銷就是直接銷售。就是商品從廠家出來,進入他們公司,然后公司通過發展會員,直接銷售到顧客手中,這樣就會避免以往中間商的好幾層剝皮,讓顧客既能拿到優質的商品,銷售員還能掙到豐厚的利潤,也能推動銷售,是一個兩全其美,利國利民的大事情。杜玉明講得專業,丁香和穗穗聽得糊涂,杜玉明為了讓丁香和穗穗能夠更透徹地理解他的銷售模式,又換了一種方法講述。
杜玉明說:就比如現在,我要做的產品是我們公司的保健酒,就是第一次我們聚會時喝的那種酒。那種酒很貴,但很保健,以前只是有錢人享受的東西,如果用現在的銷售模式,普通老百姓也能享受到,而且老百姓在享受的同時,還能給自己掙來好多錢,而且這錢還是源源不斷,經常會有。比如你們兩個人是我發展的會員,每個人只需花兩萬元購買公司的五箱酒,就可以成為公司的會員。一個會員如果能推銷出兩單,發展兩個會員,自己一單的兩萬元全部返還。等下面每人再發展一個會員的時候,你們每個人就能拿到公司五千元的提成,而且級別也會提高一級。以此類推,你發展的會員越多,你的級別就越高,掙的提成就越多,而且公司每三級還有一個層級獎,從五萬到十萬不等。這套直銷模式還有一套完善的電腦軟件,所有會員的業績都顯示在手機APP上,級別獎金、業務量每天都能查看,一目了然。杜玉明一口氣講了兩個小時,丁香和穗穗終于聽出了頭緒,兩個人聽著聽著也興奮不已,怎么算這也是一個掙錢的好事情,而且還不用全天候去公司上班,只需要在親戚朋友之間快速推廣就好。在杜玉明的開導下,丁香和穗穗愚鈍的思維終于開竅了,她們兩個板著指頭計算,這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用杜玉明的這種直銷模式,掙錢的速度是非??斓模荒晗聛碇辽賿陚€百八十萬。丁香和穗穗興奮不已,她們被杜玉明的天才頭腦折服了,她們也為自己能夠參與到這個偉大的事業當中而感到幸運。丁香那晚當即拍板,她第一個加入杜玉明的公司,成為杜玉明直銷模式下的第一個會員。丁香讓穗穗也加入,穗穗有點為難,丁香看出了穗穗的為難,便給穗穗打氣,你不用擔心,你的錢我明天先墊上,你只需要好好發展會員,好好支持杜總的事業,等杜總的團隊壯大了,有你掙不完的錢。
三個人那晚談到了深夜,杜玉明最后做了總體的部署。他讓丁香和穗穗先從同學入手,一個一個發展,然后就是親戚朋友,等人數增多了,他會定期召開會議,公開講課,全面推行直銷模式。最后杜玉明又叮囑丁香和穗穗,由于這種模式是一個新的改革,勢必影響到傳統的銷售模式,在還沒有穩定下來、沒有完全做大的情況下一定要秘密進行,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不得不說,在這個世界上,錢的魔力是最大的。
穗穗自從成為了杜總旗下的一名會員,一夜之間像變了一個人。話也多了,人也精神了,整天拿著個手機在微信上聊個不停。穗穗將自己微信上所有的朋友整理了一遍,找了張紙,將關系好的朋友劃分了三類;一類是她這幾年接孩子認識的學生家長,每天在一起接孩子,抬頭不見低頭見,關系都處得不錯;一類是老家的姐妹,這些姐妹雖然平時不怎么來往,但從小一起長大,有著堅不可摧的感情;一類是自己的同學,這些同學看似關系一般,可彼此之間都有信任。穗穗先從同學入手,可當她一聯系,才知道好幾個已經被丁香拉入麾下。穗穗心里有點不舒服,但也很無奈。丁香財大氣粗,只要加入她麾下的,不是送東西,就是幫忙墊資,這點穗穗比不了。穗穗又試著聯系了幾個同學,有好幾個已經直接跟隨杜玉明干了,還有幾個處于觀望狀態,要看著她掙錢后才干。穗穗從這幾個觀望的同學身上思考到了一個問題,這是個新事物,新事物要讓大家一下子接受很困難,沒有特別的關系特別的信任是不行的。穗穗想到了這點,就將目標轉向老家的幾個妹妹。老家的幾個妹妹都是自己的親人,有姨媽家的、姑媽家的、叔叔家的,平時大家關系非常好。穗穗是姐妹中的老大,現在穗穗在城里買房子了,在妹妹們眼中的地位很高。穗穗給老家的幾個妹妹逐一打了電話,穗穗在電話里沒有說直銷的事情,她只說自己現在住新房子了,邀請妹妹們到家里聚一聚。對于穗穗這樣的邀請,妹妹們自然非常高興。穗穗把時間定到星期六,妹妹們星期六聚一天,晚上再住一宿,周日再坐車回去,畢竟都是有孩子的人,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有時間。
穗穗安排好一切,提前去菜市場、超市采購了東西,她要在家里給妹妹們做火鍋吃。穗穗和杜玉明丁香沒法比,人家都是有錢人,請客吃飯都在大酒店,自己現在才剛做事情,家從細處過,還是家里實惠點,也能吃好。穗穗的妹妹們也都是鄉下人,從小過慣了苦日子,這樣的待遇大家已經很高興了,其實大家都不在乎一頓吃喝,在乎的是姐妹們在一起的快樂。小時候大家天天在一起,現在成家了,這樣的機會尤為珍貴。
穗穗和妹妹們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邊吃邊聊,多年積攢的話語如塵封的糧倉,一打開就收不住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屋子里的歡聲笑語不絕于耳。大家都很羨慕穗穗現在的生活,羨慕穗穗在城里能擁有這么漂亮的一套大房子,穗穗看大家的情緒正好,就開始了自己精心構思的話題。
穗穗用自己從杜玉明口中學來的邏輯,將直銷酒的事情給妹妹們做了詳細的推廣。穗穗延用了杜玉明的邏輯方案,但她沒有完全用杜玉明的語言,杜玉明的語言她學不來,也沒有完全記住,穗穗只記住了杜玉明語言中最重要的幾點;一單多少錢,一級多少提成,這些是穗穗最關心的,她覺得也是妹妹們最關心的。妹妹們和她一樣,都是沒多少文化的人,大家對理解詳細的過程覺得麻煩,大家只關心怎么樣能掙錢,怎么樣能掙更多的錢。在穗穗略帶神秘感的講解下,妹妹們果然對此事很感興趣。當穗穗告訴她們丁香已經發展了二十幾個人,已經掙了十多萬時,妹妹們的眼中冒出了金光,那些金光從妹妹們眼中冒出來,凝結在大家的視線中央,金光閃閃,這分明就是一堆金子,等待著大家去領取。
那天的事情很順利,大家聽完了穗穗的講解都紛紛表示愿意加入,其實這也是穗穗意料當中的事情,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對穗穗還是很信任的。穗穗給大家做了入會登記,有兩個妹妹已經答應去銀行轉賬,立馬就要加入,剩下幾個沒帶錢的答應回家了去銀行轉賬。穗穗又給大家做了詳細交代,讓大家回去了迅速發展會員。
穗穗當晚沒有把這好消息告訴丁香,也沒有告訴杜玉明,直到第二天送走了妹妹們,她才約見了丁香和杜玉明。杜玉明和丁香看了穗穗遞過來的會員表,差點沒高興死。丁香抱著穗穗連親了幾口,我的親姐吆,愛死你了,這平時看起來蔫不拉幾的人,做起事情來這么厲害,一上手就是五單,你這是要超越我的節奏啊。穗穗默默地笑著,我怎么能跟你這個小富婆比,你一個電話就是好幾個人,我再怎么都超越不了你。杜玉明那天也很高興,眼看著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就已經開辟了八條線,發展了三十幾個會員,而且下面的會員都在積極跑動著,他每天都能從手機軟件中看到有會員加入的信息。
杜玉明告訴丁香和穗穗,讓她們通知大家再加把勁,等人數達到一百人后就召開表彰大會,現場給大家發獎金,業績好的會員還有大禮包相送。
那段時間是穗穗和丁香最充實的日子,她們每天約見朋友,給朋友講銷售,做產品推廣,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公司的會員是按照三級發層級獎,三級是白銀會員,六級是黃金會員,九級是白金會員。一個月下來,丁香的級別竟達到了六級,成了公司的黃金會員,提成算下來有十六萬,還不算層級獎金。穗穗現在是四級會員,離丁香還要兩個級別,但她信心十足,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夠趕上去。
穗穗現在養成了習慣,一天有事沒事總會打開手機查看公司APP,看著APP上不斷變化的數字,心里頭像裹滿了蜂蜜,甜滋滋,蜜油油,這種感覺真是太美了,有時候一覺起來,就發現自己的線下又進人了,這一進人,自己又被推進了一步,獎金也隨之增高。穗穗私下里把公司APP叫做聚寶盆,這東西太神奇了,只增不減,越看越高興。
穗穗接到馬萬山的電話實屬意外。
馬萬山也是穗穗的同學,這家伙從小就是一個頑主,調皮搗蛋,不學無術,仗著自己有一個開磚瓦廠的老爹撐腰,在學校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是大家最反感的學生之一。馬萬山上初三的時候就欺負過穗穗,那次事件在穗穗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傷,是穗穗一輩子都不愿想起的人。
馬萬山給穗穗打電話,穗穗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發毛,雖然多少年未見面了,可他的聲音沒變。馬萬山的聲音細細的,陰陽怪氣,聽起來有點像電視劇里的太監,有同學給馬萬山起了個外號——“馬公公”。可“馬公公”只能在馬萬山不在的情況下叫,當馬萬山的面是沒人敢叫的。馬萬山在電話里笑呵呵地對穗穗說:穗穗,最近好嗎?聽說你現在發大財了,發財了也不告訴哥一聲,有錢大家賺嘛,都是同學,也是好朋友。馬萬山的話剛說完,穗穗就一把摁了電話,她是發過誓不和這個人聯系的。穗穗將電話摁了沒多久,馬萬山的電話又來了,穗穗看著電話發愁,這個王八蛋,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電話鈴聲一直響著,響了幾遍,穗穗最后還是接上了。穗穗心想,那時候我小,害怕你,現在我都三十多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我倒要聽聽你能放個什么屁。馬萬山又在電話那頭陰陽怪氣地說話了,穗穗,怎么還見外了,我聽說你現在跟上杜玉明做酒生意,同學們都說你掙大錢了,我也想參與一下。我本來可以聯系杜玉明直接加入,可我想來想去還是先想到了你,再怎么你還是我當初的偶像嘛,你說需要入多少錢,十萬二十萬都不是事情,哥現在也不缺錢,只不過想支持一下你的生意,順便也分一杯羹,錢多了誰不愛,你說是不?馬萬山油嘴滑舌,一說一大串,看來他的風格還是沒變。穗穗敷衍了幾句,說等她考慮一下再回話。馬萬山還要約穗穗出去吃飯,當面談生意的事情,穗穗沒答應。
穗穗掛斷了馬萬山的電話,心里有點七上八下。她知道馬萬山現在有錢,馬萬山接手了他父親的磚瓦廠,又在徐家山開了一個采石場,一個溫泉度假村,是老家那塊有名的暴發戶,錢對他來說還真不是個事情。穗穗想讓馬萬山加入,可又擔心馬萬山心術不正,自己會吃他的虧。想來想去,還是算了吧,自己就是個雞娃命,刨著吃的,還是踏踏實實自己刨吧。
兩個月過去了,丁香的業務突破了九級,成為了公司第一個白金會員。白金會員是業務線上最高的級別,如果再做,就得另外再開一條線,從一做起。丁香想來想去,還是不做了,她覺得可以了,錢是永遠也掙不完的,再說了她本來就不缺錢。現在自己已達上限,即使再不發展業務,也會有源源不斷的紅利進賬,何樂而不為呢。
杜玉明最近忙得不可開交,不是到這里開會,就是到那里開講座。杜玉明的兒子現在幾乎成了丁香和穗穗的兒子,完全寄宿到了穗穗家里,白天由丁香和穗穗輪換著接送,晚上和穗穗的兒子一起睡覺。
杜玉明最近又租了一個辦公場所,在離穗穗家不遠的一棟寫字樓里。新租的公司比以前的公司大多了,精裝修的辦公室、會議室,全新的辦公桌椅,會議室的墻上還安裝了一個大LED顯示屏,APP上的數據全天候在顯示屏上滾動著,看起來有點像證券大廳的樣子。杜玉明又從廣州總部調來了幾個人,都是口才好的業務精英,專門給新加入的會員講銷售方法,給有意向的新人講課。他還設立了人事部、業務部、財務部等等,公司規模一下子擴大了,看起來真有點大公司的氣象。隨著公司各項制度章程的逐漸完善,公司會員人數也在直線上升,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會員人數已經破百。人數破百,對公司來說是好事情,對大家來說更是好事情,這意味著多日的付出即將得到回報,這一刻是大家最期盼的。
杜玉明將表彰大會的時間訂到了周末,將會場訂在東方明珠大酒店。東方明珠大酒店是全市最高檔的五星級酒店,酒店的會議廳平時主要接待政府部門的重大會議,一般單位和個人是沒資格使用的。杜玉明不知道動用了什么關系,竟然將會場安排在這么高檔的地方,看來他真是用心了。
頒獎典禮那天來的人很多,三百多人的會場座無虛席,這點讓杜玉明很激動,也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真沒想到新發展的這一百多人竟然有這么強的能力,能帶來這么多的新人。
丁香和穗穗那天也是煥然一新,丁香專門給她和穗穗租了禮服,化了妝?;^妝的穗穗看起來漂亮極了,有點像電影明星。走進會場的一瞬間,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到了她們兩個身上,嚇得穗穗的臉都紅了。丁香和穗穗進會場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們的位置,她們的位置在第一排,桌子上立著桌牌,桌牌上有她們的名字。名字印在紅紙上,裝進桌牌里,紅艷艷,亮堂堂,和她們兩個的形象很般配,散發著一種高貴的氣質。
丁香和穗穗落座沒多久,會議在莊嚴的國歌聲中開始了,主席臺后面的大屏幕上出現了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全場的所有人都站起來行注目禮、唱國歌,歌聲嘹亮,情緒激昂,偌大的會場一下子變得莊嚴起來。
再次落座,穗穗的心突然緊張起來,她想起了一件事,那是杜玉明交代給自己的任務。杜玉明讓穗穗領完獎后要發表獲獎感言,還要分享銷售經驗。穗穗從小就膽小,從來都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講話,這么大的會場,這么多的人,她真的好害怕,今天她主要是來領獎金的,要不是錢的力量,打死她都不來。臺上的主持人開始講話了,穗穗一句都聽不進去。穗穗拿出杜玉明提前給自己寫好的發言稿,一遍一遍地默念著,她真不敢想象自己上臺講話的樣子,真擔心自己會被嚇暈在臺上。丁香在穗穗旁邊坐著,她今天雖然也有點緊張,但比起穗穗來好多了。丁香從小骨子里就有一股傲氣,也正是這種傲氣支撐起了她的膽量。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越到關鍵的時候膽子越大,越是無所畏懼。
丁香注視著主席臺,她此刻最期待的是杜玉明的講話。她知道杜玉明等這一天等太久了,今天該到他揚眉吐氣的時候了。雖然杜玉明終不是她的人,但她愿意為他付出一切,只要他獲得一點點成就,她的心里都是高興的。
首先是廣東總部來的經理講話。經理是廣州人,廣州口音很重,有些話大家聽不明白,聽不明白不重要,無非就是些官話套話,有用的沒幾句,還好他講得不長,就二三分鐘。經理講完后換上了一個顧問,顧問是個外國人,大塊頭,卷頭發,滿臉長著濃密的胡須,有點像學校里墻壁上相框里的恩格斯?!岸鞲袼埂鄙吓_用生澀的中國話向大家問好,然后就是一通“嗚哩哇啦”的外國語。講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不過他的講話明顯將會場的檔次提高了,會場一下子有了國際化的味道。“恩格斯”的講話也短,完了后主持人拿著個紙條開始念,應該是提前寫好的翻譯稿,至于翻譯得正不正確,就無從考證了。
終于輪到杜玉明講話了,他今天是大會的主角。杜玉明一登臺,全場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比給前面兩位總部領導的待遇要高很多。杜玉明本來人長得標致,今天又是刻意打扮過的,發型時尚,筆挺的西服配著領結,活脫脫就是一個男模。杜玉明的講話那更是能想到的,那口才,那氣質,簡直就是個人脫口秀。杜玉明的講話很有水平,他先從公司多年來走傳統銷售之路開始,講到近幾年傳統銷售被互聯網沖擊,再講到公司另辟蹊徑走直銷模式,最后講了直銷模式的好處和給大家帶來的實際回報。杜玉明講得聲情并茂,下面的人聽得感恩戴德,最后杜玉明在大家如潮水般的掌聲中結束了講話。
接下來到了重要的頒獎環節。首先頒發的是業績上三級的十位優秀會員,每人獎勵兩萬元。這十位當中有工人,有教師,有老板,還有穗穗姨媽家的小表妹。聽著小表妹在臺上激動得泣不成聲的獲獎感言,穗穗也被感動了,這就是團隊精神,這就是直銷。接下來頒發業績上六級的五位優秀會員,獎金五萬元,這其中就有穗穗的名字。穗穗聽到主持人念到自己的名字,頭腦嗡地一聲就響了,自己怎么走上臺的,怎么拿到獎金和獎杯的全然不知,只看見下面黑壓壓的人群不停地蠕動著,像熱鍋上的螞蟻。當主持人將話筒遞到穗穗手中時,穗穗的全身都開始抽搐了,她摸了一下衣服,才發現杜玉明寫給自己的講話稿沒帶,講話稿還直挺挺地躺在穗穗第一排座位的桌子上。大家的掌聲再一次響起,穗穗沒轍了,心一橫,講吧。穗穗顫抖著聲音開始講話:感謝各位老總,感謝公司給了我這么好的機會,讓我能掙到這么多錢……也感謝我的好姐妹們的支持和幫助,我……愛你們……穗穗講到這里已經泣不成聲了。掌聲再次響起,主持人示意穗穗下臺,穗穗踉蹌著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好一會兒,穗穗的眼前才明亮了,穗穗看到丁香一只手舉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大獎杯,一個手舉著一個印著“十萬元”字樣的牌子在向大家致謝。丁香的講話很自然,絲毫看不出緊張。丁香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做業績的過程和經驗,然后就是一大通感謝:感謝公司,感謝領導,感謝杜玉明杜總,最后丁香隆重地感謝了穗穗。丁香感謝到穗穗的時候動情了,她將自己和穗穗的友誼告訴了大家,并告訴大家其實穗穗之前的生活很不容易,自從做直銷開始,日子就一天好過一天了。穗穗看著臺上從容驕傲的丁香,心里暖暖的,還是丁香厲害,不服不行。
頒獎結束后開始現場簽單,現場簽單入會的人均贈送3000元手機一部。這時會場上變得更加嘈雜了,交錢的,入會的,領手機的,像臘月間的集市,熱鬧極了。穗穗這時也忙碌起來,幾個妹妹幾乎將半個村子的人都帶來了,大家爭先恐后地入會,拿到手機的人興奮得不能自已,相互慶賀著,歡笑著。
這次的頒獎典禮在新增了二百多名會員的超高業績中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丁香和穗穗也背著豐厚的獎金回到了穗穗家中。回到家后穗穗問丁香,丁香,不是說好的今天還要發提成嗎,怎么沒發?丁香瞪了穗穗一眼,你看今天亂哄哄的場面,哪有時間,今天的主題就是頒獎,動員新人入會,至于分提成的事情,杜總說了,年底統一辦理。丁香看到穗穗眼中還有疑問,又追加了一句,你怕什么?饃饃不吃在盤子里放著呢,你那二十幾萬每天不是都在屏幕上滾動著嗎,先讓滾著,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說不定到年底給你滾個整數,那才叫得勁哩。聽了這話,穗穗也笑了,是啊,人家丁香的提成已經滾到一百多萬了都不怕,自己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今天的五萬元已經到手了,這要自己的瘦男人辛苦一年的時間去掙。想到這里,穗穗忽然急切地想給瘦男人打電話,告訴他今天的喜事。
穗穗撥通了瘦男人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機器切割金屬的聲音,瘦男人“喂喂”地叫個不停,穗穗一聽就來氣了,你能不能找個安靜點的地方接電話?電話那頭遲疑了一會,終于安靜了,瘦男人說他現在走到車間外面了。穗穗將今天的喜事告訴了瘦男人,又簡單地給瘦男人介紹了一下自己現在做的事情。瘦男人在電話那頭沒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說好。穗穗最后自信地對瘦男人說,等我今年年底分紅了,我們家就再也不缺錢了,你年底就辭職,再不干了,回來跟上我享清福。
穗穗掛了電話,丁香在一旁取笑她,你呀,狗肚子貼不住三錢油,你等他回來后直接用一堆錢砸他,看不把他高興死。
自從穗穗在頒獎典禮上嶄露頭角之后,她的名氣就像風中的花香,一夜之間吹遍了朋友圈。同學打電話,朋友打電話,就連娘家的親哥也打來電話。大家的口氣是一致的,大家都說:穗穗,聽說你掙大錢了,你到底做的什么大生意啊,能不能給我們說說,讓我們也跟上你發發財之類的話。杜玉明之前有過嚴格規定,直銷就是一對一的銷售,要挑選能干的、有團隊精神的、敢于擔當的人加入,一般的人是不要的。如果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加入了直銷,那還有人上班嗎?還有人種田嗎?那社會不就癱瘓了,社會出現了問題,直銷就成了犯罪,國家就會制止,那大家都別想掙錢了。因此穗穗對這個事情一直有禁忌,穗穗也一直給自己線下的人告誡,只能發展熟人親人,不要和陌生人來往,避免無謂的麻煩。這不,一次盛大的頒獎典禮,將風吹大了,風生水起。不過穗穗還算冷靜,她在電話上對朋友是這樣說的,我沒做什么大生意,就是給酒廠推銷酒,也沒掙多少錢,都是朋友們瞎吹的。穗穗盡可能地將事情捂著,不讓別人知道,可人的好奇心是很強的,你越是捂得嚴,別人越覺得好奇,越想探個究竟。
給穗穗打電話詢問的人很多,大部分都被穗穗用同樣的話回過去了,可還有幾個,穗穗就很為難了。那幾個親戚朋友都是穗穗的債主,都是穗穗買房子的時候借給她錢的人。他們的電話穗穗不敢不接,接上又不知道怎么回答。穗穗明白他們的意思,人家聽到你有錢了,是來催債的,雖然人家電話上沒說要錢,也許人家壓根就不需要錢,但穗穗的心里就發毛了。穗穗將這事告訴了丁香,丁香一聽就來氣了,都是些什么人嘛,欠他們的又不是不還,這不才剛掙錢嗎?而且還沒拿到手上,他們是狗耳朵嗎?消息這么靈。你說,現在外債還有多少?穗穗扳著手指算了算,娘家哥的五萬,舅舅家五萬,大姑媽家三萬……總共有十八萬。
好了,明天我把那十萬元獎金給你,加上你的五萬獎金,先給他們還了。
穗穗第二天就按照丁香的安排分別給親人們將錢打到卡上,并打電話一一道了謝。還完錢后穗穗站在銀行門口深深地吸了幾口空氣,她感覺壓在胸口的那塊大石頭沒了,身體異常輕松,活脫脫像變了個人一樣。
在穗穗的再三強調和控制下,她手下的妹妹、妹妹手下的姐妹都開始收斂了宣傳,業務也變得愈加保密謹慎,每個人都開始私底下單線行動,就像當年的地下黨搞革命,盡量不讓外人知道。秩序是穩下來了,可業務量也因為秩序的控制而受到阻礙,發展速度遠遠跟不上別的團隊。業績上不去,穗穗很苦惱。杜玉明也找穗穗談話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再加把勁啊,加把勁升到九級就到頭了,就可以和丁香一樣了,你想跑,就再開辟一條線路,不想跑,就等著掙錢好了。穗穗嘴里答應著,可手底下使不出勁。穗穗這幾天也尋思這個問題,想來想去她想明白了,不是自己控制秩序導致的問題,秩序再控制,只要你下面的人資源豐富,偷著摸著也能把事情做起,主要的原因是她的團隊整體水平欠佳。你看別的團隊都是城里人,就穗穗的團隊是鄉下人,鄉下人肯定沒有城里人經濟寬裕,兩萬塊錢在城里人眼中不算什么,但在鄉下人眼中那要花一年時間積攢,是很不容易的。況且她的姐妹都是留守在鄉下的婦女,每天呆在家里帶孩子看家,沒有來錢的門路,這才是她停滯不前的主要原因。
穗穗也曾試著發展一些城里的朋友,她城里的朋友除了幾個同學就是一起接孩子上學的家長。同學能做的早就跟上杜玉明單干了,剩下的幾個也讓丁香收編了,哪有穗穗的份。一起接孩子的家長有幾個和穗穗關系不錯,可都是外鄉到城里租房子帶小孩上學的,手里頭都沒有多余的錢,有兩個想做,告訴老公之后都遭到了反對,甚至有一個當著穗穗的面給老公打電話,她老公在電話里吼著罵她,一聽那就是騙子,就是搞傳銷,你要是跟上干,回來我打斷你的腿。聽了這樣的話,穗穗的心涼了,這些人就是杜玉明分析的三類分子之一,是沒必要發展的。
杜玉明到底是做領導的人,他有著極高極遠的戰略眼光。他在最早的培訓會上就已經給大家講過了。杜玉明說:有三類人不能加人。第一類,國家公務員。國家公務員是吃公家飯的,他們雖然愛錢,但他們只愛不勞而獲的錢,你讓他們先自掏腰包,門都沒有,何況他們還有組織紀律約束,就是加人進來也很麻煩,也發展不了下線,放在線上就是個死結。第二類,社會上的流氓混混賭棍。這類人看著眼前的利益高,就想加人,可加入進來后事情很多,因為他們本身的債務糾紛就很復雜,只會給公司帶來無端的麻煩。第三類,膽小怕事,疑慮重重的人。這類人想掙錢,又不敢掙大錢,更不敢投入,自己不敢干,還要四處傳播謠言,背地里使壞,將我們的事業定性為騙局傳銷。大家都是明白人,自己都有頭腦可以思考,這些年到處傳銷泛濫,但那都是只拉人頭沒有公司沒有產品的非法集資。我們這是大公司,上市集團,每天APP上都能看見全國各地的業務量。再說了,我們做的直銷業務是有產品的,我們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銷售酒。大家在銷售產品的同時掙自己應得的辛苦錢,有什么不對?
穗穗將馬萬山的這些話快速地在腦中過了一遍,最后得出結果,還是干吧,再開一條線,再出一次頭,等這條線做出頭了,錢也掙夠了,下面的姐妹也都掙錢了,也能對得起大家了。要不然就像馬萬山說的,把人家帶進來,自己不干了,真不夠義氣。
馬萬山臨走的時候又給穗穗叮囑了幾句,我這次回去把我手頭上能用的關系都捋一捋,等我忙完這兩天就來接你,把那些人專門召集到一起,你給他們好好洗洗腦,不信我們的業務做不起來。穗穗點頭同意了,但她還是向給那幾個姐妹叮囑一樣,再三給馬萬山強調了一番,你回去后可以聯系人,但不要明目張膽地吆喝,這事情一定要在保密中進行,要不然會出問題。你也知道,農村人沒見過世面,風聲一大就會胡說,到時候好好的事情就被說瞎了。還有,你以后說話也要注意點,不能嘴上老說什么哄啊騙啊洗腦這樣的詞語,我們做的本來就是正經生意,怎么在你嘴里好像真成了傳銷一樣。
穗穗目送著馬萬山的車子遠去,心中涌現出了無比復雜的情緒。她這是怎么了?她曾經發過誓不愿再見到馬萬山,就連想都不愿意想起,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年的時間才從那段噩夢中走出,可現在,竟然又和這個人攪在了一起。這后面的路還長著呢,她現在一時也看不清馬萬山的心是個什么顏色,萬一再有點什么閃失,那該怎么辦?
穗穗的心糾結著、矛盾著,這時候,電話響了,是丁香。丁香在電話中興奮地告訴穗穗,杜玉明明天要給大家發提成了。聽了這話,穗穗高興地差點沒把手機丟在地上,她邁開腳步向家里跑去,她要趕緊回家給孩子們做飯,明天就等著拿錢了。
第二天一早,穗穗送完孩子就急匆匆往公司趕,她想著今天來公司的人肯定多,自己趕早點,早到早拿錢??僧斔胨胱哌M公司一看,公司里還是每天上班的那幾個人,再沒有別人。杜玉明的辦公室也緊閉著,好像還沒上班。就在穗穗納悶的時候,丁香來了。穗穗剛要張嘴問,丁香“噓”了一聲,給穗穗使了個眼神,像沒事人一樣走進了杜玉明的辦公室。丁香進去了,穗穗也跟了進去,進去才發現杜玉明原來已經上班了,在辦公桌前坐著。杜玉明看丁香和穗穗來了,也沒說話,從抽屜里拿出兩個黑塑料袋,塑料袋鼓鼓的,有些分量。杜玉明又找了兩個裝過酒的手提袋,分別將兩個黑塑料袋裝進手提袋里。杜玉明一手一個將手提袋分別遞給丁香和穗穗,低聲說了句,這是你們的紅利,不要給別人講,現在公司正是用錢的時候,需要好多錢來周轉,還要擴大業務,其它人的我會按級別適當先給一點,剩下的年底大會上一次性發放。杜玉明說完這話,聲音忽然放大了,你們去忙吧,抓緊把這幾天新發展的會員的合同簽了,把錢直接打到公司賬戶上,我這幾天要去廣州總部開會,來去估計要一個禮拜,有什么事情電話上溝通。杜玉明說完給丁香和穗穗使了個臉色,兩個人就拎著手提袋出去了。
出門的那一刻,穗穗看了一眼手提袋,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來,她極力壓制著內心的激動,面色從容地和大廳里的業務員打了個招呼,就出來了。
出了公司門,剛走進電梯,還沒等電梯門關嚴實,穗穗就激動得狂跳起來,呀——我們有錢了。丁香瞪了穗穗一眼,你就跳吧,狗肚子貼不住三錢油,小心把電梯跳塌了你就有命掙沒命花了。穗穗壓低聲音問丁香,今天為什么只給我們兩個發錢?丁香說:你傻啊,還不是杜總對我們好,把我們當自己人。現在公司所有人都等著分錢呢,這要全分了,公司一次性要出多少錢?杜總剛才不是給你都說過了嗎,公司在擴大,用錢的地方多,生意是需要周轉的。
穗穗那天和丁香一出電梯門就直奔銀行,在銀行柜臺上存錢的時候,穗穗才數清楚自己包里面的錢是十五沓。存完錢后穗穗又問丁香,我們兩個的提成加起來一百多萬了,怎么才給這些?丁香又白了穗穗一眼,你呀真是貪心不足,這不年底還要分啊,一下子全給你了,年底大會上別人都拿錢,就我們兩個看著,你讓別人怎么說?你真是個木腦殼。聽了丁香的話,穗穗明白了,自己還真是個木腦殼,不過現在她已經很滿足了。說實話,穗穗不貪,即便是杜玉明年底再不分錢,她也無話可說。你說自己從一開始就一分錢沒掏,本錢都是人家丁香墊付的,上一次頒獎典禮拿了五萬獎金,這次又是十五萬,總共二十萬了,夠意思了,這些錢要讓她的瘦男人憑力氣掙,不知道要掙多少年,不知道要蛻多少層皮。想到這里,穗穗在心里忽然非常感激杜玉明和丁香。穗穗將自己的銀行卡遞給丁香,丁香,這些錢你拿著吧,剛好夠我借你的——買房子時借的五萬,上次給親戚朋友還房款又拿了十萬,剛好十五萬。丁香沒有接穗穗的銀行卡,只說了一句,你先拿著用,我不缺錢,等我用錢時再說。穗穗只好又將銀行卡裝回了自己的包里,她的心里暖呼呼的,異常感動。
星期天的下午,馬萬山又來了,馬萬山這次是專門來接穗穗的。馬萬山告訴穗穗,他已經串聯好了十幾個人,都是他在農村關系最鐵的朋友,有做生意的老板,有和他合作的股東。他給大家把時間訂到了晚上,在他的度假村吃飯,完了由穗穗講業務,然后簽單。穗穗將這事打電話給丁香說了一聲,讓丁香先幫著自己照顧一下孩子,就跟隨馬萬山走了。
馬萬山的度假村在離鎮子很遠的徐家山,徐家山是鎮子最西端的一個山村,再往后走就進山了。山里頭全是樹木,以前山里有林場,有一個軍馬場,山溝前還駐扎著一支部隊,這幾年部隊不見了,軍馬場也不知去向,整個大山被鐵絲網圍了起來,任何人都不準進入。徐家山以前人就少,只有三四十戶人家,這幾年好多人外出了,剩下的十幾戶也被鎮上搬遷到新的移民點,整個村子就空了起來。徐家山空氣好,風景美,村前石溝里有一股溫泉,四季溫熱,水流不斷。以前鎮上想搞旅游產業,可最終因為資金的問題擱置了下來,后來馬萬山不知道找的什么關系,硬是將整個徐家山盤了下來。馬萬山在山后面建了采石場,在石溝里建了個溫泉度假村,憑借著徐家山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賺足了金子。
穗穗跟隨馬萬山來到溫泉度假村的時候天色已接近黃昏。這時候風景很美,晚霞在山梁頂端縈繞,牛羊在山谷林地間散步,晚風吹過,金黃的落葉翩翩起舞。穗穗一下車就被這迷人的風景陶醉了,這還是她的家鄉嗎?怎么比她小時候更加美麗了,這些熟悉的美景,這種心曠神怡的安寧,將穗穗帶進了兒時的回憶。
穗穗的村莊離這里不遠,往前再走一個村莊就是。小時候穗穗在村里的大山上放牛,站在山坡上就能遠遠看見徐家山背后的那座大山。大山頂上有一座寺廟,寺廟里供奉著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是天上最大的王,理應坐在最高的山峰上。這些都是爺爺小時候進給穗穗聽的,爺爺已經去世好多年了,這些地方也隨著爺爺的離去變得漸漸模糊。這次回來,穗穗塵封的記憶又被挖掘了出來,感覺格外親切,有種回到母親懷里的感覺。
穗穗蹲在小河邊,用手揣摸著溫熱的河水,這些水就是從溫泉里流出來的,一直會流到下游的她家門口。由于是溫泉水,冬天從來都不結冰。小時候冬天冷,但河水不冷,下那么大的雪,河水里總升騰著白茫茫的熱氣,暖烘烘的,像一條白色的巨蟒攀爬在山谷中間,非常美麗。
穗穗跟隨馬萬山走進溫泉度假村,穗穗被眼前溫泉度假村的規模震驚了,高檔的建筑,奢華的裝修,就連里面的服務員也都一個個高挑端莊,秀麗大方。真看不出馬萬山還有這份能耐,看來自己以前是小看馬萬山了,
馬萬山將穗穗領進餐飲部的一間大包廂,大包廂里早已坐滿人,就剩最上方的兩個位置空著。在場的人有十多個,沒一個穗穗認識的,那些人個個紅光滿面,看眼前的酒杯,就知道已經喝上了。大家看馬萬山和穗穗來了,全都站起了身子,有個大肚腩的胖子招呼馬萬山和穗穗在最上方的空位上就坐,然后給馬萬山點了一支煙,笑著對馬萬山說:馬總,你這動作好慢啊,弟兄們等不住你,兩瓶酒已經下肚了。馬萬山假裝生氣地說:狗日的,你不看我今天把誰給你們帶來了,這么沒禮貌,待會提前喝酒的人要罰酒的。說完馬萬山開始興高采烈地給大家介紹穗穗。馬萬山的嘴巴好,介紹起來一大串,什么分公司經理,什么業務股長、業務精英、最佳業務獎獲得者等等,一下子給穗穗頭上套了好幾頂帽子,壓得穗穗一時喘不過氣來,臉都赤紅了。最后馬萬山又介紹,這就是穗穗,我以前給你們說過的……馬萬山后面的話沒說,大家已經端起了酒杯,來,我們敬嫂子一杯。嫂子?穗穗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但這么多的人,這么熱情的場面,不容她多想。
穗穗中午在家里吃了一碗面條,現在五六個小時過去了,肚子里早已餓得咕咕亂叫。這進包廂一口未吃就陪大家連喝了三大杯,感覺全身都不舒服。馬萬山讓大家先吃點,等吃飽了再喝。穗穗吃了幾口菜,剛才的酒勁開始揮發了,全身像著火了一樣,燥熱難耐。
飯吃到中場,馬萬山讓大家停一停,鼓掌讓穗穗講講業務,他說待會喝醉了就沒法辦理業務了。馬萬山就是個老狐貍,生意人,這點他還是很精明的。穗穗在大家熱烈的掌聲中站了起來,給大家詳細地講解業務。穗穗現在對業務已經很純熟了,講起來口若懸河,絲毫不比杜玉明差。穗穗講完了業務,馬萬山讓服務員搬進來兩箱子穗穗直銷的保健酒,打開一瓶酒對大家說:現在業務也講明白了,產品我也給大家帶來了,今晚大家盡興喝,往死里喝,你們嘗嘗這好酒,喝醉了明天起來看效果。我可是早就享受過了,這酒喝起來帶勁,口感好,第二天起來還不頭疼,真是沒得說的佳釀,這酒一瓶一千塊,平時你們想喝都沒機會,現在好了,只要大家加入我們的團隊,以后錢——有得賺,酒——有得喝。馬萬山將“錢”和“酒”這兩個字拉得很長,壓得很重,聽起來格外過癮。大家共同舉杯連干三個,異口同聲地夸贊這酒好。馬萬山放下酒杯,就安排大家辦理入會手續。
服務員拿過來一個筆記本,馬萬山寫字,穗穗收錢,一轉眼桌子上就堆起來一堆現金,有幾個沒拿現金的,也通過手機微信給穗穗轉了賬。穗穗這時候雖然有點頭暈,但她的心里還是清楚了,這馬萬山不得了啊,一場酒席就拉進來十幾個,照這樣做下去,到年底這條線準能出頭。
該辦的正事都辦完了,剩下的就是喝酒了。場面上這些人都是四里八鄉來的老板,沒一個不喝酒的,而且個個酒量都好。穗穗以前沒喝過酒,還是杜玉明回來之后她才喝過幾場,按照前幾次喝酒的情況,穗穗應該能喝半斤,超過半斤就不行了。今晚上高興,穗穗也沒怎么計數,喝著喝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穗穗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
穗穗睜開眼睛,自己一個人在一個房間里睡著,房間的格局和賓館一樣。穗穗以前沒住過賓館,還是上次開完會她和丁香給廣東的老總訂房子的時候進去過。穗穗翻起身準備下床,她忽然被自己的樣子嚇了一跳。自己昨晚是怎么醉的?醉了又是怎么住到這里的?又是誰給自己脫的衣服?穗穗看著自己只穿著內衣光溜溜的身子發問。穗穗看自己的衣服整齊地掛在衣架上,房間里除了自己躺著的床鋪有點凌亂,別的地方都整整齊齊的。穗穗坐起身子活動了一下筋骨,除了全身有點酸痛外再沒什么感覺。
穗穗穿上衣服,洗漱了一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
天氣真好。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空氣中夾雜著無數鳥兒的鳴叫,大山在瓦藍的天空下靜默著,陽光在金黃的樹葉上泛著金光,這真是一塊休閑度假的好地方,以前這么就沒這種感覺呢?
那天中午馬萬山又帶穗穗接見了幾個老板,然后就送穗穗進城了。馬萬山那天很高興,對穗穗格外照顧,給穗穗夾菜,給穗穗開車門,簡直就像對待自己的老婆一樣。穗穗對馬萬山的殷勤有點不適應,但又不好意思說,但心里還是挺感謝馬萬山的,穗穗甚至想,當初我要是跟了馬萬山,可能早就享受上這樣的待遇了,可一想起以前的事情,就開始頭疼。
飛雪一場接著一場,寒冷完全降臨到了人間。
十月底的一天,穗穗忽然感冒了。這次感冒來得突然,癥狀也很復雜,剛開始發燒頭疼,接下來就是咳嗽流鼻涕,咳著咳著還腹瀉嘔吐。穗穗到診所買了些藥,吃了幾天不見好轉又去診所輸液。那幾天正好趕上學生放寒假,穗穗拖著帶病的身子開了家長會,又打電話讓杜玉明過來帶走了孩子。杜玉明的兒子已經在穗穗家住了大半年了,是時候領回去了。杜玉明那天來領孩子的時候穗穗在床上躺著,她這幾天難受極了,感覺自己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杜玉明要帶穗穗去醫院治療,穗穗不去,她從小身體就好,很少有感冒啥的,這次看來是嚴重了。雖然感覺嚴重,但穗穗還是堅持不去醫院,在她心里,感冒就是個小病,只需要吃藥打針就可以了,住院就有點小題大做了。杜玉明那天走的時候情緒有點異常,不停地給穗穗安排著公司的事情,杜玉明告訴穗穗,他這幾天又要去廣州開會了,這次去可能時間久一點,公司的事情他走時會安排好,讓穗穗以后不用到公司去了,好好在家養病。杜玉明臨走時給穗穗留下了一個小盒子,說這是他的貴重私人物品,暫時寄放在穗穗家里,回來了再取。
杜玉明帶孩子走后,穗穗又堅持去診所輸了兩天液,第三天的時候,她感覺完全不行了,頭腦發暈,嘔吐不止,根本吃不進去東西,只要吃點飯,一轉眼就吐出來了。穗穗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得大病了。這不想不害怕,越想越害怕,會是什么病呢?胃炎?胃潰瘍?還是胃……穗穗不敢再想下去了,趕緊拿起電話給丁香打電話,喂,丁香,你死哪去了,這幾天沒見你的人影,你再不來就見不上我了。穗穗掛完電話沒多久,丁香就來了。丁香說她這幾天和老公去了一趟外地,參加一個商家的活動,順便旅游了幾天。穗穗一聽這話,劈頭就罵:走也不給我說一聲,我這幾天病了,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癥,就是治不好,這藥都吃了幾大包了,水也吊了幾十瓶子了,還是老樣子。孩子沒人做飯,一天到晚吃方便面,你也不打電話問問。杜玉明把兒子一領走,你就再不來我家了,看來你心里頭只有杜玉明,就沒有我。穗穗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丁香笑著罵穗穗,好了我的姐,我錯了還不行嗎,我這就帶你去醫院。
穗穗在丁香的攙扶下進了醫院,掛號、檢查、住院,這些都是丁香給辦理的。當丁香再一次來到病房時,丁香的臉色陰沉沉的,陰沉中帶著一絲神秘。穗穗揣摩不出丁香的意思,但她憑直覺反應,她的病可能嚴重了。她知道醫院的規定,病情如果嚴重了醫生是不會告訴病人的,會告訴家屬。她現在就一個人,丁香算是她唯一的家屬,醫生一定是給丁香說啥話了。
穗穗把丁香叫到床前問道,丁香,你不用怕,你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得癌癥了?穗穗這么一問,丁香反倒笑了起來,你胡說啥,我告訴你……丁香將嘴貼到穗穗耳邊,你得的就是感冒,不過還懷孕了。穗穗一聽這話,大吃一驚,你放屁,我這一年都沒碰過男人了,怎么會懷孕。丁香笑著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和你睡了好幾晚,我可是沒那功能。
穗穗疑惑地沉思起來,丁香看穗穗的表情不像是裝的,也納悶起來,說:我想也不會啊,可醫生已經說得很清楚了,B超上顯示的,都已經四周了。穗穗的大腦中一片凌亂,她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穗穗根據醫生說的時間仔細向后推算,算來算去她忽然想到一個人——馬萬山。這個時間點正好和她跟馬萬山去鄉下跑業務的時間相吻合。穗穗忽然想到那天晚上喝醉酒的事情,那晚她喝著喝著就不省人事了,之后的事情什么都記不起來,早上起來衣服也沒穿,全身都不舒服,可她當時沒在意,她當時應該檢查一下自己的。穗穗將那天的事情和丁香說了一遍,丁香氣得兩眼冒火,你難道是死人嗎,被別人欺負了都沒感覺,喝醉酒的事情常有,可喝醉了不至于失去知覺吧。丁香腦子一轉,說:不對,一定是馬萬山給你使了手腳,他該不會在你酒里下藥吧?我聽說現在有一種藥,人喝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丁香不停地罵著馬萬山,穗穗不停地低聲抽泣,哭了一會,穗穗問丁香:你說我現在怎么辦?
怎么辦?去告他馬萬山強奸,判他個六年七年的。丁香的語氣很堅決。
那不行,那我的名譽就徹底完了,再說了,他手下有我們太多的業務,這會影響事情的。穗穗有所顧忌,這事情要是讓自己的瘦男人知道了,自己辛辛苦苦多少年經營的家也就完了,對孩子也會造成嚴重的影響。再說了,萬一不是馬萬山,是別的人……穗穗想到這里,忽然害怕起來,那晚上給自己敬酒的人太多了,有好幾個男人都看著她眼冒綠光,對自己心懷不軌。
躊躇了一會,穗穗對丁香說:把孩子做掉吧,趁現在時間短。丁香對穗穗說:那這虧就白吃了?
還能怎么樣,總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到那時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丁香看著穗穗無助的眼神,心又軟了下來,好吧,我這就去給醫生說。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穗穗在家里躺了一個月。一個月后的一天,馬萬山來電話了,馬萬山說他又聯系了幾個人,要穗穗去給那些人做業務,穗穗推諉自己身體不適,沒有答應馬萬山的請求。
杜玉明走的時候說他一禮拜后就回來,可現在都過去一個多月了,還是不見回來。穗穗給他打了幾次電話他都沒接,穗穗問丁香,丁香說她打電話倒是通過一次,說他在廣州培訓,時間很長,完了就回來。
轉眼到了臘月,杜玉明還是沒有回來。杜玉明不回來,也不接電話,下面的人開始按捺不住了。好多人直接找到公司鬧事,大家追問的話題就一個:到底分不分錢?什么時候分?那幾個杜玉明從廣州帶過來的經理說他們做不了主,只能等杜玉明回來,他們說杜玉明最遲一個禮拜后就回來,讓大家下周一過來。
周一早晨,穗穗和孩子剛吃完早餐,丁香來電話了,丁香在電話上很急,穗穗,出大事了。穗穗忙問,出什么事了?
公司的業務員都不見了,東西也沒了,就剩下幾間空房。
怎么會?你給杜玉明打電話了沒?
打了,空號。
完了,穗穗當時就感覺天塌下來了。
中午的時候,丁香過來了。丁香給穗穗詳細講述了一遍上午發生的事情。
早上有好幾個業務員去了公司,到公司一看,公司沒了,人員和物資都不見了蹤影。問物業,物業說三天前就有人來退房了。幾個會員給丁香打電話,丁香便過去了。丁香在過去的路上就已經想明白了,這事情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騙局,只不過她們太相信杜玉明了。丁香過去的時候大家正在火頭上,好多人叫罵著說這就是傳銷,就是騙局,要打電話報警。丁香勸慰大家不要報警,也不要將事態擴大,不就是兩萬塊錢嗎?這兩萬塊錢又不是白拿走的,不是還買了酒嗎,就是五箱酒不值兩萬塊錢,至少還有酒在,況且當時都是大家同意了的,白紙黑字簽過合同。丁香說:你現在打電話報警說是傳銷,傳銷是要追究大家的責任的,你們大部分人都是有單位有工作的,為了這點小事不值。聽了這話,好多人開始攻擊丁香,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十萬元獎金已經拿到手了,我們呢?一分錢沒拿到還白跑了半年,騙進來那么多親戚好友,你讓我們怎么跟他們交代。再說呢,這酒這么貴,誰能喝得起,放在家里又不頂錢花。大家爭吵了一上午也沒吵出個結果,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穗穗聽了丁香的講述,拿起電話又給杜玉明打了一下,仍然提示空號。穗穗一動不動地坐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穗穗那天晚上失眠了,心中的煩惱如同暴雨后的洪流,橫沖直撞,攪得她無法入睡。她回過頭來將這大半年的事情詳細地梳理了一遍,才發現自己真是太幼稚了,也太相信人了。她恨杜玉明,恨杜玉明欺騙了大家,可轉眼又一想,杜玉明對她和丁香還是不錯的,她和丁香在這件事上沒吃虧,而且還掙了不少錢。她唯一受到的傷害就是被馬萬山欺負了,可這事和杜玉明一點關系都沒有,也不能埋怨到杜玉明頭上。她又開始恨起馬萬山來,這個天殺的,多少年前就對自己沒安好心。想到這里,那些可怕的往事便在眼前出現了……
那是穗穗上初三第一學期發生的事情。
那幾天鎮子上唱大戲,學校上午上課,下午給學生放假。那天下午穗穗看完戲沒有回家,跟鎮子上的同學小蘭去小蘭家吃的飯。吃完飯兩個人閑逛了一會,就擠進戲場去看戲。那晚是大戲的最后一夜,來看戲的人特別多,偌大的戲場里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水泄不通。穗穗和小蘭擠進戲臺左側的人群,由于人太多,踮起腳只能看見演員的上半身。戲演到一半的時候,穗穗身后的位置擠進來了五六個年輕人,年輕人進來不安分,不是喊叫就是起哄,推來擠去躁動不安,擠得穗穗都有點站立不住了。就在這時,她感覺有一只手在自己屁股上亂摸,穗穗心里很害怕,又不敢出聲,那只手放肆地在穗穗的身上游走著,繼而就有好幾只手,有一只手還抓住了穗穗的手,穗穗使勁掙扎,可人太多了,想轉身都轉不過去。這時她身邊的小蘭也開始不自然了,小蘭悄悄地告訴穗穗:我們不看了,我們走吧。穗穗明白小蘭肯定也受到了騷擾。那年代人比較保守,但那些混混很放肆,每年戲場上都要發生好多起打架斗毆調戲婦女的事件,嚴重時還出過人命。穗穗拉著小蘭的手,拼命地往外擠,那幾個青年圍著穗穗和小蘭不放,情急之下穗穗對著一個阻攔自己的胳膊咬了一口,那人哎喲了一聲松開手,然后破口大罵起來。穗穗和小蘭一鉆出人群就往前跑,她聽見后面那幾個青年叫罵著追了出來。那晚沒有月亮,到處黑乎乎的,穗穗和小蘭慌不擇路,順著戲樓后的一條大路直跑。后面的人還是緊追不放,沒跑多久,她們兩個就被追上了。幾個青年分別將穗穗和小蘭圍起來,有人已經反扭起了穗穗的胳膊,疼得她哇哇大哭,小蘭也在一旁哭叫著。
不要哭,再哭我拿刀子捅死你們。兩個人便不敢哭了,“嚶嚶”地低聲抽泣起來。
把她們抓到小樹林去。有一個怪怪的細聲音指揮著,穗穗聽這個聲音有點熟,一時想不起是誰。幾個青年押著穗穗和小蘭走進路邊的小樹林,穗穗的眼睛剛才被戲場的強光刺到了,什么都看不見,現在視線恢復了,依稀能看見有五六個人影。
這個歸我,那個歸你們,隨便玩,不聽話就往死里打。細聲音的那個青年說完這句話,一把就將穗穗摁倒在地。穗穗不停地掙扎著,旁邊就傳來了小蘭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小蘭哭了幾聲就不哭了,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嘴巴好像被人捂住了。
細聲音力氣很大,三把兩把就撕開了穗穗的衣服,穗穗的褲子也被他撕破了,穗穗用力推搡著那人,用指甲在那人的臉上亂摳,她感覺有幾下摳到了,那人疼得叫了起來,抬手就給了穗穗幾個巴掌……
穗穗后來感覺自己實在沒力氣了,但還是用盡全力反抗著。那人估計喝多了,折騰了半天都沒有成功,穗穗當時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后來結婚了才明白,那人那晚肯定是喝多了,自己身體不行,要不然穗穗就慘了。那晚的事情持續了很久,直到馬路上傳來拖拉機的聲音和散場的人聲,那幾個青年才在慌亂中逃走了。
那晚小蘭是穗穗背回家的,小蘭回家后被父母連夜送進了城里的醫院。小蘭的父母告訴穗穗,這件事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自己一口含了就行了。小蘭出院后就再沒來過學校,穗穗也將這件事埋在了心底。好多年后,穗穗將那晚的事情告訴了丁香,她最后判定,欺負他的人就是馬萬山。因為那晚的事情過后馬萬山好幾天都沒來學校,等他來的時候臉上有幾道新蛻皮的傷痕,明顯就是被人用指甲摳的,而且穗穗越聽馬萬山的聲音越像那晚的聲音。那個聲音在之后的好多年里都困擾著穗穗,讓她經常在噩夢中驚醒。
那夜穗穗失眠了,快天亮的時候穗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后來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了。
電話是鄉下的小表妹打來的,小表妹接通電話就問:姐,咋回事,我聽說杜玉明跑了,是不是真的?穗穗在電話里“嗯”了一聲,小表妹在電話那頭就開始吵起來了,姐,我們當初都是聽了你的話才加入的,現在他人跑了,你說怎么辦?穗穗為難地坐起身子。她昨晚就已經知道會有這么一出,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穗穗對小表妹說:你先別吵,杜玉明跑了,我不是還在嗎?你們幾個的錢我會一分一厘退給你們的。小表妹在電話那頭又說:我們的錢你退給我們,那我們拉進來的錢誰退?小表妹步步緊逼,絲毫不給穗穗喘息的機會。
我退,我全退。
穗穗說完掛了電話,心里難受極了。這么多人,這么多錢,怎么退?就是把自己拿到的那二十萬全拿出來,再把房子賣掉都不夠。就在穗穗一籌莫展的時候,電話又響了。穗穗現在是聽見電話就害怕,不接,覺得不妥,接,肯定是要錢的。穗穗拿起電話看了一眼,是自己的瘦男人。瘦男人在電話里對穗穗說,工廠放假了,他再過兩天就回來了。掛了電話,穗穗像一截木頭一樣立在房中,動不了了。穗穗站立了好久,才拖著發軟的雙腿移到床邊坐下,她開始抱頭痛哭起來。她的哭聲招來了兒子,兒子看到媽媽嚎啕大哭,不解地問媽媽,媽媽,你怎么了?穗穗連忙止住哭聲,擦了擦眼淚,兒子,媽媽沒事,媽媽是想你外婆了。
想外婆那我們回鄉里去吧,我也想外婆了。
穗穗看了兒子一眼,說:你爸這兩天也就回來了,等你爸回來,我們就回鄉里去。穗穗安排兒子去他的房間寫作業,自己鎖上房門,躺在床上捂起被子又哭了起來。
哭了好一會兒,心里稍微好受了點,她又躺不住了,不行,哭是解決不了這么大的事情的,必須想辦法,必須在瘦男人回來之前把事情解決了,要是讓瘦男人知道了自己這一年干的事情,那這個家真就該散了。
穗穗起身出門,臨走的時候給兒子放了點錢,安排兒子餓了就去樓下買吃的,說自己有事,晚上就回來了。
穗穗一下樓就給丁香打電話,丁香讓穗穗去她們經常去的一家小茶樓,她一會就到。穗穗在電話里聽到丁香那邊很吵,有人在嚷嚷,好像也是吵著要錢的人。
穗穗在茶樓剛坐穩,丁香就來了。
丁香的臉色很差,慘白慘白的,丁香說他一早上已經吵了好幾架了,有幾個她發展進來的人找到她家里去了,一個個逼著丁香退錢。
穗穗無奈地看著丁香,從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這是我們前幾天存的十五萬,再沒有了,你說咋辦?丁香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對著門口喊了一聲:服務員,上茶,上一壺最好的龍井。穗穗瞪了丁香一眼,姑奶奶,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喝茶,趕緊想辦法吧。
這時服務員端進來一壺龍井,分別給穗穗和丁香倒了一杯,然后出去了。
丁香端起茶喝了一口,對著穗穗傻笑,怕什么,不就是這么點事嗎?大不了去坐牢。
你胡說什么,你愿意坐你坐,我可不愿意。穗穗說。
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真要是到了那一天,誰都跑不掉。丁香說完這話,從包里掏出了一盒煙,打開來點著火,叼在嘴里狠狠地抽了一口。穗穗有點吃驚,你不是不抽煙的嗎?怎么今天還抽上了。
煩。丁香回了一個字,穗穗就再不說話了。是啊,這事情遇到誰頭上都煩。丁香一連抽了好幾口,一支煙幾口就被她抽完了,丁香將煙頭嗯到煙灰缸里,使勁揉了幾下,然后對穗穗說,沒事的,別擔心,不就是錢的事情嗎,只要錢能擺平的事情就不是個事。我都想好了,下面的人不是都拿酒了嗎,酒沒打開,沒喝的把酒退到我們家超市,我給他退錢,只要是打開一瓶喝過的,一分錢沒有。
穗穗覺得丁香的話說的沒問題,可畢竟好多人的酒都沒喝,都在家里放著呢,這要是全退回來,那就得好幾百萬,哪有那么多錢。
穗穗又問丁香,杜玉明有沒有消息?丁香沒好氣地說,那個狗日的估計已經死了,他這輩子可是把老娘害苦了。說到這里,丁香的眼圈紅了。
穗穗那天和丁香在茶樓坐了一整天,兩個人一個接一個打電話詢問每個人的情況,接電話的人沒一個態度好的,都是一個勁地催促退款,不退就要去告她們。丁香打完電話沉默了一會,對穗穗說:你看,這就是現在的人,沒一點人情可講,當初我們拉他們進來也是為了讓他們掙錢,有好多還是我給墊的錢,現在說翻臉就翻臉,什么人嘛。
丁香和穗穗把她們兩個線下的人盤算了一遍,堅持要退錢的差不多有一大半,總共下來將近二百萬。其它線上的人她們肯定不管,那些人就只能找他們的上線,或者等杜玉明了。
丁香問穗穗能拿出來多少錢,并且讓穗穗不用怕,等把這個事情了了,她再想辦法還給穗穗。穗穗遲疑了半天說她現在就這十五萬,按道理這錢還是丁香的,如果再想辦法,就只能把房子賣了。丁香說不用賣房子,先拿房子做抵押貸一筆款,剩下的她想辦法。
催錢的電話一個連著一個,鬧得穗穗一天也不得安寧。穗穗要貸款,可銀行里沒有熟人,要按照正常手續跑下來,再快都過完年了。穗穗找了好幾個人,最后找到班長劉虎跟前。班長的老婆是一家銀行的主任,穗穗將自己急需用錢的事情跟班長說了一下,班長對她的事情也很重視,其實班長早就聽說杜玉明跑掉的事情了。班長對穗穗說:我們這些在小地方待過的人就是太老實,我怎么也想不通杜玉明會給你們上套,這人真是變質了,你看你還辛辛苦苦給他帶了半年孩子,丁香還那么愛他,他連你們兩個都騙,現在闖下這么大的亂子,還要你們兩個女人來擦屁股,唉……班長唉聲嘆氣地搖著頭,給老婆安頓好事情,讓盡快放款,盡快把這事給辦了。班長老婆看了穗穗的房產證,說按揭房,最多能貸五十萬。劉虎老婆又親自給穗穗填了貸款表,就等著穗穗老公回來簽字了。穗穗一聽要老公簽字,又開始犯難了,對班長老婆說:嫂子,能不能不用老公簽字,我怕我老公知道這事情會不同意,會鬧事情。班長老婆無奈地攤開手,說:沒辦法,這是銀行的規定,還要夫妻兩個人到銀行照相,要不然是貸不了款的。
穗穗那天回家后又是徹夜未眠,瘦男人明天就回來了,可回來該怎么給他說,實話實說吧,怕出大事。瘦男人平時雖然話少,可發起火來還是挺兇的。穗穗記得剛結婚那年她和婆婆鬧了點矛盾,后來老公向著婆婆說話,兩個人為了這事大吵了一架,吵著吵著穗穗隨口就罵了一句“你媽不是人”。他老公一聽就像瘋了一樣,狠狠地揍了她一頓,揍得她兩天都起不了床,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罵老公的父母了。穗穗想給老公撒謊,可又不敢,害怕謊言被揭穿后后果更嚴重。
第二天下午,瘦男人回家了。瘦男人回來的時候買了好多東西,有給兒子的過年新衣服,有給父母的衣服,給穗穗也買了一套新衣服。瘦男人晚上抱著穗穗好好地親熱了一番,完事后瘦男人又變戲法地拿出了一條金項鏈,給穗穗戴到脖子上,瘦男人望著穗穗深情地說:老婆,這么多年為了咱這個窮日子,苦了你了,結婚那時候家里窮,人家都是兩金三金的,你什么都沒有,現在咱家情況好了,我就算給你補上了。穗穗聽完這話,一把抱住瘦男人就哭了,穗穗是越哭越傷心,哭著哭著就說開了。穗穗對瘦男人說:老公,我有個事情要對你說,可我又不敢說,我怕說出來你會不要我了。瘦男人給穗穗擦去了眼淚,說:你說,發生什么事情我都不會不要你的,我還害怕你現在有錢了不要我呢。穗穗怯怯地將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給瘦男人說了,當然她沒說她和馬萬山的糾葛,那要是說了,當晚她就活不成了。瘦男人聽了穗穗的話,沒有發火,也沒有說話,就那樣一直靜靜地躺著,一直躺到了天亮。天亮的時候,瘦男人早早起床了,瘦男人起床后在廚房里忙活,等穗穗起來的時候,早餐已經做好了。瘦男人招呼穗穗和兒子吃飯,昨夜的話好像沒聽見一樣。瘦男人越是這樣,穗穗心里越是沒底,她感覺這是一種大戰前的寧靜,馬上就會火山爆發了。穗穗心里已經想好了,禍是自己闖的,今天哪怕瘦男人把自己打死,或者直接提出離婚,她都不會怪瘦男人,她認了。
穗穗心里想著,默默地等待著戰爭的爆發,可是沒有,瘦男人那天出奇冷靜。瘦男人收拾完餐具,給兒子布置了作業,然后對穗穗說:走吧。穗穗心里一驚,穗穗以為瘦男人要和她去離婚。穗穗詫異地看著瘦男人,瘦男人又說了一句:走,去銀行簽字辦手續,再遲就來不及了。穗穗一聽瘦男人的話,淚水又出來了。
瘦男人在去銀行的路上說了好多安慰穗穗的話,瘦男人說:從你那天給我打電話說你掙大錢的事情后,我心里就犯嘀咕,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那有那么好的事情會遇到我們頭上,我們天生就是出死力氣的命。可后來想想也為你高興,能掙大錢也是好事情。現在事情既然這樣了,我也不怪你,就拿房子做抵押貸款,給人家把錢退了,都是親戚朋友,人活一輩子,要往長遠里看,不能只看眼前,錢雖然重要,但沒有人長。我現在上的班雖然辛苦,但工資還算穩定,每個月多少能掙點,貸款遲早會還清的。穗穗聽著瘦男人這些暖心的話,眼淚吧嗒吧嗒流個不停,快到銀行的時候,穗穗才用紙巾擦干了眼淚。
在班長老婆的幫助下,貸款很快就下來了。貸款一到手,穗穗就挨個轉賬,將她下面那些人的錢都退了,那些人也答應,將酒全部退到丁香家的超市,只能先這樣了。
穗穗退完錢,感覺整個人都空了,暈暈乎乎,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穗穗剛掙扎著到家,馬萬山的電話來了。馬萬山最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電話了,穗穗一想起這個人就惡心,穗穗沒有接電話,馬萬山連續打,最后穗穗還是把電話接通了。馬萬山在電話上問穗穗,聽說你今天給大家退錢了,那我的三十多萬啥時候退?馬萬山在電話上態度很強硬,穗穗沒好氣地罵了一句:退你媽個皮。說完就把電話掛了。馬萬山再打電話,穗穗始終沒接,晚上的時候,馬萬山來了一條短信:穗穗,你是故意玩我嗎?你騙進去了我的三十多萬,你必須一分不少地退還我,如果不退,后果自負。穗穗沒有理睬馬萬山的信息,她也不會給他退一分錢,就讓他自己消化好了。
那晚穗穗睡得早,為了避免馬萬山的騷擾,她早早就將手機關機了。
早晨醒來打開手機,一下子來了馬萬山的好多信息,信息中都是些要錢、謾罵和威脅的語言,而且還有幾張照片。穗穗一看照片,傻眼了。那幾張照片都是穗穗的裸照,穗穗的身子被照得清清楚楚,這一下穗穗感覺天都塌了。馬萬山在信息中威脅穗穗,現在留給穗穗的路有兩條,一,把他的錢退了,他將照片刪除了。二,不退錢可以,以后只要他需要,穗穗要隨叫隨到,而且他還可以再給穗穗一筆錢。最后他還說了一句讓穗穗惡心的話:我其實愛你已經很久了,我不想傷害你,但也沒辦法,一切都源于我愛你。
穗穗看完信息,六神無主,瘦男人要急著回老家看望父母,東西都準備好了。穗穗說她還有些事情要和丁香處理,就讓瘦男人先帶著孩子回去了。
瘦男人走后,穗穗趕緊給丁香打電話。丁香一聽這事火冒三丈,丁香在電話里說:馬萬山這個狗日的,太卑鄙了,你別怕,有我呢。你現在就給他打電話,讓他下午到我們常去的茶樓見面,就說要給他當面退錢。
穗穗沒有給馬萬山打電話,她只給馬萬山發了一條信息,馬萬山很快就回復了,說他下午兩點趕到。
吃完飯穗穗就去了茶樓,過了一會兒,丁香也來了。丁香進門要了一壺茶,邊喝茶邊安慰穗穗:你別怕,我今天讓他馬萬山豎著進來橫著出去。穗穗一聽這話害怕了,她知道丁香脾氣大,這幾年在社會上又認識了不少人,會不會要找人打馬萬山?穗穗膽小,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么大的事情,她害怕丁香再闖出點啥禍來,到時候事情就更大了。
丁香始終沒有說她怎么收拾馬萬山的辦法,只是一個勁地喝茶。穗穗這時候挺疲軟,全身無力地趴在桌子上,丁香問穗穗:你的錢都退完了?穗穗有氣無力地說:退完了。
退完了好,我的昨天也退了。你放心,等過完年我賣出去一套房子,就把你的貸款還了,沒多大的事。丁香說話的語氣很輕松,這也是她一貫的風格,這點,穗穗早就佩服到骨子里了,只要身邊有丁香,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兩點半的時候,馬萬山來了。
馬萬山進門的時候表情很豐富,他先是冷冷地看了看穗穗,然后又看了看丁香,然后一屁股坐到丁香對面。從包里拿出一盒中華牌香煙,點著火,抽了一口,才冷冷地說,不是要退錢嗎?錢呢?
馬萬山剛說完這話,“啪”一聲,腦袋就流血了。馬萬山尖叫了一聲,用手捂住腦門,就見兩股鮮血從他的指縫里流到了臉上,頃刻間臉就被鮮血染紅了。
丁香惡狠狠地盯著馬萬山,右手的煙灰缸還在手里舉著:退錢,退你媽個皮,你個狗日的,還沒跟你算賬呢,你說,你把穗穗怎么了?你說。
丁香的煙灰缸還要往馬萬山頭上砸,被穗穗拉住了。馬萬山這時候已經被鮮血蒙住了雙眼,他一只手捂著腦袋,一只胳膊舉到頭頂,害怕地說:不要打了,好好說,好好說……馬萬山的聲音開始顫抖,丁香指著馬萬山流血的腦門說:馬萬山你給我聽好了,你把穗穗騙到你的山莊,灌醉后強奸了她,穗穗現在懷孕了,我要去告你強奸。還有上學時你組織人欺負穗穗,輪奸了小蘭,這些新賬舊賬加一起,你早就該挨槍子了。
馬萬山這時候完全軟了,他顧不上擦拭頭上的鮮血,兩只手合在一起連連給丁香作揖,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你們放過我吧,只要你放我一馬,你們說什么我都答應……
放你一馬,你他媽害人的時候怎么不想想后果?你說,這事情怎么辦?丁香的眼睛圓睜著,咄咄逼人,穗穗在一旁抽泣著。
馬萬山躊躇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丁香放下手中的煙灰缸,說:我現在告訴你,你的錢,一分都沒有,你拉進來的人的錢,你一分一厘給人家退回去,這事就當是你對穗穗的補償,從此以后不許再騷擾穗穗。丁香說完這話,又伸出手來喊了一句:手機給我。馬萬山顫巍巍地拿出手機,丁香又說:解鎖。馬萬山又顫巍巍地解了鎖。丁香將馬萬山的手機格式化了,然后將手機摔向馬萬山身后的墻壁,手機“啪”地一聲就碎了,碎片濺了馬萬山一身,馬萬山嚇得一屁股跌倒在地。丁香抓住馬萬山的一只耳朵揪起了馬萬山,馬萬山疼得齜牙咧嘴,臉上的表情恐怖極了。丁香對著馬萬山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馬萬山還在流血的腦袋不停地點著,像雞啄米,嘴里連連說好好好。丁香那天具體給馬萬山說了什么,穗穗不得而知,但丁香后來還是告訴了穗穗,正是她那天的那番話起了作用,讓馬萬山之后再也沒敢糾纏過穗穗。
新年的鐘聲響了,陰霾的一年終于過去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丁香還在熟睡,穗穗來電話了。穗穗說她現在就在丁香樓下,讓丁香趕緊下去,有重要的事情說。丁香掛完電話還在罵,又得什么病了,大過年的也不讓人消停。丁香臉也沒洗,三步兩步就沖到樓下,她看到穗穗一手拿著一個小木盒,一手拿著一個信封。穗穗將信封遞給丁香,你快看看,杜玉明留下的。丁香納悶地接過信封,穗穗告訴丁香,她昨晚打掃衛生,發現了這個盒子,才想起是杜玉明走時留給自己保管的,就打開了。
丁香打開信紙,一些熟悉的文字躍然紙上:
丁香,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穗穗,我知道這一走就再也見不上你們了,可有什么辦法呢?我已經把自己逼上絕路了,對你們的虧欠只有來生再報答,盒子里有一張卡,卡里面有一筆錢,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和穗穗看著還債吧,不夠的只能你們補上了。丁香,讓我再最后對你說一聲,我愛你。罪人杜玉明頓首。
丁香看完信,眼淚就下來了。她將信紙撕成碎片,拋向空中,紙片在清晨的陽光下翻飛著,像無數只放飛的白鴿。丁香看著天空,喃喃地說了聲:杜玉明死了。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