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志明
[摘要] 基層社會治理主要是以人為對象的實踐活動,廣泛面臨著因人的多樣性以及利益分歧性而形成的復雜性挑戰,具體包括治理負荷過重、治理知識不足、治理問題反復以及治理結構破碎等多個方面的問題。混合治理是應對基層社會復雜性而演化形成的治理新形態,包含了多樣性的共存共生、差異性的兼容并蓄、矛盾性的各得其所、系統性的適應拓展等多個維度。混合治理通過緩解價值沖突、匹配個性化需求、整合治理主體、提升治理靈活性和拓展治理空間而提高基層治理的效能,但也包含了基于多樣性的摩擦、沖突以及混亂。混合治理為理解基層社會治理及其特性提供了新的框架和視角。
[關鍵詞] 混合治理? 復雜性? 基層社會? 社會治理? 復雜化
[中圖分類號] C9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0)05-0001-12
自古至今,基層都是社會的基石和底座。基層社會是社會治理的重要舞臺,也是社會治理的切入點、落腳點和著力點。正所謂“基礎不牢,地動山搖”,“沒有基層社會的穩定,就沒有整個國家的穩定”。①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黨的工作最堅實的力量支撐在基層,經濟社會發展和民生最突出的矛盾和問題也在基層,必須把抓基層、打基礎作為長遠之計和固本之策,絲毫不能放松。”①伴隨著現代社會的持續變遷,社會治理形態也在不斷調整變化。萬丈高樓平地起,社會治理現代化必須從基層做起,延展到社會的各個角落,滲透到社會中的每一個人,要做到全面覆蓋,無縫管理,不留死角。
基層治理是社會治理的關鍵所在,既富有深厚的歷史蘊含,又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承載和決定著社會的未來。相對于高層、上層和頂層等概念,基層泛指社會治理體系的最低層級,通常與街道或社區等層級相對應,因而是一個較為模糊的概念。進入21世紀以來,伴隨著經濟、社會和科技的快速發展,社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與日俱增,基層社會也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復雜性。如何適應和應對基層社會的復雜性,已經成為社會治理及其創新的重要議題。不管是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基層社會治理新格局,還是要實現社會治理現代化,都需要直面基層社會的復雜性,尋求適應復雜性現實的方略。
一、 基層社會的復雜性及其表現
在當今話語繽紛的時代,復雜性無疑是一個時髦的概念,受到了各方面的青睞。無論是在日常生活中,還是在科學研究中,復雜性概念都得到了廣泛的應用。社會各個領域都面臨著復雜性的問題,都試圖定義和描述復雜性,探尋復雜性的效應和影響,也努力探求適應或應對復雜性的方法。人們廣泛地使用復雜性概念,用相關的理論框架來解讀和分析社會事務,想方設法應對和處置復雜性帶來的難題和挑戰,比如利用智能化技術來解決復雜性帶來的計算難題,但這也使得應對和處置復雜性的活動變得更加復雜,加劇了社會治理的復雜性。
復雜性是人類社會的重要特點。有關復雜性的概念很多,相關的理論也很多,但大多數缺乏充分的共識。在哲學范疇中,復雜性具有不同層面的定義和解釋:首先,認識論意義上的復雜性是指超越認識限度的不可知性,通常是指人類現有認識所無法企及的部分,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其次,本體論意義上的復雜性具有客觀性,是指客觀世界和社會事務都具有復雜的面相,充滿了多樣性、差異性以及矛盾性等;最后,方法論意義上的復雜性是指以復雜性范式及其方法來認識和處理社會事務,尋求更好的適應、協調、支配和控制等,既有主體性,又有客體性。②
不同學科的學者都探討過復雜性,諸如貝塔朗菲、普利高津、拉茲洛、莫蘭等人,都對復雜性進行了定義,形成了關于復雜性的思想范式。但正是因為復雜性本身所具有的復雜內涵,現在和未來也都難以形成統一的概念體系。一般而言,復雜性對應于簡單性,泛指社會事物的多(如多樣性)、非(如非線性)、超(如超關系)、不(如不可解性)、變(如變異性)、自(如自適應性)、難(如難處理)、深(如深層次)和雜(如雜錯狀態)等特性。①在不同的社會文化語境中,許多對于復雜性的理解甚至還具有不可知論或神秘主義的色彩。
很顯然,從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隨著社會生產力不斷發展,社會的復雜性程度不斷提升。傳統社會生產力水平較低,社會分工較為簡單,人口流動性較小,經濟和社會活動的頻次比較低,社會要素及其交互關系都較為簡單,社會治理的事項和任務也相對比較簡單,主要是維持政治穩定和社會秩序。進入工業社會后,社會分工越來越精細,人類日益進入高度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時代,②特別是隨著網絡社會的來臨,社會要素持續加速流動,利益關系更加盤根錯節,社會事務的復雜性日益提升,社會治理的任務和要求不斷升級。
面對瞬息萬變的復雜社會,必須正視和積極應對不同領域的復雜性及其問題,真正做到把復雜性當作復雜性來處理,發展和應用與之相匹配的治理形態。現代社會包含了生產、分配、消費和生活等廣泛的領域,具有整體性、系統性和自組織性等特性,是高度復雜的生態系統。基層社會是社會的組成部分,同樣也具有復雜性。基層社會是社會民眾的生活空間,是可觸及、可理解、可參與和可互動的空間,具有高度的開放性、個體性和情境性,蘊含了區別于系統復雜性的復雜性,即基于個人及其特性而形成的復雜性。
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的,社會治理是對人的管理和服務,歸根結底是做群眾的工作,是以人為中心的工作。做人的工作是社會治理的基本要義所在,人是社會治理的起點,也是社會治理的歸宿。基層社會主要是以人為中心的范疇,人是基層社會中無處不在的活性因素,從各個方面形成了社會治理的需求。基層社會的復雜性說到底是人的復雜性。只有深入讀取和理解人的復雜性,才能更好地謀劃、布局和實施社會治理。下面我們就主要從以人為中心這一視角來闡釋基層社會的復雜性及其所形成的治理挑戰。
(一) 個體的多樣性
流動性是現代社會的基本特點,而基層社會又是人口高度密集的地方。在快速城市化的進程中,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城市空間中來,形成了交錯雜居的聚居狀態。通常,不同的社區有不同的發展路徑、人員結構和社會關系等,形成了不同的治理生態,也需要不同的治理方式。社區中的人們來自不同的國家或地區,既有著不同的宗教信仰、價值觀念和受教育水平,也有著不同的專業背景、職業地位和收入水平,處于不同的社會階層,有各自的社會關系網絡。個人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等,都構成了社區治理的現實任務,例如兒童預防接種、老人居家養老以及開辦社區食堂等。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人與人之間千差萬別,既有遵紀守法的人,也有違法亂紀的人;有寬宏大量的人,也有斤斤計較的人;有性格溫和的人,也有脾氣乖張的人……這些都需要在具體執行社會治理政策的過程中做到因“人”制宜,給予靈活對待。
(二) 人群的異質性
農業社會的產業類型比較單一,社會的分化程度很低,個人之間的同質性很高,社會人群的畫像在很大程度上是模糊的,甚至也是相似的。現代社會是高度分化的社會,社會分工高度發達,人們從事不同的職業,擁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也形成了不同的生存體驗。區別于農業社會中熟人社會的生存狀態,城市社會中的個人是陌生的,而且也是高度異質性的。更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成了不可化約的治理參數,不同的社會人群也都有其特殊的利益訴求,從而設定了社會治理的情境及其任務。尤其是,國家治理可以對社會民眾進行類型化操作,將無數的個人簡化為特定類型的政策對象,但基層治理則必須面對有血有肉的個人,面對具有多樣性和差異性的人群。此外,人們相互之間是陌生的,也是缺乏信任的,相互理解起來非常困難,因而要想組織集體行動很不容易,要想達成共識更是難上加難。這些都對社會治理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三) 利益的分化性
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利益關系是社會關系的核心。現代社會的人際關系更加多樣,利益分化日益加劇,利益關系更加復雜。基層社會是利益關系的交匯點,各種繁雜的利益關系交織在一起,導致利益的敏感性和復雜性程度非常高。不同的個人和群體都有不同的利益訴求且相互之間往往又很難兼容。比如,在小區加裝電梯的過程中,不同樓層的業主往往有不同的要求,其中包含了大量相互沖突的維度,以至于利益協調的過程非常吃力。與此同時,基層社會的利益沖突覆蓋面廣,類型多樣,從物業糾紛到鄰里糾紛,沖突各方也都有各自的立場,比如對于是否要推行人臉識別技術,居民就形成了相互對立的意見群體。這里的利益不僅是物質性的,也包括精神性的。此外,由于利益高度分化,社區動員的成本很高,利益整合和協調起來非常困難,也制約了社會共同體的締造。
(四) 社會的交互性
作為社會生活的空間,基層社會是開放的和互動的空間。在城市非常緊湊的有限空間中,人們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各種形式的互動,其中個體與個體之間相互影響,群體與群體之間相互影響,個體或群體與特定的情景之間也相互影響。各種社會要素快速運動,交錯互動,形成了大量不可預期的結果和影響,也衍生出了諸多需要治理的問題,比如難以調和的鄰里糾紛很有可能導致矛盾沖突的激化。由于城市社區產生和發展的歷史比較短,社區管理的制度還不夠健全,社區居民的行動是相對隨意的,不存在嚴格的結構限制,也難以判斷其軌跡,因此很難確定事情是從哪里開始的,也難以預判問題會如何結束。隨著社會要素及其關系的升級,各種要素相互疊加、拼接和組合,交相互動的密度越來越大、強度越來越高,具有顯著的動態性、非線性和不可預期性,也就導致了廣泛的不確定性。
總之,人是治理的對象,也是治理的主體。人的多樣性、差異性、利益分化性以及交互影響構成了基層社會的復雜性,現代社會的加速發展形成了更加密集的利益關聯,加劇了社會運行及其治理的復雜性。說到底,人的復雜性是基層治理復雜性的根源。如果復雜性是不可避免的,也是不可消除的,那么由此帶來的任務就是如何來認識、理解、處理以及應對復雜性。這不僅僅是理論研究需要探討的重要命題,更是社會治理實踐必須面對的挑戰。
二、 基層社會治理面臨的復雜性挑戰
嚴格說來,在任何時代,個人及其多樣性的存在都是客觀事實,這本身就構成了社會的復雜性。但這種與個人及其特性相關的復雜性,并不必然構成社會治理的復雜性。如果社會治理還沒有將個人納入治理范疇,個人還不是社會治理的基本單元,不是社會治理的基本參數,那么個人的多樣性和差異性其實也并不重要。隨著公民權利意識的增強,個人不可逆地成了社會治理的對象,因而個人的多樣性及其異質性才變得更加重要,成為社會治理體系必須重視的問題。
在過去數十年的社會轉型過程中,中國逐漸從過去的“單位化社會”過渡到“個人化社會”,帶來了社會治理的深刻轉型,社會治理不斷地穿透各種屏障,鎖定和指向原子化的個人,呈現出復雜化的趨勢。基層社會治理的復雜性體現在各個方面,其中由社區更新、物業矛盾和鄰里糾紛等引起的矛盾糾紛頻繁發生,嚴重干擾了正常的社會秩序,也帶來了沉重的治理負擔。社會的復雜性呼喚行之有效的治理,同時也加劇了社會治理的復雜性。基層社會治理的復雜性主要形成了治理負荷過重、治理知識不足、治理規則模糊和治理結構破碎等四個方面的挑戰。
(一) 治理負荷過重
規模及其治理負荷是國家治理的基本問題,也是經常被忽視的問題。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人口大國,中國“國家治理面臨的一個重要挑戰是其治理規模以及由此產生的治理負荷”。①很顯然,個人是公共管理的對象,也是公共服務的目標,不僅是社會治理的基數,還構成了治理問題的變數。通常,隨著人口數量算術級數的增加,治理事項將呈現幾何級數的增長。因此,人口的數量及其特性直接影響著治理負荷的規模。龐大的人口數量既意味著教育、醫療和養老等方面的巨大需求,也形成了交通、就業和環境等方面的管理問題。這些問題牽涉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解決的。
與國外很多國家或地區情況不同的是,我國城市社區規模普遍偏大,常住人口數量普遍較多,北京、上海和成都等主要城市都有常住人口達十余萬甚至數十萬的超大社區,比如北京的天通苑和回龍觀社區都有超過70萬的人口,而當前社區居委會的規模大多數在5~10人,卻要服務數以千計甚至是數以萬計的社區居民,治理的任務無疑是非常繁重的。②特別是,社區不僅承擔大量的日常管理任務,比如要處理數十上百的臺賬,還要承擔大量臨時性事務,比如文明創建、綜治維穩和“兩縱三橫”檢查等。①所以,龐大的社區規模及其大量的治理任務,使基層社會面臨嚴重的治理負荷過重問題。
(二) 治理知識不足
要不要治理的問題,是典型的政治問題;如何治理的問題,則是治理知識的問題。只有具備理解和分析相關問題的知識,才能掌握社會管理和運行的規律,進而采取有效的措施來應對和解決各種問題。傳統社會和單位制社會都是熟人社會,個人的同質化程度很高,人員流動率比較低,社會關系網絡比較固定,社會治理的內容和范圍是比較清楚的,有關治理的知識是比較確定的,也是較為充分的。復雜社會帶來的直接問題是信息短缺的問題,降低了有關系統行為的精確而有意義的陳述的能力。②面對現代城市基層社會的復雜性,治理知識的短缺就成為制約治理能力的重要瓶頸,也直接影響到治理的有效性。
基層社會治理常見的情況是,基數不清,底數不明,即無法掌握基層社會的事實和情況,具體包括有什么人或組織,有什么訴求,發生了什么事,事情的因果機制是什么,會產生什么影響等。其中,不同的個人、元素或情況之間的關系是復雜的、隱性的、隨機的和高度不確定的,很難形成確切的知識。對于突發性的危機,比如突然暴發的疫情等,相關的知識儲備更是嚴重不足的。這里的知識不僅包括一般性的日常管理的知識,也包括特殊性的專業技能和知識,而其核心都是信息和知識問題。相應地,基層社會治理變革和創新大多解決的也是與信息有關的問題,如信息的收集和傳遞問題。
(三) 治理問題的反復
根據霍斯特·里特爾和梅爾文·韋伯的觀點,現實社會中的復雜問題會反復出現,找不到唯一有效的解決方案,更不可能是“一錘子買賣”。③這里需要注意的是,在宏觀層面上,許多治理問題可以說是普遍性的,比如酒駕、醉駕和倒賣火車票的問題,很大程度上可以通過政策創新或技術優化等常規方式進行治理,而且還可以一勞永逸地實現有效治理的結果,但基層社會治理的特殊性在于,管理和服務的對象是具體的個人,個人的基本需求是始終存在的,諸如生老病死各方面的服務就是隨時隨地存在的,因此不可能是“一錘子買賣”,也不可能做到畢其功于一役。
區別于更高層次的治理實踐,基層治理始終是面向個人的,處理的是個體層面反復出現的普遍性問題,比如鄰里糾紛、物業糾紛和養老服務等。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問題既具有一般性,也具有特殊性。從結構到形式,每一個問題可以說都是一樣的,但又可能是不一樣的,特別是當涉及各不相同的個人經驗及其社會網絡時,更加難以用標準化的手段予以處置,也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解決方案。諸如此類的問題不斷涌現,造成了治理負荷持續過重的結果,此外個體的多樣性和異質性又要求以不同的方式來解決不同的問題,進而增加了治理的壓力,提高了治理的難度以及不確定性。
(四) 治理結構破碎
自古至今,基層社會治理的內容不斷拓展,更加豐富,從最初的賦稅、人口和安全管理等比較窄的范圍,逐漸拓展到生老病死和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大有無所不包的趨勢。自改革開放以來,國家通過將權力的“神經末梢”延伸到基層社會,從相對柔性的間接治理逐步發展到相對剛性的直接管理,基層社會治理的行政化色彩愈發濃厚。①這樣固然可以不斷填補社會治理的空白地帶,維系轉型時期基層社會的穩定,但同時也延續和強化了大包大攬的治理模式,導致了大量難以破除的治理窘境。盡管現在單位制已經解體,但基層治理資源的配置以及問題處理的方式仍然是單位式的,依然是層級區隔和條塊分割的,影響甚至決定了“后單位社會”的治理形態。②
在高度科層化的社會治理體系中,“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基層社區組織在數十個乃至上百個上級或上級的上級指揮下開展工作,其結果就是形成了高度碎片化的治理結構,不同的部門提出不同甚至是相互沖突的要求,直接導致基層治理捉襟見肘,疲于應對,不停地填表、看文件和交材料等,滑向形式主義的不歸路。此外,諸如社區干部、業主、企業、志愿者和退休黨員等各種力量紛紛進入基層社會,但由于各自的職責權限及其邊界尚不清晰,也很難被有效銜接和整合起來,反而使得社區治理的結構更加破碎,極大地增加了社區治理的難度。③
三、 混合治理的基本內涵及特性
社會治理的形態與社會生活的狀況是相互適配的。在從過去簡單社會邁向現代復雜社會的進程中,基層社會治理暴露出大量的病癥,形成了諸多治理失靈的弊病,迫切需要構建與之相適應的治理形態,推動更具多樣性的混合治理形態的發展。“一個組織系統要有效發揮功能作用,必須擁有與其環境相同的復雜性”。④有效的治理形態必須適應基層社會的屬性,具有與之相適應的復雜性。如果說相對簡單化的治理形態適應簡單社會,那么復雜社會的現實則需要相對復雜的治理方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代中國社會的復雜性發展也要求構建與之相適應的復雜治理形態。
基層是社會治理實踐的重要舞臺。面對日益復雜化的社會現實,人們對基層社會治理進行了廣泛的探索和實踐。這不僅是指實現了從社會管理到社會治理的華麗轉身,規劃了黨委領導、政府負責、民主協商、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科技支撐的社會治理體系,提出了建構基層社會治理新格局的目標和要求,也是指各個層面的基層治理創新,具體包括政府、市場和社會多元力量的參與,剛性手段與柔性技術的并行不悖,傳統價值與現代價值的相互補充等。各種基層治理創新實踐的名稱或有不同,但其中的核心內容都是整合各種資源,打造更具有動態性、適應性、能動性以及有效性的治理體系。
對于當代中國國家治理的變化,許多研究者使用了“復合治理”的概念,但這個概念主要是強調治理主體的多元化及其協同合作①,卻沒有關注其中的復雜性及其引發的治理問題。混合治理是對基層治理創新的抽象化概括,是指運用多樣化的資源、手段和方式來應對復雜性現實的治理方案。混合是相對于簡單而言的,它包含了價值、主體、體制、資源和手段等多個方面的混合。混合治理突破了過去基層治理的單一性、平面性和簡單性,通過不斷地引進和補充新的治理要素,打造了更為多元和多維的治理形態,其中共同的屬性就是以更多可能的資源和方式來應對和處置多樣而復雜的社會事務,具體包含了多樣性的共存共生、差異性的兼容并蓄、矛盾性的各得其所、系統性的適應拓展等多個方面。
(一) 多樣性的共存共生
混合治理首先意味著把不同的治理要素納入治理體系,形成共存共生的基層治理格局。具體而言,治理要素主要包括主體、資源和技術三個方面。首先,就主體角度而言,這包括開放參與的渠道,將企業組織、社會組織以及公民個人都納入治理過程中來,使各自發揮其或主導或配合的作用,提高多元主體的協同程度。其次,就資源角度而言,這意味著推動要素資源下沉到社區,擴充社區治理的力量,尤其是注重吸納社會力量,提高動員和協調資源的能力,提升資源使用的效率。最后,就技術角度而言,則是指積極探索和應用新的治理技術,包括引入協商對話技術、公私合營技術、志愿者機制以及應用先進信息技術等,以不同的技術(組合)實現不同的治理任務。多樣性治理要素的共存共生,可以搭配組合,形成更加合理的治理方案,從而根據現實需要適配可能的方案。
(二) 差異性的兼容并蓄
面對不同的個人及其差異化的偏好和需求,有效的治理既不能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不同的人,也不能以不同的方式對待同樣的人,而是需要因人因地因時因事選擇差異化的治理方案。實際上,多元化的治理主體、多樣化的治理資源和多種類的治理技術等,就意味著各自所具有的內在規定性及其差異性,也提出了相互之間如何兼容的問題。其中,政府、企業和社會組織以及個人等都各有其利益訴求,因此多元參與的結果也是不同主體之間的合作以及博弈的過程。就此而言,差異性可以說是多樣性邏輯的延伸,我們需要認識到不同治理方案應用的范圍和邊界及其優劣利弊等,比如自治、法治、德治“三治融合”是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創新,是混合治理的重要體現。①自治、法治和德治三者各有側重,自治重在促進主體自覺行動,法治重在宣揚法律規則,德治則主要發揮文化感召作用②,三者各自發揮其作用,進一步形成合力,從而實現了“從點片式創新向集成式創新的轉變”,也形成了獨特的治理效能。③
(三) 矛盾性的各得其所
正如現實從來不是鐵板一塊的,混合治理也不可能是整齊劃一的。各種不同治理要素的匯集聚合,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多維度的矛盾性,比如業主委員會與物業企業的利益沖突,街道與社區居委會之間的邊界混亂,市場邏輯與志愿邏輯相互打架等。這些矛盾是不可避免的,但只要被控制在合理的限度之內,則有利于不同的利益和訴求得以適度的表達和彰顯。正如有研究指出,各個主體之間可能是競爭的,可能是合作的,也可能是學習的、協調的、混沌的……④這就意味著混合治理不僅要使不同的治理要素各得其所,更要使不同的治理要素都各盡所長,聚合成有效治理的合力。比如,情感和法律都是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工具,雖然說“法律不外乎人情”,但兩者終歸是不同性質的規則,法律在情理的基礎上而存在,情理在法律的庇護下得到宣揚⑤,在面向個人的治理過程中,通常需要綜合運用情理法等手段,調和法律與情理之間的張力,使其各得其所、各盡其用。
(四) 系統性的適應拓展
混合治理重組多樣化的資源和技術,建構和發展出新的治理體系,可以實現各類信息和資源的統一與利用⑥,通過發揮不同治理要素的優勢和潛能,推動基層治理體系的適應性拓展。可以看到,在混合治理的框架下,不同的價值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比如法治、效率、平等和權利等重要價值都得到了彰顯;不同主體形成了多邊協商互動的格局,尤其是政府與社會組織以及公民之間逐步邁向良性互動;不同的問題演化形成了不同的治理方案,很多地方還形成了諸如“一戶/社一策”等概念,以實施具有針對性、精準性和差異性的治理。因此,相對于簡單化的治理形態,混合治理拓展了治理的邊界,豐富了治理的內涵,提高了治理的彈性和適應性,也提高了應對復雜性現實的治理效能。
很顯然,混合治理具有“應激—選擇”的特性⑦,是應對基層社會復雜性的社會治理發展新趨向,其本質性內涵則是“以復雜性應對復雜性”。正如Joshi等認為,“有些安排并不屬于一些所謂的標準類型,而是混合或雜合的……盡管其結構是混合的,但這些形式在很多以常規方式提供服務失效的領域,效果非凡”。①混合治理并不存在某種固定的模式,但主要都是以組合或重構的途徑來解決復雜問題的治理方案,具體包含多個方面的特點:(1)試錯性,以不同的方案來應對和處置復雜多樣的現實;(2)靈活性,因地制宜實施有針對性的治理;(3)交叉性,不同要素的疊加組合形成更為混雜的結果;(4)擴張性,推動基層治理復雜性的擴張和升級。
四、 混合治理應用的實踐邏輯
簡單的社會需要簡單的治理,復雜的社會需要復雜的治理。這是最為簡單的道理,也是最難施行的道理。基層社會的復雜性及其發展呼喚更為復雜的治理。混合治理是應對復雜性現實而發展形成的治理形態,構成了復雜性治理的操作方案。在基層治理層面,在以個人為對象和落腳點的治理情境中,混合治理具有現實的必要性和正當性,但混合治理作為多元治理要素的組合形態,也包含了內在的緊張性和沖突性,形成了既相互合作又相互競爭的治理邏輯。那么,混合治理實際上是如何適應和破解基層社會的復雜性的呢?
(一) 價值沖突的緩解與協調
價值沖突是復雜社會的重要維度。不同的人和群體,都各有其不同的價值觀念,很多價值觀念之間是難以兼容的,比如有的人要求街區多一些商業配套設施,有的人則希望多些文化服務場所等。特別是,基層社會的價值沖突往往具有“短兵相接”的特點,很容易形成社會分化或相互對立的效應,比如圍繞養狗的爭論已經在很多社區居民中形成了勢如水火的對立陣營。混合治理承認多元價值的現實性及其難以調和性,不是一味去彌合多元價值的裂隙和沖突,而是順應價值多元化的趨勢,主張通過不同治理手段、策略、方式來協調和滿足不同的價值觀念,讓不同的價值觀念都獲得表達和實現,比如采用“情”“理”“法”等不同的方式來調解鄰里糾紛和物業糾紛等方面的問題,讓市場主體參與提供社區服務以滿足對于服務效率的需求,通過協商議事平臺為不同居民提供對話和交流的場所,最終圍繞具體問題以達成基本共識等。②當然,緩解協調價值沖突,不僅是社會治理的題中應有之義,也為社會治理提供了良好的支持。
(二) 個性需求的匹配與適應
復雜性的核心含義是異質性。不同個人的特性、偏好和需求都有所不同,現實中不存在完全相同的服務需求以及供給規則。在現代公民權利話語的支撐下,個人及其需求日益具有定位公共服務的意義,即要根據公民的意愿和需求提供令其滿意的公共服務。這就如同現代市場領域廣泛流行的“私人訂制”一樣,公共服務也日益關注公民的個性化需求。根據人人有責、人人盡責和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愿景,不可切分或拆解的個人是社會治理的基本參數,良好的治理應該盡可能適配差異化的個人。但個人始終是具有特殊性的存在,每個案例也都有其獨特的發生和發展邏輯,因而都需要靈活機動地進行應對和處置。由此,混合治理可以依靠高度開放的行動框架,利用不同的資源、機制和技術來實施治理,向個人提供更加適配的管理和服務。特別是,在大數據等信息技術應用的場景中,還可以通過識別、清洗、轉化和計算居民的需求,從而精準地生產和推送各種服務,提高社區服務的效率。
(三) 治理主體的整合與聯動
基層社會主體的關系是“國家—社會”關系的縮影,不同主體間的關系及其交互方式展現了國家與社會的動態變化。①只有理順不同主體的關系,充分發揮不同社會主體的功能和作用,發揮好不同主體的治理優勢及其潛能,國家與社會之間才能實現良性的互動,提高基層治理的效能。就此而言,混合治理具有高度開放和包容的特性,通過將其他各種要素都吸納進來,形成兼容而混合的治理形態,由此不僅可以更好地統籌協調各種治理資源,解決基層社會治理能力短缺的難題,也可以促進多元社會主體的互動、聯動和整合,避免隔膜或排斥帶來的碎片化后果。這樣就“使政府與社會確立在法治、民主、自治、共治的結構性關系上,從傳統治理的一種支配性和依附性關系轉變為一種現代治理的民主共治的協商關系”。②特別是,各地都以黨建引領來動員和協調其他治理主體,理順各社會主體之間的關系,激活和整合不同的治理資源,極大地提升了基層治理的可能性以及效能。
(四) 治理方式的靈活與彈性
我們知道,從官僚體制金字塔的運行來看,越往官僚體制的頂端,距離管理對象越遠,科層化程度越高,越是需要明確的規則(比如標準化的管理措施)來提高管理效率,而越是到官僚體制的底層,越是需要更多的彈性和靈活性,以應對千差萬別的個人或案例。必須看到的是,作為社會治理基本參數的個人絕不是均質的個體,其中既有遵紀守法、遵守公德和通情達理的“好人”,也有大量違法亂紀、缺乏公德和蠻不講理的“壞人”,此外還有諸如吸毒人員和社區服刑人員等特殊人群,這里包含了大量不可能僅僅簡單依靠規則甚至標準就能解決的問題,只有綜合運用各種資源和手段來維持秩序,才能卓有成效地達到令各方滿意的目標。就此而言,混合治理匯聚和重組治理資源,大力發展因地因人因事制宜的權能,尋找各個層面的平衡點,有助于提高基層治理的彈性和靈活性,實現“可控的韌性治理”。①
(五) 基層空間的交疊與拓展
基層空間是基層治理的場所,各有其不同的屬性、功能和邊界,也包含了不同的治理規則,比如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市場空間與社會空間、行政空間與自治空間等,都意味著截然不同的治理路徑和治理方法。基層社會的復雜性發展演化形成了多種類型的空間,不同性質的空間都包含了特定的權力/利和利益,也形成了大量的摩擦與沖突,比如開發商、業主和物業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往往就是圍繞空間及其權力/利而展開的。②混合治理突破不同類型的空間邊界及其限制,推進自治空間、議事空間、選舉空間、公共活動空間和休閑空間等的融合,以此組織和協調不同類型的治理事項,極大地提高了空間的包容性、互嵌度、拓展性和生產力。其中,空間的混合淡化了不同問題、不同事務和不同群體之間的邊界,降低了不同主體及其利益的對抗性,特別是拉近了多元主體之間的距離,緩和了矛盾沖突,推動了協商對話,最終也有利于實現有效治理。
總之,現代社會是高度復雜的社會。人的復雜性從根本上決定了社會治理的復雜性。基層社會是人口密集互動的空間,充滿了基于個人特質的復雜性,也倒逼基層社會治理體系向復雜化發展。復雜性呈現了大量基層社會被遮蔽的重要特性,是理解基層社會及其運行和治理的重要工具。混合治理作為基層治理復雜性狀態的概念化表達,建構了基層社會治理吸納和整合多種主體、資源和手段的特殊形態。相對于過去單中心的簡單治理,混合治理是高度復雜的治理形態,通過發揮兼容、適配、聯動、靈活和融合等方面的功能,在應對基層社會的復雜性方面產生了顯著的治理效能。但需要注意的是,日益復雜化的治理形態也具有多面性,比如可能會帶來多元主體的摩擦或沖突的問題,也可能會提高治理體系運行的成本,甚至可能發展成為混亂無序的治理格局。
(責任編輯:余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