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乙凈
隨著學業越來越重,美術課不再成為我們的課程。而我隱秘渺茫的情懷,在那一日,也就被永遠遺落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南國的天氣就像談戀愛的女孩子的脾氣一般變化莫測,不過那日天氣亦如女孩子一般明媚,叫人在冬月翻出了短袖。盡管如此,學校周二、周四的跑操仍不會缺席。
跑操完畢,大家陸陸續續地上樓休息,女孩子們拿著剛剛買的飲料,精神抖擻地聊起天來:“我剛剛在數學課上都開始做夢了。”“啊對呀,我也是。”有個子不高但模樣堅毅的男孩子在狹小的廊里拍球,他運勢流暢,半個背都濕透了。物理課代表也來休息,才靠上欄桿,忽地一拍腦門:“啊呀,作業忘收了。”有兩個不用收作業的人,靠著那兒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只有一個人動著嘴皮,另一個只是在點點頭。
男孩脫了外套,里面的衣服也被汗水濡濕了,平時看上去瘦窄的肩膀此刻卻瞧著很結實。他看樓外看得更認真些,側影似薄雪一樣沉靜,靜得近乎落寞。
其實著實沒什么可看的啦。那底下是一條兩邊都沒盡頭的馬路,三伏天時還會被日光澆出惡臭來。路兩旁的柏樹還是乖乖地禿了,一無所有的枝椏朝樓里的少年們伸來,等來年時它會冒出誰都能夠得著的嫩芽。縱然有連綿青山大觀,也早就被莽然林立的高樓堵在了目所難及之處。
身邊的伙伴也不在意他的不專心,依然說著,時而帶著和煦的笑意,他也聽進去了一些話吧。他忽而面朝冬陽,隨意地抬了抬下頷,陽光便悉數漏進了他黑色的眉。
他大抵是在曬太陽?
接下來兩節是文科課,英語課在當眾背誦新概念的心跳中恍恍惚惚地過去。語文課除了老師帶著口音抑揚頓挫地吐字,還著實沒什么東西能讓人記住的。最后一節課美術課,則被大家戲稱為“劃水養生時光”,大家可以在這狹隘又寶貴的40分鐘內,選擇刻苦刷題,或補習班內經典讀物,或打鼾解困。
美術課的老師謙和可親,又十分寬容,講課雖不算是字字珠璣,卻是清晰連貫,引譬連類。我這種象牙塔外的人,往往在聽他講課的時候蠢蠢欲動,再也寫不下作業看不進去書了,總企圖摸著他言語中的那份瀟灑自得,朝那云巔上的先杰窺看一二。
他打開一頁ppt時,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這幅其實是我的畫。”
班里的人聞言抬了頭,然后是常規性地起哄。他講了起來。
“欸……”可幾句后,老師低垂了話筒,話筒線就著他的停頓蕩悠。
他居然講自己的作品講得卡殼起來了。不過大家并不在意,因為超過二分之一的人都在對戰剛剛布置好的數學作業。他看著那畫蹙了眉,好似發覺了什么不滿意的事。于是他索性就此打住,說起做畫的故事來,幾千里外的無云碧落,那些令人動情的人和事。
課后,我趁他還在拔u盤,立馬上了講臺,請他幫我畫個什么。老師是認識我的,我因身高優勢常居首排。美術課抬頭的人不多,老師也算是承了我的人情,每當他試圖互動時,我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他不會太尷尬。這么一來二去,就在他那兒混了個面熟。
“那邊,靠窗最邊邊的第四個,他還在寫作業的。”
他依照我的指示,伸長了脖子望去。12點鐘,大家奔去搶飯了,教室只剩下了幾個人,看著還是會擁擠,大家桌上擺滿了書。可老師看得見,他坐得算挺拔,有時候那個窗邊會落下未謝的桂花,遠遠不如江南的那樣叫人緬懷。
“等等等等,老師你這盯得太明顯了……”
他也跟著心虛起來,哦哦了兩聲,連忙把頭低了下去。老師開始動手了,他一邊畫著,一邊同我叨叨講著,時而悄悄瞥兩眼。筆尖隨手一一拂去,紙上物似枚枚松針,瘦密清晰,濃處自聚成峰,恰是分毫不差的。我的目光跟不上那筆的,卻也開始琢磨了起來。
大抵是那日的數學題頗為難解,他始終沒有抬頭。
“這就完工了。”老師抖掉了本子上的橡皮屑,將畫遞給了我。
我一邊看著畫,一邊跟在老師后面走出了教室,他輕輕地笑道:“嘿嘿,這下給我知道你的小秘密了吧。”
我仍在看那畫,暗自組合起了字句,它們排開去,如初生的骨象玉石,生澀而又冥頑不化。我支支吾吾,沒有心思去應答他了。
“沒事啦,這是很美好的事啦。”
接著他便匆匆與我道了聲別,我才猛地回過神兒來,似是從深水中拔出頭來,而那些字句也就漸次沉了下去。周圍已是空無一人,我想起來,再不去食堂就只能投奔小賣部了,便立馬快步離去。就此不了了之。
高一第一學期過去后,我們迎來了文理科分班,雖然知道這個班級不會長久,但初來乍到的我們在第一學期仍然對身邊的人傾注了情感心力,考完試后仍有幾天留在學校講試卷,心思玲瓏的女生會給同宿舍的朋友準備聊表心意的小禮物。我懵懵懂懂,一心想著快點兒放假回家休息。
我坐在桌上細細撿練清算著自己的書本和筆記本,忽然想起自己平生用來摸魚涂鴉的小筆記本。我翻遍了書包、課桌、書箱的每個邊角,仍沒有結果,搜查三遍后,我終于開始慌張,放書的椅子被我擱在了走廊中間。
此時,一個人影突然停了在我旁邊,是他。他被我的椅子擋住了去路。我一面低頭道歉,一面挪移著木椅。
“在找什么?”他問。
我一滯,腦海又浮現起那個本子的最后一頁,遠山似的濃眉。
然而,他只是隨口一問,意不在答案,在我發愣的瞬間,他已經離去了。
很快,試卷講完,出成績,寒假,分班。那段日子似是被按下了倍速鍵,我未曾看清什么,便已經過去。
隨著學業越來越重,美術課不再成為我們的課程,我很少再遇見那個老師,沒能再遇見那樣暖洋洋的冬日和少年。而我隱秘渺茫的情懷,在那一日,也就被永遠遺落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