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偉強 龔艷 張雋雋
中圖分類號:J9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0)05-0064-06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0.05.009
對談人:龔偉強、龔艷、張雋雋
地點:上海師范大學木及咖啡
時間:2019年12月11日
本次訪談人物是上海音像資料館的編導龔偉強先生。龔偉強先生1985年畢業于北京廣播學院(今中國傳媒大學)文藝系,先后在上海電視臺總編室、上海電視二臺、上海電視臺文藝中心從事節目創作,現主要從事中國珍貴歷史影像的采集與研究,并先后受聘為浙江大學公眾史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北京華辰拍賣有限公司影像藝術顧問、深圳市越眾歷史影像館專家咨詢委員會成員。2012年以來,龔偉強先生于先后從民間收藏品市場和海外渠道發現并成功采集了大量中國早期的珍貴紀實影片,如1930年舒新城拍攝的中華書局總經理陸費奎赴日考察紀實影像、1934年全國經濟委員會常委宋子文考察西北四省區的獨家紀錄影片等。
龔艷:我們非常高興邀請龔老師參與本次訪談,參與本次訪談的還有上海師范大學的張雋雋老師。《貴州大學學報(藝術版)》的電影板塊已經做了11年了,每年都有一定數量的文章是按專題來的,比如臺灣電影、早期電影等。2020年準備關注電影收藏和電影策展,因為這一工作對于電影的研究、教育和發展都有著重要而積極的意義。首先我們希望龔老師先來介紹一下,最初開始收藏的一個起點或契機是什么?
龔偉強:其實我接觸電影還是蠻早的,大學里學的雖然是電視文藝,但我自己讀了很多與電影有關的書,本科畢業論文寫的就是電影的聲音。畢業后在上海電視臺做過新聞,做過經濟欄目,做過文藝節目,跟電影沒有直接的關系。到了2011年的時候,因為媒體工作強度——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我的身體也不太好,病休了很長一段時間,恢復工作時臺領導安排我到了二線部門,原先叫節目中心,現在叫版權資產中心,另一塊對外的招牌就是上海音像資料館。上海音像資料館1984年就成立了,主要職責是從全球收集與中國相關的歷史影像,尤其是跟上海歷史有關的。他們到全世界各個機構,比如美國國會圖書館,去找跟中國有關的東西;到中國電影資料館,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去找跟上海有關的東西,等等。主要目的之一是做節目,做紀錄片,一些文藝片里需要用到歷史鏡頭的時候就從這里面找。原先的采集并不考慮資源來自什么介質,數字文件的視頻也好,電子光盤也好,錄像帶也好,只要跟上海有關的影像都收集。成本也是有高有低。我原先也喜歡收藏,包括民國版本的舊書啊,老照片啊,電影膠片沒收過,畢竟有技術門檻、放映設備這些限制條件。但我的圈子里有做這方面的朋友,所以我來到音像資料館后觀察了一段時間就想,我們可以從全球的、國內的民間渠道收集第一手的電影膠片(拷貝)啊,然后做成數字化高清的格式,比對方提供給你的視頻或錄像帶圖像要好得多,而且內容題材可能更加繁雜、獨特。于是我就試圖開辟這么一個民間渠道,臺里、館里的領導也非常支持。收藏是需要機緣的事情,俗話說“可遇不可求”,但我很幸運,第一炮就打響了。2012年年初,第一次嘗試采集電影膠片,就意外地拿到了《辭海》主編舒新城拍攝的與中華書局有關的影像,大大小小10個拷貝,有16毫米的膠片,也有8毫米的,價格不算貴也不便宜。起初還只是從膠片盒上的零星文字得知有淞滬抗戰陣亡將士追悼大會的內容,是1932年5月18日舒新城以個人身份去蘇州拍攝的。這個歷史事件國民政府和新聞機構也拍過新聞片,但舒新城從個人的視角拍的就不一樣了。
中華書局電影膠片經過數字化,我們看到全部內容以后才知道,原來這十本膠片里面的主要內容,是1930年9月到10月,中華書局創始人陸費逵帶著家人和中華書局的骨干人馬,包括時任中華書局編輯所長舒新城一行,到日本去考察出版、印刷、教育事業的40天記錄。當然還有一些陸費逵、舒新城攜家人四處游玩的鏡頭。2012年正好是中華書局成立100周年,那年8月我們在上海書展期間跟中國出版集團、中華書局一起開了一個聯合發布會,展示了一些片段,新華社向全球發了統稿。陸費逵先生1941年就在香港去世了,幾乎沒留下多少個人照片,以致后來很多出版物上的照片都是錯的,張冠李戴,譬如有一家國營出版社就把陸費逵的相片用在舒新城自述的封面上了。但一秒鐘的電影膠片就有24幀圖片,也就是24張照片啊,這些膠片里面可以解析出多少張靜態照片來,何況我們還是活動影像,在銀幕上呈現的是一個鮮活的中華書局創始人陸費逵先生。所以第一次從民間采集電影膠片我們的成果就不錯,反響也非常好。
后來,我又從民間渠道收到一批1934年宋子文去西北四省考察的影片,片名為“西北紀游”。1933年宋子文卸任財政部長,1934年四五月間他以全國經濟委員會常委的身份去陜甘寧青四省考察。全國經濟委員會名義上是民間組織,實際上背后是國民政府。當時西北的局勢十分復雜,西北軍楊虎城、軍閥馬麟、馬步芳等都很厲害,各自為政,宋子文一方面前去安撫地方勢力,一方面考察經濟尤其是農林水利,為國民政府布局抗戰作準備。雖然國民黨政府一直不正面提“抗日”,但確實還是有所準備的。所以這部影片里面,西北黨政軍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出現了,譬如楊虎城、邵力子、朱紹良、鄧寶珊以及邵力子夫人傅學文、楊虎城夫人謝葆真、中央日報社社長程滄波、鐵道專家劉景山、水利專家李儀祉等等,我們現在陸陸續續辨認出了十幾個。而且,西北的自然景觀、城市風貌、歷史建筑、名勝古跡以及宗教、民俗風情、民眾生活狀態,在影片中都有呈現。譬如,潼關古城、咸陽城樓、寶雞市井、渭河渡口、黃河渡船、牛皮筏子、西安民樂園、西關飛機場、武功農場、蘭州的城墻、小西湖水利工程、五泉山、青海湖、周文王陵、楊貴妃墓等等也都拍進去了,很多現在已經不存在、看不見了,或者面目全非了。宋子文的家人現在大多在美國,我們通過熟人跟他的后人聯系,他們說看到過相冊,但從來沒聽說過有電影。而且,這個電影膠片相對來說是很完整的,是相當珍貴的一段歷史影像。
就這樣,從2012年到現在,我們逐漸收集到了很多獨家的東西,有些影像內容連中國電影資料館和新影廠都是沒有的,尤其是一些私人拍攝的獨家紀錄影片,譬如上海靜安寺廟會、法租界武康路景觀、閔行的避暑花園與游艇俱樂部,以及石庫門弄堂生活、結婚、生孩子洗禮等等。我們的宗旨就是:把流失在海外和散落在民間的中國歷史影像收集、整合起來。
張雋雋:這樣的影像的確很罕見,獲取它們的過程是怎樣的呢?
龔偉強:我的采集渠道,確實和官方機構不太一樣,獲得這些影片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當然需要專業知識,因為民間的市場上,出售這些影像的人可能連放映機都沒有,最多看看膠片盒子上寫了什么,或者把里面的膠片拿出來,拍幾張圖片小樣給我看。對于影片究竟是什么內容,有什么價值,那就更糊涂了,我只能憑自己的經驗與感覺去判斷。我接到過太多次“謊報軍情”的電話,說手里有“珍貴”的影片,結果一看什么都不是,而且舊物市場也比較混亂,信息不對稱。比如北京有幾家公司都拍賣過膠片,但他們對膠片要么定價太高,要么拷貝上內容與文字描述文不對題,結果就是賣不掉。今年北京的幾大拍賣公司,好像一本膠片沒賣過,因為沒有專業設備,不懂里邊什么內容。
當然也需要投入精力和財力,出售膠片的人,如果手里有東西,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給我打電話,要是不及時處理,這些膠片可能就被賣掉了。而且,這個市場上是有些心照不宣的規則的,賣掉了之后,他們不會告訴我影像究竟到了誰手上,我也不可能再找到了,所以這樣的事情要一直盯著。不過,跟他們熟了之后,他們就比較信任我,愿意把東西押在我這里。通過音像資料館的渠道走流程的話,付款就非常慢,一個合約經常需要走兩個月,預付一點給他們也是可以的。我們經常會個人先墊些錢,把膠片拿到手。還有的時候實在來不及,我就自己買了,數字化以后我就無償捐給館里,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能做商業化運作。做研究、做節目都可以,但不能商業化運作。
張雋雋:拿到這些影像之后,您會怎樣讓它們和公眾見面呢?
龔偉強:拿到那些膠片或拷貝以后,第一時間是要送到專門的機構去做物理清潔、物理修復,然后進行數字化掃描,得到數字化視頻文件之后,不是所有的影像都會與觀眾見面的,需要有所選擇,有些內容非常珍貴,但不一定適合公開放映,有政策口徑的因素,也有私家影像的隱私問題。我們會選擇一些有趣、有益、有歷史價值的影像內容做播映活動。每年的10月27日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的“世界音像遺產日”,我們會在這一天推出一些經過挑選的影片做公益性播映。譬如,2013年的世界音像遺產日,我們選在中國最早的西式酒店、也是上海最早放映電影的地方——上海浦江飯店舉辦了“回看百年珍貴歷史影像——尋覓上海弄堂生活記憶”主題播映活動。又譬如,我經常與一些大學的教授們合作,去大學做講座,2017年在浙江大學人文學院講過“歷史影像: 辨識與解讀——以民間采集之老電影膠片為例”。同時也經常去一些公益性場館做活動,譬如曾經在上海思南公館以“國際視野中的早期中國紀實影像”為題開電影講座。
再說說宋子文這部“西北紀游”片子。現在我有一個想法,最近在跟他的后人聯系,希望能夠合作修復影片,然后在海內外做學術放映,從統戰角度或者從國際影響來說,都是有利的。而且,宋子文本身還是一個有很廣闊國際視野的人,這樣能夠讓更多的人更具體地了解他在抗戰前后所作的貢獻。舒新城的影片,我們也有類似的計劃。因為舒新城本身是個文化名人,也當過上海市政協的領導,他的影片可以視為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個案例。中日之間文化交流很多,用電影拍下來的不多。新聞片可能偶爾會有一點,但是完整地拍一個去日本訪問的過程的影片,包括教育、印刷、出版、工業等等,那是沒有的。中華書局當時的印刷設備超過商務印書館,為什么?因為它跟國民政府關系緊密。國民政府把印債券之類的商業金融性的東西都交給中華書局,他們去日本進行考察,引進了設備,這個過程中日本的工廠、車間被拍下來了。舒新城本人一直關注教育,把早稻田大學、東京高師、中小學、幼兒園也都拍了下來。當然,1930年代的日本和現在不完全一樣,影片中的那些市容市貌、大學、工廠,對于我們了解那時候的日本是很直觀的。歷史學界早就有人(彼得·伯克)提出過“圖像證史”,描述性的文字是要靠想象的,或者說我的描述和你的理解之間是有差距的,但我們都去看一段影像的話,我們就有了共同的焦點和討論的對象。
所以現在對于影像的需求是很大的。你們去看美術館、攝影館、博物館、檔案館,都需要影像的材料,不管是作為檔案的收藏,或者文史的研究,或者做圖片展、攝影展時候的配套。比如,長沙的謝子龍影像館要做一個紅色記憶的展覽,找了很多攝影作品。這些攝影師很有名,但攝影作品都是靜態的,沒有互動感。剛好我今年找到一部,一個英國記者1972年拍的人民公社影片。那時候來中國的外國人大多是左翼的,這部影片很正面地表現了人民公社時期中國人民的生活狀態與精神面貌。在開展的時候,這個影片就被打碎,做成了小視頻,解讀背景的時候穿插進去,一下子就動起來了,很受歡迎。1972年的中國是什么樣子,現在的年輕人只從照片里看過幾眼,理解是很浮泛的。用動態的影像去感受,一下子就真切起來了。所以說,影像的用處是很廣泛的。
但是我們館的場地是很有限的,除了用于節目制作外,我們的片子大多只能在外面與有場地的機構合作做活動。比如,好萊塢第一個華裔女明星黃柳霜,1922年17歲的時候,就拍了一部染色的彩色影片《海逝》,1985年的時候美國修復了一下,但修復的拷貝大概不會超過5個。我拿到這個拷貝之后放過兩次,一次是今年(2019年)5月在上海電影資料館做的一個活動,一次是11月在田子坊,準備在上海師范大學放第三次。原先的片子應該有五十幾分鐘,修復版大概四十分鐘不到一點,但我全部對過,情節都在,可能就是減去了一些鏡頭。這個拷貝很難得,1920年代的電影,但是顏色很精美,黃柳霜的表演也細膩動人,比今天的好些女明星強太多了,非常具有觀賞價值。歷史久遠的劇情片,在我們眼里就是當年那些演員、導演的紀實影像之一種存在。
所以我就一直想做一件事情,做個像中國知網一樣的數據庫,知網里面的數據是論文,我這個數據庫里面是影像。全國各個大學的影視學院、傳媒學院,老師講課的時候是需要影像的,不然只講理論怎么行。很多學生哪怕讀到博士,也沒看過多少老電影。老故事片可能還多少看一點,老紀錄片基本上不看,這部分是極度欠缺的。知網是一年幾萬、幾十萬賣給學校,我這個呢,你們學校有存儲的地方,有專業的視聽室,每年花幾千塊錢購買想要的片子的使用權,就可以隨時觀看了。這個價格對于學校來說是很實惠的;這些影片呢,如果只是一次一次放,哪怕放一兩百場,總是受到座位數限制的。有了放映場地之后,充分共享起來了,它們的價值就像博物館里的文物一樣,也充分體現出來了。當然,這些影片已經沒有版權了,就好像《申報》一樣,但畢竟還是有成本,有商業利益在里面,膠片實物轉移的所有權也是有的。而且,影像也是我們館我們集團的核心資產。我自己給館里買回來的影片自己要看,也是要辦手續的。如果媒體機構和高校都認可和尊重這一點的話,那么我們是可以設立一個規則,共享這些資源的。這是我的理念,只要有價值的東西都應該分享,我也愿意分享。
張雋雋:聽了您的介紹,我們覺得這樣的影片,不僅對于電影專業的學生很有幫助,對于歷史學、社會學、民俗學等專業的研究也是很有幫助的。
龔偉強:是這樣的,所以像上海大學電影學院的黃望莉教授、華東師范大學的人類學、民俗學的李明潔教授、張暉老師、陳赟老師,都有意向和我們合作。比如我私人收藏的一部影片《通往印溪之橋》,拍的是1946年沙溪古鎮和周邊鄉村的面貌,包括端午節的活動,他們沒有劃龍舟,而是舞龍,而且有很多看起來很奇怪的彩旗。這個還是第一次看到,也是民俗學研究需要的。再比如,我今年發現的翁萬戈的影片。大家都知道他是“兩代帝師”翁同龢的五世孫,是收藏家,陸續向世界各地的博物館捐贈了翁家祖傳的稀世藏品;也是一百多歲的老壽星,至今健在。實際上他一生主要是做電影,在紀錄片史上是可以和孫明經先生媲美的,作品也很多,可惜這一點連電影史研究界都罕有人知。他拍了很多城市風光片,也拍了很多中國特有的文化藝術,比如說皮影戲、木偶、中國文物、中國繪畫技藝等。1946年畫家葉淺予受美國國務院邀請,到美國訪學一年,翁萬戈就趁著這個機會給他拍了一部短片,介紹他怎么畫中國人物。按道理這樣的片子是很枯燥的,一個人在那邊畫畫,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對美術學院的學者是有意義的。本來,這個過程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的,但他怎么運筆,怎么用色,為什么本來顏色很深的要淡化,等等,我們通過電影都看到了。而且翁萬戈在拍片的過程中要跟他交流的嘛,他的理念都在里邊,我們也清清楚楚地了解到了。現在的美術學院里面,老師教學生繪畫技巧,也不一定能畫出這樣的水平吧。翁萬戈還到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美術館,拍了一部《中國美術概觀》,還拍過齊白石。他繪畫方面的資料可以說是特別豐富的,而且,翁萬戈出身書香世家,從小受到的藝術訓練也是過硬的,他自己又一直從事中國藝術品的收藏和研究,他的解說詞也是有很高的藝術價值的。這樣的影片,拿來做美術方面的教學和研究,那有多棒。
翁萬戈的影片,我在2019年的“世界音像遺產日”期間做了兩次主題展映活動,10月27日在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29日在中國證券博物館。題目都是“被電影史遺忘的電影人——翁萬戈和他的故國情懷”,放了《揚子江畔一小城:常熟》《中國皮影戲》《畫中國人物》和《故都南京》四部電影短片,《畫中國人物》拍的就是葉淺予畫戴愛蓮的藏族舞蹈造型的過程,著名舞蹈家戴愛蓮是他的模特。現場還有常熟翁同龢紀念館的館長對談,談了一些翁家的掌故和血脈流傳。這樣的活動,有助于我們重新去認識和評價翁萬戈這樣一個人物,但還要通過更深入的收集、整理、研究,我們才能了解翁先生在近八十年的時間里拍了些什么電影,對于中國電影的貢獻在哪里。當然這樣的活動還是比較受空間和時間的局限,如果能和高校合作,或者圖書館愿意也可以,做成資料庫、數據庫、藝術圖書館,就比較好了,不過錢還是一個關鍵的問題。2018年的時候,我去意大利參加國際電視資料聯盟年會(FIAT/IFTA),投了一個做中國藝術家的數據庫的方案,得了歷史影像保存獎的提名獎——全球總共一個得獎,兩個提名。我們做了一個三分鐘的短片,放了三個人進去,一個葉淺予的,一個福建的指畫藝術,一個是張書旂的國畫。我的計劃是以后把早期美術家的影像資料——1949年以后有電視資料就用電視資料,把這個資料庫做起來。現在法國的一家機構,對這個很感興趣,他們非常看好有關東方繪畫藝術的影像資源。
龔艷:這樣的影片保存狀態是怎樣的?您得到之后是否進行修復呢?
龔偉強:七八十年前的老膠片當然是要修的,如果是私人保存的話,一般條件有限,更需要修復。但不是說你扔幾十萬、幾百萬就能修好的,是需要一幀一幀來修復的。現在國內8毫米的數字化是沒法做的,要拿到海外去修。有一次一個私人捐給我們的家族影像是8毫米的,我們是拿到奧地利去修復的。歐洲那些國家,特別是德語系的國家,做這種事情很認真,修復得很好。主要原因是,這樣的設備在國內利用價值不高。8毫米的大多是家庭影像,國內這樣的影像并不是很多。現在16毫米、35毫米的國內可以做,至少不比國外差。我看到一些美國人的作品,可能不是專業團隊,覺得能把影像顯現出來就可以了。我們定的標準還是比較高的,要逐格掃描, 數字化之后畫質達到2K的標準,大銀幕上放很清晰的,以后出版印刷或者做一些活動,做一些其他的輔助產品延伸產品都沒有問題。膠片收集過來之后基本上都不動,保存起來,數字版的拿出來用。中國電影資料館定的標準可能還高點,號稱可以做到4K什么的,35毫米的做4K。但他不會每一部片子做數字化都這么做的,沒這個必要。我們是每一部片子都必須按這個標準來做,都做到2K的標準,目前的使用就足夠了。
張雋雋:這些影像經過修復之后,應該如何進行研究?
龔偉強:如何進行理論研究我不知道也不懂,我們的研究都是應用性的。比如《通往印溪之橋》,我剛看的時候發現它是彩色的,用的是伊士曼的彩色膠片,雖然是1946年拍的,但保存得非常好。不知道片子拍的是哪個地方,只知道是江南水鄉。我對江南水鄉有一種情懷啊,就在周莊、青浦、松江、嘉興周邊一點一點地找,買了好多地方史志相關的書來看。后來廣泛和朋友求證,把影片中幾個關鍵的景觀發到朋友圈,請大家幫忙辨別。恰好我們一位副館長認識一個宣傳系統的朋友,轉發了我朋友圈,然后告訴我這是沙溪,太倉的沙溪古鎮,那時候叫“印溪”。很巧,我祖籍就是太倉,但沒去過沙溪。后來我到沙溪去看,那條街還在,那條河還在,其他的都變樣了。然后我打電話給太倉市檔案館,查了1946年有沒有相關的事件。后來查到,1946年江蘇省政府曾發公函給沙溪鎮鄉公所,讓他們接待美國的一個團體,美國援華聯合會。這個協會原先在重慶,抗戰勝利以后遷到上海,要拍一部宣傳中國的影片,這個影片的目的就是拿到美國去放映,讓美國人從經濟上來援助戰后的中國。但他們不可能拍上海的,當時的上海比美國很多城鎮都繁華。所以就在上海周邊找了一個鄉鎮,和美國的鄉鎮進行對比。美國的鄉鎮已經用自來水沙濾水了,印溪的居民還在同一條河里淘米、洗菜、洗衣服、倒馬桶,直接喝這條河里的水。這還是江南這樣相對富裕的地方,至少大人小孩穿的衣服還比較規整。所以中國需要現代化設施,希望大家施以援手。這個影片大概13分半鐘,江浙滬的一些古鎮聯合申請世界文化遺產,只有沙溪是有影像資料的。這是沙溪最早的影像資料,他們收著,有重要客人來的時候會放映。其實從教育的角度來說,拿來做鄉土教材,讓孩子們了解自己的家鄉歷史,也是有價值的。另外,這部片子是1946年拍的,里面那些打疫苗的小孩大約六七歲,現在可能七八十歲,有些人應該還是健在的。如果把他們找來,再把那些參與援華行動的醫生的后人找來,拍一些東西,不也是很有意思嗎?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應用研究。
還有我收的另一段影像,應該是旅行者拍的影像,拍攝者具體姓甚名誰就不清楚了,是外國人還是華人也不曉得。默片,里面是有英文字幕的,第一段是“馬尼拉和臺風過后的馬尼拉”。菲律賓原先是美國殖民地,1946年之后才獨立的。所以拍1929年7月4號的馬尼拉,就拍到了美國海軍陸戰隊在馬尼拉灣舉行閱兵活動,馬尼拉民眾去圍觀觀摩,還有颶風過后的馬尼拉,大概一分半鐘。接下來是廣州,這里的字幕寫錯了, 寫成1922年,可能不是拍攝者自己寫的。影片里面出現了廣州“毋忘此日”的紀念碑,這個碑是1926年才立起來的。所以哪怕膠片不是連在一起的,1922這個日期也是錯的,肯定是1929年。接下來是海寧,我們看到影片里的人已經換上秋天的服裝了。在這些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那個時代生活的痕跡,比如說文化生活、演戲,粵劇上演的時候,戲園的人就在街上舉著木牌子,寫著今天晚上演什么戲,然后穿街走巷做廣告宣傳。后來我看到一段一九四幾年的香港的影片,香港也是這么干,在街上舉個燈籠做廣告。
還有一段早期上海影像,靜安寺廟會,里面女性的發型都不一樣,很新潮很精致。街上的汽車都掛著兩個牌照,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這些片子的信息都是很豐富的,作為資源開放到大學或者開放給社會,可以聯合起來做一些學術研究。我也看一些電影研究的論文,這些論文都套路化了,套用一些什么美學,現代主義,女性主義。這些觀點可能很新,但如果老師也這樣寫,學生也這樣寫,那就沒什么意思了。沒有新的材料,看來看去還是原來的東西,研究也不會創新。這些片子你看了和沒看完全是兩回事,你的感覺會不一樣。我考證這些東西,這個畫面是哪個地方拍的,誰拍的,1930年代上海的旗袍是什么樣子的,這些細節主要為了做節目,或者做成短視頻,或者拍年代戲的時候做服化道的參考,和大學里的研究思路是不一樣的。我希望大學里的研究者可以從社會學、人類學的不同視角,來研究這些影片。目前我們是不收錢的,但是我想把有價值的東西讓更多的人去看,這才是重要的。我們做實際工作的只做應用研究,讓學者們去做深度的學術研究,這樣,歷史影片的使用價值就更好地體現出來了。
龔艷:再次感謝龔偉強研究員接受《貴州大學學報(藝術版)》的訪談,期待更多修復的影片能與觀眾見面!
(責任編輯:涂 艷 楊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