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霽霞,趙安琪
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中國3名女子舉重運動員曹磊、陳燮霞、劉春紅在比賽中斬獲金牌。在時隔8年后的2016年里約奧運會之前,國際奧委會(簡稱IOC)、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簡稱WADA)和各國際單項體育聯合會開啟了對2008、2012 年奧運會樣本的興奮劑復檢工作。據國際奧委會醫療科技部主任理查德·巴吉特介紹稱,在對2008年北京奧運會和2012年倫敦奧運會涉及來自19 個國家的運動員的1 400 多例樣品的復檢中,共發現98 例陽性,做出處罰決定65 項[1]。在此次大規模復檢中,中國舉重運動員曹磊、陳燮霞、劉春紅的樣本復檢顯示陽性結果(Presumptive Adverse Analytical Finding,簡稱PAFF)。國際奧委會于2017 年1 月10 日對3 人做出了取消成績和收回金牌的處罰決定。曹磊、陳燮霞、劉春紅的樣本均被檢測出生長激素釋放肽2(簡稱GHRP-2)陽性,劉春紅的樣本除了GHRP-2陽性外,還被檢測出西布曲明(Sibutramine)陽性。此后,陳燮霞放棄了上訴,劉春紅與曹磊都就該處罰決定向國際體育仲裁院(Court of Arbitration for Sport,簡稱CAS)提起上訴,形成了備受關注的奧運會樣本復檢陽性的興奮劑仲裁案件[2-3]。其中核心的上訴理由在于復檢(re-analysis)規則在2008 年時并無規定,所查處的GHRP-2 物質并未在2008 年的禁用清單上明確列舉。國際體育仲裁院最終作出裁決駁回劉春紅與曹磊的上訴。這兩起案件引發了國際體育界廣泛關注,其中涉及到復檢規則、時效規定、禁用清單是否溯及既往等反興奮劑領域的基本問題,均需要進行仔細分析與探討,以進一步明確國際體育仲裁院的規制適用。
兩起案件主要涉及4 個方面的爭議,且這4 方面爭議均涉及到今后對世界反興奮劑規則的理解,因此有必要逐一進行分析。
在劉春紅和曹磊案中,第一個爭議點是對于被查出的禁用物質——GHRP-2的違規認定。運動員在上訴意見中堅持認為GHRP-2未在2008年的禁用物質清單上明確列出,直到2015年才明確列入禁用物質清單,而對禁用清單的適用不應當追溯適用。因此,在劉春紅和曹磊案中,第一個關鍵的爭議點就是認定2008 年清單中未明確列舉的GHRP-2 物質違規是否構成了溯及適用?
從物質的性質來看,GHRP-2 實際上是人體生長激素(Human Growth Hormone,簡稱HGH)的一種釋放因子(releasing factor)。2008 年的禁用清單沒有明確列舉這一物質,但在對“S2 激素及相關物質”的項下有一項“下列物質及其釋放因子”的表述。在劉春紅和曹磊案中,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的答辯理由是:此前在2015 年的禁用清單的注釋說明中已經注明到,GHRP-2作為生長激素的大類下的物質已經在S2列目下進行列舉,后來由于技術的進步,生長激素的釋放因子被進一步的明確分為了幾種類型,GHRP-2才有了具體的名稱。2015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第4.2.2 條規定:除了禁用清單上列出的蛋白同化制劑、激素、刺激劑、激素拮抗劑與調節劑外,所有禁用物質都是“特定物質”。國際體育仲裁院采納了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的答辯理由,認為GHRP-2 已經出現在了2008 年禁用清單上,不過是以非窮舉式(即采取“下列物質及其釋放因子”的表述)的列舉包含在了“S2激素及相關物質”項下,在2015年的禁用清單上,GHRP作為一種明確列舉的生長激素物質,而GHRP-2正是作為一種生長激素釋放物質的類型。
除了劉春紅與曹磊案之外,類似的案例還有2004年雅庫布瓦夫里亞克案件(CAS2009/A/1918)。案件中爭議的禁用物質甲基乙胺(methyl-hexanamine),在一開始也是未在禁用清單上明確列舉,國際體育仲裁院在裁判中認為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禁用清單是一份“開放式清單”(open-list),包括“即使未在目前檢測中確定但在藥理學上歸類為興奮劑的所有物質”[4]。國際體育仲裁院在這一案件中體現出明確的“類推適用”方法,把具有相同化學結構和相同藥理性的物質類推適用,即使未在禁用清單上明確列舉此物質,但由于此物質與清單上的某種物質具有相同的化學結構和藥理性也視為相應的違規物質。這意味著,即使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在特定時間內未識別此物質,甲基己胺本質是一種興奮劑,其仍然是在此之前已被禁止的物質。由此可見,以打擊興奮劑違規為主要任務的國際體育機構在對禁用物質的態度上以非窮盡式列舉為一貫做法。由這些案件以及相應的規定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對于包括蛋白同化制劑、激素等非特定物質,可不采取窮盡列舉的方式進行追究興奮劑違規。因為在相應的激素領域內,會有很多相似的物品特性因子,其無法通過清單一一列舉,在實踐中會通過對興奮劑的藥理性特征進行追責。所以,隨著反興奮劑領域的不斷發展,對于非特定興奮劑物質的外延采“非窮舉法”已成為常態,這一做法在國際體育仲裁院的案例中反復被確認,運動員、教練員及輔助人員等切勿對屬于大類別禁用物質卻未明確列舉的興奮劑物質抱有僥幸心理。
在劉春紅案與曹磊案中,第二個爭議的焦點是復檢(reanalysis)規則本身能否溯及適用于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樣本?與復檢相對的是對樣本的初次檢測,也稱為原始檢測(initial testing)。劉春紅與曹磊在上訴中認為,2008年奧運會適用的規則是2003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條例中并沒有規定允許對樣本進行復檢。復檢在條例中的明確規定,始于2009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2009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第6.5條規定:只有在啟動和指導該樣本采集的反興奮劑組織或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的要求下,方可保存樣本并隨時重新分析樣本(Retesting samples)[5]。從法不能溯及既往的角度,劉春紅與曹磊均認為2009年才有的復檢規則不能溯及適用于2008年的樣本。
復檢規則的適用涉及到國際奧委會對2008 年北京奧運會幾百例樣本復檢的合法性問題,其中60例檢測結果為陽性的運動員均被國際奧委會取消了成績和獎牌,因此,國際體育仲裁院對復檢規則的適用認定關涉到整個復檢計劃的合法性問題。關于復檢規則的適用,國際體育仲裁院的裁決進行了詳細分析,最終認定復檢規則適用于本案,也適用于所有對2008 年北京奧運會復檢的案件,其論證邏輯如下:首先,2003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雖未明確提及復檢,但是復檢被2009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所規定,依照該條款的釋義:“盡管該條為新加條款,但反興奮劑組織一直有權對樣本進行復檢”,可以合理推斷出在此之前反興奮劑組織擁有對興奮劑樣本復檢的權力。其次,即使不以2009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的規則為依據,2008年時適用的《實驗室國際標準2008》(International Standard Laboratory 2008,簡稱ISL2008)第5.2.2.12 條中有關于重啟樣本進行重新檢測(re-sealing of samples for future re-testing)的規定,這一規定也包含了反興奮劑組織有權對樣本進行重新檢測。ISL2008 在2008 年是作為2003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的組成部分,因此其適用于2008 年奧運會的樣本沒有問題。由此可見,國際體育仲裁院認為,盡管復檢這一規則是2009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才明確規定,但2008 年就已經生效的實驗室國際標準已經明確規定了反興奮劑組織和實驗室擁有重啟樣本進行進一步檢測權力,進一步檢測的權力與復檢的權力是一樣的,因此,國際奧委會的復檢具有明確的依據。國際體育仲裁院進一步認定,復檢是反興奮劑組織一直所擁有的默認權力,并不構成溯及適用。在涉及北京奧運會樣本復檢的其他案件中,如卡特爾訴國際奧委會案[6],國際體育仲裁院均未質疑過復檢規則的適用效力,均認為國際奧委會的復檢行為有明確依據。
劉春紅與曹磊從2008年樣本采集至2016年復檢,時隔了8年,運動員就復檢程序適用的8年時效提出了質疑:認為8年時效對運動員不公平,經過8 年運動員證明自己無過錯的舉證責任很難實現。關于8 年時效的規則是否有效,國際體育仲裁院的認定邏輯如下:首先,2003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第17條明確規定了興奮劑違規的追訴時效是8 年,國際奧委會對劉春紅與曹磊的復檢符合2003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的規定。其次,國際體育仲裁院對2003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關于8 年的時效規則本身是否合法進行了審查。國際體育仲裁院認為,8 年時效規定并未違反基本法律原則,并對所在國瑞士的法律進行了援引,例如《瑞士債法典》第127 條規定,合同義務適用10 年普通訴訟時效,《瑞士刑法典》第97條規定,普通訴訟時效為10年,輕罪訴訟時效為7年,因此,8年時效并未違背法律原則或瑞士公共政策。此外,國際奧委會在答辯中主張,時間是影響復檢的重要因素,因為方法和實驗室設備的改進需要時間。國際體育仲裁院支持了國際奧委會的上述主張和理由,認可了8 年時效規則的有效性。
需要注意的是,在興奮劑違規案件的時效問題上,一個基本的趨勢是時效的延長。2003 版與2009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均規定了8年時效,在2015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修改時,曾經提出過14年追訴時效的修改意見,后來在正式通過的2015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中改為10 年:“對運動員或其他當事人的興奮劑違規采取行動的時效自發現違規之日起為期10年,逾期對興奮劑違規不予追究。按照第7條規定通知運動員或其他當事人興奮劑違規,或已經通過適當的方式嘗試通知的除外?!?015年的修訂將此前的8年時效延長至10年,并新增規定只需在時效屆滿前向運動員發出通知,包括處罰決定做出和實施在內的程序即使是在時效屆滿后完成也不視為逾期。國際奧委會對包括劉春紅、曹磊在內的2008年北京奧運會樣本重啟時間雖然未超過8年,但做出處罰決定的時間為2017年,已經超過8年,這一規定明確了時效的計算只以重啟樣本這一行為為計算基準,而不以處罰行為為計算基準。當然,為保護運動員的基本權利,2015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第25.2 條也規定了“從舊兼從輕”原則(lex mitior)。
國際奧委會與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均肯定8 年甚至10 年的時效,原因在于技術的進步發展需要時間積累。但體育界與法律界也對時效過長提出了一些質疑:由于“嚴格責任原則”的適用,國際奧委會或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只需依據陽性檢測結果即可認定興奮劑違規。相較之下,這種“年深月久”對于運動員舉證所產生的影響是更為顯著的:經過較長的時間后由運動員承擔證明實驗室操作存在違規的責任是非常難實現的。《第29 屆北京奧運會反興奮劑規則》(The International Olympic Committee Anti-doping Rules Applicable to the Games of the XXIX Olympiad,簡稱IOC ADR)第3.2.1 條規定:“推定獲得世界反興奮劑機構認證所實施的樣本分析程序和保管程序是依照實驗室國際標準進行的。運動員可以通過舉證實驗室出現過違背國際標準并由此合理導致陽性結果的行為來抗辯。”可見,證明因實驗室存在違反實驗室國際標準情形從而導致陽性結果產生的責任應由運動員承擔。然而,以劉春紅案為例,運動員的樣本在從采集到接受復檢這漫長的8 年中,一直處于實驗室的控制之下,甚至還涉及到從北京實驗室至洛桑實驗室這一運輸過程。在此種情況下,由運動員承擔證明實驗室操作存在違規的責任是較難實現的。在復檢程序的開啟上世界反興奮劑機構采取在時效屆滿時開啟,而處罰結果的下達卻在時效屆滿之后,這無疑不利于運動員的保護[6]。但8年的時效在2003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就已經明確規定,目前2015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對時效規定為10 年,明確的時效規定使國際體育仲裁院在案件中不會將時效問題作為爭議問題對待。
劉春紅與曹磊案第4 個爭議點在于,運動員對于實驗室兩次檢測出相反結果的處理方式提出質疑,希望在仲裁時對實驗室檢測結果相逆的情況予以考量。我們因此需要在案例中分析,當兩次實驗室做出的檢測結果不一致時,國際體育仲裁院會如何認定?
2015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第6.5條針對興奮劑的檢測規定了反興奮劑機構可以在時效有效期內對樣本進行多次重復檢測,這是因為由于技術的發展可以檢測出當年無法檢測出的違規物質,以防有漏網之魚[8]。在劉春紅案中,2008年與2016年的檢測結果不一致是由于技術的發展致使檢測靈敏度發生了變化。劉春紅案中的違禁物質西布曲明,2008年僅能在西布曲明含量超過500ng/ml才能檢測出來,而2016年由于儀器的敏感度使洛桑實驗室能夠在物質含量50ng/ml 時就能檢測出來,因此在2016 年的復檢時檢測出該違禁物質。西布曲明作為2008年禁用清單上明確列舉的禁用物質,此種物質的違規是無可置疑的,并不能因為技術未能檢測到就能夠對服用興奮劑存在僥幸心理。仲裁裁決中指出2008年與2016年的檢測結果之間并不存在不一致或矛盾,因為兩次結論均是通過當時可以利用的儀器和方法得出的,復檢的主要功能是通過經改進的方法分析“檢測樣本采集時所禁用的物質,由于禁用物質于樣本采集時無法檢明”,而未對運動員實施制裁并不意味著此后運動員能夠產生不受制裁的合理期待。
兩次檢測結果不一致在國際體育仲裁院也有過判例。在以往的判例中,即使興奮劑檢測的技術標準未產生變革,出現兩種不一樣結果時仍會按運動員違規處理。如2008 年北京奧運會男子4×100 m接力賽中,內斯塔·卡特爾(Nesta Carter)作為第一棒,全隊以37 s10 的成績打破了美國隊創造的37 s40 的世界紀錄獲得奧運會金牌。2016年,國際奧委會對2008年北京奧運會樣本的復檢中,查出卡特爾的樣本呈陽性。卡特爾面臨半年到一年的禁賽處罰,并無緣2016年的里約奧運會。2017年1月25 日,國際奧委會宣布整個牙買加接力隊在2008 年北京奧運會上獲得的4×100 m接力金牌被剝奪。之后卡特爾上訴到了國際體育仲裁院,卡特爾在上訴時聲稱:由于進一步分析(further analysis)的目的是檢測在初步分析中未進行檢測出來的禁用物質或禁用方法,進一步分析只能以一種方式或通過一種旨在得到通過當時初始分析不能得出結果的新方法,而在本案中卡特爾的樣本,根據專家意見,在2008 年北京實驗室通過當時的方法就可以檢測出來這種名為甲基乙胺的物質。卡特爾認為再通過同樣方法的初始分析(initial analysis)之后,他們理應擁有合理期待,對于樣本的檢測即使顯示服用興奮劑結果也只能通過新方法檢測出來。國際奧委會在對卡特爾的處罰決定中詳細闡述了對兩種檢測結果不一致為何仍然按違規處理的理由:即使是同時檢測,在不同實驗室對于檢測方法或者是儀器的敏感度等原因也會出現不同的結果,甚至是一個實驗室呈陽性另一個呈陰性的結果,因此并無必要對于進一步分析的范圍方法進行限制。最后,國際奧委會紀律委員會認為,進一步分析優先使用新方法(new method),因為這是最為靈敏的探測方法。但是,這個優先使用并不意味著排除了識別禁用物質的任何其他方法的應用,無論是新的方法還是已經在初步分析時就已存在的方法,最后對卡特爾做出了處罰決定,國際體育仲裁院也支持了國際奧委會的處罰決定和理由[9]。
由此可見,在國際反興奮劑領域,對于興奮劑樣本的檢測,不論技術標準的進步與否,只要查出陽性結果即為違規。這也反映了國際體育界對興奮劑查處的嚴苛性。然而對于同一種技術的檢測,不同實驗室出現的不同結果,如果第一次檢測未出現陽性結果,之后再以相同方法進行檢測,即使檢測出陽性結果是否是違反了相應的一事不再理原則呢,運動員對于自己樣本的合格性是否有合理性期待呢?從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國際奧委會以及國際體育仲裁院的處罰決定來看,可以預見的短期內對于興奮劑的追究仍然是從嚴的,這種期待是得不到保護的。
通過對劉春紅與曹磊案的分析,我們發現,在反興奮劑案件中,國際體育仲裁院以及反興奮劑組織所依據的原則與規則,區別于與傳統的法律原則與規則。盡管有一些基本的法律原則在反興奮劑領域也適用,如一事不再罰原則[10],但法治領域許多原則在反興奮劑案件并不當然被采用。反興奮劑案件適用規則的特殊性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1)在歸責原則方面適用“結果責任”或“嚴格責任”,不同于法治領域侵權責任法以“過錯責任”為主及刑法的基本原則“無罪推定”。反興奮劑案件采取嚴格責任的歸責原則,即運動員必須確保沒有禁用物質進入其體內,其要對發現于他們身體內的任何禁用物質或它的代謝物或標記物負責,以有錯推定為原則,一旦運動員被檢測出來結果呈陽性則推定運動員服用了興奮劑物質,運動員則負有證明自身沒有違規的義務。同時,《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確定了幾個重要的假設和前提:其一,經過WADA認證的實驗室得出的檢驗結論被認為是正確的,運動員承擔證明該結論是不正確的責任;其二,運動員不能質疑禁藥名單上的物質或方法,也不能辯稱該物質和方法并不能提高比賽成績,運動員的主觀過錯大小只在處罰時才予以考慮[11-12]。在這些前提和假設里我們可以看出,由于嚴格責任的適用,在舉證責任上實施舉證責任倒置,不同于民事訴訟基本原則“誰主張誰舉證”,如運動員承擔對自己沒有過錯的證明責任,運動員對于實驗室的樣本儲存和處理不當的舉證責任等。在劉春紅案件的判決中國際體育仲裁院認為因存在違反實驗室國際標準的情況從而產生陽性結果的舉證責任應由運動員而非國際奧委會承擔,由于運動員未能達到優勢證明的證明標準,無法推翻“WADA認證實驗室所進行的樣本分析和保管程序符合ISL”(2015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第3.2.2 條)這一推定。且根據2015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的規定,即使運動員能夠證明實驗室存在程序瑕疵,但只要不能證明這一程序瑕疵與陽性結果存在因果關系,則運動員的舉證被認為是不充分的。這些因素都使在反興奮劑案件中,運動員承擔的舉證責任重于法治領域里刑事案件的被告人的舉證責任。實踐中由運動員承擔證明實驗室操作存在違規的責任是較難實現的。
(2)在規則的適用方面一定程度突破法不溯及既往原則。法不溯及既往來源于拉丁文諺語“Lex prospicit non respicit”,即“法律向前看不向后看”,是法治國家的基本原則,基本涵義是不能用今天的法律約束昨天的行為,如美國1787年憲法規定了追溯既往的法律不得通過。但在反興奮劑領域,劉春紅、曹磊、內斯塔?卡特爾等案件中,國際體育仲裁院均認可行為發生時未列入禁用清單的物質可以被溯及適用,尤其是內斯塔?卡特爾案明確了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禁用清單是一份“開放式清單”,包括藥理學上歸類為興奮劑的所有物質,且運用了“類推適用”的方法?!敖诡愅啤笔欠ㄖ晤I域中刑法的基本原則之一,與“罪刑法定”原則均為現代刑法的重要基礎。但反興奮劑領域對這些基本法律原則均有不同程度的突破。
此外,對于樣本的不同檢測結果也采用對運動員不利的結果為準,與法治領域要求的證據形成一致性鏈條的證明要求不相符。
反興奮劑領域之所以與法治領域在許多原則規則適用上有區別,其根本原則在于體育領域的自治屬性。一直以來,體育規則由體育領域自行規定,法律并不直接介入體育領域,除非涉及到運動員作為公民的基本權利,體育領域的自治規則最大限度僅限于體育本身——如剝奪比賽成績、禁賽等。因此,體育領域的主要規則均為各主要國際體育組織的章程。從性質上來看,體育領域的自治權是一種集體性權力。首先體育行業組織的自治權來源于成員個人權利的自愿讓渡,運動員為了參加比賽必須認可體育組織的章程,成員在權利讓渡之后就必須服從于體育行業組織的規定。其次,體育行業的自治權僅作用于行業內部成員,對組織外部成員無效。正因為僅作用于內部成員,效力不具有外部性,法律也沒有介入的理由與必要。
《世界反興奮劑條例》每5 年左右要修訂一次,每次修訂都意味著反興奮劑領域的頂層規則發生了深刻變化[13],其修訂趨勢對于我們把握反興奮劑領域未來的規則變化至關重要。
2021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經過兩年時間搜集意見和醞釀修訂,于2019年11月7日世界反興奮劑大會閉幕當天獲審議通過,將于2021 年1 月1 日起開始實施。在新通過的2021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中,非常引人注意的一個變化是關于樣本進一步檢測規則的修訂。2021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將進一步檢測(further analysis of sample)修改為在結果處理或聽證程序之前或期間進一步分析樣本(Further Analysis of a Sample Prior to or During Results Management or Hearing Process),關于樣本進一步檢測的條款分為4部分[14]:
第一,在通知運動員違規之前,樣本的反復檢測次數沒有限制。在運動員被通知陽性檢測結果之后,僅可在運動員或聽證小組同意的情況下方可進行額外檢測。本條款的基本原理是,一旦運動員被告知陽性檢測結果,他(她)不應在聽證會的過程中,被迫成為樣本檢測的目標人群。如果在聽證過程中認為進一步檢測恰當,則可在運動員同意的情況下,直接由聽證小組進行指示。
第二,當樣本呈陰性結果時,由發起和指導樣本采集的反興奮劑組織或世界反興奮劑機構開展的進一步檢測(復檢)沒有限制。其他反興奮劑組織需征得發起和指導樣本采集的反興奮劑組織或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的同意(條款6.6)后才能進一步檢測樣本。
第三,對樣本拆分為A、B 樣本作出規定,如果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及具有結果管理權限的反興奮劑組織和/或世界反興奮劑機構認可的實驗室希望將樣本拆分為A、B兩部分,使用A樣本進行分析,B部分進行結果確認,應遵循國際實驗室標準中規定的程序。
第四,增加了關于樣本所有權及樣本結果信息的相關規定,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可以隨時自行決定對實驗室或反興奮劑組織所擁有的任何樣本和相關分析數據或信息進行實際擁有。根據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的要求,擁有樣本的實驗室或反興奮劑組織應立即授予訪問權,并使世界反興奮劑機構能夠實際獲得樣本,如果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在獲取樣本之前未事先通知實驗室或反興奮劑組織,則應在獲取后的合理時間內向世界反興奮劑機構所采集樣本的實驗室和每個反興奮劑組織提供此類通知。在對檢測的樣本進行分析和任何調查之后,如果發現其違反了反興奮劑規則,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可以指示另一個反興奮劑組織對運動員進行測試,并對樣本承擔結果管理責任。
2021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上述修改內容將對世界反興奮劑規則產生重要影響:對樣本的進一步檢測無次數限制的規定對運動員影響巨大,尤其是當樣本初次檢測結果為陰性時,由發起和指導樣本采集的反興奮劑組織或世界反興奮劑機構擁有無次數限制的檢測權對運動員權利有重大影響。運動員要在長達十年的追訴時效內面對持續增長的技術進步及禁用清單更新造成的溯及適用,運動員、教練員及輔助人員等不可對當時雖不屬于禁用物質清單之列,或不能被技術檢測出就抱有任何僥幸心理。
同時,國際體育仲裁院在未來可預見的時間內不會改變裁決,各國的法院對于體育糾紛的案件也是注重程序上的審理而對于實體規則并不進行挑戰。在法律適用規則中,國際體育仲裁院使用了規則、法律規范、法律(regulations、rules of law、law)3 種不同的表述。仲裁庭將根據可適用的體育規則(regulations)以及作為補充的當事人選擇的法律規范(rules of law)來解決爭議,如當事人未能選擇,則應適用做出被上訴決定的體育聯合會、體育協會或相關體育組織所在地國的法律(law),或者,適用仲裁庭認為適當的法律規范(rules of law)。在后者的情況下,仲裁庭應當給出理由。從反興奮劑領域案件的規則適用情況來看,《世界反興奮劑條例》一直是該領域國際體育仲裁院適用的頂層規則,在案例中從未被推翻過。如在2011年梅里特(LaShawn Merrit)一案中,國際體育仲裁院認為《世界反興奮劑條例》已被并入奧林匹克憲章中,國際奧委會的“大阪規則”應受《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的約束,“大阪規則”與《世界反興奮劑條例》不符,也與國際奧委會的組織章程——《奧林匹克憲章》不符,因而該規則是無效的,不具有執行力[15]。由此可見,在反興奮劑案件中,只要《世界反興奮劑條例》有明確規定,相應的體育比賽受到《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的約束,國際體育仲裁院不會對條例中的規定作出撼動和質疑,因此在今后的體育興奮劑糾紛審理中仍將適用上述規則和原則。
無論劉春紅案、曹磊案,還是2021 版《世界反興奮劑條例》的修改通過,其中禁用清單為開放式清單、復檢權力不受任何限制等規則,均體現了國際體育界對興奮劑問題的嚴厲態度,也有利于建立純潔干凈的體育競爭環境。2019年11月8日,我國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審理走私、非法經營、非法使用興奮劑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其中明確規定了涉嫌興奮劑犯罪的定罪量刑法律適用問題,將于2020 年1 月1 日起施行。這一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標志著我國的興奮劑規制已經進行刑法規制階段,未來將會極大增加打擊興奮劑行為的力度。在嚴厲打擊興奮劑的同時,也應當注重保護運動員的合法權利。從國際體育組織過往的處罰案例來看,適用規則的結果完全不考慮運動員權利的保護確實有失公正。以禁用清單的溯及適用為例,禁用清單對生長激素等非特定物質進行非窮盡式的列舉,然而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和國際奧委會并沒有對那些清單移除的物質撤銷處罰,對于運動員的權利保護十分不公平。如大劑量的咖啡因在以前被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列為禁藥,運動員因此而被禁賽[16]。但2004年咖啡因從禁用清單中移除,而運動員并未因此被撤銷或減少禁賽期。換言之,對運動員有利的禁用清單并未被溯及適用,只有對運動員不利的禁用清單被溯及適用,形成了事實上的“從新兼從重”,完全違背“從舊兼從輕”的法治基本原則。盡管體育行業為自治領域,具有相應的自治原則,但仍期待在未來的發展中,逐步向更公正的法律領域的原則靠攏,在打擊興奮劑違規的同時,兼顧保護運動員合法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