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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拉杰

2020-11-25 02:40:37澤讓闥
草地 2020年5期

澤讓闥

1

丹曾郎杰采藥歸來,在小鎮西面的山坡上休息了一會兒。白日高懸,清風拂動。幾步外,一叢粉色的狼毒花開得正艷。

他吐掉銜在嘴里的半截草莖,打開背包,從滿是草藥的包底掏出裝有白酒的飲料瓶,擰開蓋子深抿一口,愜意地嘆息了一聲。當地釀制的青稞白酒又純又烈,單單聞著就讓人陶醉。

抬眼處山谷寂靜,河水兩岸的紅柳綠意正濃。遠處的山巒間,深深淺淺的藍猶如薄霧般涌動。云影怕驚動了草木的沉思,在大地上悄悄移走。

山腳的小鎮深陷在淡黃色的青稞地里,預示著秋天將至。

丹曾郎杰在這里生活三年了,對小鎮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小鎮很小,小到連酩酊大醉的酒鬼拖著腳步,耷拉著腦袋,在漆黑的深夜都能順暢地、毫不傾斜地從南走到北,或者從北走到南。

小鎮每晚都有酒鬼夜行。有的像鬼影一樣悄然消失;有的發著酒瘋在街上盤桓,嚎叫,謾罵。運氣好時沒人理睬,運氣差時被幾個毛頭小伙子揍上一頓,扔在路邊的莊稼地里,等黎明酒醒,只覺渾身疼痛,卻又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么。

想到酒鬼,丹曾郎杰的眼光落在衛生院后面的舊房子上。鄰居是個很奇特的酒鬼,清醒的時候對人特別友善,一旦兩杯酒下肚,說話就變得粗野,而且還態度囂張,拍桌子砸板凳,無故與人叫陣,有時還去招惹那些街上過路的。然而,他對丹曾郎杰倒是客客氣氣的。大伙兒瞧著酒鬼清醒時的面子,一般都讓著他。可難免有人不買賬,所以,只要挨了打,他就回去拿家人撒氣。萬籟俱寂的夜里,丹曾郎杰隔三差五就會聽到他妻子無助的哀嚎,或者兩個孩子驚恐的哭喊。

從山坡上望下去,小鎮里行人寥落。街道兩邊的老房子格局相似,但已磚瓦失色,極度衰敗。不管是學校、鄉政府、衛生院、派出所、獸防站、郵政所、糧站,還是那三家商店、兩家小飯館,都同樣散發著古老、陳舊,還有些許頹喪的氣息。雖然此時看不見,但丹曾郎杰知道,那條毛發凌亂的黑色流浪狗此時正在街上的某個角落里趴著。流浪狗快要老死了,連喘氣都吃力,時常吃下醉漢們吐在街上的酒食,醉倒在街邊的房檐下一動不動。它每次到衛生院里溜達,丹曾郎杰都要喂它點吃的。

小鎮外圍的莊稼地里散落著老百姓的房子,土墻板壁,柵欄小院。雖然只有十多戶,卻東一家西一戶,一個個離得遠遠的。沙沙作響的莊稼地里,隱藏著縱橫曲折的小路。

小鎮的南面有條小溪,一座歪歪斜斜的水輪轉經房坐落在溪水上。轉經房上的石板稀疏錯位,滿是縫隙,四周陳舊的杉木壁板已所剩無幾。巨大的轉經筒用牛皮包裹著,年復一年,不分晝夜吱呀轉動。旁邊的幾棵白楊樹冠高聳,青郁蔥蘢。小鎮上的人就在這座轉經房下取水。

看著土墻環繞的衛生院,丹曾郎杰想起他剛來報到時的情景。小鎮距縣城近兩百公里,是縣里最偏遠的鄉鎮。他趕了一天路,換了兩趟車。第二次轉車,搭的是附近村民的拖拉機。

站在亂石嶙峋、塵土撲面的街道上,只見衛生院的那排房子很是氣派。但是,從有些傾斜的大門看進去,里面格外冷清,見不到一個人影。大門兩邊的墻角石縫里長滿了野草,還有黃燦燦的蒲公英。

往里面搬行李的時候,丹曾郎杰在昏暗的過道里看見每個房間的門楣上都釘著個腌臜的小木牌,上面的字跡覆滿塵垢。搬完行李后,他特意在過道里轉了一圈,看見牌子上不但寫有掛號室、診療室、藥房、內科、外科和病房號,竟然還有化療室和手術室,心想這里應該有不少醫生吧。

可是,衛生院里只有一個老醫生。

丹曾郎杰站在空寂無人的院子里,正尋思著接下來該怎么辦,老醫生幾乎小跑著出現,嘴里還忙不迭地問候著:“呀呀呀,這一路辛苦了吧?”

走近后,丹曾郎杰見老醫生的臉有些浮腫,兩個眼袋沉重得像注了水,臉色還隱隱發青,一看就知道是個嗜酒如命的人。

老醫生格外熱情,說話聲音比常人高了八度。他把丹曾郎杰的行李搬進自己的寢室后,將他帶到一家小飯館。一陣吆喝:一斤酒,三個菜,一個湯,算是為丹曾郎杰接風。

老醫生剛才在這里跟人喝酒,聽說有人往院子里搬東西,知道來了新醫生,馬上跑來。

趕了一整天的路,身上又沒帶干糧,丹曾郎杰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酒沒沾幾口,飯卻吃了好幾碗。丹曾郎杰心里清楚,自己那天的吃相就跟餓了好幾天的乞丐差不多。

老醫生很健談,但他喝的酒比他說的話還多。搭在盤沿上的筷子沒怎么動,酒杯卻像粘在他嘴上一樣。

老醫生說他最初是個赤腳醫生,后來因為縣里醫生緊缺,就被衛生局聘用,前前后后培訓了又培訓,一直守著那個四合院,不知不覺間從一個精神煥發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兒孫滿堂的糟老頭子。他幾年前好不容易轉正,本來去年就該退休的,可是一直沒有人頂替,不得不又多待了一年。

說到小鎮上的老房子,老醫生說這都是以前森工上修的。那時候,原始森林還嚴嚴實實地覆蓋著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后來,響了幾十年的砍伐聲驟然停止,山河瘡痍處,只留下漫山遍野的灰色樹樁、腐爛發黑的廢棄樹干和這些老舊灰暗的房子。河面上漂著密密匝匝的木頭,直到最后一輛東風卡車拉著木頭卷著塵土消失。那些外地人收拾家什陸續離開,工人子弟學校停辦,直達省府的班車停運,當然也不會有露天電影放映了。這里除了消失的森林和遷離的動物,沒什么改變,大家的日子過得依舊艱難。

說話間,天已經快黑了。老醫生見丹曾郎杰酒足飯飽后神情困頓,意猶未盡地收住話頭。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說寢室門沒有鎖,讓丹曾郎杰先暫時住他的寢室,等丹曾郎杰的寢室整理好了再說。他又從懷里摸出一串鑰匙塞到丹曾郎杰手里,就算把衛生院交付到他手里了。

老醫生醉醺醺地回去了。他的家在一公里外的村寨里,抬眼即可望見。丹曾郎杰很快了解到,老醫生雖然醫術有限,但是心腸熱,人緣好,名聲還不錯。

從山坡上望下去,丹曾郎杰能從門診部后面的那排宿舍里準確地找到自己的寢室。為了收拾這寢室,他可沒少下功夫。

報到第二天,丹曾郎杰把老醫生隔壁那間布滿塵土和蛛網的屋子打掃干凈,然后從鄉政府和學校討來幾捆舊報紙,熬一鍋糨糊,把里外兩間屋子的四面墻壁和天花板細致地糊了一層。墻上斑駁的污穢遮擋住了,板壁上透風的縫隙修補好了,寢室看上去煥然一新,也亮堂了不少。

過后,丹曾郎杰在下雨天發現屋里有好幾處漏水,于是等天晴后著手翻瓦。翻瓦這活兒不能選段,只能從邊上開始翻起。面對十多間房屋,他原本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剛翻了半天,老醫生知道后帶著他的三個兒子、兩個孫子和村寨里的幾個小伙子來幫忙,只用了兩天就翻完了。

就這樣,丹曾郎杰雖然不能阻止成群結隊的老鼠每晚在地板下廝殺,或者在天花板上追逐,但他可以將凄風苦雨的侵蝕阻擋在門外,自己也算有了一個小小的落腳處了。

2

一路吹著口哨回到衛生院,丹曾郎杰看見寢室前的臺階上坐著一個人。那人兩條胳膊環在膝蓋上,臉埋在肘彎里,像是睡著了。

聽到動靜,那人抬起腦袋,原來是住在醫院后面的桑吾,赫赫有名的酒鬼鄰居。

看到桑吾,丹曾郎杰心里暗自發笑,剛才在山坡上他還想著這個整天跟酒較勁的人。

桑吾三十歲出頭,看上去稍顯瘦削,但身板結實精干。他對著丹曾郎杰笑了笑,依然是一副純善的模樣,只是笑得有些無精打采。

看到桑吾,丹曾郎杰立刻想起了他前不久戒酒的事情。

為了徹底讓桑吾戒酒,他的幾個親戚強行把他帶到寺院。當活佛拿來經書準備在他頭上加持讓他受戒時,他忽然從懷里掏出一瓶酒,說請仁波欽為這瓶酒誦經許可,承諾這是戒酒前的最后一瓶。

活佛見他嗜酒如命,在如此莊重的場合還能提出如此怪誕的要求,啼笑皆非,但也應允了。

然而回來后,桑吾并不是一次性把那瓶酒喝干,只是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喝上兩小口盡力拖延戒酒的時間,不僅如此,他還另外拿一瓶酒,在里面滴上幾滴,搖上一搖,說這瓶酒里有了活佛念過的經文,應下的承諾,坦然而飲。他的親戚和妻子啞然無語,竟然沒法反駁。細想他的話好像有些道理,也就被他這樣鉆了空子。

丹曾郎杰趕緊收回思緒,眼前這個人絞盡腦汁跟酒斗智斗勇的故事太多太多了,一時半會兒也捋不完。

“感冒還沒有好嗎?很抱歉,今天上山采藥去了。你等很久了吧?”丹曾郎杰帶著歉意說。

“沒事,沒事,就等了一小會兒。我還以為你出門買東西去了。”桑吾站起身,從身后的窗臺上提來一大把捆好的韭菜,“來的時候才割的。”他怕丹曾郎杰推辭,緊跟著又補了一句,“你客氣就是嫌少了。”

這里是半農半牧地區,海拔高,氣溫低,只能種植青稞和胡豆,還有少量的豌豆或土豆,而且產量都低。院子里能長的蔬菜也有限,且都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只有韭菜是個例外,從綠意初現的五月,到秋意蕭瑟的十月,一茬一茬,蓬蓬勃勃。

“謝謝啦,幫我放到屋里吧。”丹曾郎杰剛才沒看到窗臺上的韭菜。聽了桑吾的話,不好再客套。他放下背包,在檐下的臺階上晾曬草藥,話里沒把桑吾當外人。

桑吾推門進去,把韭菜放在火爐邊的桌子上,眼光拘謹,還沒來得及左顧右看就趕緊出來了。丹曾郎杰跟老醫生一樣,從來沒有鎖門的習慣,當然也沒有人到他們的屋里去偷東西。

曬好草藥,他帶著桑吾到門診室檢查。桑吾的肺部有點感染,除了吃藥,還需要輸幾天液才行。

丹曾郎杰給桑吾做過皮試,見沒什么不良反應,便問他:“你想在醫院輸,還是想回家里去輸?”

“要是不太麻煩,還是去我家里吧?”桑吾的臉上有了討好的神情。

丹曾郎杰收拾妥當,背著藥箱,跟著桑吾。當時,上面對鄉鎮衛生院的管理還不太規范,也不嚴格,要是就近的機關單位或者村民有人輸液,為了患者方便,他常常上門服務,到他們的家里去掛液體。如果有遠處的病人來輸液,他覺得讓他們孤零零地待在陳舊簡陋且有些昏暗的病房里甚是可憐,就把自己的住處當成病房,在外面那間“廚房”兼“客廳”的屋子里給病人掛液體。到了冬天,天氣異常寒冷,他的屋里會一直燒著火,便更是如此。很多時候,輸液的時間長了,他還給病人做飯,管人伙食。

如此過了多年,一次縣上主管衛生的領導來檢查工作,見他在自己的家里給病人輸液,還忙著給病人做飯,將他狠狠地批評教育了一頓,說一個醫務工作者首先要懂得保護自己,寢室不能當病房,萬一病人有傳染病怎么辦?但是離開的時候,那位領導私下又因為丹曾郎杰的醫者善心夸獎了幾句。

土墻外幾十米就是桑吾的家,如果兩人翻墻,幾步就能到。墻上有個缺口,雖然不大,但很高,對于身手敏捷的人來說也沒什么太大的難度。有一次,桑吾就從那個缺口跳進來,幫著丹曾郎杰劈柴。那是丹曾郎杰唯一一次見有人翻衛生院的墻。不過,這天他倆還是規規矩矩從衛生院的大門走出去,繞了一大圈從青稞地里穿過。

“你是沒有按時吃藥,還是沒有休息,感冒怎么會加重了呢?”丹曾郎杰問得有些客氣。兩人雖然是鄰居,但是除了那次劈柴,平常見面只是點點頭相互問好,并沒有更進一步的交集來往。

“你上次開的藥我都吃了。平常大家都說感冒了要鉆樹林、鉆灌木叢,那樣病就被枝條掛掉了,看來這話是騙人的。”桑吾在前面走得有點喘,說完嘿嘿一笑,可語氣中沒有多少笑意,一聽就是出于禮貌。他說這幾天到遠牧場幫阿爸搬圈,從夏季牧場搬到冬季牧場。搬圈的活兒累人,山上晝夜溫差又大,冷一下熱一下就成這樣了。

說話間到了桑吾的家。丹曾郎杰見院子里拴著一匹黑馬,精神抖擻地來回踱著步子。馬背上的鞍韉還沒有卸。

樓下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牲口糞便的味道。樓梯狹窄而陡峭。丹曾郎杰隨桑吾上樓后來到廚房。這里跟他的老家一樣,廚房不只用來做飯,還是平常待客的地方。只有在重要的節日,或者婚喪嫁娶人多的時候,才會用上真正的客廳。

這是一座幾十年的老房子。廚房不僅狹小,還特別矮,眼睛隨意一晃,屋里的一切已經盡收眼底。漆黑的火爐,被煙熏得黢黑的雕花碗柜。一張靠窗的坐床和陳舊的氆氌墊子,幾張杉木削成的粗陋發亮的小板凳。碗柜旁邊的木架上蹾著盛水的大銅鍋,銅鍋下面擱著三口鍋,大小不同,但都一樣黑亮。四周壁板和天花板上煙色彌漫。

丹曾郎杰的心里忽然“咯噔”一響,眼光回掃,發現架子下有一口鍋特別眼熟。那是一口把手殘缺的高壓鍋,蓋子和鍋口邊沿還沒有完全被煙熏黑,能隱隱看出這口鍋原本是金色的。

那不是自己丟失的高壓鍋嗎?他怕自己搞錯了,再次凝神細看,果然就是自己丟失的鍋。他的心里有股火“轟”的一下燒了起來,可一時間又不好發作。

丹曾郎杰剛到這里的時候,不知道做飯要用高壓鍋,等煮了幾次夾生飯才知道原因,不得不買了一口。丹曾郎杰家境不好,那時身上沒有幾個錢。他挨個在那三家店里詢問,但高壓鍋都不便宜。第三家店里有一口金色的高壓鍋,款式也特別,他一眼就看中了,躊躇再三,貴也買了,盡管是賒賬。他領到第一個月工資后就去還賬,那時候工資五百多,而高壓鍋卻整整兩百元。

丹曾郎杰回想著買鍋的情景,桑吾已經半躺在坐床上,倚著壁板,靠著靠墊,脫下左邊的袍袖,亮出手背做好了扎針的準備。他的臉上雖然帶著病人萎靡的倦容,但活泛的眼睛卻在丹曾郎杰的身上轉來轉去,像第一次見什么新奇事物似的看他做著輸液前的準備。

丹曾郎杰竭力克制,可眼睛總是被高壓鍋吸引著。他機械地套好液體瓶,見桑吾頭上接近房梁的壁板上有根釘子,上面搭著幾截失色的毛線和一根細繩,伸手墊腳把液體掛上去。放液體,加藥,撕膠布。扎壓脈帶的時候,丹曾郎杰終于忍不住問:“你家高壓鍋的把手怎么那么怪?”

“哦……不小心燒壞了,換了一個木把手。”桑吾的臉上堆滿了謙和的微笑,若無其事的語氣中沒有一絲波瀾。

“好一個虛偽無恥的家伙。”丹曾郎杰心里暗自咒罵著,忽然對桑吾感到無比的厭惡。他想桑吾那么專注地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不可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神情變化,可是看他神色坦然,臉上露著微笑,還泰然自若地說什么燒壞了、換了一個木把手的話。

高壓鍋的把手確實是燒壞的,但燒的人是丹曾郎杰。那天他正壓著飯,有個小伙子騎摩托車摔傷了,灰頭土臉、一瘸一拐地找他處理傷口,情急中忘了鍋里的飯。衛生院的院子很大,看病和住宿之間隔著老大一塊草坪,拉上門后,聽不到高壓鍋冒氣的聲音。

小伙子倒也硬朗,從頭到尾沒吭一聲。丹曾郎杰把他臉上、胳膊上、手上和大腿上的塵土污血清洗干凈,再細心地用鑷子把嵌進肉里的小石子一顆顆夾出來,然后給幾處較大的傷口上藥包扎。

等那小伙子離開,丹曾郎杰才想起爐子上還壓著飯。他甩開腿往回跑,可是在門口已經聞到了嗆人的焦味,屋里黑煙彌漫,高壓鍋里的飯燒成了黑炭。更讓他心痛的是柴火從爐門口燒出來,把高壓鍋的把手燒得變形變細了。

后來有一天,丹曾郎杰買了點排骨。準備用高壓鍋燉肉的時候,高壓鍋的把手忽然斷了,一鍋水與砍碎的排骨淌得滿屋都是。

商店里沒有單獨的把手賣,縣城又太遠,本想將就著用,可是斷了柄的鍋不但燙手,而且還不方便。于是,一天中午,他到小鎮北邊陰坡的樺樹林里砍了根樹枝,烘干后削制打磨,用細鐵絲一番捆綁,一個新的把手就做好了。雖然不太好看,但是結實管用。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丹曾郎杰把高壓鍋放在屋外的臺階上排氣,有個病人來買藥,等他從藥房回來,鍋連同窗臺上的壓閥一起沒了蹤影。他感到難以置信,伸長脖子左顧右看,好像高壓鍋躲在院落的某處草窩里跟他捉迷藏似的。

盡管不愿相信,可他清楚高壓鍋定是被人偷走了。他感到胸口憋悶,但又忍不住想笑:這么荒唐古怪的事情,也只有自己才會遇上吧。

丹曾郎杰最初懷疑過鄰居,但他想自己從來沒有鎖過門,桑吾要是翻墻來偷東西,屋里恐怕早就被搬空了。然而令人費解的是,當時除了來買藥的人,再沒有其他人進出。藥房連著過道,大半個墻都是窗玻璃,有人進出不可能不知道。

往事歷歷在目,桑吾卻睜著眼睛說瞎話。

丹曾郎杰越想越氣惱,粗魯地抓起桑吾的手找血管。由于生病身體虛弱,桑吾手上的血管不太明顯,丹曾郎杰就在他的手背上啪啪拍打,不覺中手上用勁,痛得他齜牙吸氣,可是又不得不忍著。

血管凸顯出來了,手背也被拍得通紅。丹曾郎杰緩過神來,忽然有點為自己的失態后悔。他用棉簽消毒的時候,又像怕把桑吾手背的皮膚蹭破了一樣,擦得特別輕柔。

“鍋還好用吧?”丹曾郎杰沒有考慮,張口隨意問道。他的心里還是放不下。

“很好用。你也知道我們這里沒有高壓鍋不行。”桑吾老老實實地回答,聽上去也很隨意,根本沒露絲毫馬腳。

“該死的小偷!不知羞恥的酒鬼!知道沒有高壓鍋做不了飯,還偷!”丹曾郎杰又在心里恨恨地咒罵起來,并暗自緊了緊拳頭。要不是礙于醫生和病人的關系,桑吾的臉上早就結結實實地挨一拳了。

抓著桑吾的手,丹曾郎杰決定讓他吃點苦頭。他慢慢把針扎進肌肉,然后裝作找尋血管,深深淺淺,左探右刺。如此幾下,丹曾郎杰感到桑吾的手一抽一抽的,渾身僵直,顯然痛得厲害。

心里的那點不痛快還來不及玩味,瞬間煙消云散。丹曾郎杰想到自己竟然這樣折磨一個病人,醫德何在?背心猛然濕漉漉冒了一層汗。

丹曾郎杰定了定神,手腕一穩,把針準確地扎進血管。

液體終于掛好。桑吾長呼一口氣,癱在靠墊上,虛弱地閉上眼睛。

丹曾郎杰退后幾步,斜坐在窗戶邊,心還在怦怦直跳。他見桑吾的臉上隱隱閃著汗跡,動了一絲惻隱之心。他打量著桑吾帶有風霜的硬朗的臉,心想他知道自己在報復嗎?看他那么安然平靜,應該不知道吧?可是,他又不是傻子!

丹曾郎杰胡思亂想了一通,見桑吾還沒有從虛弱中恢復過來,就把頭轉向窗外。

桑吾家的地勢稍微有點高,從窗戶看下去,衛生院里的一切盡收眼底。丹曾郎杰想自己這幾年一直被人暗中偷窺,心里很不舒服。

他的眼前出現了丟高壓鍋時的情景。自己被病人喊走。桑吾攀上土墻,一步跳到院子里。桑吾低頭彎腰一路小跑,把冒著氣的鍋提在手里,順手抓走壓閥塞進懷里。桑吾像只驚逃的兔子原路返回。

可是,他想不出桑吾是怎樣從墻上回翻的。墻那么高。當時鍋里壓著掛面,湯湯水水,而且還燙。

那段時間他還沒領到工資,手頭緊張,不得不又賒了一回。

丹曾郎杰進而想到,自己這幾年前前后后丟的東西也不少,除了那口高壓鍋,還有一雙運動鞋、一件夾克衫、兩件T恤、一條內褲和兩雙襪子,都是洗干凈曬在院子里后消失的。當時他懷疑,鞋和衣服可能被病人悄悄塞進懷里揣走了,但是T恤、內褲和襪子是貼身穿的,應該不會有人去偷,大概被風吹落后讓流浪狗或者流浪貓什么的叼走墊窩里了。現在他確信,丟失的東西被眼前這個寡廉鮮恥的酒鬼偷了。

丹曾郎杰像做CT似的,把桑吾全身上下細致地掃描了一遍,腦子里的機器也在高速運轉。

他的腳上穿著一雙黃膠鞋,鞋幫上沾著泥土和草屑,顯然從遠牧場回來后還沒來得及換——他也許怕露餡,運動鞋自己不敢穿,廉價轉賣給了別人。

他的襪子是黑色的,而自己喜歡白色。這個可以排除。

夾克衫沒見他穿過,恐怕也跟鞋子一樣賤賣了。

緊接著,丹曾郎杰想到自己的T恤和內褲說不定此時正被他貼身穿著,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感到渾身不舒服,打了個哆嗦。

這時,桑吾緩緩睜開眼睛,對著丹曾郎杰歉然一笑,說:“對不起啊,來了你一直在忙,都忘了給你倒碗茶。”

其實,從桑吾閉眼休息到睜開眼睛,也就一小會兒。但是,丹曾郎杰思緒涌動,像是過了很久。

“哼哼,不要臉的家伙,我丹曾還稀罕你家的那碗茶嗎?冷鍋冷灶還假裝客氣,臉皮也真夠厚的。”丹曾郎杰心里暗自罵著,起身往外走。他不想繼續待在屋里受煎熬。他不知道自己跟桑吾還有什么話可說。

剛跨出門檻,丹曾郎杰轉念想到桑吾還輸著液,他是自己的病人,不交代一下也不妥當,就冷冷地說:“藥還多,我先回去一趟。”

說完,他頭也沒回地下樓了。

3

丹曾郎杰原路回到衛生院,見桑吾家的窗戶像個巨人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玻璃反光,像一面鏡子,看不透里面的情形。可他確信,窗戶后面肯定有雙眼睛在鬼鬼祟祟地窺探。

丹曾郎杰有意無意朝地上重重地吐了口唾沫。

回到寢室,他看到桌子上綠油油的韭菜,一把抓過來扔進垃圾桶里。

“我難道需要你的施舍嗎?”他恨恨地想著。

“我怎么會淪落到這么個鬼地方?還整天跟這樣的人打交道?這難道是自己的命運?不不不!這不能怪命運,這只能怪自己當初缺心眼,蠢笨如牛!”

自怨自艾中,丹曾郎杰想起了當初學校辦公室里的那頓晚餐。

丹曾郎杰沒來多久,很快跟周圍的人熟悉起來。小鎮地處三縣交界,偏遠閉塞,除了學校和鄉政府能多看到幾個人影,其他單位都是孤家寡人守著陣地,孤軍作戰。

丹曾郎杰不打牌,也不抽煙,但是要喝酒。生活枯燥無聊,日子孤寂乏味,娛樂單調匱乏,總要找點什么事情來打發歲月。夏天還好,工作之余他們可以到樹林里撿撿菌子,或者到河邊釣釣魚。不過,釣魚要到隱蔽偏僻的地方,不然被過路的僧人看到,他們會沒收魚竿,將魚放生。冬天就只能窩在室內,除了抽煙、喝酒、打牌,再沒有什么其他的消遣方式了。

很快到了年底,鄉中心校考完試放假,教師們在回家前簡單聚餐。跟以往一樣,學校把所有單位的人都請來。兩桌人,除了一位四十多歲的老教師,剩下的全是清一色的光棍漢,唯有高矮胖瘦年齡是不一樣的。

辦公室里燒著大火,火爐是用半截油桶做成的。當年森工上的工人就這樣燒火,這是他們遺留下來的痕跡。屋外冷風呼嘯,大伙兒卻很快熱得冒汗,都把外套或者藏袍脫了放在就近的辦公桌上。丹曾郎杰怕袍子和腰帶沾了粉筆灰,特意找了兩張報紙鋪開墊一墊。

菜很簡單,但是分量很足,特別是桌子中間的那一大盆手抓牦牛肉,拿刀削成小塊,蘸著辣椒面下酒,別提有多美味了。

大伙兒借著酒興,說著笑著,唱著跳著,從傍晚一直喝到深夜。所有人都醉了,杯盤狼藉間,三三兩兩地頭碰著頭、手搭著肩、結結巴巴地相互掏心窩子。

丹曾郎杰是喝酒的好手,每次聚會都把醉酒的同伴一個個送回寢室安頓好才休息。仗著酒量深,他總能保持一絲清醒。

丹曾郎杰饒有興致地看著對面大嗓門的警察,見他放開聲音,比手劃腳地跟他旁邊的人講著某次抓捕偷牛賊的驚險經歷。噴出的唾沫星子濺了聽者一臉,可對方已經眼神呆滯,面部僵硬,渾然不覺。

這些人幾乎天天都在一起,相互間紅過臉,較過勁,甚至還打過架,可他們依然是最好的朋友,那些酒話就算不說,也一樣知根知底。就像不久前的一次聚會中,有兩個人喝著喝著打了起來,怎么也勸不住,最后還像鬼上身似的相互動起了刀子。警察二話不說,在眾人的協助下將兩人拷進拘留室。第二天一早警察準備放人,卻在門外聽到昨晚還要以死相拼的兩個家伙竟然在里面嗡嗡閑聊。警察打開門,兩個醉鬼不好意思地對著警察傻笑。此后,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成了大家揶揄的對象。

丹曾郎杰自顧自地喝著,這時坐在他旁邊的老教師挽住他的脖子,將嘴巴貼在他的耳根大著舌頭問:“你知道……你是怎么到……到這里來的嗎?”

“當然是坐車來的,不然走路呀?”丹曾郎杰見他醉得厲害,開玩笑說。

“不是,我是說你……你為什么會被分……分到這里?”

“畢業了,然后就分到這里了。大家不都這樣嗎?”

“你呀,真是太……太老實啦。”

丹曾郎杰見他臉上肌肉僵硬,但朦朧呆滯的眼睛里卻滿是同情。

“你怎么這么說呢?我怎么老實了?”丹曾郎杰忽然覺出他的話里藏著什么內幕,酒也醒了三分。

接下來,丹曾郎杰的臉上雖然挨了不少唾沫星子,可他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在他報到的前腳,跟他同時分來的醫生去了分管片區衛生院的院長家里,兩瓶好酒,一條好煙,一條哈達,就將兩人的工作地點做了調換。丹曾郎杰原本該在片區中心衛生院上班,卻稀里糊涂地到了這個離中心衛生院三十多公里,穿谷進溝條件艱苦且小得不能再小的鄉鎮。

丹曾郎杰那夜酩酊大醉,而且悲傷地哭了。這一舉動出人意料,差不多把所有人的酒都給哭醒了。最后,他被兩個同伴半拖半扶地送回寢室,衣褲鞋襪都沒脫就昏睡過去。

第二天醒來,丹曾郎杰頭痛欲裂。他感覺就像心臟移位到了腦袋里,跳得驚天動地,轟然作響,都快把頭骨震裂了。

乍然想起昨夜酒桌上的事情,丹曾郎杰心里一痛,嘴里的苦味更濃了。他想到了昨晚向自己透露消息的老教師。

老教師一畢業就被分配到這里,卻因為性子耿直,不屑打點,也不喜歡求人。工作雖然盡心盡力,可還是被生生忽視遺忘,就像拉磨的毛驢在原地打轉似的在這里待了二十二年。如今他班上的孩子,已經是他當初那些學生的子女了。

老教師雖然心氣高,但人緣好。每次有同事調走,都私下勸他們低一回頭,彎一次腰,出一點血,可他依然從不膝蓋打彎,守著自己的原則和尊嚴,不肯做出半點妥協。

老教師不是傻子,他心里非常清楚,其實很多人的工作調動只是一樁生意。參照距離縣城的遠近,環境條件的好壞,除了跟這里一樣唯恐躲之不及的幾個偏遠學校,每個學校的背后都有一個隱形的價碼。

話說回來,其他單位又何嘗不是呢?

如今,老教師的兒子讀初中,女兒讀高中,妻子在老家務農,他不愿,也沒有能力去完成這樣一樁買賣。老教師偶爾自嘲時開玩笑說:“這里的孩子入學遲,結婚早,說不定退休前能教上第一批學生的孫子,搖身一變成為名副其實的老師祖爺。”

丹曾郎杰有點懷疑自己昨晚被人下了藥,或者被人下了咒,不然為什么一瞬間就醉迷糊了呢?那個“噩耗”后面發生的事情他都不記得了,包括他抓著酒瓶猛灌,然后推開碗筷趴在桌子上,像個孩子似的捂著臉“嗚嗚”痛哭。

看著腳上硬邦邦的靴子,丹曾郎杰知道送自己回來的人也醉得不輕。他想著他的那些同伴,他們很多人都像墻角的拴馬樁,在這里一動不動,一釘多年。他一直深信自己所受的教育,接受的信念,盲目而又樂觀地認為世間充滿了光明,誰想陰暗就隱匿在身邊,即使如這般的窮鄉僻壤,也有它滋生蔓延的土壤。他悲觀地意識到,以自己跟老教師差不多的性格,他將會在這里待很久很久,以致最后變成路邊一塊長滿褶皺的石頭,即使覆滿綠色的青苔,也顯不出絲毫的生氣。

思緒的潮水轟轟隆隆,他在波濤里拼命掙扎。在床上躺了很久,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快要腐爛的尸體,滿屋報紙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文字,恍然間變成嗡嗡喧嘩的蒼蠅,鋪天蓋地朝他掩殺過來。

丹曾郎杰大叫一聲,猛地坐起身來。他像馱馬卸下鞍韉,渾身肌肉不由自主地“撲棱棱”抖了幾抖。瞬息間,他的心里有股強勁的力量在蓬勃,那股力量激蕩而上,撞得天花板砰砰直響。這是一種暌違已久的感覺。他以前愛打架,每當遇到強勁的對手,心里亢奮,就會這樣忍不住打個哆嗦。

一樁骯臟的交易激起了丹曾郎杰心中蟄伏已久的斗志。他心里明白,遭遇和環境固然會影響一個人,但如果意志消沉,放任自流,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了,荒廢的終究是自己。他繃緊肌肉,捏緊拳頭,決心與命運一戰。

改變從當下開始。

丹曾郎杰迅速起床,升起爐子,屋里很快暖和起來。

為了緩解頭疼惡心,他到藥房取了一片止痛片,就著兩管50%的葡萄糖吃下。回到寢室后,他像是舉行什么莊重的儀式似的,倒了一大盆水,脫光身子,拿毛巾將身體細致地擦洗了一遍。然后,洗頭洗臉漱口,換了身干凈的衣服。

身體一清爽,心里也跟著輕松起來。丹曾郎杰在屋角的小龍碗里點了根藏香,熏香后面的小相框里供著一幅藥師佛的唐卡照片,薄煙氤氳中,香味馥郁。

丹曾郎杰端坐在桌子前,抑著嗓子誦了三遍《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又撥著佛珠念了一圈藥師佛心咒,最后祈禱、回向。這一功課他已經耽誤有半年了。在學校學習藏醫期間,他們每年都會參加特意為醫者舉行的藥師佛灌頂法會,并念誦要求的經文。

完成早課,丹曾郎杰捏坨糌粑簡單吃了早餐,然后從臥室床頭的桌子上選了一本書,倒一碗清茶,坐在火爐邊安靜地看起書來。那些藥典醫書,他也有很長時間沒動過了。

丹曾郎杰就此開始了全新的生活。他每天都扎在書本里,背誦、抄錄、思索,感覺累了就出門轉轉,或者看會兒小說換換腦子。同伴們見到他這樣勤奮,最初還開玩笑說他是不是想去坐“甘丹赤巴”的法座,后來大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再每天拉著他去喝酒了。但是,為了維系朋友間的情誼,丹曾郎杰還是十天半月跟他們聚上一聚,也讓自己在微醺中放松放松。

時間一晃過了兩年,丹曾郎杰把手邊關于藏醫西醫的書都看了好幾遍。但是,受環境限制,很多知識學了就學了,卻沒辦法使用。

生活再次陷入重復單調的循環中,丹曾郎杰的內心開始滋生出一種莫名的焦慮。

一個夏日的凌晨,丹曾郎杰背著背包,決定到山野去走走,散散心。背包里裝著兩瓶啤酒、一瓶散裝的本地釀制的青稞白酒、兩根火腿腸和一罐午餐肉,還有一本《笑傲江湖》,這已經是他第四次重讀這套武俠經典了。雖然遇到野獸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他還是將一把尺多長的藏刀塞進了背包。出門的時候,他順便把打火機揣進兜里,以備不時之需。

晨霧濃重,空氣潮濕清涼。順著山梁一路朝上,穿過靜謐的杉樹林,走過露水濕重的灌木叢,最后是柔軟的草甸。快到山頂時,丹曾郎杰忽然從灰白流卷的霧氣中走了出來。

天空藍得刺眼。浩瀚的云海從腳下一直漫到天邊,遠處漂浮的山峰猶如乳白色海洋里的孤島。

離他身后不遠是某個村寨的神山。插箭臺傲然矗立在山巔,堆呈錐形的箭桿直刺蒼穹。五彩的經幡在藍天的映照下更顯鮮艷。

看到眼前壯闊的景象,丹曾郎杰感到無比暢快,忍不住引頸長嘯幾聲,接著放聲唱起了曲調高亢的牧歌。他的嗓音不怎么好,高音回環顫動的時候還爆了音,但是他想又沒有旁人聽見,沒什么可顧及的,繼續嘶聲高歌。沒等唱完,他聽著自己嚎叫般的歌聲,大笑起來。

沿著山脊在荒野里漫走,看群山涌動,霧卷云舒,野兔慌亂驚逃,旱獺東張西望,雄鷹悠然翱翔,云雀唧唧亂鳴。走到中午時分,丹曾郎杰在一叢紅柳下躲著涼,吃東西,喝啤酒,看小說,最后抵不住瞌睡瞇了一會兒。醒來后,他開始順著山脊往回走。

到了小鎮上方的山坡上,丹曾郎杰盤腿坐在草甸上,看著彤紅的霞光,咿咿呀呀地反復哼著一首傷感的情歌,內心卻感到無比的快樂和滿足。他一小口一小口將飲料瓶里剩下的白酒嘬到肚子里,沉浸在慵懶地愜意中,直到寒星閃現,殘月東升,才慢慢回家。

那次荒野漫行,丹曾郎杰在山上發現了很多種草藥。以前在學校時,每個學期都有幾個老師帶著他們去采藥,少則十天半月,多則個把月。《四部醫典》的《藥典》里記載,采藥的人多是八歲至十二歲身體健康、長相好看、父母健在的童男童女,采藥的時候還得穿著漂亮衣服,盛裝打扮。不過,如今采集藏藥材的條件已經沒有那樣苛刻,也很難做到。他們一來是為學校的藥劑科采集藥材,二來結合《藥典》現場教學,不只辨認各種草藥,還熟悉它們的藥性,花、葉、根、莖哪部分入藥,又可以和哪些藥物搭配等等。

丹曾郎杰的專業雖然是藏醫,但在學校還要學習最基礎的西醫,因為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畢業后多半會到鄉鎮做全科醫生,所以什么都得懂一點。他來之前,老醫生只會簡單配點西藥,或者稍微處理一下傷口,所以衛生院沒有藏醫藏藥。

丹曾郎杰想在這里開展藏醫藏藥,但是給縣衛生局打了幾次報告都沒有得到批準。自從見到漫山遍野的藥材后,他決定自己采藥制藥。

這一采藥就是多年。到離開這個小鎮之前,他已經把周圍的山山水水都走遍了。盛夏時節,他有時候會帶足干糧,背上睡袋,在山上的某個巖洞或者樹林里住一宿。如果遇到放牧的人,就在他們簡陋的小棚子或者帳篷里借宿。他把采回的草藥洗凈曬干,根據《藥典》記載的單味藥方或配伍藥方,回憶以前在制藥室的參觀和實習經歷,從最簡單的開始入手。

丹曾郎杰最初給病人搭配藏藥時,病人不大愿意要。他以為他們是在顧慮藥效,可打聽后才知道,關于藏藥,他們更信任距小鎮十多公里的冬噶林央寺里的那位老僧人。丹曾郎杰早聽說過老僧人精通藥理,醫術高超,是個非常厲害的藏醫師。老僧人的很多藥也是自己制作的,有病人說他的藥被加持過,所以藥性自然更好。

丹曾郎杰理解病人的想法,畢竟藥物的療效,與病人的意志和信念也同等重要。況且在古老的習俗中,還有“命定醫生”的說法。很多人都相信,寺院的老僧人就是他們的“命定醫生”。

丹曾郎杰沒有氣餒,依然如期采藥、曬藥、制藥,有病人來還是給他們推薦自己的藏藥。

事情的轉機來得很偶然。有一天,一個男的大清早來買藥,他要去遠牧場,需要準備點感冒、拉肚子之類的常備藥。來到丹曾郎杰的寢室門口,他聽到里面有朗朗的誦經聲,開始還以為是放聲機里在念誦,等聽到翻書頁和小聲咳嗽的聲音才知道是那個年輕的醫生在誦經。

好打聽是人的天性。趁著丹曾郎杰在藥房里取藥,那人了解到丹曾郎杰誦的是《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制藥的時候也會依照《藥典》要求,念誦心咒加持。這事很快傳開,四村八寨的人在私下議論中,都認同丹曾郎杰是個合格的醫生,慢慢也就接受了他配制的藏藥。

隨著制藥的種類多起來,丹曾郎杰遇到的難題也跟著增加,于是他專程到寺院拜老僧人為師,還從一個牧民手里買了輛二手摩托車,有時間就到寺院去學習。

看到丹曾郎杰在冬噶林央寺的老僧人那里學習,病人對他有了更多的信任和尊重。但是,一來限于技術,二來限于器材,像七十味珍珠丸這類的名貴藏藥,或者那些制藥過程繁復的藥,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丹曾郎杰再次給縣衛生局打請示。局里趁年底檢查工作簡單調研,說他三番五次打報告,那么自信,就讓他先試試看吧。于是,這里就成了這個片區、四個鄉鎮唯一開展藏醫藏藥的衛生院。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不再叫丹曾郎杰“阿克曼巴”(曼巴:醫生)了,而是叫他“阿克拉杰”。他們也這樣稱呼老僧人。這名字遺有古風,跟此地的許多傳統一樣,帶有質樸久遠的意味。

丹曾郎杰受寵若驚,也隱隱感到不安。如今在大家的心目中,“拉杰”這一稱呼已等同于“神醫”,他知道自己遠遠配不上。后來,所有人都這樣喊他,他也只得接受,慢慢習慣。同時,這稱呼也讓他的心里有了一種難喻的神圣感和特殊的使命感。

退休的老醫生剛開始聽到大家叫丹曾郎杰“阿克拉杰”,很是驚訝。他半真半假地跟鄉親們開玩笑說:“我在這里行醫幾十年,你們從來沒有人叫過我一聲‘阿克拉杰,哪怕是喝醉酒了做做樣子的都沒有,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叫我‘阿克曼巴。”

回答他的人也是半真半假地玩笑說:“雖然你行醫幾十年,大家也承你的情,但是你的醫術只到‘阿克曼巴的水平,離‘阿克拉杰還有點差距。”

本來就是玩笑,老醫生聽到這話,哈哈一笑也就過了。

寢室只有里外兩間,但是丹曾郎杰進進出出漫無目的地走了好幾趟。他一會兒動動廚房火爐上的茶壺,一會兒翻翻床頭桌子上的書,心情煩亂,坐立不安。他忽然有了一種幻滅感,想不明白自己在這里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義。

他感到有些乏力,坐在凳子上,倚著糊滿報紙的壁板胡思亂想。眼光落在相框里的藥師佛唐卡照片上,他猛然想到自己每天早上誦讀《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時,虔心地為每一個病人祈禱,也為每一個健康的人祈禱。他記起了前兩天恍然明白的一件事:不管是從小聽到大的“為人民服務”、老師諄諄教誨的“醫者父母心”,還是藥師佛的十二大宏愿,都有殊途同歸之處。自己不就是希望通過努力,提高醫術,為病人帶來健康嗎?

丹曾郎杰心里清楚,這里平常病人少,并不是說他們的身體有多健康,而是和自己老家的人一樣,他們已經習慣了把身體上的疼痛當成是艱難生活的一部分,小病小痛咬咬牙就挺過去了。

因為生活艱辛,忍耐苦痛成了一種美德。也因為生活艱辛,不只遮遮掩掩的小偷小摸成了尋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候還會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一次,丹曾郎杰看到一個婦女把一條紅色的內褲罩在頭上,毫無羞愧地在街上走了個來回。他吃驚之極,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那個婦女想買那條內褲,可是講價的時候壓價太低,惹得漢地來的女店主不高興,女店主就嘲諷她說,只要你敢把這條內褲罩在腦袋上,再到街上走一圈,內褲就歸你了。那個婦女真那樣干了,而且在返回店門口的時候,還故意把身體妖嬈地扭了幾扭,讓女店主吃驚無語。女店主信守承諾,果真把那條內褲送給了那個婦女。這件事情對丹曾郎杰的震動很大。他在內心深處切實感受到,有時候尊嚴這東西并不是什么必需品,而只是生活無憂者的奢侈品。

想到這兒,丹曾郎杰的心里平和了許多。他看到垃圾桶里的韭菜,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起身把韭菜撿了出來。

“他們怎么就那么喜歡送韭菜呢?”丹曾郎杰暗自說著。

這幾年,丹曾郎杰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病人,偶爾也給人做點“外科小手術”,像把摩托車當成飛機,因炫技飆車而摔傷的小伙子,那些酒后失控打架斗毆還動了刀子的年輕人,摔傷的老人和孩子,被藏獒咬得鮮血淋漓的婦女,還有被牦牛頂得皮開肉綻的男人等等,他們表達感謝之情就是給丹曾郎杰送來一把把的韭菜。有時候他自己吃不完,就送給同伴們。但是在這些人當中,給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個風流的次扎。

那年冬天次扎來看病,詢問病情時,丹曾郎杰見他忽然滿臉通紅,說話吞吞吐吐,不斷考慮著該如何措辭,此時丹曾郎杰心里已是了然。果然,檢查結果是淋病。

次扎三十五歲,身材魁梧,長得很有男子氣。他的臉雖然曬得黝黑,但衣著裝扮講究,看上去跟常人有著不一樣的氣度。檢查的時候,丹曾郎杰見他雖然有些難堪,但依然不顯慌亂。可丹曾郎杰認為他是在繃面子,心里滿是嘲諷,想他把一副好皮囊當做尋花問柳的資本,對他又有點鄙夷。

次扎的病情不算嚴重。當天打完針輸液的時候,病房里很冷,但是丹曾郎杰不愿意他到自己的屋里去,就把他掛在院子的土墻邊。中午陽光明媚,天氣十分暖和。

那天輸液前,次扎先到商店里買了一桶方便面。到了中午,他觍著臉要開水泡面,丹曾郎杰也不好拒絕。

第二天,次扎騎了摩托車,還帶了褡褳和氆氌卡墊。輸液的時候,他盤腿坐在卡墊上,舒適地靠著土墻,臉上帶著愜意的微笑,就像在開滿野花的草坪上閑坐似的。

中午時分,丹曾郎杰見次扎從褡褳里掏出碗、酥油、糌粑和一個小水壺,準備午餐。次扎左手扎著針,只能動右手。丹曾郎杰雖然有些瞧不起他,但見他笨手笨腳地收拾不住碗,心里不忍,洗了手過去幫他把糌粑捏好。

第三天做午飯的時候,丹曾郎杰多壓了一個人的飯,菜是臘肉炒土豆。他把次扎帶到了屋里。接下來幾天,次扎每天都帶一大把韭菜來。對于丹曾郎杰來說,能吃上新鮮蔬菜也不容易,這里沒有人賣菜,每趟回家買來的蔬菜最多放一個星期,剩下的日子里就只有土豆、粉條、豆皮、海帶這些東西了。

一連好幾天,韭菜都成了他們的主菜。次扎也一直在丹曾郎杰的屋里輸液。他們天南地北地閑聊。次扎性格開朗,很是健談,好像到過的地方也不少,雖然他講述的那些見聞偶爾有夸張的嫌疑,但聽起來很有趣。不過,他們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他的病情,也沒有談論過什么關于女人的話題。

次扎的病好了以后,除了韭菜,還給丹曾郎杰送過酥油、奶渣和牛肉。后來,丹曾郎杰從別人的口中了解到,次扎雖然從來風流,而且很多女人也愿意跟他相好,但是這人疼愛妻子,寵愛孩子,勤勞地養家糊口,絕不是個懶散無聊的閑漢,或者靠臉吃飯讓人不齒的浪蕩子。丹曾郎杰還聽說,次扎從來不會談論半句跟他相好過的女人,更不會像某些男人拿這些事來夸口炫耀。如果有人知道他的某些風流韻事,并證據確鑿地說出一二三來,他不但否認,還極力貶低自己,用不敢妄想的話來保護那些女人。

一個月后,次扎給丹曾郎杰拉了一拖拉機柴。木柴堆得很高,拖拉機搖搖晃晃得快要翻了。那幾天,丹曾郎杰還尋思著該買柴了。柴火卸在院子里后,丹曾郎杰想給他錢,可次扎臉一沉,說他是來送柴的,而不是來賣柴的,沒必要這樣羞辱他。

丹曾郎杰知他性子爽直,也不勉強,于是到小飯館炒了幾個菜,跟次扎好好喝了一場酒。兩人旗鼓相當,喝得盡興。酒酣之際,盡管年齡差著十來歲,卻碰杯結了兄弟。

次扎拉來的柴有一大半是粗大的杉木。一天下午,丹曾郎杰正在費勁地劈柴,桑吾提著斧頭從土墻的缺口處跳進來幫忙。丹曾郎杰已經劈了一個多小時,手臂酸軟,正想著休息。

桑吾穿著背心打著赤膊,因為常年勞動,手臂上肌肉突兀。他哐當哐當劈得很有勁。丹曾郎杰得到助力,再次打起精神來。兩人合力,傍晚時分就把那一車柴火劈完了。

那天丹曾郎杰累得大汗淋漓,渾身乏力,但心里很高興。他本來有一瓶好酒,想送給桑吾,可是又不敢,怕他喝醉了發酒瘋,拿老婆孩子撒氣。

“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到商店買點東西。”丹曾郎杰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說。

“不用那么客氣,我們是鄰居嘛。”桑吾猜出他的用意,提著斧頭攀上土墻跳走了。

丹曾郎杰到商店買了兩個大瓶的百事可樂和一大封餅干,把桑吾喊下來,無論他怎么推辭,好說歹說執意送給了他。

千絲萬線過針眼。回憶像一根繡花針,三挑兩挑把丹曾郎杰心里的疙瘩解開了。他想,糾結于過去也是徒增煩惱,雖說桑吾偷了自己的高壓鍋,其他的東西也拿不準是不是他偷的——但至少沒有趁他不在家,明火執仗地進屋拿東西。就這一點,也算得上是“盜亦有道”了吧。

4

丹曾郎杰再次返回桑吾家。剛一進門,就見桑吾欠著身子做出躬身迎客的姿勢。他雖然不能起身,但臉上的笑容卻無比燦爛。

丹曾郎杰坐在窗前的老位置上,留意著輸液袋里的最后一點液體。兩人好一陣都沒有說話,丹曾郎杰一時也找不到話題。桑吾心里依稀猜出丹曾郎杰氣沖沖離開的原因,但他覺得自己又沒做多大的錯事,便裝作若無其事。

“太安靜了,麻煩幫著放首歌吧。”桑吾終于忍不住開口說。沉默使人壓抑難受。

“唱首歌?”丹曾郎杰恍惚間沒有回過神來,不解地看著桑吾。

“幫著放首歌聽好嗎?”桑吾搖了搖頭,指著丹曾郎杰身后的屋角,討好說。

丹曾郎杰這才注意到那里有個矮小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臺錄音機。剛才他的心思全被高壓鍋占據著,加上屋角光線較暗,沒有看到這臺錄音機。

丹曾郎杰屁股蹭著坐墊移過去。錄音機一邊一個大喇叭,錄音機很舊,除了塑料本身的暗灰色,基本看不到其他曾經有過的顏色。

“磁帶在下面的抽屜里。”桑吾說。

桌子就跟錄音機一樣,像是在這世間存在了幾百年。丹曾郎杰拉開松懈得快要脫落的抽屜,見里面一排排滿是花花綠綠的磁帶,且都保管得很好。

“放什么歌?”

“隨你,你想聽什么就放什么吧。”桑吾像是在極力取悅丹曾郎杰。

“哼,隨我,口氣還真不小!《藍色多瑙河》有嗎?《春江花月夜》有嗎?是能聽到帕瓦羅蒂的《今夜無人入眠》,還是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丹曾郎杰心里嘀咕著,滿是不屑。暗中也有賭氣較勁的意味。

但是,一番粗略地瀏覽后,丹曾郎杰還是感到暗自吃驚。抽屜里有鍋莊舞曲、曼陀林彈唱、龍頭琴彈唱、拉伊(情歌)、牧歌、贊歌、藏戲、愛情敘事詩說唱、弦子、酒歌、相聲等等,最后還看到了兩盤祝酒詞。這些磁帶分門別類排在一起,少的一兩個,多的七八個。想不到這個搖搖晃晃的抽屜里竟然藏著這樣豐富的世界,難怪桑吾要他隨便選。但遺憾的是,抽屜里沒有純音樂的磁帶,更沒有藏文化之外的任何音樂類型。

丹曾郎杰的手指在抽屜里滑動,找到一盤當下正流行的通俗歌曲磁帶,取出來放進錄音機里,按下快要罷工的按鍵。

錄音機盡管陳舊之極,但是音響效果還不錯。《卓瑪》的音樂一響起來,屋里凝澀的氣氛就像被風吹動,隨音樂的旋律起伏流動。

兩人都暗自舒了口氣。聽著亞東充滿磁性的低沉嗓音,聽著歌里的美麗姑娘,丹曾郎杰也想起了自己的“卓瑪”,心里就有了愁絲纏繞。

音樂聲中,第一組藥終于輸完了。

丹曾郎杰正在加第二組,桑吾的妻子回來了。她這幾天跟村寨里的幾個婦女一起織氆氌,中午趕回來給丈夫做飯。桑吾的兩個孩子在中心校讀書,中午在學校吃飯,傍晚放學才回來。平常家里就他們夫妻兩個。

桑吾的妻子長得高大壯實,個頭跟丈夫差不多,估計力氣也不小。丹曾郎杰以前一直想不通,為什么桑吾每次發酒瘋她都不還手,只知道哀哀切切地嚎哭。這天中午,當他發現她看桑吾時眼神中流露出的柔情,終于明白她為什么會忍受酒鬼丈夫的胡鬧和粗暴了。

桑吾的妻子是個手腳麻利的女人,取柴燒火,清洗茶壺,先給兩人熬了一壺新鮮的馬茶,才著手做飯。丹曾郎杰嘬著清香滿溢的釅茶,看她拿出曾經屬于自己的那口木柄的高壓鍋,淘米摻水,把鍋擱在爐子上,神情跟桑吾一樣坦然,一樣心安理得。

丹曾郎杰忽然感到想笑。他已經不再為這口鍋生氣了。

一會兒的工夫,飯好了,兩個菜也擺了上來。一盤韭菜炒臘肉,還有丹曾郎杰最喜歡的酸菜辣椒湯。酸菜辣椒湯是這里特有的飲食,由于嫩牛肉和新鮮酸菜不常備,除了待客或者食材恰好齊備,一般很少做。

丹曾郎杰本來想自己回去弄點吃的,但是要守著液體,不敢長時間離開。于是,他沒有推辭,留在桑吾家蹭了頓午飯。

丹曾郎杰吃得滿頭大汗,渾身舒坦。也許是藥起效果了,加上吃了東西,桑吾也精神了不少。他們有說有笑地吃著飯,丹曾郎杰感覺自己像到熟人家串門來了。

說話間,丹曾郎杰問起了桑吾那瓶被活佛加持過的酒。

“說起來我就心口疼,都是這個傻女人干的好事!”桑吾氣呼呼地指著妻子罵道。

桑吾的妻子捂著嘴巴“咯咯咯”笑了起來。

“看你那得意的樣子,你還有臉笑。”桑吾臉上慍怒。

“我是在幫你,你應該感謝我才對。”桑吾的妻子笑著說。

看來桑吾沒有喝酒的時候,她妻子也不怕他。丹曾郎杰心想。

“謝你?謝你一堆臭狗屎要不要?”桑吾雖然罵著,但也是一臉無奈。

“怎么回事?她把你的酒給喝了?”丹曾郎杰心里好奇,他明知道這里的女人從來不喝酒,故意問道。

“我把那瓶酒藏在裝青稞的柜子里,不知怎么讓這個傻女人給發現了。她趁我不在,把酒拿到村口的轉經房,送給那里幾個轉經的老頭子,還生怕他們不知道這是活佛加持過的,像個多嘴的老鴉嘰里呱啦說了又說。唉——好好一瓶酒,我才舍得滴了幾滴,就讓那幾個糟老頭子全部糟蹋光了。他們肯定把酒瓶子都翻過來舔了一遍。真是的,嘴里都能聞得到黃土的味道了,還像餓鬼一樣吃別人施舍的東西。”桑吾的嘴下一點也不留情,把喝了他酒的幾個老人損了又損,最后還嘬著牙花子“嘖嘖嘖”幾聲,像是在感慨他們的厚顏無恥和不可理喻。

丹曾郎杰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要在背后翹尾巴了,你每次碰到他們還不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連個臉色都不敢給他們看。”桑吾的妻子不屑地說。

“這哪里是不敢啊,只是不想跟他們計較罷了。”桑吾不服氣。

丹曾郎杰見桑吾的妻子癟了癟嘴,表示嘲笑,卻沒有發出聲音。

“就這樣,我的魂也就掉啦。”桑吾嘆著氣說。

“說你的魂回來了還差不多,你不知道你以前喝醉了是個什么鬼樣子。再說了,你不想想我幫你積攢了多大的功德。他們都是虔心修行的老人,平常一直轉經誦經,這次你獻出了活佛加持過的甘露,又有幾個人能碰到這樣的因緣。他們還不為你多祈禱祝福幾句?”桑吾的妻子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

丹曾郎杰聽她說出“甘露”這個詞,很是不解。“甘露”雖然是人們日常對酒的雅稱,但從一個深受酒害的女人嘴里說出來,還是顯得有些怪異。平常女人們在控訴酒之害時,說得最多的是“瘋水”,然后是“尿”。不過,她們在選擇這兩個詞的時候,還是得斟酌一番,揣摩揣摩丈夫發火的底線,或者掂量掂量自己挨拳頭的可忍受程度。但是,桑吾的妻子顯然不是那樣的女人。

“酒給人了也好,不然照你那樣動小心思,喝起來沒有節制,還鉆誓言的空子,怎么說都不是一件好事。”丹曾郎杰笑著說。

“所以啊,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有酒喝啰。”桑吾顯得很不甘心。

“你現在不喝酒了,臉色比以前好多了。自己的身體要自己管理,健健康康的不好嗎?”桑吾的妻子晃著腦袋說,像是在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子。

“你這個傻女人,很久沒挨打了是不是,竟然放肆地對自己男人說教了。信不信我打斷你幾根肋骨!”桑吾威脅道。

“沒有酒這個魔鬼在背后使壞,你就不是個黑心腸的人。”桑吾妻子的臉上笑出了花,語氣里竟然隱隱含著調情的意味。

丹曾郎杰嘴里含了口茶,聽出桑吾妻子話里的味道,嗆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來。桑吾夫妻倆還以為丹曾郎杰是在故意為之咳嗽,臉上發燒,有些尷尬。

“我一到這里,就聽說了你喝酒的那些事情。戒酒了好啊!”丹曾郎杰趕緊岔開話題,胡亂感嘆。

桑吾的妻子有點不好意思,沒再加入他們的談話。她等丹曾郎杰和桑吾吃完,把屋里收拾干凈后,又繼續織她的氆氌去了。

可口的食物總能讓人心情愉悅,更何況還有動聽的音樂在屋子里漫溢。他們已經連聽了好幾種風格的歌曲。兩人之間沒有了先前的窘迫,自然有話可說。話題幾轉,又回到了酒上。

“戒酒就那么困難嗎?”除了幾年前在學校聚餐時傷心痛哭那次,丹曾郎杰還從來沒有在酒上面出過什么洋相。因此,他不知道戒酒到底有多不容易。

“你閹割自己試試難不難。”桑吾不假思索地回答。接著,為自己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而哈哈大笑起來。

丹曾郎杰先是一愣,跟著也笑了起來。這個比喻雖然粗俗,但是很神妙。是啊,這一刀誰能下得了手?

兩個人為桑吾的這句話笑了一陣。男人間的感情很奇怪,有時候一句不加掩飾的話,就能讓兩個人走得更近。桑吾有意無意地把話題扯到了女人上面。

“你有女朋友嗎?怎么從來沒見她來看過你?”桑吾問。

“以前有過。”丹曾郎杰嘆了口氣。

桑吾聽了,也滿懷同情地嘆了口氣。丹曾郎杰心里明白,他們這些光棍漢的命運,就連周圍的老百姓都看得一清二楚。不過桑吾不知道,丹曾郎杰戀情的紅線是他自己剪斷的。

丹曾郎杰的女友是他的同班同學。兩人一起四年,最初只是暗地里拉拉手。畢業之際,丹曾郎杰第一次吻了女友,卻搞得班上的老師和同學人盡皆知,他還為此受了懲罰。

那是最后一學期。他們離開學校已有一個多月,基本輾轉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高山、湖泊、草原、荒坡或者亂石灘,一個個大包小包,風塵仆仆,像群逃難的人被東風卡車拉過來送過去,遠離人間煙火,整日與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為伍。

采藥學習每天都是不一樣的體驗。不同的草藥根據其藥性,除了在不同的季節采集,有些還要看時辰:有的要在中午陽光下采;有的要在午夜的星光或者月光下采;有的在清晨露水中采;還有的草藥因為采的時候不能見光,白天在冰礦地段的亂石窖里找到后,做好記號,認準路線,等到了晚上才摸黑去挖。

風吹日曬,霜凍雨淋,采藥的日子雖然辛苦,但是也很快活。每個夜晚,他們都圍著篝火打鬧,高歌,舞蹈,最后在老師的再三發令下才慢慢折回帳篷休息。那時候,他們的快樂那么簡單,那么純粹,但又那么充實。

丹曾郎杰他們班有二十多個同學,男女差不多各一半,私下已發展出好幾對戀人。學校明令禁止學生們談戀愛,帶隊的三位老師隱隱知曉他們的戀情,感到壓力特別大。由于長時間在荒野活動,天寬地闊的,他們擔心等到下山的時候隊伍中不小心會多出個人來,盡管那個小生命還被秘密地揣在某個女生的肚子里。

一個花香醉人的六月的深夜,丹曾郎杰踩著露水從遠離帳篷的野地里回來,被值夜的阿旺老師逮了個正著。

寒星稀疏,月光如水。他看見女友側著身子站在阿旺老師的身后,腦袋深埋,肩頭輕微顫動,顯然是在抑聲哭泣。

兩人分開后,本來是一前一后悄悄回營地,想不到還是暴露了行蹤。

阿旺老師顧及他倆的顏面,沒有當面呵斥,他讓女生先回去。營地以三位老師的帳篷為界,一邊是男生們的帳篷,另一邊是女生們的帳篷。

丹曾郎杰看著女友嬌小的身影穿過牛奶般的月光,來到她的帳篷前,彎腰消失。很快,銀亮的帳篷里傳來一陣抑制不住的嚶嚶啜泣,還有幾個同伴小聲勸慰的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深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覺做什么去了?”阿旺老師小聲但很嚴厲地訓問。說完,他把煙湊到嘴邊深吸一口,等著回答。丹曾郎杰見他那張堅毅的臉被暗紅色的煙頭一照,顯得猙獰、詭異而又可怕。清涼的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煙味。

他趕緊把眼睛移到遠處。帳篷后面的湖泊就像從夜空剪下的一塊碎片,落滿了星星點點的銀光,冷艷而凄美。山野寂靜處,阿旺老師的那聲輕喝傳出很遠很遠,估計連安住在湖泊對岸雪峰之巔的山神都聽到了。

丹曾郎杰感到臉上滾燙,耳尖發燒。

“不知道采藥期間要身心清凈嗎?”

丹曾郎杰沒有搭腔,心里卻在嘀咕:身心清凈你還在圣山圣湖邊抽煙?真是個大煙鬼!這時,他聽到身后的帳篷里有人小聲說了句什么,又有人噓了一聲,知道同伴們在偷聽,立時臊得腦袋發昏,恨不得扎進草叢找個地縫鉆進去。

“你們……你們有沒有……”

“真不要臉,作為一個老師,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雖然阿旺老師沒有言明,但是聽他欲言又止,既像試探又像暗示的口氣,丹曾郎杰忽然有些氣憤,暗自罵著。

阿旺老師見丹曾郎杰低著頭不說話,更是懷疑,又遮遮掩掩地把那半句話問了一遍。聽他口氣,像是確信這兩個年輕人已經越了禁忌,偷嘗了禁果。丹曾郎杰知道再沉默下去就真的沒辦法解釋了,趕緊小聲招認。他擁抱了女友,也吻了她,除此之外他們什么都沒有做。說完,他還搬出圣城大昭寺里的覺沃仁波欽發誓。

誓言太重,阿旺老師相信了,也暗自放了心。第二天,阿旺老師責罰丹曾郎杰他倆只能跟著學習,不能動手采藥,且要在一天之內念夠一萬遍金剛薩埵心咒懺悔,過后還要各念誦十萬遍藥師佛心咒。兩人乖乖認罰。但是,丹曾郎杰耍心重,十萬遍藥師佛心咒從山上一直拖延到學校,都快要畢業了還沒念完,最后在女友的幫助下才勉強完成。

原本,兩個人都想要跟對方廝守終身,可是畢業后,一個是獨子需回家贍養父母,一個又戀著故土不想遠走,就各自回了老家。隔著省,他們的距離猶如從天涯到海角。兩人斷斷續續地通了一年信,由于丹曾郎杰呆的地方太過偏遠,苦苦期盼的信件還被郵掉過好幾回。最終,雙方都明白此生不可能在一起了,忍著心痛,各祝安好,就此斷了音訊。

甜蜜的回憶變成痛苦的毒藥,折磨了他很久很久。每當他因思念借酒消愁,微醺之際,耳邊總會響起女友那夜在帳篷里羞愧的啜泣聲,就像此時回想起來,心里仍然忍不住隱隱作痛。可是,他不能把這些事情對人傾訴,更不可能跟桑吾說。

“要不在這里找個姑娘成家算了,我們這兒可是出人才的地方呦。”桑吾見丹曾郎杰黯然失色,開玩笑說。

“你們想招我做上門女婿?我可不想寄人籬下。”丹曾郎杰也開玩笑說。俗話說寧愿自己搭個小棚子娶個糟糠妻過清貧日子,也不愿到家財萬貫的富人家上門,對于入贅的某些偏見,也深深地影響著丹曾郎杰。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老百姓都說是山神眷顧,跟其他地方相比,這里的小伙英俊,姑娘漂亮。可是,丹曾郎杰心里很清楚,他只要在這里成家,就永遠沒辦法調離,終將在這里老去。

說著話,聽著音樂,忘了時間流逝。

液體輸完后,丹曾郎杰往藥箱里收拾東西。桑吾出去了一下,回來時手里提著兩個小塑料袋,一個裝著黃燦燦的新鮮酥油,大概有兩三斤,一個裝滿了奶渣,曬得又細又白。

“今天從遠牧場帶回來的,你拿去嘗嘗。”桑吾把東西塞進丹曾郎杰手里說。

“這樣不好。我不能拿你的東西。”丹曾郎杰慌亂推辭。

“這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就一點吃的。我也只有這東西能拿得出手。”桑吾像是在調侃自己,微微聳了聳肩。

“你們自己留著吧,可以賣了換錢。”丹曾郎杰知道桑吾家不寬裕,真誠勸道。

“家里每年都要賣一些,但是不差這點。”桑吾笑著說。

“那我買吧。”見他那樣堅持,丹曾郎杰不知道再說什么,趕忙伸手摸兜掏錢。

“你這不是瞧不起人嗎?我送你點酥油奶渣怎么了?你是不是以為我在打什么見不得人的主意?”桑吾滿臉不悅,氣鼓鼓地說。

“好,好,我收下,我收下。”丹曾郎杰第一次在桑吾的臉上看到怒色,知道他真的生氣了。他想起次扎給他送柴火的時候也說過相同的話,知道他們都是實誠人,伸手把東西接在手里,連道謝都免了。

“這就對了嘛!”桑吾的臉上云開日出,笑著親昵地拍了拍丹曾郎杰的肩頭。

桑吾把丹曾郎杰送到院門口,站在青稞地里揮了揮手,像是在送別即將出遠門的朋友,這讓丹曾郎杰感到有些可笑,又有些感慨。他見桑吾的笑容那么燦爛明亮,仿佛心里揣著太陽,忽然間覺得他跟次扎很像,盡管他們的身上都有著各自的毛病,會在生活中犯點這樣或者那樣的小錯,但是他們都活得很陽光,也很坦然。

就這樣,丹曾郎杰一連給桑吾輸了三天的液,也在他的家里吃了三天的飯。只是他不會料到,十年后的某一天,當他在州藏醫院的藥劑室里制藥的時候,會忽然想起曾經的酒鬼桑吾、桑吾幽默的妻子和那口木柄的高壓鍋,忍不住暗自發笑。那時,他已在醫學上取得成就,無愧被人稱為“阿克拉杰”。

題注:阿克,本意叔叔,亦是對男子的尊稱;拉杰,醫者敬語,為吐蕃贊普赤松德贊賜予醫生的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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