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顛倒的極權主義到清除自由主義

張松

關鍵詞：顛倒的極權主義;自由主義;沃林民主思想

謝爾登·沃林（Sheldon S· Wolin）是美國當代政治思想家，其既不屬于新自由主義流派，也不屬于保守主義流派，而是通常以其激進的民主思想被歸為左派。從《政治與構想》到《民主大公司——治理民主和顛倒極權主義的幽靈》，再到《政治與構想》的擴充版，對極權主義、自由主義的批判是沃林民主思想的核心。

一、后現(xiàn)代權力時代下的民主畸變

沃林認為，工業(yè)革命以來快速發(fā)展的科技和改變自然的能力使西方國家擁有了現(xiàn)代權力，二戰(zhàn)期間又使美國擁有了后現(xiàn)代權力?，F(xiàn)代權力這個概念來自于霍布斯，霍布斯認為人類的“原始狀態(tài)”是非常險惡的，處于每個人與每個人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出于對自然狀態(tài)的恐懼，人類建立一種強大的力量——利維坦，國家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誕生的。兩次科技革命的發(fā)展使西方國家擁有現(xiàn)代權力。二戰(zhàn)后的美國一躍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霸主——超級大國，而超級大國就擁有了沃林口中的后現(xiàn)代權力。

沃林將超級大國定義為一個拒絕接受任何外來限制的擴張的權力體系。這個權力體系將民主國家的政治權威，即合法權力，同現(xiàn)代科技與企業(yè)資本的組合融為一體。超級大國的權力來源和權力模式已經使其成為一個令人生畏的力量，對西方國家一向引以為傲的“自由民主”產生了威脅。以超級大國為代表的后現(xiàn)代權力擁有著與以往權力模式所不同的特性：國家獨自便可宣布擁有權威;更加輕巧、靈活和富有效率的權力模式;實施著非傳統(tǒng)的霸權模式;民眾由國家的公民變成了偶爾的投票人;權力和財富正逐漸集中于很少的頂級階層，而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的卻在分散。^[1]沃林由此認為西方民主發(fā)生了畸變，并愈發(fā)對美國的現(xiàn)狀感到擔憂。

沃林在《政治與構想》一書中提到，波普爾和羅爾斯都沒有考慮到一個自由主義的政制由于其遭遇到各種極權主義的經歷而發(fā)生畸變的可能性。^[1]自由主義政制戰(zhàn)勝各種極權主義主義政制后反而呈現(xiàn)出極權主義的一些特征，沃林對此憂心忡忡，并且開始了對西方政制的審視和對極權主義的大肆批判。在西方傳統(tǒng)政治思想中，普選是國家獲取政治權威的合法途徑，從而制定法律和規(guī)則，以及征稅、處罰等，普選的存在從而使民主的存在能夠讓人信服。但是沃林發(fā)現(xiàn)，在擁有后現(xiàn)代權力的超級大國下，各種權力的合作使得這些權力向總體性權力發(fā)展的強烈愿望和憲法的限制以及民主的責任感與被約束的權威之間產生了一種緊張關系，從而威脅著憲政民主體制和種種為約束權力所設計的機制。除此之外，民主由于其對社會穩(wěn)定的潛在威脅而被人們小心翼翼地看待，逐漸被理性化，形成了政治經濟學能夠適應的民主，也是后現(xiàn)代權力下的民主模式：被程序保證限制在程序保證的范圍內。^?[1]

二、顛倒的極權主義

沃林對極權主義的批判在20世紀50年代末就已經開始了，20世紀60年代，他在《政治與構想》一書中，對當時的美國政治做出了一個極富爭議的判斷，認為美國政制已經是一種“顛倒的極權主義”。

需要明確的是，沃林所認為顛倒的極權主義并非是一種極權主義，而是一種朝向極權主義的總體趨勢。他認為，顛倒的極權主義和經典的極權主義之間具有一些相同的特征：侵略性的擴張主義、軟弱的立法機構、監(jiān)視、軍事化的治安和扭曲的媒體環(huán)境。顛倒的極權主義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對民眾的原子化和平定，以及它沒有公開宣稱它與現(xiàn)有的政治制度的背離。而沃林之所以有如此判斷，這是因為超級大國下的權力體系與立憲民主的基本原則存在針鋒相對的種種趨勢，因此沃林認為它是極權化的。在《轉瞬即逝的民主》中，沃林注意到一個自相矛盾的事情：雖然幾乎沒有人質疑自封為“發(fā)達工業(yè)化民主國家”的確是民主國家，但很少有人在意說“人民”實際上統(tǒng)治著其中任何一個民主國家。在《民主的大公司》中，沃林對比了顛倒的極權主義和真正的民主制度，他列舉一系列當代美國公民“非政治化”的現(xiàn)象，并認為真正的民主是為了保障和實現(xiàn)公民自己的利益，而顛倒的極權主義的主要目標不是保障公民的利益，它掏空了民主的實質，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民主神話，以此掩蓋自己的權力擴張。沃林還將美國的政體與納粹德國進行對比，區(qū)分顛倒的極權主義和納粹主義的決定性成分是，后者把一個動員的政體強加給他的公民，而顛倒的極權主義則竭力使他的公民非政治化。納粹分子們力求給群眾一種集體力量和信息的意識，即通過歡樂的力量，而顛倒的極權主義則促成一種弱小、集體無用的意識。納粹分子們所想要的是一個連續(xù)不斷得到動員的社會，毫無怨言地在被操作的公民投票中投“贊成票”，而顛倒的極權主義的精英則想要一個政治上松散的社會，使民眾難以參加投票。^[1]

沃林敏銳地發(fā)現(xiàn)，越南戰(zhàn)爭期間有過許多關于超級大國總統(tǒng)職務權限的談論，但是卻很少有人提出一個這樣的問題：帝國公民的情況又是怎么樣？沃林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當根據帝國的空間規(guī)模和在“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中的權力集中度來衡量時，公民便相形見絀，而公民作為一個獨立的集體行動者則幾乎被刪除。雖然總統(tǒng)職務的權限和責任已相應地與超級大國的增長并駕齊驅，然而公民的權限和責任也相應地縮小。這一點在重大的選舉赫然出現(xiàn)時變得更加明顯，民眾也由國家的公民轉變成了偶爾的投票人。公民的權利縮小的同時，還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在戰(zhàn)后美國以及許多西歐國家，政府控制、處罰、調查、指揮和影響公民的權力得到增強，但與此同時，一些反對嚴格管制的自由民主的變革也不斷涌現(xiàn)，例如反對基于人種、性別、種族地位或性愛取向的歧視的多項措施?！绷钊瞬唤獾氖?，保障公民權利和削弱公民權利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現(xiàn)象居然同時發(fā)生，沃林認為這種現(xiàn)象雖然截然不同，但是未必互相對立，原因在于這兩種“變革”都有助于“授權”：它們可能同時促成分裂和打擊反對派，使之難以形成有效的多數，然后易于分而治之。沃林之所以創(chuàng)造出“顛倒的極權主義”這一用詞，一個重要原因正是為了“強調兩種截然不同但未必互相對立的趨勢的特殊結合。”9-11事件后的美國不僅將矛頭對準外部，還將矛頭對準自己的國民，進行“恐怖主義的內化”。比如斯諾登事件就暴露出美國正在秘密進行的“棱鏡計劃”，該計劃在未經國民允許的情況下大量搜集公民隱私。

三、清除自由主義

繼將戰(zhàn)后的美國政制稱為是“顛倒的極權主義”之后，沃林再次發(fā)現(xiàn)西方民主實際上是轉瞬即逝的（fugitive），民主只是一種現(xiàn)象而非一種確定的制度。在他看來，美國的民主現(xiàn)在僅僅具有偶然性，社會運動和競選活動只能短暫的進行，真正的民主現(xiàn)在卻作為違反公共行為規(guī)范的孤立和暴力行為，存在于正式的政治制度之外。他還發(fā)現(xiàn)了美國社會的一個悖論：雖然民主被廣泛地宣布為美國制度的政治特色，但人民群眾正在變得對聲稱擁有它的形式不再抱有幻想。沃林解釋到：現(xiàn)代官僚政體本身就是反民主的。他認為現(xiàn)代的政體，不論形式，都是由對維持連續(xù)不斷的職能的需要——促進經濟、實施法律、軍事準備、課稅、保護和控制通訊系統(tǒng)——它是一種有利于管理而不是民主的設計。進行治理意味著給官僚化的機構配備人員和提供方便，這些機構，根據事實本身，具有等級制度的機構和精英主義的性質，是永久存在的而非短暫存在的，一言以蔽之，是反民主的。

隨著美國海外權力投射的加劇和國內民主潛力的急劇下降，沃林關于振興民主的呼吁變得更加迫切，他不斷尋找民主的真正出路，并最終將矛頭瞄向了西方政制的基石——自由民主主義，嘗試將自由主義從民主主義中清理出去。沃林“清理”自由主義的第一步是通過批評自由主義將哲學局限在“自然”狀態(tài)完成的。自由主義認為社會所代表的是一種自發(fā)的、可以自動調節(jié)的秩序;它缺乏訴諸政治權力的必要性，更不需要各種政治理論，人們參與社會生活無需參照任何“自然”原則以外的任何規(guī)范，而人們處于自然狀態(tài)要比處于其它任何政體下都要好得多，因為在自然狀態(tài)下人們不必屈從與另一個人的非正義意志。沃林顯然傾向于霍布斯主義，霍布斯認為人類在自然狀態(tài)下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zhàn)爭，最差的政體也要好過沒有政體，因此建立國家與政治秩序是必要的，自然狀態(tài)下必然需要政治權威來維護社會和文明，并且社會、文明和政治權威三者同時具備人為的和反自然的特征，因此，真實的社會秩序不能局限在“自然”狀態(tài)。沃林清理自由主義的第二步是揭示其將政治社會的延續(xù)與經濟財產建立永久聯(lián)系的企圖。傳統(tǒng)的社會模式是由一個政治中心支撐起來并運行的社會體系，但是自由主義者則反對這一點，他們認為：社會模式是可以自己本身支撐起來，并不需要任何政治中心的支撐，政治社會的延續(xù)和經濟財產的所有權是同時傳承的，政治社會的斷裂并非意味著經濟財產權的斷裂，人們對私有財產的占有是一種社會制度，而不是一種政治秩序。沃林清理自由主義的第三步，同時也是將自由主義和民主相分離的關鍵一步，那就是揭露出自由主義產生于恐懼，滋養(yǎng)于不抱幻想。^[7]自由主義者對“天然自由”的追求和廢除各種限制自由措施的主張，不禁使沃林追問道：究竟是什么驅使他們不斷追求這種自由，又是什么為其提供連續(xù)不斷的動力？沃林認識到自由主義追求自由的根源在于對心理上的焦慮，而心理上的焦慮又源于他對痛苦可能始終存在的信念。通過以上這三個步驟，沃林最終實現(xiàn)了對自由主義的清理，將自由主義從民主主義中清理出去的，他也完成了由自由主義者向民主主義者的轉變，這一轉變也代表了他一生追求的民主之路。

四、總結與反思

在美國學術界，沃林已經日益被認為是激進民主主義的支持者，特別是他主張建立一個不受任何界限和限制的肆無忌憚的激進民主。沃林對民主理想的一種執(zhí)著和偏激的學術傾向使得我們對沃林的研究要客觀理性，不可否認的是，沃林對戰(zhàn)后西方民主現(xiàn)狀的描述的真實的，但是他在評價時過于走極端化，并且他提出的解決思路都帶有濃厚的理想色彩，這就要求我們研究沃林思想時要帶有謹慎的態(tài)度。

參考文獻

[1] [美]謝爾登·S.沃林著.辛亨復譯.政治與構想：西方政治思想的延續(xù)和創(chuàng)新（擴充版）[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蒲俊杰.政治性、自由主義、顛倒極權主義——謝爾登·沃林政治哲學述評[ J].國外社會科學，2015（05）：133-141.

[3]David Marcus. Into the Cave： Sheldon Wolins Search forDemocracy[ J]. Dissent， 2016， Vol.63（1）：98-108.

[4]蒲俊杰“. 清理”自由主義：讀謝爾登·沃林的《政治與構想》[ J].學術界， 2014， （3）：224-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