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自我，創造人生

何林衡

我心里有一簇迎著烈日而生的花，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滾燙的馨香淹沒過稻草人的胸膛，

草扎的精神，從此萬壽無疆。

——《默讀》

2020年8月的重慶，烈日當空，戶外溫度一度超過45度，南開中學一片蒸騰熱氣。傍晚6點，暑氣剛消，操場上已是一片龍騰虎躍的景象。

南開中學體衛處主任肖素華正帶著一幫孩子開始體能訓練：徒手操、跳臺階、抬腿小步跑、起跑訓練......這是她從教37年中普通的一天。為什么選擇下午六點開始訓練？肖素華回答，一來為了避開炙熱的天氣，二來，這是飯點，讓孩子們保持饑餓感，這需要與人的原始欲望對抗，可鍛煉他們的自控力。

肖素華今年58歲，歲月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多年的戶外教學，陽光帶給她小麥一樣的膚色，高挑清瘦的個子，健康優雅的體態，熱情飽滿的精氣神，洋溢著青春氣息。

肖素華在田徑場

荊棘之花，也放光華

肖素華曾是一名優秀的運動員，也是南開體育的“掌門人”，可是誰人知道，小時候的她卻是一個長年病號，體育之路也異常坎坷。

肖素華患有慢性哮喘，重慶話叫“喉包兒”，天氣變化和食物過敏，都能讓她呼吸困難，走點遠路也喘不過氣來，她只能吃家里特殊照顧的食物，被一家人備加呵護。同學們都戲謔她為“小喉包兒”。

初中時，她在重慶三廠子弟中學讀書（南岸區彈子石），每天看到學校田徑隊運動隊的隊員在訓練后，能在廠里選擇可口的飯菜，心里好生羨慕。因為加入了田徑隊，就意味著可以自由選擇早餐，她也想試試，自己這個小病號，能不能挑戰一下自己？就這樣，她在被師哥和老師測試后，瞞著家人偷偷入隊參加訓練。

雖然進了校田徑隊，她的體能一直都不如人，沒想到訓練如此艱苦，蛙跳、深蹲、柔韌訓練、力量訓練，學校沒有運動場，一般訓練都在公路上或者河邊，每天都要沿著公路起跑、加速。肖素華心里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一直比別人差，所以格外認真，教練讓她做30個下蹲就做30個下蹲，50次蛙跳就50次蛙跳，從來不偷懶， 每天她都累得說不出話來，拖著疲憊的軀殼回家。

有一次，在訓練回家路上，肖素華遇到了自己的鄰居。

鄰居看到她精疲力竭的樣子，很神秘地告訴她：“素華，我剛才，遇到你的左老師了，我問他你訓練得怎么樣？他說你很刻苦。”

“真的嗎？”聽到了左扶新老師對自己的評價，她不禁激動萬分，“刻苦”這個詞在那個年代對一個12歲的肖素華眼里是多么偉大的詞，這個詞真能用在自己身上？“如果我平時的訓練就是刻苦，那么我能繼續做到。” 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就這樣，左老師的這句話，就像一道光，照亮著她的體育人生，她一直堅持刻苦訓練從不放棄。

初一結束的暑假，重慶市體校在大田灣運動場選拔隊員，第一次，她從公路上站到真正的田徑場，800米跑連跑幾圈都不太清楚，她以2分37秒測試第一名的成績入選重慶體校田徑隊。第一次，肖素華證明了自己——小病號也能跑在別人前面。

進入市體校，原以為從此可以開啟一條吃國家伙食的道路。可惜好景不長，一個月后壞消息傳來，因為體檢查出“肺紋粗大”（哮喘后遺癥）——一紙診斷身體不合格，肖素華被重慶市體校退回原籍，幸而被南岸區體校童光琦教練收留。

被市體校退回，之前的努力付之東流，肖素華也曾失落徘徊，暗地里留下委屈的淚水，有好幾次，她都想停止訓練，只參加文化課學習。“你很刻苦”，左老師說過的話，一直在鼓舞著她，給她力量。就這樣，她堅持在南岸區體校進行田徑訓練和讀書，日復一日，一年多時間過去了。

肖素華（右一）參加北京師范大學田徑隊

1979年，在四川省田徑運動會上，荊棘之花，綻放光華——肖素華一舉成名，她不僅拿下了100米、200米、400米，4×100米，4×400米五個冠軍，還破了四川省中學生運動會紀錄。肖素華再次用成績證明了自己——小病號也能咸魚翻身，戰勝健康的同齡人！

也就是那年，北京師范大學體育系來重慶選拔人才，肖素華以南岸區文化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北師大，成為恢復高考第二年少有的應屆畢業生考入大學。

體育是一場發現自我的旅行

1983年，肖素華從北師大畢業，分配到南開中學。沒想到，這一干，就是近40年。

百年名校南開中學，有著張伯苓校長提倡的悠久體育傳統，體育人才輩出，拿下的獎牌自然是盆滿缽滿，然而，肖素華卻想向我們講述金牌以外的南開體育故事。

“體育的目標除了健身，更廣義的社會存在是一種精神追求”，肖素華是這樣闡釋體育的精神，“體育的最高精神，不僅是摘金奪銀，而是引導學生發現自我，創造生活。”少年時從事體育的荊棘之路，讓肖素華發現了自己的特長，并成為一輩子的熱愛和堅持，她也希望自己就像當年的左扶新老師一樣，鼓舞更多的學生，能夠通過體育，感受自我，發現自我，創造生活的意義。

在南開中學的體育課上，學生必須上單雙杠，每帶一屆新學生的時候，肖素華就帶學生到雙杠下去跑幾圈熟悉單杠。有一個女生楠楠（化名），是一個個子不到150厘米的“膽小鬼”，她在雙杠下跑了兩圈就膽怯了，停下來嚎啕大哭。肖素華問她：“楠楠，你為什么哭？”楠楠膽怯地說，“肖老師，我真的要上杠嗎？我從來沒上過，我不敢～”

肖素華理解楠楠的膽小，于是，她一步一步耐心地指導楠楠上杠，終于幫助她能夠支撐上杠并完成杠上的一些動作。為了消除楠楠她對雙杠的恐懼，班里的四五個同學一起保護她。肖素華說，本來雙杠項目要求一對一的保護，但她默許四五個人去保護，大家都去表達對她的關心，人與人的情感就在保護動作中體現和傳達，楠楠對雙杠的恐懼就在愛和關懷中化解。

終于楠楠同學不再懼怕杠上運動了，慢慢地愛上了體育。在南開的三年里，這個膽小怕事的小個子慢慢長高，從體操到藝術體操，從排球到羽毛球，她都去嘗試，漸漸的適應了南開的體育活動并找到自己熱愛的項目。

一個畢業季，肖素華收到了楠楠的留言卡：“肖老師，您知道嗎，當我靠近你的時候，只想要一縷春風，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

肖素華對體育教育的創新熱情一直持續燃燒，2012年，肖素華帶領年輕老師開始設計課間操的創新，以學生們喜聞樂見的音樂來改造課間操，提升音樂素養。從《江南style》到古詩詞誦讀，每學期兩套新操推出，讓學生們燃起了對課間操的濃厚興趣，在全國引起轟動，《中央一臺》、《中央五臺》、美國哥倫比亞電視臺及各大媒體都轉載并跟蹤報道了南開的快樂課間操。

南開中學的形體訓練課

肖素華不僅用創新要求自己，也用創新去要求學生展現個性。肖素華想出了一套創新考核方式，要求學生在一兩個月規定時間里，自己編排出一套體操展現自我。這么多年，南開的自編操，一直是很多學生難忘的青春回憶。

有一天，肖素華走在校園里，迎面走來一個中年女子，她滿面微笑地看著肖素華。

“肖老師，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您的學生。”

“是嗎？你上過我的體育課？”

“肖老師，你不記得了，我當年準備了一個月，精心編排好了一套非常棒的體操，滿心地想在考試時展現自己。”

“結果呢？”

“結果我在考試時，因為緊張，全忘了，一個動作都沒做出來。肖老師，當時我求著你換個時間補考，你堅決不同意，說體操考試就這么一次展現自己的機會，不能補考，所以我體操成績不合格。”

肖素華點點頭，像體操這樣的考試只有一次機會，考試本身是教導學生要珍惜機會，是不能補考的。

“肖老師，那次失敗對我印象太深刻了，從此以后，每逢重要的機遇，我都提醒自己，要珍惜機遇，認真對待，重視每一個環節、每一個過程的演練，因為機會稍縱即逝。我現在是一家大型企業的負責人，今天能做到的成就，都得益于當年您給我的警醒。”人到中年，畢業20多年的南開學子，說起當年的體操課，還無比激動心懷感激。

南開的體育故事還有很多，“走進操場看人生，跳出操場看體育”。肖素華說，“當一個人，勇敢地去嘗試自己不熟悉的體育項目，跳高、單杠、體操、跨欄......通過試錯，接納，調整自己，在重復練習中增加自信心，將來他才有可能迎接未來不確定的挑戰，不怕失敗，拓寬自己的道路。在人生的旅途中，他會思考，自己應該選擇什么樣的舞臺去表現自己？表現什么？尋找怎樣的競爭對手？并對自己的競賽結果如何進行預判、對自己的體能、時間、飲食、生活方式進行安排，統籌規劃執行，達到自己的人生目標并回饋社會。”

一枝獨秀到百花齊放

肖素華的專業是田徑，她一直從事高中女生體育教學和田徑隊訓練工作。春夏秋冬，寒來暑往，田徑訓練和比賽左右著肖素華的全部時間，從無間斷。南開體育場，一直讓她夢縈魂牽。肖素華的訓練以嚴厲著稱，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近20年來，她所帶領的南開女子田徑隊就一直傲立于重慶，在全國及世界亦創造了重慶市罕見的成績。

南開田徑隊多次壟斷重慶市中學生田徑比賽冠軍;數百人次獲田徑單項冠軍;獲各類全國中學生田徑比賽團體前三名數十次，所訓隊員個人獲前八名數百人次;在世界中學生田徑比賽中， 3人次獲世界冠軍，1 人次獲亞軍， 2人次獲季軍，3人次獲第四名，2人次獲第五名。

2008年肖素華（中）帶學生在澳大利亞參加泛太平洋地區田徑邀請賽

2001年，南開中學又一次毫無懸念地獲得重慶市中學生比賽田徑冠軍。肖素華滿心歡喜地向市教委體衛處處長夏蒂匯報這個好消息，沒想到夏蒂卻一臉冷淡，狠狠地潑了她一盆涼水：“素華，你知道嗎，我覺得很沒意思，其實我一直希望有其他的學校能戰勝南開，比賽有懸念，才有精彩。”

夏蒂的這句話，讓肖素華百思不得其解，每年得第一非常非常不容易，南開田徑隊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為什么大家反而期望南開戰敗？面對這樣答案，肖素華好幾天通宵未眠，她終于想明白了，雖然田徑是南開的“尖刀連”，一枝獨秀，對于體育發展，領導們更希望看到一個百花齊放、百舸爭流的體育盛況。

于是，肖素華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開始削減田徑隊的名額，將田徑隊的招生名額讓出部分給游泳、乒乓球、羽毛球、網球等項目，而且在運動員的選擇上，有意摒棄一些體育專業尖子生，而選擇體育和成績并重的潛力生。肖素華將自己更多的精力輔助南開體育整體團隊的傳承和提升：她指導鄧佑南老師一節課完成背越式跳高的教學，獲得了全國體育優質課比賽一等獎;指導李東老師籃球教學，獲全國錄像課一等獎;指導王雨老師獲得重慶市體育基本功大賽個人全能（中學組）一等獎;指導饒松源老師獲重慶市優質課競賽一等獎........

2007年，南開田徑終于走下神壇，痛失冠軍，某中學在自己網頁上寫下這樣的標語，“祝賀某某中學田徑隊，打破南開中學田徑壟斷近20年的圣壇！”看到這條消息，肖素華內心如三江匯流，百感交集。這場失敗，不僅意味著自己多年苦心經營的田徑隊從巔峰下撤，也讓她放下了得失勝負，著力于對南開體育進行改革。她意識到，一個人真正的成功，在于他能夠和世界和解，在前輩和后輩之間，延展出連續的生命，而不是在每一次的競爭中，“贏”得只剩孤家寡人。

肖素華帶隊女子籃球隊參加全國比賽

南開體育改革以來，開拓了男女排、足、羽、網、乒、棒、跆拳道、健美操等16支運動隊伍，讓更多的學生找到自己發展方向。肖素華帶領學校女子籃球隊、足球隊征戰全國賽場，斬獲女籃亞洲冠軍，男足西部省市冠軍等多項戰績，肖素華被評為“優秀領隊”。南開中學成為清華大學體育部“體育后備人才基地”，為高校和專業隊輸送了大批的體育人才。每年南開體育特長生重點大學的升學率都在95%以上，且多人次在大學達到運動健將或進入國家隊，大部分學生被保送為碩士、博士研究生。

2017年11月，由肖素華領銜主持下《高中體育課程創新基地》申報成功，目前正以南開中學為主要研究試驗地，引領重慶高中體育創新課程，出版“高中專項課程教材”的課程創新基地工作目標，她主編的《體育在重慶南開中學》一書也在出版中。

四十年里，肖素華對學習的熱情從未間斷，她在體育訓練中，踐行著各種先進的教育理念，從盧梭和杜威提倡的發現教學法，到網絡時代提倡的《BASIC語言》，用框圖模式編寫體育教案，她一直與時俱進，保持著對學習的激情，對學生的關心，對教學的熱忱。她提出的南開三化體育——“生活化、生命化、社會化”，正在蓬勃開展。肖素華說，“體育教育，就是尊重人的個性，理解人的行為，選擇自己的方向，創造人的精神生活境界。”

肖素華近四十年的體育人生，都沉浸在南開的運動場上，她在這片運動場凝聚了大半生的心血，堅守著內心的熱愛和夢想，和一屆又一屆的南開學子一起經歷歡笑和淚水，經歷失敗和成功。

體育，融入了她的生命歷程，豐富了她的生命色澤，沉淀了她生命的記憶。不管是風是雨，是晴是嵐，這一路的心情，他人未必能感同身受，但她未改的初心、未變的執著，對學生的鼓勵和助力成長，為所有人默默見證。

在南開中學的體育創新基地網頁上，留下了無數南開學子一起分享的寶貴記憶：

“看來很不起眼的體育課，卻給了我許多啟示與鼓舞。肖老師啟發我們如何面對各種困難。跨欄、跳箱，有什么可怕呢？生活中的困難那么多，難道都能逃避嗎？因此，我總是以此激勵自己，沖過去！越過它！以積極的態度對待生活，用微笑迎接明天”。

——李珍妮

一個南開學子為肖素華寫下這樣的話：

每當我遇到困難時，就想起在南開競技場的日子，耳邊會想起這首歌《你鼓舞了我》（You rise me up）

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

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I am strong， when I am on your shoulders;

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

你鼓舞了我，所以我能站在群山之巔;

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走過狂風暴雨的海;

我很堅強，當我靠在你的肩上;

你鼓舞了我……我已超越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