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燕/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白先勇的小說雖數量不多,但他憑借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和融匯中西的藝術技巧贏得了文學界的持續關注。古典詩詞是白先勇古典文學修養的重要來源,本文擬從意象選取、思想內蘊及語言風格三個角度入手,分析白先勇小說創作對古典詩詞的傳承之處。
古典詩詞的創作往往十分講究,用含蓄的意象表達情感。在漫長的文學發展進程中,中國文化賦予了一些事物特定的內涵,比如堅毅挺拔之于松,剛正有節之于竹。唐詩宋詞的具體的意象表達手法給了白先勇很大的啟發,小說中使用的意象與古典詩詞意象大多具有相同的含義,體現了對文學傳統的回歸。
《梁父吟》中對樸公書房的描寫從整體上給人古雅考究的感覺,漢玉鯉魚筆架、天籟閣古硯等擺件作為一組意象用來描寫樸公的書房,各種擺件皆有寄托,尤其是龍涎香。白先勇平日甚是喜愛王沂孫的《天香· 詠龍涎香》,“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荀彧素愛焚香,光陰消逝,年華老去,不復有當年熏香之舉,甚至于記憶深處也難以搜尋。明知無用,仍是把被子放在已經燃盡的熏籠之中。王沂孫此詞借無生命的龍涎香抒發一種悵然若失、難以挽回的情感,暗藏亡國之恨。白先勇筆下的樸公亦是如此,不僅書寫故人之情,更兼家國之恨。蘭花,是品行高潔的象征,屈原又有“紉秋蘭以為佩”,因此也被賦予愛國情操。然而在《梁父吟》中,夕陽下蘭花已然蕭疏,只剩下三五朵殘苞,對應國家形勢風云變幻、政權統治土崩瓦解,暗含亡國之恨;蘭花有象征兄弟友誼的寓意,如今原本茂盛的蘭花經過風吹雨打早已凋零,只剩幾朵殘花,令他聯想到昔日好友三人如今隨著王夢養和仲默的相繼離世只剩自己孤獨一人,觸景生情,黯然神傷。《國葬》中,李浩然將軍的葬禮用白菊花點綴而成,菊花以其西風不落的傲骨和“此花開盡更無花”的氣度象征了將軍生前的鐵骨錚錚與堅貞不屈。
對人生滄桑的感慨和歷史興衰的感嘆是其小說創作中主題內蘊的底色。“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無論曾經何等顯赫,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一切終將成為匆匆過客。夕陽西下,斷壁殘垣,處處顯示著物是人非,對人生無常、歷史興衰的感慨也寄寓其中。白先勇在《臺北人》的扉頁上題下劉禹錫的《烏衣巷》,這首詩給整部作品定下了一個基調——對人生滄桑的感嘆,對歷史興亡的感慨。因為它描述的不僅是劉禹錫筆下的烏衣巷,也是白先勇筆下臺北人的生活現狀。由大陸遷往臺北的人們始終沉浸在對過去無限追懷中。由國軍的長官淪為醫院的伙夫頭的賴鳴升在除夕夜酒醉后念念不忘曾經參加臺兒莊戰役的壯舉;移居臺北后桂林女子仍舊開著米粉店,但早已沒過去的風光。他們用自己的回憶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個夢境,他們是飄零臺北的大陸人,身處巨變之中,卻難以看透歷史的興衰轉換。
《秋思》中的華夫人在臺北家中花園種植上品菊花“一捧雪”,看著繁盛的花誤以為可以媲美當年南京的花開盛況,卻發現花團錦簇之下藏著許多腐爛的花苞,并伴有陣陣腥臭,給人“林花謝了春紅”的感慨。“花”是華夫人的象征,花開不復當年,華夫人也早早添了白發。表面的花團錦簇只是人們心中的幻想,實際卻難掩風光不再的事實。小說《游園驚夢》改編成舞臺劇時,白先勇特意加了兩句杜詩:“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錢夫人與顧傳言的相聚類似于安史之亂后杜甫與李龜年的再度重逢,時代巨變,人世滄桑,無限感慨盡在其中。白先勇用自己的筆觸來記錄下那個憂患重重的年代,雖不染指歷史題材卻又深重歷史感。
色彩詞數量多是白先勇小說的顯著特點,出于對色彩的敏感,以及早年學習畫畫的經歷讓他對色彩搭配有著過人的理解,從整體上看他的小說隨意賦彩,色澤鮮明。此外,長于用典也是小說的語言特色之一。不僅在《臺北人》、《紐約客》的扉頁直接題詞劉禹錫的《烏衣巷》和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有的篇名也直接用典,如《梁父吟》《思舊賦》,篇章之內巧妙化用典故之處更是數不勝數。白先勇小說中色彩詞的大量運用與典故的運用都受到了古典詩詞的影響。
中國文學史上自古便有用色彩來表情達意的傳統。色彩詞的恰當運用可以增添情趣更好的表達情感。白先勇的小說有的直接在篇名中運用色彩詞,如《一把青》、《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黑虹》等;有的在人名中直接用色彩詞,如李彤,尹雪艷,金大班,蔣碧月,藍田玉等;有的在文本中反復強調突出一種色彩,白色之于尹雪艷,紅色之于李彤;還有的同一個意象在不同的情境中呈現出不同的色彩,如月亮根據表達需要不同會呈現出淡藍色、藍色、白色、肉紅色等。
色彩可以通過明暗對比、冷暖交替來表達愉悅的心情或者內心的感傷。《玉卿嫂》中,作為寡婦,玉卿嫂的一直以白色黑色為主,這種令人感到壓抑的冷色調是她生活的底色,但是當她滿心歡喜與慶生約會時,將裝扮換成棗紅色,藏青色和松花綠。由素色變成了紅綠搭配。傳統民間觀念中,往往認為紅色和綠色搭配不具有美感,其實只要把握好顏色的“度”,用濃淡深淺的色彩差異構圖就能獲得極佳的審美體驗。當大片的綠色襯托著少量的紅色時,“綠肥紅瘦”也是一種美感。尹雪艷為客人準備的杏仁豆腐上配著兩顆鮮紅的櫻桃,亦是同理。懂得色彩搭配原理的詩人,寫出的詩句往往色彩繽紛,表情達意更加形象,色彩詞的恰當運用為白先勇小說的語言增色不少。
詩人作詩,詞人作詞,將典故巧妙穿插于詩詞中,既不會產生“掉書袋”的尷尬,又能避免一覽無余,使之含蓄典雅,回味無窮。白先勇背誦了大量古詩詞,對其中的典故也熟稔于心,用起來也得心應手。無論是直接當做篇名,還是文中巧妙穿插,都有言近旨遠之效。“亮躬耕南隴畝,好為《梁父吟》。”諸葛亮借此身處亂世抒發空懷濟世之心,這一點小說中的樸公與之相同。樸公書房內掛著一幅對子:“錦江春色來天地 玉壘浮云變古今”。寫天寶之亂時杜甫對國家形勢的直觀感受。白公經歷過民國和共和國的時代變遷,對于老杜當時的感受最為深切。此外,王孟養的靈堂掛著一幅挽聯,化用杜甫《蜀相》:“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和趙孟頫《樂鄂王墓》,“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諸葛致死功業未成,岳飛抗金后被害致死,他們最終都偉業難成,空懷報國之心,表達了對英雄之死的嘆息和哀悼。哪怕功業難成也不失赤子之心,不會就此放棄。王孟養教孫子學習的詩詞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孫兒瑯瑯的讀書聲背后也浸潤著王孟養想要孫輩繼承父輩祖輩報效祖國的精神。
“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白先勇在小說中也巧妙地運用古典詩詞中的典故,不僅切合表達的需要,增加了文本的內涵,而且使語言精練,典雅含蓄,有言近旨遠之效。
白先勇能背誦大量詩詞,而且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和感悟。他憑借著深厚的古典詩詞修養,將對詩詞的理解和感悟熔鑄與現代小說的創作之中,有意識的汲取了古典詩詞的精華,在意象選取、主題內蘊以及語言風格方面繼承了古典詩詞傳統的典范。習近平同志強調指出:“文藝創作不僅要有當代生活的底蘊,而且要有文化傳統的血脈。‘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源泉。”當今社會的文藝發展需要汲取傳統文學的精華。深入研究學習這一傳統,對于當今進行文藝創作、繁榮社會會主義文藝方面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