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年春節回家,我和媽媽一起打掃房屋,從樓上清掃到樓下,角角落落都沒有放過,清理出了許多廢舊物品。
破了一角的小椅子、只有一個提手的菜籃、斷了一截的釣魚竿,被老鼠咬破的舊衣服……按我媽以往的性格,即便破舊的東西,她也依然會一直留著。這次,她十分爽快,主動要把這些東西都扔掉,一邊扔,一邊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是該扔掉了,放著也占地方。”
一向節儉的她,這個轉變倒讓我有些吃驚。我想,她可能真的決心和苦日子告別了。看到此情景,不免心中升起了一陣欣喜。過去,我媽從不舍得扔任何東西,即便是一件破舊的衣服,她也要留下來,說是來日剪下布頭還可以納一雙鞋底、做一塊抹布。
大大小小的東西陸續被扔了出去,輪到一口小黑缸時,她還是有些猶豫。
“是想留下來裝米嗎?”我問她。她說不是,這口缸從前一直是用來腌菜的,還強調說,這是一口特別好的缸。
小黑缸足足有一米高,缸口直徑二十多厘米,兩頭小,中間大,整體看起來呈橢圓形。缸的外身比較粗糙,可以看到許多在燒制時留下的小氣孔,缸的外圍分布著如方便面粗細的線條,延伸到缸底部的線條都已經殘缺不齊。缸的內壁十分光滑,像打過蠟一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它被擱置在家里的角落了。
媽媽以為我不記得它了,一再提醒我。“這是從前做腌菜的缸,還記得嗎?它被放在廚房的門口,挨著大水缸。以前還有一個蓋,一個青石板的蓋。腌菜的時候,里面還放著一塊大圓石頭。那塊石頭是從白馬山撿回來的。”
我怎么會忘記這口小黑缸呢?它原本并不是黑色的,而是和普通的燒制缸一樣,是橙色的,鮮艷搶眼。隨著時間的推移,加上它常年被放在廚房的水缸旁邊,在終日不見陽光加上潮濕的環境中,它慢慢地變黑了。像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在數年勞作之后,人老色衰。
“這個缸做腌菜特別好。它看起來不大,但是可以腌下幾十斤的菜。最關鍵的是,用它腌的菜,從來都不壞。在小黑缸里腌的酸菜管黃亮亮的。撈起來一把炒點肉,好吃得不得了……”媽媽還在介紹著它的好。
“那到底扔不扔呢?”我催促道。
“先放在門口吧。”媽媽遲疑地回答。
我有些不情愿地嘆了一口氣,一把抱起它出門,然后把它胡亂地立在了家門口的一棵樟樹下。
和媽媽一樣,我對這口小黑缸也有著復雜的感情。和我媽不同的是,她仍希望這口缸在她的視線范圍內,能常常看到它。而我,卻希望遠離它,也遠離曾經吃腌菜的歲月,我的這個情緒源于我初中吃了3年腌菜的經歷。
我家兄妹三個的初中時光,全是在離家八里路的鄉里中學讀的。家里有3個孩子在鄉里中學讀書,對我家來說是一件既自豪又困難的事。自豪的是,我們兄妹三個成績都還不錯,在學校也都是能常常榜上有名的學生。困難的是,3個人一起讀書真的太貴了,一學期的學費加起來有一千多塊錢,而那時我爸一個月的工資只有幾百塊。每年一到開學季,家里就一貧如洗了。
學校每天都要上晚自習,天天回家是不可能的,只得寄宿在學校旁邊的龔家灣里。學校沒有食堂,只有一個蒸飯的小屋。寄宿的學生每個人準備一個鋁制飯盒,自己從家里帶米,在學校旁邊的河里用河水洗一洗,就放到飯盒里蒸。
家里條件好的同學,都是直接在街上吃面吃粉,或是買熱菜吃。像我們家這樣的情況,就只能帶些腌菜吃。我們常常一周回去兩次,分別是在周三和周五的下午。這兩次,就是回家洗澡、換衣服、拿米、拿菜。讀初中的年紀,正是十三四歲的光景,恰是長身體的最好時機。不管有菜沒菜,每日都要裝滿一盒飯才能吃飽。
于是,媽媽每年都得腌上一滿缸的腌菜,以供我們三個人每周回家拿兩次。白菜是最容易腌制的。打完中谷之后,菜園的白菜已經全都老了。用鐮刀一株株地割下來,曬在田埂上,待它們曬到半脫水的狀態,就用籮筐把它們挑到河邊去清洗。清洗之后,把它們抬回來分一下類。比較脆嫩的,連莖帶葉的整株留下來,可直接做成“酸菜管”。其他的部分,就全部切碎堆在一個大盆里,撒上鹽,用手和著鹽和菜葉不停地揉搓,直到擠出水來。把多余的水瀝干,再把瀝干的菜倒進小黑缸里。菜在缸里不能有縫隙,要壓得死死的,這樣缸內就不會進空氣,菜也就不會壞掉。菜擠壓在一起后,要蓋上青石板,至少半個月內不能動它。
以上做腌菜的過程,是我媽無數次地跟我們“憶苦思甜”時說起的事。我并不認為這個過程對她來說是快樂的、享受的。相反,這件事對她來說肯定是痛苦的、煎熬的。3個孩子一起上學所需要的錢的壓力,在20世紀90年代初,對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來說是難以負擔的。即便可以一年年勉強地承擔,也意味著其他方面的窘迫。比如,幾乎不能把住的泥土屋改成磚頭房子,買新衣服、吃上魚肉,都是極為奢侈的事。
“憶苦思甜”后,她總是忘不了補上一句:“還好,終于熬過了用缸腌菜的日子。現在村里人都說我們家孩子有出息。”言外之意,今日的好,也得感恩曾經吃過的腌菜,那口腌菜的缸真是有著莫大的功勞。
我不知道我的哥哥姐姐怎么想的,就我自己來說,是永遠不會感恩過去那段吃腌菜的讀書歲月的。因為,那幾年吃著鋁制飯盒里的冷飯、生飯,吃著酸掉牙齒的腌菜,是我人生中最為痛苦的時段。
我記得在讀初二的那一年,我和姐姐因為長期吃腌菜,喉嚨啞得幾乎無法說話,舌頭的邊緣還長了不少泡泡。有好幾回,我痛得在寄宿村的小巷子里放聲大哭。姐姐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包藥,說是能治我們的舌頭。藥是灰色粉狀,醫生交代在晚上撒在舌頭上,在這期間不能飲食。
我和姐姐按照醫生的囑咐,互相在對方的舌頭上撒了藥粉。當舌頭上的唾液浸濕藥粉時,一陣陣鉆心的痛感從舌頭傳到了全身。接著,順著舌頭,唾液以及不知道是不是嘴巴里的泡泡破掉的水全化成一灘苦水填滿口腔,一部分的苦水順著舌尖向下流淌。我們不得不張開嘴巴,像一條正在散熱的小狗,用力地把舌頭伸了出來,讓苦水流到地上。那時真是狼狽極了,進退兩難。
姐姐十分堅強,全程一語不發,緊緊地攥著拳頭,蹲在地上。我實在是覺得太難受了,不停地在小巷子里轉圈圈,最后,還是不爭氣地流了眼淚。這個情況,一直持續了快一個小時,待口中的苦水全部流盡,頓時覺得輕松多了。沒過幾天,舌頭上的泡泡都好了,說話時喉嚨也不痛了。
以后的幾年,這樣伸著舌頭坐在寄宿村小巷子里“倒苦水”的場景,又上演了好幾回。這樣的事,我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只是每倒一次苦水,我們就會更加堅定地希望,早點走出這樣的困境,告別這種吃腌菜的日子。努力讀書,成了我們唯一的出路。
往后的許多年,家里從用小黑缸腌菜變成了用可樂瓶子腌菜,無論走到哪個城市,無論是我媽還是其他長輩親戚,都不忘要送幾瓶腌菜讓我帶著。我并不是那么愛吃腌菜,我甚至都不喜歡回憶曾經任何跟吃腌菜相關的日子。
我希望和過去的貧窮、困苦告別,不想把過去的苦難一直刻在心里,日子總是要向前看,才會變得更好。
去年春節回家,當我再一次和媽媽一起打掃院子時,我跟媽媽說,我準備把樟樹下的那口小黑缸砸掉,把碎片倒在池塘的淤泥里。
她說好。
(摘自化學工業出版社《深夜的鳥鳴——“80后”的鄉情與鄉愁》 ? ?作者:蘇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