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貴
1979年秋天,我如愿以償地坐進了陶林小學的教室,成了一名自豪的小學生。當時縣城下派的政協委員王光華老師就任小學校長。他個頭不高,面目清瘦,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他每天正常都要往來于我家西邊的一條南北路,因為這條路通向陶林的北大街。大街上十分繁華:有水產、供銷社、信用社、米廠、糧庫等等,更主要的是這里沿街設有一條邊的菜市場,逢年過節,大街經常擁擠得水泄不通。頭頂菜籃,相互緊挨著挪步,我親身體驗過。
之前,我常常尾隨王校長的背影,毫無顧忌地大喊:“王校長,我什么時候能上學啊?”我渴望上學,那時候,沒有幼兒園可上。
父親參軍當了6年的義務兵,退伍還鄉后,自鉆自研,做起了裁縫。店面就在北大街上。鄰近幾個莊子的鄉親,想添置新衣,都要往父親的店里跑。特別是誰家增添了子孫,腋窩里總要夾上一塊子孫布,喜滋滋地說,幫小鬼做身“和尚夫”。
學校教室的木質窗戶,似乎從來就沒有保持過完好的玻璃。冬天,刺骨的寒風,呼嘯聲中混著泥灰,沙沙地撲打在臉上,有時還迷糊雙眼。老師號召,誰家有塑料皮的可以帶來,我回家找三伯。三伯是家里的種田能手,還是農技員呢。他幫我精選細挑,找到了符合尺寸的塑料皮,高興壞了的大個子同學,都爭著用圖釘把塑料皮往窗戶上摑。透光、擋雨、又擋風。
教室里的黑板擦不是走形了,就是不見了。無可奈何的老師,只好用廢舊的報紙,揉成團,在黑板上擦來擦去,時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音。那時候的黑板是一塊水泥墻,上面刷一層黑漆,用不了多久就褪色了。我從爸爸給人做蚊帳時用剩下的邊角料里,挑出稍微像樣一點的白沙布,自己動手縫制成一個個小沙包,帶到教室,擦在黑板上,靜巧巧、軟綿綿,黑板擦得好干凈啊。
王校長出差蘇州,回到學校,寫了幾張紙的詩歌,用蠟紙油印出來,供老師們分享。我覺得王校長能寫詩,是個大詩人,非常羨慕,從此心里便埋下了詩歌的種子。
1988年中考錄取面試,我興高采烈地坐上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一個小時就抵達了。以往難得去一趟縣城走親戚,要走寶射河坐幾個小時的輪船。最難忘輪船上的豬油下面條。小時候吃面,不像現在有許多食材可以做湯,煮面。那時就是醬油面,放些味精,沒有麻油、沒有胡椒粉。冬天要過年的時候,才會熬一些豬油。輪船上,夏天下面條都用豬油,漂在碗面上,一圈一圈金光閃閃的,特別香。
在陶林的夏天,我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會在水產碼頭釣魚,魚鉤朝河里一放,就是一條盤皮魚,中午就是一頓中飯。左鄰右舍的大媽喜歡端碗,看見誰家又煮魚了,就伸碗要魚鹵,說是回家給貓泡飯吃。
下午,我們在街上擺個書攤子,一分錢一看。生意不景氣的時候,我們還上門服務,把書攤子挪到米廠碼頭。那里每天都有跳籮筐的擔工,他們挑累了,正好一邊歇歇,一邊看看小圖書。我們一天掙上角把錢,買冰棍的錢就有了,在這一點上,我就慶幸自己是陶林人了,陶林是附近賈林、苗林、桑莊的集聚地。
冬天,陶林、苗林、賈林、桑莊,“三林一莊”的人,基本要來陶林的澡堂子洗澡。陶林的澡堂子,過去冬天公家開會,都會選擇在上午,把人召集到澡堂子里。父親是一名黨員,在一次冬訓班上,把一只新買的寶石花手表弄丟了,那是托人花八十塊大洋從上海買的,所以心疼得要命。
我1988年到南京去上學時的長途車票才4.95元。那時候,我戴不起一塊手表。至目前,也就沒了戴表的習慣。
1992年,實行“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的包分配制度,我回到了家鄉,被安排到縣城一家國營企業,從事技術服務工作。有一門技術好啊,全縣的各個鄉村、田頭,都留有過我的足跡。后來企業要改制,我下崗了,自謀職業。因為職業的關系,我經常回陶林。
陶林老家的門口向東,開辟了一條水泥路。許多陶林人都有轎車了,城上鄉下的水泥路四通八達。生活條件越來越好,我把雙親接到縣城居住。老父親超過八十高齡,生活補助更高了,退伍軍人補貼也能按時到帳,連乘坐公交都有優待。
如今,父母只要接到家鄉電話,就像接到指令似的,也不顧自身體力,貿然回鄉。聽力不行、記性不好,丟三落四的,讓他們單獨出行,我們總不是那么放心。生我養我的父母真的老了,隨我居住在縣城近二十年了,距離老家不是很遠的,可他們往返家鄉的勁頭還是那么情真意切。他們說,現在路好,交通方便,下雨下雪也不怕。
“誰不說俺家鄉好”,“親不親,故鄉人”,家鄉陶林,衣胞之地,一千年不忘,一萬年不舍。
——選自《中國鄉村》2020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