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善于交友,人所共知。他的朋友遍及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他交友的動機很明晰:求學時期,覓尋志同道合者;職業(yè)革命年代,聯(lián)手志士仁人,一切為了民主革命大業(yè)。
他在廣州讀書結(jié)識會黨頭領鄭士良,鄭氏后來成為惠州起義的領袖;在香港與陸?zhàn)〇|洗禮基督教,陸氏成為為共和革命犧牲的第一人;大學結(jié)盟“四大寇”,陳少白,尤列等成為辛亥革命的干將;他的老師康德黎成為其倫敦蒙難的解救人;東京留學生成了他組織同盟會的基干;華僑圈的黃三德、司徒美堂成為他統(tǒng)領洪門的左右手;日本朝野中的犬養(yǎng)毅及浪人,為之援應,蘇俄黨人乃是促成其與時俱進的引路人……。
他用心交知,在在化險為夷,令推翻專制政體得心應手;盟友擁戴,致中國民主革命展示領袖群倫……。
與基督教師友
西方基督教對少年孫中山以發(fā)蒙式啟迪,其奉獻犧牲精神對孫氏影響尤深。他赴檀香山接受西式學校與教會知識的熏陶,因信教而被長兄孫眉“著令回華”,卻使他“有較多機會和廣州的英美傳教士接觸”。1883年,孫中山入香港拔萃書室進修,拜華人教會長老廣東順德人區(qū)鳳墀為師,補習中文,結(jié)為莫逆,區(qū)氏為其改名“逸仙”(馮自由,《革命逸史》上冊,新星出版社2016年),此名漸次蜚聲海內(nèi)外。次年5月,他在香港由喜嘉理牧師施洗入教,取教名“孫日新”。十年后,即1895年,孫中山在香港、廣州組織興中會,初期入會者179人,可考的基督教徒就有陸?zhàn)〇|、鄭士良、喜嘉理、區(qū)鳳墀、嘉約翰、何隙然、陳少白、王煜初、王韜、謝瓚泰、何如銘、宋嘉樹等33人,都是反清革命的骨干。
1896年11月,孫中山從倫敦致函區(qū)鳳墀,報告其蒙難經(jīng)過:“弟身在牢中,自分必死,無再生之望……此時唯有痛心懺悔,懇切祈禱而已。……今既蒙上帝施恩,接我祈禱,使我安慰,當必能感動其人,使肯為我傳書。簡地利、萬臣兩師,他等一聞此事,著力異常,即報捕房,即稟外部,……報館始為傳揚,而全國震動,歐洲震動,天下各國亦然。……弟遭此大故,如蕩子還家,亡羊復獲,此皆天父大恩。敬望先生進之以道,常賜教言,俾從神道而入治道,則弟幸甚,蒼生幸甚!”披露基督信仰與他心靈的互動。
孫中山與基督教友容閎的交往亦緣于反清革命。1900年自立軍起義失敗,容閎避走日本,經(jīng)容星橋介紹,在船上與孫中山相識,革命之謀劃日多。1910年,容閎向?qū)O中山提出“紅龍計劃”,即向美國銀行貸款150萬至200萬美元作活動基金、成立臨時政府、任用人員以備管理占領之城市、任用能人統(tǒng)帥軍隊、組織和訓練海軍等,并介紹美國人荷馬·李(Homer Lea)和銀行家布斯(Charles B. Boothe)與孫中山面談。1911年4月,“紅龍計劃”因籌款無著而中止,但見教友革命情誼之密切。
民國元年北京教會的一次歡迎會,孫中山說:“兄弟數(shù)年前提倡革命,奔走呼號,始終如一,而知革命之真理者,大半由教會所得來。今日中華民國成立,非兄弟之力,乃教會之功。”此話不免有過獎和恭維之意,但也不無根據(jù)。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彌留之際,請孔祥熙和多名教友入病房,言明他是基督教徒:“上帝派我來解除人民的痛苦,耶穌是革命家,我也是的。”
與美洲洪門同道
孫中山于1894年底在檀香山建立興中會,那時,美洲洪門人士對反清革命宣傳尚未理解,“且以孫中山為謀反大逆,視同蛇蝎”。梁啟超等保皇黨人乘虛而入,于1900年3月在檀香山加入洪門三合會,竟然“能調(diào)動檀香山彼會之全體,使皆聽號令”。同年,孫中山從日本赴檀香山,卻見世事完全不同,洪門致公堂對他的革命主張多有抵觸。
1904年1月,孫中山往茂宜島探望母親及胞兄,其舅父楊文納給他指點迷津:“現(xiàn)時保皇黨機關林立于美洲各埠,倘不與洪門人士合作,勢難與之抗衡。”孫中山深感美洲華僑中洪門為數(shù)眾多,力量強大,要發(fā)動華僑支持和投身革命事業(yè),必須依靠洪門的力量,便托洪門前輩叔父鐘水養(yǎng)向洪門致公堂介紹自己入盟。但是,致公堂職員中有身跨保皇會籍者,對孫中山入盟大加反對。鐘水養(yǎng)即對眾徒曉以大義:“洪門宗旨,在于反清復明,孫某未入洪門,已實行洪門宗旨多年。此等人已招納之不暇,何可拒之門外?”反對者無語。致公堂于是擇日為孫中山舉行入盟式。
是年3月31日,孫中山乘“高麗號”離開檀香山,前往美國宣傳革命。由于保皇會事前密告清政府駐舊金山總領事,轉(zhuǎn)而要求美國移民局禁止孫氏入境。孫中山4月6日抵達舊金山,即被海關以“假護照”為由,押入木屋,準備原船遣返。舊金山洪門領袖黃三德花5000美元重金聘請?zhí)聪闵街蓭煷蚬偎荆閷O中山出具檀香山出生證,搖身“變”為美國公民,再向美國工農(nóng)部上訴,于華盛頓最高法院獲得勝訴。孫中山被關押17天后,獲準登岸。
經(jīng)黃三德精心安排,孫中山受到舊金山致公堂的熱情接待,入住最高級旅館,所有費用由黃三德簽名、致公堂支付。黃三德與孫中山商議,若在美洲發(fā)動華僑,鼓動革命反清,有必要在全美游歷華埠并進行演說。黃氏以梁啟超于此前以演講開路、大獲人心為例,鼓勵孫中山演說要勝過梁啟超。有鑒于清朝駐美公使造謠、誹謗、盯梢和脅迫孫中山,膽大心細的黃三德,置自身安危于度外,全程全力陪同孫中山,并對游埠行程做了周密的保衛(wèi)及接待安排。第一次行程,從舊金山出發(fā),5月24日,先到沙加免度、尾利允、柯化、高老砂,6月6日復回舊金山。第二次行程,6月9日從三藩市出發(fā),7月中旬至紐約,往美國中部的圣路易,再東行,9月5日至匹茨堡,14日至華盛頓,經(jīng)費城,於9月27日返回紐約。再從紐約出發(fā),往東北部乞佛、波士頓、欖問頓等地,12月4日再回紐約,途經(jīng)30多個大中城市,歷時半年有余。(黃三德,《洪門革命史》,香港自印本,1936年)
半年游埠活動很成功。每到華埠,黃三德必先介紹孫中山與當?shù)睾殚T堂口領袖以及華僑顯貴相識,建立和提高孫中山的威信。黃三德必開臺拜會之后,孫中山則在集會上演說,振奮人心。此間,致公堂分支安良堂僑領司徒美堂,蒙黃三德介紹,認識孫中山,隨后成為忠實追從孫中山的華僑領袖之一。孫中山沿途宣傳演說,革命理論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在華僑中播下了革命種子,為日后美洲同盟分會的成立、同盟會與致公堂的聯(lián)合夯實了基礎。
與本黨同志
孫中山一向以誠待人,兼容勵志,對曾經(jīng)“開罪”過自己的人,亦能寬以相處。特別在臨時大總統(tǒng)任上,對那些有才干的人,無論與自己關系如何,凡利于革命事業(yè)者,都予以重用。
1905年春夏之交,孫中山從美洲到比利時、德國、法國等地組織革命團體,宣傳革命,得留學生積極響應。官派留德習陸軍的王發(fā)科,也加入了革命團體。王氏平時待人欠融洽,傳聞有人要通電國內(nèi)告發(fā)他秘密入盟。王發(fā)科好名畏事,擔心內(nèi)情敗露,會毀掉回國當官的前途,于是他便趕赴法國,希望找到孫中山,索回盟書,以銷毀證據(jù)。
恰巧他遇上留學法國習海軍的湯薌銘。湯氏也加入了革命團體,聽了王發(fā)科的消息,也很著急。湯氏熟悉孫中山在巴黎的旅館,但他明白要是當面提出索要名冊和盟書,孫中山肯定不同意,便神秘地對王發(fā)科說:“我倒是有個主意,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了。”
王發(fā)科很著急:“要是名冊落到朝廷手里,說不定小命都沒了,我還怕什么?你有什么主意,趕快說呀。”
湯薌銘很淡定地說:“我以前常去孫先生住的小旅館,那里的侍從都認識我,我們可以乘先生出去的時候,把名冊和盟書給偷出來。”
王發(fā)科問:“這樣能行嗎?”
湯薌銘回答說:“要洗脫我們的罪名,我看也只能這樣了。”
于是,兩個人來到旅店,等孫中山外出后,順利進入孫中山的房間,偷出名冊和盟書,將之交給中國公使孫慕韓。
孫慕韓看過名冊,擔心孫中山可能會向法國當局報竊,鬧出之前倫敦公使館的麻煩來,于是大發(fā)雷霆:“趕快去把名冊還給他,否則我撤掉你們的官費生資格,送你們回國!”
湯王二人對孫慕韓的態(tài)度非常驚訝,一時不知所措。湯薌銘耍了個小聰明,一人跑到孫中山那里當面謝罪,把偷名冊的事推給王發(fā)科。孫中山?jīng)]有責怪他,反而講了幾句勉勵革命的話,待之如初。
及至孫中山當了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tǒng),在任命湯薌銘為海軍部次長時,有人翻出這樁舊案。孫中山不計前嫌,寬以為懷,依舊堅持對湯薌銘的任命。
南京臨時政府組建,孫中山提出各部總長人選是:陸軍部總長黃興,海軍部總長黃鐘英,外交部總長王寵惠,內(nèi)政部總長宋教仁,財政部總長陳錦濤,司法部總長伍廷芳,實業(yè)部總長張謇,交通部總長湯壽潛,教育部總長章炳麟。
其時,議員中人還有對宋教仁、王寵惠和章炳麟的任命有異議,特別是對啟用年輕的王寵惠作外交總長,大多數(shù)人認為應該由老成的伍廷芳出任外交總長。
為了整合各派意見,孫中山當即與黃興商議。黃興深知孫中山與王煜初、王寵惠父子關系較好。早在1887年,孫中山在香港西醫(yī)書院讀書時,就同王煜初、陳少白等人研討過耶穌與革命的理想等問題。而王寵惠在美國耶魯大學攻讀法學博士時,生活極為困難,孫中山特地把從檀香山帶來的名貴藥材龍涎香相贈,讓他賣錢讀書。孫中山在美國與王寵惠共同撰寫了著名的對外宣言《中國問題之真解決》。
黃興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以為孫中山啟用王寵惠做外交總長,是因為王寵惠父子與他的私人交情較好,便對孫中山說:“逸仙,諸省代表對你啟用王寵惠做外交總長意見很大,是不是應該考慮換一個更合適的人?外交是大事,民國才成立,得不到他國的支持,很難立足呀。”
孫中山答道:“代表們說我用王寵惠,是夾帶‘私貨,這我知道。可你黃克強是了解我的。外交問題確實很重要,我提議王寵惠做外交總長,就是因為外交事務我想親自掌管。伍廷芳當然更合適,但他畢竟是長者,他做總長有諸多不便。用王寵惠,則可以隨時指示。”由是,黃興即同代表們商量,還是由王寵惠任外交總長。
其實,黃興和各省代表都不知悉,此間孫中山和王寵惠對五權(quán)憲法的看法存在嚴重矛盾。王寵惠說:“五權(quán)憲法,各國都沒有這個東西,這個恐怕是不行的。”孫中山對王氏的表態(tài)很不滿意。更令他不快的是,很多革命黨人聽了這番話,認為王寵惠這位耶魯?shù)姆▽W博士都說各國沒有這個東西,以為這總是不妥當?shù)模跃秃鲆暳宋鍣?quán)憲法。
然而,孫中山為了鞏固革命成果,寬宏大量,依舊提議王寵惠做外交總長。事實也證明,王寵惠勝任外交總長的職務,西方各國對他都比較認可,南京臨時政府大體上也能夠維持正常的外交大局。
在臨時大總統(tǒng)任上,黃三德回國會見孫中山,要求出任政府財政部總長。孫中山心里清楚,黃三德對革命事業(yè)熱情有余,能力不足,難能承擔財政部長大任。但從民國大局出發(fā),準備聘任黃三德為政府顧問。黃氏即認為,政府顧問是個閑職,沒有實權(quán),不肯就任。他跑回美洲,到處發(fā)表不滿言論,甚至謾罵孫中山說:“孫文忘恩負義,忘記了致公堂出人出錢支持革命。”孫中山聞訊,只是搖搖頭,一笑置之。事后他多次托人向黃三德解釋,爭取諒解。孫中山很糾結(jié):當年好些對革命有功的同志,其實還未明白,作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任何時候都應該嚴格要求自己,不為個人謀私利。
其實,黨人中的誤解、謾罵、攻訐,又何止黃氏一人。孫中山對同盟會兩次“倒孫風潮”的忍讓和寬容,更凸顯其領袖風采。
1907年3月,孫中山被日本政府驅(qū)逐出境,臨行前接受日本政府及日商贈款計1.5萬元。孫中山未與同人商議,便留2000元作《民報》經(jīng)費,2000元作離別聚餐費,其余作為起義經(jīng)費帶走,遭到一些黨人的責難。章太炎認為給《民報》的錢太少,極其不滿,大加攻擊。接著,又因?qū)O中山派人買了一批舊式槍枝及潮、惠起義失敗,章太炎、張繼、劉師培等人要求改選總理。當時主持同盟會會務的代理庶務長劉揆一和在香港的黃興等人不同意章、張、劉等人的要求、表明擁護孫中山的立場。但是,他們?nèi)越桀}發(fā)揮,鬧意氣、泄私憤,撕扯掛在《民報》社的孫中山的照片,并進行人身侮辱,甚至把他當作敵人攻擊,煽動第一次倒孫風潮。
1908年,陶成章去南洋募捐。由于南洋各地革命組織經(jīng)濟很困難,孫中山?jīng)]有答應陶成章給《民報》撥款3000元、給他回浙江省活動籌款5萬元等要求,陶成章認為孫氏措置失當,大肆攻擊孫中山。1909年,他負氣不再用同盟會的名義、而以光復會的名義單獨向華僑募捐,甚至與人合謀散發(fā)《七省同盟會員意見書》,誣陷孫中山“吞食華僑巨款營私”等等。他跑回東京,要求罷免孫中山的總理職務,致使“倒孫派”與“挺孫派”因意見不合而大打出手。
幸好,同盟會內(nèi)部派人暗中調(diào)查孫中山的經(jīng)濟狀況,發(fā)現(xiàn)其母、兄生活艱困,根本沒有貪污革命巨款。有關資料公布后,流言漸漸止息。正可謂: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孫中山受人擁戴,乃其胸懷坦蕩、正人君子人格所使然!
(王杰,廣東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民革中央孫中山研究學會顧問/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