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熱木江·艾尼瓦爾
近年來,口述歷史的興起不僅標志著史學觀念的重大轉變,也是整體社會形態新趨向的一個縮影:從推崇宏大敘事走向呼喚個體的普遍回歸。然而,這種研究視角的轉向也引發了人們對原有歷史研究中真實性和客觀性路徑的探討。因此,與口述歷史火爆現象相映襯的是一種對歷史研究機制的反思,即研究者們如何在下沉的歷史挖掘和書寫過程中保障研究的合理性。
具體而言,口述歷史的關鍵在于如何以“歷史記憶”的觀點來看待史料,并將其轉化成“歷史事實”的過程[1]。本文也將以《述林·戰爭陰云下的年輕人》(下文簡稱為《述林》)為分析對象,辨析口述歷史中的記憶問題的本質、局限與解決措施。
在從高墻大院走向巷弄胡同的史學轉向中,口述歷史逐漸發展成為世界史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分支。然而,與傳統文獻史料不同的是,口述歷史中的記憶具有較強的時空滯后性、互動性以及主觀性。美國口述歷史學家唐納德·里奇曾就上述三個特性對口述歷史的概念進行定義:口述歷史是通過錄音訪談的方式收集口傳記憶以及具有歷史意義的個人觀點[2]。
因此,在口述歷史研究中,對個體的強調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原有的總體史學觀。口述歷史也在強化群體、精英研究的同時,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普通人身上[3]。在《述林》一書中,從衛立煌的兒子到地方中學的進步學生,不同個體的歷史記憶得以被喚醒與呈現,其背后的核心邏輯與相通之處是對個體的“賦權”。“賦權”機制的作用過程并不僅僅局限于歷史親歷者,也體現在了史學工作者身上。他們不僅要參與互動,甄別和篩選事實,還要針對特定的歷史記憶開展整理校注等結構化工作,將其還原成歷史事實。同時,多元化的歷史記憶還能產生共鳴與互動,相互映證、補充,推動史學研究向前發展。
然而,“賦權”機制的背后也由此產生了無限可能性:一方面,歷時性的回顧使得受訪者相對客觀、全面,不至于忽略社會結構化問題,并能還原出更多的歷史細節;《述林》書中就曾詳盡補充了西安事變前后警衛、長官以及周圍部隊的具體反應與動向。另一方面,“賦權”機制所帶來的多元主體參與也可能導致主觀性過強與記憶信息冗余、混雜,背離客觀歷史需求的美好愿景。而這也是口述歷史中記憶問題的本質所在。
雖然在歷史工作中,學者基本承認保持純粹中立與完全呈現客觀事實是不可能的[4]。但傳統的史學研究通過對文獻、檔案、器物等中介史料的考證已經建立了一套考察客觀歷史事實的基本途徑,口述歷史的出現無疑象征著史學研究中觸達事實的一維路徑被消解。可以看到的是,傳統史學研究同樣依賴于歷史記憶,但口述歷史中所倡導的記憶個體化、多元記憶參與、互動等操作過程導致歷史研究的客觀性與主觀性存在進一步失衡的可能。因此,口述歷史中的歷史記憶問題本質上并不在于對歷史記憶本身的質疑,而在于對其考察與呈現路徑所產生的不可控性的質疑。情感、動機與共鳴也借此契機開始進入史學工作的表達框架中,這一思路在《述林》《我的抗戰》等有關戰爭、民族等議題的口述歷史資料中有較強的體現。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需要辨證地看待口述歷史中的記憶問題。“賦權機制”作用下的研究路徑雖然解構了原有對客觀史實的觸達方法,但這并不意味著口述歷史不能相對全面、客觀地反映史實。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制衡口述歷史路徑中所產生的不確定性與不可控性,如何避免主客觀失衡表達的發生。
因此下文也將跳脫出傳統史學研究的悲觀桎梏,從記憶的幾大局限與問題出發,并采取“制衡不可控性”的思路來看待問題,探究我們在處理口述歷史記憶過程中可能的制衡路徑,讓主觀性歷史記憶更為合理可控。
毫無疑問,歷史問題的核心在于記憶。美國歷史學家貝克爾就曾針對歷史問題提出了這樣的論斷:“歷史即為說過和做過的事情。”[5]而口述歷史作為還原記憶的方法,其本質與核心仍然在于親歷者們最初的直接經歷與體驗。因此,《述林》等結構化口述史中也多采用傳記式采集方法,陳述直接親歷者所洞察的歷史事實,只存在較少數親聞類的非直接記憶敘述。
然而,正如唐納德·里奇所說:“與記憶力打交道是件有風險的事。”[2]有關記憶與處理記憶的過程永遠是一體兩面的:個體/群體記憶既能夠激發出強大的歷史活力,卻也能墜入不可控的深淵。因此,在看待記憶問題時,研究者們仍應保持審慎與制衡的心態,既要最大限度發揮其還原細節的優勢,也要盡量規避不可控因素的產生。而這個過程中的失控因素主要存在于以下3個方面。
上文曾提及,口述歷史的一個重要特點在于對個體的“賦權”,眾多個體記憶在復雜因素的影響下共同形塑弗里希所稱的“共享權威”。這種“共享史實”的形成過程難以避免主體性的參與,進而產生不可控因素。一方面,“賦權”機制賦予了歷史工作者更強的主體性。相較于保持獨立的“記錄式”口述歷史,當代口述史學家更傾向于采取“參與型”口述歷史的方式來書寫和整理史實[6]。這也意味著史學家們在一定程度上摒棄了對純粹客觀幻象的追求,轉而在參與過程中還原歷史細節的本來面貌并挖掘更深層次的意義。在這個過程中,《述林》的歷史工作者們不僅要完成前期的整體策劃、問題設計,還要進行資料篩選以及整理校注等程序。在史學工作者經驗不足的情況下,這種強調互動性的參與過程可能會導致不恰當干預的產生。與此同時,《述林》在整體布局中也缺乏對問卷設計、訪談過程等結構性因素的表述,這也使得史實書寫可能會蒙上不透明的陰影。綜上所述,主體性參與及其過程的不透明性可能會導致誘導性提問、語境誤讀等問題出現。
另一方面,受訪者也將在記憶過程中受到主觀情感的因素影響。其一,這可能導致主觀情感所偏向的瑣碎記憶擠占核心史實的空間,《述林》中山東籍軍官李緬因對哥哥的被捕、獲釋、犧牲等經歷的懷念就在整體框架中稍顯游離,更傾向于一種個人情感的表達。其二,主觀情感因素還可能導致史實與價值的偏頗,記憶的扭曲體現于定義善與惡的過程中。盡管不可否認地是,情感和動機本身就是“共享史實”的一部分,但如何克制地表達基本價值與情感,讓這些“共享史實”不違背基本的客觀屬性,進而在這個基本維度上展開對話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議題。
在歷史的長河中,人類記憶尤其是個體記憶并非是歷久彌新的,將會受到各種機構化因素的影響。首先,記憶是具有滯后性的,是站在一定時間節點上的歷史回顧。所以記憶也是現有經驗的一個維度,親歷者也往往依據目前的需求與經驗去對記憶進行結構化處理以賦予其合理性與歸因路徑[7]。《述林》中就曾呈現過這樣一段的表述:后來我父親(衛立煌)曾與其他老人討論過這個問題,張學良去送蔣介石,是他聰明的,這樣才能免去一死,否則抗戰時期也活不了。因為他是少帥,真打起仗來沒經驗,仗打不好想給他安個罪名很容易[8]。可以看到,基于現有經驗理解歷史現象或人物是口述歷史的一個基本面貌,但也需要警惕其中成分虛構與個體想象等不可控性的存在。
其次,除了歷時性之外,記憶的結構性因素中還包含著一定的社會屬性。歷史記憶在還原細節的同時,也表露著現代與歷史社會的權力關系及其整體形態。本質上這是兩種社會權力關系相對話的過程。“傷兵都躺在大馬路上,但是沒有進家門的,也沒有擾民的。蔣介石的部隊紀律能那么好,現在回想起來也很難得。”[8]《述林》中的這段場景描繪其實也暗含了不同社會權力關系所形塑的意識形態差異,即站在某一權力關系的視角回顧以往的權力結構,這種權力關系的對比與隱喻升華了史學研究的視野,卻也隱藏著另一種不可控因素——個體受結構化因素影響所導致的刻板印象抑或是價值偏頗。
記憶的對立面即為遺忘。在現代社會進程中,一方面,遺忘體現的是一種選擇性加工記憶的過程,這不乏上文提及的主體參與以及結構性因素的影響。然而另一方面,記憶的自然模糊、失去與失真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一份模糊或是失真的歷史記憶將使其歷史價值與可信度大打折扣。在抗戰史中,事件發生的具體時間、部隊番號以及參與人物等細節存在還原模糊與失真的可能。《述林》一書在整理校注部分也曾承認,由于歷史塵封過久,美國戰機轟炸日本時間以及西安事變中部分事件參與者的姓名等歷史細節的敘述未盡準確,難免存在遺憾之處。
總而言之,個體記憶作為口述史研究中的一個基本維度,所面臨的最大難題就是記憶的不可控性問題。然而,正如學者們所普遍認為的那樣:并不牢靠的記憶作為口述歷史的來源,這并不是一個問題[9]。因此,解決這個問題的思路并不在于消除記憶本身,而在于對上述影響記憶可控性的內外部因素進行加碼均衡,使得口述歷史在生動翔實的同時也不失基本的客觀性與科學性保障。
在厘清問題的本質及記憶的內外部因素所帶來的局限性之后,如何制衡以保障口述歷史的基本客觀性成為了問題的核心。在具體工作中,這一核心問題也具體反映為如何通過史學研究者的創造性勞動,使得口述歷史從簡單回憶或是口述史料轉化為能相互印證的歷史記憶。這個過程可拆分為以下三個制衡因素:一是在工作結構上的把控;二是口述史料的轉化;三是對史學工作者的基本要求。
在口述史學工作中,前期準備、訪談過程以及后續處理并不應該無結構式的。在前期,史學工作者們需要依據項目和選題制定詳盡的研究計劃、訪談提綱與名錄,盡可能保證口述史料獲取途徑的結構性完整,在整體框架下開展的口述歷史訪談才能彼此印證、相互補充。目前,口述歷史也主要采用民族志與調查訪問等方法開展。后續工作中,史學工作者們同時還需要甄別并綜合運用比較分析、統計模型等各類分析方法對材料進行結構化處理。《述林》也主要采納了比較分析的方法,將個體記憶置于通則史實的時間記載與事件描述之下,二者的互動也一定程度保障了該口述史的可信度與歷史價值。
口述歷史并不簡單等同于口述史料。學者榮維木就曾提出:“口述材料是各類歷史的集合,而口述歷史應該史系統地利用口述史料表述一個方面的歷史。”[10]因此,前者雖然是勾連口述歷史與個體記憶的重要一環,但必須經歷后者的系統整理后才能在歷史研究范疇中立足深耕。這就要求研究者們一方面重視口述史料的深度與結構處理,剔除個人瑣碎記憶以及與基本史實不符的部分,盡可能保證歷史研究的客觀屬性,產生與其他形式歷史對話的可能性;《述林》中筆者就曾承認,在口述史料到口述歷史的轉化過程中,通常要甄選、剔除一半以上的無效內容。
另一方面,不要孤立地看待口述史料與其他史料的關系。各種史料之間應該相互補充、映證。口述史料可以彌補文獻史料中所缺失的細節或材料偏頗的情況,文獻史料同樣也是如此。《述林》中運用口述史料補充了更多普通人人的歷史觀感與記憶,但同時在整理校注過程中,其也采納了文獻史料的部分內容,以補充口述史中容易疏忽的時間線索與整體歷史觀感,二者相互校注,使得人們對歷史有了更深刻和細致的了解。
上文提及,歷史工作中的“賦權”機制使得史學工作者們被賦予了更強的主體性和參與性。在目前主流的研究范式中,史學工作者們更傾向于采取參與式的工作方式而非簡單地強調記錄屬性。
在這種情況下,一方面,口述歷史體現了史學工作者對資料的整理、加工和提升,而這種與文本的互動過程并非是主觀隨意的,史學工作者們需要以史為鑒,了解歷史的整體通則、敘事并且具有較為基本的文學素養。另一方面,歷史工作者在參與互動的過程中,需要甄別細節,對受訪者進行批評與指正,也要保持訪談的客觀中立,不能過度參與記憶建構,甚至進行誘導性提問。《述林》中整理手記中也提出:訪談者的角色問題需要在實踐中進一步挖掘與規范。
在歷史場域中,各種思想體系與研究方法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正當合理性的考驗,口述歷史因其獨特的切入視角而更為引人注目。在歷史研究的核心關切不斷下沉的過程,其核心節點歷史記憶也逐漸由個體所詮釋。然而需要明確的一點是,記憶仍是歷史的核心,下沉過程中的記憶不可控性問題并不完全緣于記憶本身,更多源自于整個研究機制和視角的轉向。而這個問題也外化為了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一個核心問題:如何均衡人的主觀性與研究客觀性、科學性。
這個問題本不存在一個標準的解決方案,將個體置身事外以及過度個體詮釋等一元方法無助于問題的解決,也不具備任何操作的可能性。因此,我們應該回到具體的研究和工作中,采取一種制衡的思路,防止某一價值的極端化取向,盡可能保證研究的合理、合法性。
因此,在第二、三部分,本文結合《述林·戰爭陰云下的年輕人》一書,對具體操作過程中的記憶局限與可能的制衡路徑進行了考察。結構化工作、史料的轉化以及研究者素養的培育是目前降低不可控性、保障研究合理性的可行性措施。或許在不遠的將來,理論與實踐的深入發展能為史學研究帶來更多地規范標準。大數據、AI測謊與識別等科技的運用也將為口述歷史的記憶工作提供另一種可能的制衡取向,保障記憶在歷史工作中迸發出更大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