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韓國電影《寄生蟲》的五重空間敘事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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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成為一門敘事藝術的重要標志就是它從“再現的工具”轉變為“表現的手段”,導致這一轉變的重要原因就是電影空間造型觀念的變化。而現實主義電影特別是犯罪題材對于空間敘事的要求更為突出。韓式犯罪電影的基本章法雖取經于美日,但卻能將別國經驗巧妙落地到本土文化、歷史與現實關照中,擲地有聲。而且通過舉一反三、代際傳承發展出自身美學,即正視并剖析韓國當代社會生活中的痼疾癥結,將社會陰暗面之中的絕望殘酷等剝離出來并放大,從大眾媒介汲取源泉總匯出意見領袖,再從意見領袖擴散到社會大眾,把兩級傳播的理念玩得淋漓盡致。奉俊昊等一系列青年導演作為此中翹楚,巧妙運用鏡頭空間美學的敘事藝術,進行了犯罪題材電影修辭性的表達,俘獲了國內外專業評委和社會大眾的心。
在《寄生蟲》這部影片中,空間不再僅僅是背景或者場景,它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將整部影像的話語、情節以及主體性意圖都包裹其中,而實質性地成為影片總體化的內在構成。從這種復雜的辯證關系入手再來審視《寄生蟲》,就如同是一片片“現實素材”或者“故事碎片”組成了五重封閉式的嵌套空間。我們就能發現如果將里面的敘事邏輯看成一體化的鏡頭空間來欣賞,便能開掘更廣闊的體味境界。
開頭微冷色調的深焦和下移鏡頭塑造了第一重空間——主人公金基澤一家半地下的居住環境。無聲地強迫觀眾長久凝視掛在晾曬架上的襪子,從而隔著沾滿灰塵地玻璃窗窺視房間外面的街道;緊迫且擁擠的畫面里卸貨的伙計、緩緩拐彎的汽車以及更加混亂的街渠。率先把導演奉俊昊塑造的場景地形學概括了一番。單一鏡頭對居住空間環境的持續凝視且多以中景俯視角度把這貧窮的一家聚集在一起,也真正將觀眾帶入骯臟、曖昧、混亂而又私密的環境當中。這層空間的一家人是最具有趨同心理的,大范圍的鏡頭堆砌所呈現的就是悶在他們身上社會給予的群體壓力這兩個互相作用的過程也最終導致了矛盾的激化。
而與此空間形成對比的,正是象征著富人階層的第二重空間——樸社長家,地下室的低海拔,大別墅的高海拔,以金基宇來應聘走了一個大上坡的俯視視角切入建筑構造。按了門鈴以后先經過一個狹窄的照壁玄關,然后到了庭院轉長焦變得豁然開敞,現代簡約風格的開放性封閉空間。固定全景鏡頭的擺放,以大落地窗的視角看著樸太太領著金基宇走向了上層,女幫傭突然從廚房入鏡,默默去收拾主人的用具。構圖公正,畫面對比感極強,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一近一遠,既突出了這里鮮明且森嚴的秩序感,也展現了頂層傳播領域的控制欲。更細節的層面上樸社長回家的全景鏡頭,樸太太、三只寵物狗最后是女傭三個迎接。在運動表達上,奉俊昊構建了三次不同視角從左至右的移動,三次同方向性的運動,不斷強化著從左至右的方向性,共同指向剛回家的樸社長,以一種不可辯駁的姿態表明了他在這個上層空間中不可動搖的掌控性地位。
奉俊昊導演并沒有直白地拋出貧窮與富裕、無產與有產、勞動與享受、高尚與卑鄙、正義與非正義等等二元對立的邏輯。普普通通的從兩個階級的環境視角就深刻地講述了一切,他掌控了兩個階級所處的大環境,也以特寫的微表情鏡頭不停穿插在情節中,把人物心理傳遞在鏡頭上讓大眾在觀影時產生對性格“潛意識”的代入感,從而更容易在最后引發強烈的反思震撼。
隱藏在二重空間里的負一層——第三重空間,被改造的地下防空洞,以全程的高機位壓制,從開始就給人傳遞暗示:地下空間終將是絕對空間,這里將埋葬一切。順著樓梯不斷深入的主觀視角,昏暗的燈光下,地下室空間雖然黑暗狹窄,但卻一板一眼的把畫面照顧到每個角落,幾進完備的基本吃喝拉撒的餐桌、床鋪、照明、馬桶等等家居設備。這一空間與金基澤家的半地下房間形成了平行的比擬與置換。令人嘆為觀止的是,居住在防空洞的保姆抱著馬桶嘔吐的下移鏡頭與基婷坐在馬桶上壓住不停溢出污水的上移鏡頭,形成空間折疊,把窮人的世界通過下水道相連在一起。
地下室陰冷腐臭,但卻比別墅本身更加堅固。也是在這里,寄生到達辯證的極化:寄生之物比它的宿主更為原始。懸念大師希區柯克曾提出這樣一個基本公式 :“惡人越是得逞,影片就越會成功”,由此可見施暴者與施恩者看似對立實則同一的身份,不僅放大了情節對抗力比,也增強了善惡難辨的現實戲謔性。
第三層的揭露打開了高潮階段,完成了“下層空間-上層空間-底層空間-下層空間”這樣的空間閉環之旅,處在這三層空間的人們自然而然順應著所處地位被上級傳播引導,這樣權力的象征使得反叛精神孕育出萌芽,推動情節發展。而除了建筑空間的塑造,奉俊昊仍然別有用心的構建了特殊的第四重的空間,作為串聯關系進行自然轉換——車內空間。其實這也可以被看作上層空間的一部分,這部分空間可以承載各個階級,也是他們之間僅有的溝通空間。對于車內更加狹小的私密環境來講,后視鏡變成增加立體感的利器,路上金基澤靠著它偷窺著樸氏夫婦的態度波動,線性層面的側拍視角讓金基澤的隱忍同樸夫人喜悅的表情同時出現在畫面里,切割了前后左右互不相見的狀態,同樣,如此傳遞的情緒也是帶有偏頗的,一切的一切只為激化最終的陰暗拱手服務。
也許是現有空間擠壓的層疊開發了最隱蔽的延展空間,導演最終通過角色腦海的想象制造出了一個脫離于現實三維空間而存在的四維世界,第五重空間——或許我們該稱之為“時空”。“空想”作為滿足私欲和釋放自由感的維度,敘述了金基宇對富家女兒的愛戀、防空洞丈夫的浪漫舞曲、金基宇收到父親密碼以后對于未來的遙望。人物肉體上的桎梏促發了精神上的流動,而人如果選擇了精神流動,那就意味著肉體上的不作為,空想者終會沉入意識深淵,從傳播的角度來看,這足以成為支撐整部片子引發社會反響,片尾的大量固定鏡頭便意味著放棄寄生、放棄努力、放棄生活留下無限空白。
正如馬克思在其現實主義文藝思想中提出的,除了再現現實外,創作者還應該有一種對現實的洞察能力,即透過現象挖掘某種本質或深層關系的能力。對于導演奉俊昊而言,他所關心的并非是政治問題是否存在著漏洞,而是針對這一政治制度對韓國社會的持續影響,這種影響甚至深入到整個20世紀后半葉韓國的民族記憶之中。他用中間層的視角打通上下的隔膜,后真相的講述角度也更容易把人們的身心都引入熒幕世界。是別墅還是地下室已經不作為一種實在的分界點,地下室始終是“不存在”的地方,那里保存著這個國家正在遠去的前殖民時代的記憶。從三個家庭、三個空間到四個維度再到五層時空,對于犯罪題材的現實主義電影而言,《寄生蟲》無疑是空間敘事藝術里程碑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其所揭露的夾縫陰暗心理和引發的社會反思更是值得反復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