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汀 潘小明
國家知識產權局專利審查協作北京中心,北京 100070
2019年9月13日,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就被告人李興文、李興武涉嫌敲詐勒索罪一案作出判決[1],認定被告人敲詐勒索罪罪名成立。該案也被媒體稱為中國“專利敲詐第一案”。值得注意的是,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包括:(1)李興文經營的科斗公司在掌閱公司處于首次公開募股階段,以掌閱公司侵害其專利權(專利號為ZL201010523284.4)為由,提起專利侵權民事訴訟。掌閱公司為不影響首次公開募股進程,被迫與科斗公司簽訂專利實施普通許可合同。(2)李興文以倒簽合同時間的方式,虛構科斗公司將第ZL201010523269.X號專利獨家許可給實際由李興文控制的步島公司的知識產權許可合同,并以步島公司的名義起訴掌閱公司侵犯該項專利權,在與掌閱公司談判的過程中,李興文還向證監會實名舉報掌閱公司涉及專利權糾紛訴訟,掌閱公司為不影響其上市進程,再次被迫與李興文簽訂和解協議。(3)李興文在盈趣公司、古北公司、鴻雁公司處于上市、融資等關鍵時期,以這些公司侵害其專利權為由向法院提起訴訟,上述公司為避免影響其上市,迫不得已向李興文支付和解費。第(1)、(3)項事實的共同點都是被告人在企業所處的關鍵時間節點向法院提起專利權糾紛訴訟,法院卻只認定第(2)項事實構成敲詐勒索罪。為準確界定合法的專利維權行為與專利維權過程中的敲詐勒索行為,本文將對該案中敲詐勒索罪的罪名認定進行分析。
敲詐勒索罪的構成要件[2]包括行為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實施恐嚇行為,非法占有他人財產為目的即行為人對他人財產的主張缺乏權利基礎。權利基礎是指權利產生所依據的事實以及請求權利所依據的法律[3]。專利權人的財產權所依據的事實就是專利權人擁有合法有效的專利,并且被訴侵權人的產品或行為存在侵犯專利權的可能性;專利權人請求權利所依據的法律來自專利法的相關規定。判斷是否構成敲詐勒索罪首先要看行為人是否為了行使權利,權利分為無爭議的權利和有爭議的權利。有爭議的權利是指當事人對權利的有無不存在爭議,而對權利的內容存在爭議。專利權人的財產權屬于有爭議的權利,雖然該財產權有事實和法律依據,但雙方當事人針對是否真正侵犯了專利權以及費用可能存在爭議,因此該財產權的權利基礎明確,但內容不確定。行使有爭議的權利排除了行為人的非法占有目的,即使行為人的手段缺乏正當性,也不會侵犯財產犯罪所保護的法益。
該案第(1)、(3)項事實中,李興文據以提出侵權訴訟的專利都是經國家知識產權局認定的合法有效的專利,沒有證據表明被告人以抄襲、竊取等手段惡意取得這些專利,因此被告人依據這些專利向相關企業主張財產權具有正當性。在判斷是否構成財產犯罪中,刑事違法性的判斷應遵循法秩序統一的原則,即刑事違法性必須以民事違法性為必要條件。在民法上,專利權人向侵權人主張損害賠償,或向被許可人主張專利許可費,都是一種合法的債權,因此基于合法債權提起訴訟不可能成立財產犯罪。在專利侵權民事案件的審理過程中,被訴侵權人可能會向國家知識產權局提出涉案專利的無效請求,但這并不影響專利權人的權利基礎,只要在起訴專利侵權時專利有效即可,即使在維權過程中專利被無效,也不妨礙維權的合法性,更不會因為專利被無效而被認定為是敲詐勒索。
然而,在該案第(2)項事實中,第ZL2010105 23269.X號專利的獨占許可合同是被告人以倒簽合同時間的方式虛構的,掌閱公司和被告人已經在事實(1)中簽訂過專利實施普通許可合同,約定被告人將其持有的所有專利權、專利申請權普通許可給掌閱公司。上述獨占許可合同屬于雙方虛假行為,根據民法總則第146條以及合同法第52條第(二)項的規定,該合同無效,因此專利權人主張的債權沒有事實依據。在被告人喪失了權利基礎的前提下,其主觀上就具有了非法占有的目的,并且根據前述法秩序統一的原則,虛構倒簽合同屬于惡意串通損害第三方利益的情形,該行為在民法領域就是違法行為,因而也具有刑事違法性的基礎。
構成敲詐勒索罪的另一個必要條件是實施了恐嚇行為,并且被害人因此產生恐懼心理。該案第(1)、(3)項事實中,被告人都是在企業即將上市、融資的關鍵時間點提出訴訟或談判,以訴訟影響企業生產經營、上市、融資為要挾,企業因害怕影響上市、融資造成的損失而迫于壓力支付錢款。被告人實施的上述要挾行為是否達到敲詐勒索罪所要求的“恐嚇”的程度,還要結合其行使的權利來看。如果行使的是無爭議的權利(即權利基礎和權利內容均明確),則權利人的財產權是絕對值得刑法保護的法益,即使權利人采用恐嚇的手段行使權利,也不構成敲詐勒索罪。如果行使的是有爭議的權利,由于權利內容尚不確定,因此就無法確定權利人的哪些財產權是值得刑法保護的,此時不能一概而論采用恐嚇手段是否構成敲詐勒索罪,還要看其手段達到的“恐嚇”程度,如果恐嚇程度低,則權利的正當性能夠抵消手段的違法性,如果恐嚇程度很高,則無法抵消。該案第(1)、(3)項事實中,被告人選擇在敏感時間點起訴是為了增加談判的籌碼,讓被訴企業卡在一個難受的位置,利用企業窘迫的處境為自己爭取多的賠償或和解費,在談判過程中,被告人并沒有實施社會所不能容忍的威脅語言。同時,第(1)、(3)項事實中被告人是有權利基礎的,只是權利內容不確定,該權利性質與以影響上市、融資為要挾的手段是相適應的。企業的恐懼也只是害怕自己的上市、融資被拖延,會影響企業的發展,這種恐懼并不是對自身重大利益(如生命、健康、自由、名譽等)將遭受損害的恐懼。因此,被告人的要挾并沒有達到敲詐勒索罪要求的“以惡害相通告使對方產生恐懼心理”的恐嚇程度。
但該案第(2)項事實則不同。首先,被告人根本就沒有權利基礎,其通過虛構獨占許可合同制造了其對掌閱公司享有債權的假象,掌閱公司也不認可被告人的債權。雙方當事人對權利的有無存在爭議,表明該權利不具有正當性,主張權利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值得法律保護的財產權益。其次,被告人先實施惡意訴訟,進而向證監會舉報掌閱公司已卷入專利侵權糾紛,在實施惡意訴訟和惡意舉報之后立即明示或暗示掌閱公司可與之談判,并多次在談判中有威脅的言語。被告人意圖以非法的舉報行為換取對方的財產,明顯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最后,被告人不僅通過證監會的調查向掌閱公司施壓,還針對掌閱公司的合作方(維沃移動通信有限公司、廣東歐珀移動通信有限公司)提起專利侵權訴訟,通過合作方間接向掌閱公司施壓。上述行為都對掌閱公司形成了心理強制,掌閱公司最終因懼怕推遲上市帶來的風險和損失的不確定性、不可預見性,而被迫交付了財產。可見,被告人在第(2)項事實中的行為已經符合了敲詐勒索罪的構成要件。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得到以下結論:1.專利權人的財產權具有權利基礎,只要維權過程中的手段與其權利性質相適應,就不構成敲詐勒索罪。2.專利維權時專利有效即可,即使在維權過程中專利被無效,也不妨礙維權的合法性,更不會因為專利被無效而認定維權行為是敲詐勒索。3.專利權人不會因為在對方的關鍵時刻(如上市、融資期間)提起專利侵權訴訟而被認定為敲詐勒索,在關鍵時刻與對方簽訂的專利實施許可合同也合法有效,專利權人有權決定在什么時間向哪個主體提起訴訟,從而使專利價值最大化。4.如果專利權人采用不正當手段虛構被侵權的事實,并在維權過程中存在要挾或恐嚇的行為,則構成敲詐勒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