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首大學,湖南 吉首 416000
我們都知道,法官裁判所有案件是以法律為依據,以事實為準繩,從理論上來說,兩個類似的案件,同樣的法律規定,同樣的事實情況,應該作出一樣的裁判結果,但是在司法審判實踐中,類似案件裁判結果迥異的情況卻層出不窮。案件審理的時間不一樣、地點不一樣、當事人所提交的證據有細微處不同、審判人員的認識角度不同、甚至委托訴訟代理人發言的側重不同等等原因,都可能造成不一樣的裁判結果。很多人認為,在中國,要確保司法公平公正,統一裁判標準是急需進行的,實際上最高人民法院和相關機關始終在以各種方式為統一裁判標準進行努力,各級人民法院的審判人員也始終在為統一裁判標準不斷的學習和交流,但是大家不得不承認,統一裁判標準是永遠需要堅持的長期課題,永遠沒有一勞永逸的方法。有人提出,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人工智能的飛速發展,是否有可能促成人工智能審理案件,從而達到統一裁判標準呢。實際上這種說法是完全不了解法律要素,有悖法理的說法。
首先,從法的淵源來說,我國具有絕對效力的法源,即法源在裁判案件時必須適用的法規范,就包括法律、行政法規、立法解釋、司法解釋、國際條約、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等。而具有相對效力的法源,即法院在裁判案件時可以適用的法規范,有部門規章、各縣市人大發布的決定和決議、地方政府發布的決定、命令和規章等。這么多的法規范混雜在一起,上位法和下位法的區分、一般法和特別法的沖突、哪些部分失效、哪些已經被后法所修改、還要考慮到法的溯及力問題等,人工智能即使發展得非常科學和先進,相信其運用程序作出的處理結果可能也不會是唯一的。
其次,法的本質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而法的內容是由統治階級的物質生活條件決定的,是調整人的行為的社會規范。統治階級的意志不會一成不變,統治階級的物質生活條件更是不斷發展變化,而人的行為更是復雜多變,所以我國法院裁判所適用的法規范是不斷更新發展的,既規范著人們的行為,也適應著人們行為的改變,人工智能即使不斷的自動更新最新最全的法的規范,遇到新的尚未有法律規定予以規范的情況,也無法作出正確且唯一的裁判。
最后,法具有固定性和滯后性,現有的法律規范為了能夠讓法官處理案件時有一定的靈活性,在具體的規范時留有一定的尺度和空間,從而使法官可以依據案件自身的情況行使自由裁量權,盡可能的使案件的處理有一個較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但如果采取人工智能技術想要強行把所有規范生搬硬套的適用到個案,從而意圖取得唯一且統一的結論,可能反而導致了事實上的不公平。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同一起交通事故中,受害人有老有少,有農村戶口的有城鎮戶口的、有工作收入很高的也有沒有工作收入的,在計算賠償金額時如果盲目追求裁判標準統一,最后的結果恰恰是不公平不合理。
所以我們談到統一裁判標準,首先應該有一個認識,就是裁判標準不統一是普遍且正常的情況,我們倡導統一裁判標準,但我們應該正視裁判標準不可能完全和絕對統一的現實。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上,我們來談談統一裁判標準的原則。
我們倡導統一裁判標準,首先要明確的原則就是“求大同,存小異”,“求大同”是在大的法律規定框架內,在具體案件的事實認定基礎上,所有類似的案件應該有一個基本上統一的認識。比如刑事案件中,某類行為均應認定為犯罪,應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則具體的個案均應在這個范圍內定罪量刑。這個“求大同”也是我們司法界和學術界一直在堅持和努力想要實現的,無論是司法解釋的制定、法院系統內部對于裁判尺度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出版的各類指導性書籍、最高人民法院公報的各類指導性案例,都是盡可能規范全國法院的審判工作,盡可能讓全國法院的審判工作人員能夠判有所依,從而在整體上類似的案件能夠有類似的裁判結果。
但是我們應該接受類似案件必然會“存小異”,有的案件當事人經常拿著別的案件的判決書和自己的案件對照,覺得裁判不公,怎么自己案件的裁判結果與別的同樣的案件結果不一致。其實,就和世界上沒有兩片同樣的樹葉一樣,也不會有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案件,案件事實的細微差異、證據材料的差異、訴訟時間和當事人法律水平的差異等等都可能導致不同的裁判結果,當然也有審判人員的認識差異,合議庭組成人員不同也可能導致個案的判決是千案千判。我們要明白,“存小異”既可以認為是法院裁判應該被容忍的“誤差幅度”,也經常是體現了真正的公平公正。法官在運用有限的自由裁量權進行個案裁判時,因為法官“人”的屬性,必然導致其在處理個案時帶入個人情緒和見解,當事人的態度、經濟狀況、執行能力等等,都會影響到法官個人對案件的處理,而這樣的處理往往是法性與人性的融合,使得案件的處理有更好的社會效果,更加公平合理。此外,合議制雖然具有集體、民主等優勢,但也使得案件裁判的統一更加困難,畢竟統一某一個審判工作人員的裁判尺度,比起統一所有可能參與合議庭的審判工作人員的裁判尺度要容易得多。因此,我們應該在進行統一裁判標準工作時,時刻明確“存小異”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杜絕在開展統一裁判標準工作時,過于強調統一,而導致其他問題的出現。
首先,統一裁判標準工作沒有考慮到我國各地區的實際情況,工作人員缺乏基層調研和實踐。我們學習法理學,都知道法律移植是指一個國家對同時代其他國家法律制度的吸收和借鑒,它所表達的基本意思是“在鑒別、認同、調適、整合的基礎上,引進、吸收、采納、攝取、同化外國的法律,使之成為本國法律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為本國所用”。我們對其他國家法律制度的法律移植,是經過了長期復雜的吸收和借鑒過程的,有適應有修改,有采納有拋棄,而并不是直接的適用。但現在對于統一裁判標準的工作,卻總是指望一蹴而就,簡單單一的文件指導、案例指導等就想要取得效果。我們的國家地大物博,地理環境差異非常大,五十六個民族,人文習慣和法律傳統也有很大差異,更不要說各地經濟發展水平的巨大差異,這么多的差異和區別,任何一個法律規范的適用過程都不會比法律移植要簡單。也就是說,這么多地區,這么多民族,除了自治條例和地方性法規等以外,我們基本是適用同樣的法律規范進行裁判,這必然就像同樣尺碼的衣服穿在高矮胖瘦不同人的身上,效果必然是不一樣的。而現在地方性法規和自治條例基本上也沒有十分明確具體的,經常能在審判工作中適用的條文,且在制定時也要受到上位法、一般法的各種限制,在審判實務中適用的很少。因此,每一部新的法律規定的出臺,在我國各地區能夠得到廣泛的適用,并統一相應的裁判標準,其必然要經過長期復雜的過程,而統一裁判標準的相關工作人員缺乏基層調研和實踐,僅僅閉門出臺相應裁判標準和指導案例,往往不適應各地實際審判狀況,這是我認為目前統一裁判標準最大的問題。
其次,相應配套的司法解釋、案例指導往往具有滯后性和不確定性。往往是一部新的法律規范出臺一段時間后,根據審判實踐情況,才會有相應的司法解釋和案例指導出現,而這種滯后性,必然導致裁判標準很難得到統一。而有的特殊情況的案情,最高人民法院也很難確定如何處理,有發生過同樣的案情,《最高人民法院公報》和《人民法院報》上出現完全不同裁判結果的案例的情況。比如交通事故案件中,車上人員在發生事故時因外力作用脫離事故車輛,轉化為車外第三人,在這種情況下,承保了該事故車輛第三者保險的保險公司是否應該承擔責任,對這樣的情況,曾經在《最高人民法院公報》上的指導案例中認定為保險公司不承擔理賠責任,而在《人民法院報》上同樣的案例,則認為車上人員已經轉化為第三人,保險公司應該承擔相應理賠責任。因此,對于很多有爭議的案件,目前基本上是各地法院無法統一裁判標準,完全依據合議庭中審判人員的個人不同的認識角度來認定案件事實和適用法律,導致該類案件長期處于裁判結果迥異的情況。
再次,法律規定本身的瑕疵也往往導致了難以統一裁判標準。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民間借貸案件中對于受法律保護的利息利率的規定。多年以來,依據《關于人民法院審理借貸案件的若干意見》第六條的規定“民間借貸的利率可以適當高于銀行的利率,各地人民法院可根據本地區的實際情況具體掌握,但最高不得超過銀行同類貸款利率的四倍(包含利率本數)。超出此限度的,超出部分的利息不予保護”。這條規定明顯具有不確定性,銀行同類貸款究竟是有抵押的還是無抵押的,是商業銀行的還是非商業銀行的,而貸款利率本身也是不斷波動的,而民間借貸當事人的約定往往是簡單的“月息幾分”,“年息幾分”,究竟有沒有超過該規定,這曾經讓很多審判法官算破了頭,也導致了很多裁判結果的不一致。該規定后來被《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所取代,改為法律保護的借款利息為年利率不超過24%,簡單明確,對于合法利息的裁判標準自然就統一了。因此,我們在強調統一裁判標準工作的同時,也要注意調查實踐審判工作中遇到的問題,對于法律規范本身的瑕疵導致的裁判標準不統一要及時找到原因,從源頭上解決該類裁判標準不統一的因素。
最后,統一裁判標準的上傳下達工作周期過長也是重要的問題。從最高院對相關案件情況作出指導性案例或者指導性意見,到各省高級人民法院參與學習培訓,再到中級人民法院、基層人民法院,層層傳達下來,往往需要很長時間,雖然現在信息傳播十分發達,但這類信息的傳播并不是簡單的新聞消息,而是需要理解和融會貫通,基層辦案壓力大,沒有太多時間花在培訓學習上也是重要的原因。但我相信,在信息技術不斷進步的今天,這個問題的解決已經就在眼前,目前已經涌現了大量的微信指導案例,辦案系統中的智能文書編寫也已經加入了相關案例的參考,各種辦公軟件的開發也起到了很大促進作用。
為什么要說統一裁判標準宜“疏”不宜“堵”。從法的特征來說,法是具有普遍性的社會規范,即在國家權力所及的范圍內,法具有普遍效力或約束力,法的普遍性也要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且法雖然具有一定的民族性、地域性、但是法律內容始終具有與人類的普遍要求相一致的趨向。簡單說來,法是迎合絕大多數普遍人的需求的,是符合大部分人利益的。雖然在具體適用中存在個體差異,但我國的法律規定是普遍適用并符合統治階級利益的。那么在統一裁判標準時,則不要過于強調生搬硬套的統一,而可以有一定的適應性、融合性,比如在人身損害案件中認定受害人的住院伙食補助費,絕不可能全國統一一個標準,各地區經濟發展消費水平存在很大差距,強行統一標準既不合理,也不公平。那么法律規定可以參照當地國家工作人員出差補助標準計算,則即符合當地實際消費情況,又實現了當地一個普遍范圍的標準統一。這就說明,有時候“疏”一“疏”,放一放,反而更有利于裁判標準的統一。
此外,統一裁判標準宜“疏”不宜“堵”,還表現在要允許有不同的聲音,統一裁判標準,往往會有一個明確的參考標準,但是這個標準就一定是正確的或者說最好的嗎?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變化,這個標準還是最正確和最好的嗎?這是不一定的。在長期和大量的司法實踐中,要允許出現可能比標準答案更好的裁判結果,對于有新出現的情況,新出現的論斷,新的裁判見解,我們應該用更加包容的態度去看待和理解。這才是司法審判的進步,也才是統一裁判標準工作應該有的遠見和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