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舟 熊劍平
漢代末年著名政治家、軍事家曹操,因為不滿前人注釋《孫子》時的“煩富”和“失其旨要”[1],遂決定親自為《孫子》另外作出一種注解,號為“略解”。他的這個行為,一度引起若干懸案,隨著一些文獻的出土才漸漸揭開謎底。他的這個注本則流傳至今,一題《魏武帝注孫子》,一題《孫子略解》[2],具有重要的文獻學等價值,一直受到高度重視,對《孫子》這部古代兵書的流傳和推廣,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至今仍是我們學習和研究《孫子》的重要參考書。
曹操在給《孫子》作注時,同時留下了一篇小序。在這篇簡短的序言中,曹操曾經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吾觀兵書戰(zhàn)策多矣,孫武所著深矣。審計重舉,明畫深圖,不可相誣而(耳)。但世人未之深亮訓說,況文煩富,行于世者失其旨要,故撰為略解焉。”[3]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曹操注釋《孫子》的原因主要有兩點,第一是出于對這部兵書的喜愛和贊賞,第二則是因為對既往《孫子》的注釋文字不滿,認為它們都是文字煩富不得要領。因此,他決定以“略解”的方式對《孫子》重新作注釋。
曹操注釋《孫子》,使得一部著名的兵書和一位著名的軍事家之間產生了密切的聯(lián)系,但同時也為我們留下了若干懸案。
第一個懸案,曹操有無刪減《孫子》篇目之事?
對此,在筆者看來,答案是否定的。
我們認為,《孫子》在有漢一代基本是以十三篇的面目在流傳。1972年在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的竹簡中,曾經兩次提到“十三扁(篇)”[4],可知漢朝初年《孫子》的篇目數(shù)為“十三”。司馬遷《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曾兩次提到“十三”這個篇目數(shù)。而且,1978年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寨出土的漢代木簡中,有一枚竹簡赫然寫有:“孫子曰:夫《十三篇》……”[5].這告訴我們,在西漢末期,“十三篇”當為《孫子》非常確定的篇目數(shù)。如此看來,《漢志·兵書略》中所著錄《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應該是另外一部書。而《孫子》在《漢書·藝文志》應當另有著錄。至于著錄何處,筆者認為,應該是在《漢志·諸子略》,是“《孫子》十六篇”。至于“十三”與“十六”之間的數(shù)目差異,很有可能是誤書所致。[6]到了東漢時期,《孫子》篇目數(shù)應該仍然未發(fā)生變化。當時的學者高誘在注解《呂氏春秋·上德篇》時曾寫下這樣一段話:“孫武也,吳王闔閭之將也,兵法五千言是也?!保?]這說明,當時所流傳的《孫子》和今本,在篇數(shù)和字數(shù)上大致吻合。尤其重要的證據是,曹操在他的《自序》中,并沒有為我們介紹他如何刪減篇目之事。令曹操發(fā)出感慨的,只是那些“訓說”《孫子》的文辭“煩富”和“失其旨要”。曹操沒有批評《孫子》本身的文辭 “煩富”。他手里的本子,和同時期高誘所持之本,應該沒多大差別。曹操對《孫子》的贊許如此之高,如果對其有刪減之功,他不大可能對此只字不提。而且,假如果真是《孫子》原文煩富如八十二篇,曹操就一定不會對其發(fā)出“孫武所著深矣”[8]之類的贊嘆。曹操為《孫子》作 “略解” 的這種舉動,之所以不幸被不少人誤認為曾有過刪減篇目之事,一方面是由于我們對曹操的《自序》解讀得不夠細致,另一方面則可能是受到了《漢志·兵書略》所著錄的“《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的干擾。曹操是一位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行事著文都極有主見,如果刪減篇目之說成立,經他刪減之后的十三篇還是不是先秦時那十三篇,我們不免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故此,我們認為,曹操不應該會有刪減《孫子》篇目之事發(fā)生。
第二個懸案,曹操是不是注釋《孫子》的第一人?
答案應該同樣是否定的。
清代學者孫星衍在校訂《孫子十家注》時曾寫下這樣一段話:“秦漢已來,用兵皆用其法,而或秘傳其書,不肯注以傳世。魏武始為之注,云‘撰為略解’……”[9]孫星衍將曹操當成第一個為《孫子》作注的人,而且他的這一說法影響很大,至今仍有很多追隨者。[10]但是,這種觀點在今天看來,尤其值得商榷。從曹操所留下的“序言”中,我們可以得知,在曹操之前就應該產生了一些比較“煩富”的注釋《孫子》的文字。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的一座西漢古墓中,在《孫子十三篇》等兵書出土的同時,還出土了《四變》和《吳問》等不見于現(xiàn)存史籍的一些重要佚文。這些佚文體例不一,顯示出很明顯成于眾手的特點,但其性質幾乎都可斷定為注釋《孫子》的文字。[11]詹立波曾經撰文指出,《四變》那一部分文字,是在解釋《孫子》的《九變篇》;《黃帝伐赤帝》那一部分,有一些文字是在解釋《孫子·行軍篇》中的“黃帝之所以勝赤帝也”[12]。簡文《四變》是最明顯的注釋體例的文字,從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它是對《孫子·九變篇》中的部分文字所作出的解釋。由于有《四變》這些文字存在,我們認為,《孫子》注釋年代的開啟,要遠比我們想象的早,所以曹操并不是注釋《孫子》的第一人。[13]
第三個懸案,曹操有沒有見到銀雀山竹簡這批注釋《孫子》的文字?
在筆者看來,相對前面兩個懸案來說,這似乎才是一個真正難以解開的歷史懸案,至少目前無法解開謎底。
曹操用“略解”來為自己的著作命名,所針對的就是那些“煩富的訓說”。曹操一定是見過了這些“煩富的訓說”,才會發(fā)出“失其旨要”之類的批評聲音。但是,曹操所指稱的“煩富的訓說”究竟是哪些,他在《自序》中并沒有明確說明。除了曹操之外,漢代有沒有其他人曾經對《孫子》作過注釋,我們也無從知曉。由于時代久遠,即便曾經有過注釋文字產生,可能也是因為“煩富”和“失其旨要”等原因而逐漸散佚。曹操有沒有讀過銀雀山竹簡這批注釋體文字,我們暫時找不到答案。鄭良樹曾對曹注和《四變》進行過一番比較研究,發(fā)現(xiàn)二者注釋《孫子》的方式存在著很大的不同,因此他得出的研究結論是:曹操“似乎沒有讀過《四變》這篇文章”[14]。愚見以為,鄭良樹所做的這種比較,無疑是很有意義的,但其推測之論則頗嫌大膽。從曹操《自序》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在注解《孫子》之時,所抱定的主意,正是要與前賢決裂,與那些煩富的訓說告別。那么,他所作的注釋怎么可能會與《四變》這樣的注釋文字找到共同點呢?既然如此,說曹操沒有讀過《四變》這樣的文字,證據就稍嫌不足。
曹操認為別人的注釋都“失其旨要”,于是決心與前賢決裂,一舉拋棄前人煩富而又不得要領的注釋風格。所以,曹操相關《孫子》的注釋有著自己的鮮明特點,下面嘗試進行一些總結。
曹注的第一個特點便是語言簡略、要言不煩。
前面說過,曹操因為不滿前人注釋《孫子》時的“煩富”和“失其旨要”,因而決意以“略解”的方式為其重新作一次注釋,故此,“簡略”便成為曹注第一個同時也是最為鮮明的特點。曹操注釋《孫子》的文辭,基本是從簡從短,惜墨如金,絕不作無謂的長篇大論。正是本著這種簡略的原則,曹操的注語有時甚至簡短到一兩個字。比如《謀攻篇》有一句:“三軍既惑且疑,則諸侯之難至矣,是謂亂軍引勝?!痹摼渲械摹耙弊?,在理解上是有一定難度的。對此,曹操所作出的解釋是:“引,奪也。”在這里,曹操只是用了區(qū)區(qū)一個“奪”字,就對一個難解之句作出了非常簡明的解釋,為我們解讀《孫子》提供了很好的幫助。再比如《謀攻篇》中的另外一句“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句中“伐交”一詞,曹操所作出的注語為:“交,將合也。”在這條注語中,曹操也只是用了兩個字,外加一個虛詞“也”字。這同樣是一條非常簡略的注語。當然,如果我們翻開曹注本就可以看到,類似這樣簡略的注解文字俯拾皆是。故此,曹操將自己的注解之作命名為“略解”是非常恰當?shù)?。十一家注中,包括歷代為數(shù)眾多的《孫子》注釋家,能夠將注語做到像曹操這樣簡短的,似乎再找不到第二家了。當然,曹操的注語雖然簡略,但多能切合孫子本旨。后人注釋雖然詳細,但仍有背離孫子原意的。比如,對于“伐交”一詞,李筌、杜牧等人的注語越來越煩富,卻似乎離孫子本旨越來越遠。眾多注家多把“伐交”解釋為“外交戰(zhàn)”,這其實是望文生義?!敖弧钡谋玖x,應該是“兩軍對峙示威”[15]。對照其他注家,曹注多少能給我們一種“大音希聲”的感覺。
當與銀雀山竹簡這些注釋文字進行比較之后,曹注的這個簡略的特點更是彰顯無疑?!端淖儭愤@篇注釋體文字,很可能不是一個足本[16],但我們仍然能夠從中看出,它是在對《九變篇》中的文字進行逐句的解釋。在顯示出兵學造詣相當水準的同時,也在篇幅和文字上初步顯出“煩富”的特征。而《黃帝伐赤帝》是對《孫子·行軍篇》中“黃帝之所以勝四帝也”一句所作出的解釋。這篇簡文長達數(shù)百字,而且顯出一副活脫脫的兵陰陽家的面貌,與主張“不可取于鬼神”和“必取于人”(《孫子·用間篇》)的孫子是背道而馳的,這應該是既“煩富”,同時又“失其旨要”了。可以說,看到了這種煩富的注釋體文字之后,我們可以更加深刻地體會到曹注“簡略”的特點,同時也更能體會到曹操當初作注時所費的心血,深切感受到曹操一切從簡的初衷。
曹注的第二個特點是注重實用、平易質樸。
曹操是一個在亂世之中崛起的豪杰之士,有著多年領兵作戰(zhàn)的經歷,積累了非常豐富的實際作戰(zhàn)經驗。因為這個緣故,曹操越發(fā)體會到《孫子十三篇》的用兵藝術,進而發(fā)出“孫武所著深矣”之類的贊嘆。孫子之學本為實用之學,是在實戰(zhàn)中總結出來,又可付諸戰(zhàn)爭實踐進行檢驗的具有操作意義的學問。作為一位軍事家,曹操對于這一點當然有著深切的體會。由于這個緣故,曹操應當算是孫子的一位隔世知音。曹操深知,煩富的注語無益于事。所以,同樣可稱一代文豪的大文學家曹操,并不打算在注解《孫子》之時炫耀文采,無意將注釋文字變得玄虛費解,而是力求簡明質樸。可以說,曹注得以廣泛長久流傳,除了自身文辭優(yōu)美和據其多年御軍經驗,“對十三篇多有發(fā)揮”[17]等因素之外,“簡明質切”也是其中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
因為注重實用,曹注自覺地與荒誕不經的兵陰陽劃清界限?!秾O子十三篇》本是抱定主意“必取于人”(《孫子·用間篇》),與“假鬼神以為助”的兵陰陽無涉。但是,孫子后學還是多少受到了時風浸染,逐漸有了兵陰陽的竄入,于是就有了類似銀雀山簡文《黃帝伐赤帝》這樣荒誕不經的注解文字出現(xiàn)。
曹操在注釋《孫子》時,是自覺與兵陰陽家的理論劃清界限的。在曹注中,我們同樣看不到任何荒誕不經的東西。如果對比李筌的注解,我們可以更加明顯地體會到這個特點。而這種“必取于人”的精神,顯然也是能與孫子求得相通。所以,難怪曹操能獲得諸葛亮的“其用兵也,仿佛孫吳”[18]之類的評語??梢哉f,這與曹操一貫重視“博覽群書、特好兵法”[19]以及精心研讀《孫子》,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
曹注的第三個特點是方式多樣、不拘一格。
在摒棄玄妙的說理文字的同時,曹注中引入了一些本人御軍作戰(zhàn)的實際戰(zhàn)例,而且言辭簡略,同樣起到了很好的注解作用。比如《謀攻篇》:“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辈茏⒃唬骸耙允當骋粍t圍之。是將智勇等而兵利鈍均也。若主弱客強,不用十也。操所以倍兵圍下邳生擒呂布也?!边@則注語中,曹操用“擒呂布”這個親身經歷的戰(zhàn)例,很好地解釋了“十則圍之”這一戰(zhàn)法。再如《九變篇》中有“城有所不攻”一句,對此,曹注曰:“城小而固,糧饒,不可攻也。操所以置華費而深入徐州,得十四縣也。”在展示自己統(tǒng)一北方的功業(yè)的同時,也起到了很好的注解作用。
當然,曹注中這樣用戰(zhàn)例來注解的案例并不是很多,但值得我們關注和重視。《孫子》是一部兵書,說到底是用來指導領兵作戰(zhàn)的,而且其主要閱讀對象是武人將佐。所以,在歷史上有不少注家都喜歡用戰(zhàn)例來注解《孫子》,而且這漸而成為注釋《孫子》的一個重要方法。但,追本溯源,曹操很可能是其肇始者。
曹注中多次引用了《司馬法》等古兵書來注解《孫子》。比如《謀攻篇》中有“全軍為上,破軍次之”一句,曹注曰:“《司馬法》曰:‘一萬二千五百人為軍。’”這條注語在完成注解《孫子》的任務之余,也為我們提供了有關古代軍制的信息,同時也提供了相關古本《司馬法》的信息。又如《軍爭篇》中有“故三軍可奪氣”一句,曹注曰:“《左氏》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里是引用《左傳》這部史書對《孫子》進行注釋。類似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茲不列舉。
曹注注解方式多樣,還體現(xiàn)在他不拘泥于形式,有時會對《孫子》作適當?shù)难a充和發(fā)展,也可稱之為“新的發(fā)揮”。[20]比如《計篇》中有這樣一句:“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對此,曹注曰:“擊其懈怠,出其空虛。”這樣的注解文字,我們可能不能批評其解釋不夠準確,而是要看到曹操有著意對《孫子》進行補充和完善的初衷。曹操本人是一個經常打勝仗、成功統(tǒng)一北方的偉大的軍事家,具有非常豐富的戰(zhàn)爭經驗。在發(fā)現(xiàn)孫子立說需要完善之處,便大膽地進行了補充,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當然,這樣的例子在曹注中并不多見,但無疑也值得我們關注。
曹操用“略解”的方式來重新注釋《孫子》,一種簡明切要的注釋文字便由此產生。在這之后,曹注《孫子》在歷史上一直備受重視,并流傳至今。曹注的意義是多方面的,下面簡要進行一番概述。
第一,曹注《孫子》具有重要的文獻學價值。
曹操是一位著名的軍事家,《孫子》則是一部著名的兵書,曹注《孫子》可謂是珠聯(lián)璧合,使得《孫子》這部古代兵學寶典自此更受關注。楊炳安曾經指出,在宋代以前,《孫子》主要是靠曹注流傳的。[21].李零也認為,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孫子》,其實就是靠曹操傳下來的本子。[22]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從《隋書》等著錄情況來看,曹注《孫子》在漢代以后確實成為《孫子》流傳的一種主要方式。有人說,曹操所見本當是劉向他們當年組織編訂的本子。[23]這樣的說法似乎缺少直接的證據支持。我們從前面曹操的校語中可以看出,曹操所見版本并不是單一的。曹操熱愛研究兵書,又有著特殊的社會地位,應該能夠比普通人更有條件看到一些珍貴的《孫子》版本。既然如此,通過曹操所流傳下來的本子,理應值得人們重視。
曹操注語中也保存了一些古本信息。比如十一家注本的《九變篇》就有曹操的按語:“九變,一云五變?!保?4]這些文字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相關古本《孫子》的情況,顯得彌足珍貴。此外,曹注中也有不少引用《司馬法》等古兵書注解《孫子》的案例,這為我們提供了相關《司馬法》等古兵書的一些古本信息,同樣彌足珍貴,值得我們重視。
第二,曹注拋棄了那種煩富的注釋體例,使得《孫子》的注釋文字變得簡潔明了。
曹操一生戎馬,喜讀兵書,但他見過和讀過多少煩富的《孫子》注釋文本,我們已經無從考證。我們所能知道的是,曹注一出,那些“煩富”和“失其旨要”的注釋,就黯然失色。這一方面能說明曹注影響之大,另一方面也說明曹注本是受到普遍歡迎的一種注釋文本。應該看到的是,“略”有“略”的優(yōu)勢,比如包容性強,同時也由于文字較少,可以大幅度地節(jié)省紙墨。印刷術發(fā)明以前,書籍基本都是寫本,依靠手抄完成傳承。與那些篇卷山積、氣勢宏大的著作相比,《略解》自然占有這種抄寫上的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在特定的歷史時期,自然也可轉化為書籍流傳上的獨特優(yōu)勢。所以,經過千年之后,我們所能看到的是曹注《孫子》,而不是曹操當初所看到的那些內容煩富的注本。應該說,這也是優(yōu)勝劣汰的必然結果。
第三,曹注發(fā)凡起例,對后世注釋家起到了引導的作用。
曹操雖不是第一個為《孫子》作注的人,但他很可能是第一個系統(tǒng)地、具有明確主見、帶著比較鮮明的主導思想來注釋《孫子》的人。后來的注家,有不少都是在無形之中為曹注作疏。比如《謀攻篇》中“不若則能避之”一句,曹操注曰:“引兵避之也?!睆堫A則注曰:“兵力謀勇皆劣于敵,則當引而避之,以伺其隙。”兩相對比,我們未嘗不可說張預是在為曹注作疏。這樣的例子,僅在《孫子十一家注》中就可以找出很多,茲不列舉。曹注《孫子》追求的是實用性,這也對后世注家起到了引導作用。曹操在注釋《孫子》之時,還充分結合自己指揮作戰(zhàn)的實際經驗,要言不煩地把他統(tǒng)一北方的功業(yè),通過注釋《孫子》的方式展現(xiàn)給了后人,這些既是珍貴的歷史資料,同時也開啟了征引戰(zhàn)例注釋《孫子》的風氣。而且,因為有了這些注釋文字,我們從中可以約略窺見曹操的兵學思想。比如從《謀攻篇》《九地篇》等篇的注釋中,我們就可以看出曹操善于“因敵變化”、重視從嚴治軍、善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等戰(zhàn)法。這些無疑是由于其對《孫子》有著很好的學習和繼承的結果。
第四,曹注簡古的注釋語言,為我們搭建了一座與更加古樸的《孫子》溝通的橋梁。
就時間跨度而言,曹注畢竟要比唐宋以下注家去古更近,多少可以為我們理解《孫子》原意提供一些幫助。比如“形名”等詞語,如果我們離開了曹注,則會在理解孫子原意上產生較大困難。所以,曹注簡練而切于實用,“對于后人理解《孫子兵法》本義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25]。
總之,曹注的價值是多方面的,故此它才會在后世備受重視。在宋代,包括《孫子》在內的七種兵書被立為兵經,習稱《武經七書》。這七書中,其他六書皆用本文,而《孫子》則留有曹注??梢姡茏ⅰ秾O子》一度是變相取得了與兵經等同的地位,而這顯然是其他《孫子》注本所無法比肩的。
曹注是較早的一種古注,一直備受重視。但是,我們也不能厚古薄今,對其贊譽過高而看不到其中的缺點和不足。前面說過,曹注《孫子》的最大特點就是 “略”?!奥浴弊杂小奥浴钡暮锰帲瑫r也會帶來一些問題,會造成“失之過簡,言不盡意”[26].之類的缺陷。當印刷術和造紙術相攜發(fā)展,書籍的流布不再那么費力之后,人們便開始計較曹注“失之過簡”的缺點。我們如果翻看《十一家注孫子》,便可以看到李筌、梅堯臣等后起注家,紛紛指出了曹注的不少缺失之處。
對于《孫子》舊注,明代的劉寅曾經有過這樣一段評語:“孫武舊注或失之略而不精,或失之繁而無統(tǒng)?!保?7]劉寅所批評的“略而不精”顯然是指曹注,因為劉寅所見舊注不過數(shù)家而已,這有他自己的話語作證:“十一家注,今止有魏武、杜牧、張預三家而已,余未見也。”[28]
明代薛應旂則批評曹注的“言不盡意”,并且把曹注的這種缺失與曹操的性格與為人聯(lián)系起來,措辭顯得非常尖刻:“人謂曹氏智略非不逮此,而其用心如鬼,注多隱辭,將以愚天下,斯亦或然?!保?9]薛應旂認為曹操是故意不把許多問題注解清楚,顯示出其“用心如鬼”的一面,這多少有些責之不當,但他指出曹注“多有隱辭”的特點還是非常恰當?shù)摹?/p>
“多有隱辭”其實就是“言不盡意”?!把圆槐M意”則會造成誤解。比如對《謀攻篇》中“伐交”一詞,曹操“交,將合也”的注語就顯得過于簡略,并沒有起到注釋的作用,人們對“伐交”一詞終究還是不能理解,這直接導致了李筌以下唐宋注家的誤解。從李筌到杜牧再到孟氏等,大都把“伐交”解釋為“外交戰(zhàn)”,而且到今天還有很多人相信這種解釋,其實是值得商榷的。前文介紹過,“交”的更確切的含義應該是“兩軍對峙示威”[30]。顯然,正是由于曹注過于簡略,沒有把問題說清楚,這才引起諸多歧義。
此外,曹注中還有一些失誤。楊炳安曾經指出曹注《形篇》“九天”“九地”的失誤。[31]這個例子其實是很復雜的?!秾O子》原句是這樣的:“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辈茏t曰:“因山川、丘陵之固者,藏于九地之下;因天時之變者,動于九天之上?!睂τ诓茏?,李筌曾這樣反駁:“魏武不明二遁,以九地為山川,九天為天時也?!睋钭?,《天一遁甲經》有這樣的句子:“九天之上可以陳兵,九地之下可以伏藏?!崩铙芟灿帽庩柤依碚撟⒔狻秾O子》,此處就是一例。他借此批評曹操不懂遁甲術,誤讀了《孫子》相關字句,這其實是值得討論的。筆者以為,《孫子十三篇》可能會牽涉一些兵陰陽家的概念,甚或這里的“九天”“九地”果真就是兵陰陽家的東西,但從總體上看,《孫子十三篇》是反對“取于鬼神”,號召“必取于人”(《孫子·用間篇》)。《孫子》偶或會用到若干兵陰陽家的名詞,但也僅僅是拿來說事而已,并不相信“假鬼神以為助”(《漢志·兵書略》)。所以,曹注不用遁甲術注“九天”“九地”未必是誤,只是沒有把問題注說清楚罷了。當然,沒有把問題說清楚也是一個失誤。同樣一句,梅堯臣注曰“九地,言深不可測;九天,言高不可測”。這在筆者看來,似乎更符合《孫子》本旨,更加簡明切要,比曹注高明。
錢基博曾指出曹操另外一處誤注,是注釋《計篇》的“主用”?!秾O子》原句為:“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辈茏⒃唬骸爸髡?,主軍費之用也?!卞X基博認為曹注“殊為失解”。在他看來,所謂“主用”,“屬于軍令,指中樞之指揮策動而言”[32]。錢氏解說顯然更符合孫子所謂“法”的范疇,很好地解釋了“主用”的意思。而曹注似乎是有點望文生義,是一種想當然的解釋,相關注解應該是錯誤的。
曹操對《軍爭篇》“百里”“五十里”“三十里”的解釋也是大可商榷的。從曹注“三十里”一句——“道近,至者多,故無死敗也”我們可以看出,曹操是把這些數(shù)據當成了距離遠近看待,但這似乎有失《孫子》本旨。我們讀李筌注釋便可看出曹注之失。李筌在注釋“百里而爭利”時說:“一日行一百二十里,則為倍道兼行;行若如此,則勁健者先到,疲者后至。”可見李筌是把“百里”之類當成行軍速度看待。這確是抓住了《孫子》“倍道兼行”的本旨。相關問題,今人鈕先鐘的解釋很值得參考。他在對“五十里爭利”“三十里爭利”的解釋是“假使行軍速度減到五十里”“假使把速度再由五十里減到三十里”[33],這些解釋與李筌是一致的,也更貼近《孫子》原意。
曹注雖然惜墨如金,用字極省,但還是有一些注釋只是在《孫子》原話上套來套去,甚至不如《孫子》原文淺顯明白,其實是沒有什么注釋價值的。比如他對《勢篇》“以利動之”的注語為“以利動敵”,二者之間幾乎沒有什么差別,更像是做了一次文字游戲。類似的例子可以找出不少,茲不一一列舉。
當然,曹注有時候也會把問題復雜化。比如他對“奇正”的解釋有這樣一些句子:“以五敵一,則三術為正,二術為奇?!薄耙远骋唬瑒t一術為正,一術為奇?!辈懿俚倪@些解釋實則是把“奇正”做了非常機械化的理解,似乎與《唐李問對》中的“無不正,無不奇”之類解釋相差較遠。而這果然引起了明人薛應旂的再一次不滿:“此蓋曹操之鬼惑,不令人知奇正之妙也?!保?4]
當然,與所存缺陷相比,曹注的積極意義無疑更大。我們今天研讀《孫子》時,它仍然具有無可替代的重要價值,是需要倚重的重要參考書。
【注釋】
[1]《魏武帝注孫子·序》,清平津館刊顧千里摹本,齊魯書社1992年影印本。
[2]參見于汝波主編《孫子文獻學提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0 頁。
[3]《魏武帝注孫子·序》,清平津館刊顧千里摹本,齊魯書社1992年影印本。
[4]參見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孫子兵法》,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108 頁。
[5]詳見大通上孫家寨漢簡整理小組《大通上孫家寨漢簡·孫子》,《文物》1981年第2 期。
[6]更為詳細的討論可以參看熊劍平《〈孫子〉著錄考》,《軍事歷史》2010年第5 期。
[7]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17 頁。
[8]《魏武帝注孫子·序》,清平津館刊顧千里摹本,齊魯書社1992年影印本。
[9]《孫子十家注》,《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 頁。
[10]比如楊炳安就如此持論。參見楊炳安《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0頁。類似意見仍可見楊炳安《孫子兵學源流述略》,《文史》第27 輯。
[11]李零:《關于銀雀山簡本< 孫子> 研究的商榷》,《文史》第7 輯。
[12]詹立波:《略談臨沂漢墓竹簡< 孫子兵法>》,《文物》1974年第12 期。
[13]更為詳細的討論可以參看熊劍平《從銀雀山漢墓竹簡看〈孫子〉的早期注釋情況》,《軍事歷史》2011年第3 期。
[14]鄭良樹:《論銀雀山竹簡〈孫子〉佚文》,《竹簡帛書論文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15]黃樸民:《孫子兵法解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7 頁。更為詳細的討論,則可參看黃樸民《孫子“伐交”本義考》,《中華文史論叢》2002年第1 期。
[16]由于該篇簡文的篇名已經漫漶不可識讀,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的專家只大致根據文意,將其命名為《四變》。但在筆者看來,相關該篇簡文的命名是很值得商榷的。如果考慮到“解”和“說”是先秦時期常用的注釋體例的話,它應該叫作《九變解》。從《十一家注本孫子》中,我們可以看到,曹操曾就“治兵不知九變之術”留下過一句“校語”?!靶UZ”中說:“九變,一云五變。”(楊炳安校理:《孫子十一家注校理》,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77 頁。經查,《武經》各本和曹注本無類似字句。)前人曾疑《九變篇》中的“九”當為“五”字之誤,如果確實如此,那么相關簡文的命名可改而稱作《五變解》。至少,銀雀山漢墓相關簡文是對《九變篇》中五個含有“不”字的句子作出了解釋。筆者實在不知道整理小組的專家們是從哪找到這個“四”字。
[17]楊炳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0 頁。
[18]《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注引《漢晉春秋》,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923 頁。
[19]《三國志·魏志·武帝紀》注引《魏書》,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 頁。
[20]于汝波主編:《孫子兵法研究史》,軍事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8 頁。
[21]楊炳安、陳彭:《孫子兵學源流述略》,《文史》第27 輯。
[22]李零:《兵以詐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6 頁。
[23]吳九龍:《簡本與傳本〈孫子兵法〉比較研究》,《孫子新探》,解放軍出版社1990年版。當然,從作者所用詞語“當”,也可以看出他是推測之詞。
[24]楊炳安校理:《孫子十一家注校理》,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77 頁。經查,《武經》各本和曹注本(清平津館刊顧千里摹本)都沒有這一句。
[25]于汝波主編:《孫子兵法研究史》,軍事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8 頁。
[26]楊炳安.陳彭:《孫子兵學源流述略》,《文史》第27 輯。
[27]《孫武子直解·序》,齊魯書社1992年影印本。
[28]《孫武子直解·引用》,齊魯書社1992年影印本。
[29]方山:《孫子說·序》,齊魯書社1992年影印本。
[30]黃樸民:《孫子“伐交”本義考》,《中華文史論叢》2002年第1 期。
[31]楊炳安.陳彭:《孫子兵學源流述略》,《文史》第27 輯。
[32]錢基博:《孫子章句訓義·計篇》,齊魯書社1992年影印本。
[33]鈕先鐘:《孫子三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0 頁。
[34]方山:《孫子說·謀攻篇》,齊魯書社1992年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