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有
上海市靜安區人民法院,上海 200042
民間借貸糾紛敗訴后再訴不當得利糾紛案件在審判實務中大量存在,該類案件通常是指就原告給付被告款項先提起借貸(借款糾紛或民間借貸糾紛)之訴,后經歷一、二審、審判或法律監督后均未獲支持,敗訴后再就同一給付款項,以不當得利向被告提起第二次訴訟。借貸糾紛與不當得利糾紛看似完全不同類型案件,但兩者存在密切聯系,特別是在沒有借條的情況下,因原告無法提供證據證明雙方之間存在借貸合意的情況下,存在敗訴可能或被判決敗訴后,原告往往轉而提起不當得利訴訟,以規避借貸合意的舉證責任。由于不當得利的規定較為簡梳,理論界也未能就不當得利理論研究彌補立法缺陷,導致對不當得利構成要件存在認識偏差,司法實踐中也缺乏明確的操作標準,在審查該類案件時遇到諸多難點,例如該類案件是否違反一事不二理,訴訟時效及管轄如何認定,“沒有法律根據”舉證責任如何承擔,在待證事實證明不明時如何裁判等等,本文圍繞前述問題進行探討,為今后該類案件審理提供思路和參考。
權利請求是民事訴訟的基本出發點,也是確定當事人訴訟請求所依據的法律基礎,是訴的構成要件[1]。權利請求基礎規范是指一方當事人向另一方當事人請求的實體規范,所有訴訟請求,都有其權利請求的基礎,借貸糾紛與不當得利糾紛也不例外,借貸糾紛的請求權基礎規范主要在合同法第十二章及民間借貸司法解釋,不當得利請求權依據是民法總則一百二十二條規定,也稱為權利請求基礎規范。
一般來說,當事人起訴是必須有明確的訴訟標的和案由,就借貸糾紛與不當得利糾紛而言,選擇案由就基本確定了請求權基礎法律規范,但有些借款案件當事人往往出于訴訟策略或無其他救濟途徑情況下,轉而提請不當得利之訴,企圖通過不當得利之訴規避借貸合意的證明責任,從而獲得有利支持,達到實現訴訟目的。但借款糾紛與不當得利具有各自獨立的請求基礎,不當得利作為一種獨立的民事法律制度,具有嚴格的構成要件及使用范圍,不能作為當事人在其他民事法律關系中缺少證據時的訴訟工具。因此,當事人在起訴時,應當根據當事人提供的案件事實,要求當事人明確請求權基礎規范,若發現當事人主張的請求權基礎錯誤,應根據案件審理情況及時釋明;當事人經過釋明后,仍然堅持錯誤的請求權基礎時,根據民事訴訟法的處分原則,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
一事不再理是民事訴訟的重要原則,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二百四十七條對構成重復起訴做出明確規定,指對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裁定的案件,除法律另有規定外,不得就同一事實再行起訴和受理。一事不再理原告作為一項古老的訴訟原則,既維護了生效裁判的既判力,又避免了司法資源的浪費,一直延續至今。
在先訴民間借貸再訴不當得利案件中,前訴與后訴的當事人相同,案件事實也相同,原告在前后兩個訴中提出的訴訟請求基本相同。唯一不同的是請求權基礎規范不同:前訴的請求權基礎是借款返還請求權,后訴是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關于該類案件是否構成重復起訴主要看構成“一事”還是“兩事”,通說以原告提出請求權所依據的基礎法律規范作為判斷標準,請求權基礎法律規范不同,訴訟標的也就不同,訴訟標的不同當然屬于兩個案件。由于不當得利請求權基礎與借貸案件的請求權基礎法律規范不同,故應當允許當事人再次以不當得利提起訴訟,該類案件并不構成重復起訴,未違反一事不再理原則。
根據民法總則規定,請求保護民事權利的訴訟時效期間為三年。根據《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定》第八條規定,返還不當得利請求權的訴訟時效期間,從當事人一方知道或者應當知道不當得利事實及對方當事人之日起算。在先訴民間借貸轉訴不當得利案件中,原告往往一直以為與被告系借貸糾紛案,直至原告敗訴或經法庭釋明后,原告才知道案件系不當得利糾紛,故該時間節點作為不當得利案件訴訟時效的起算點。
在審判實踐中,部分案件當事人經過審判人員釋明,在訴訟中將民間借貸案由變更為不當得利,原告往往是在證據不足或勝訴希望不大的情況下才作變更;此時,審判人員應根據原告的變更的請求權基礎進行案件審理,同時向雙方當事人釋明有關舉證期限的規定。另外,針對被告可能提出的管轄權異議,應當按照不當得利案件的管轄進行處理。
當事人對先訴借款糾紛中的舉證責任分配往往沒有爭議,但是對后訴的不當得利糾紛中“沒有法律根據”舉證責任分配爭議巨大,主要存在以下三種觀點:原告負擔說、被告負擔說、原告負擔加被告承擔釋明義務說,觀點爭議本文不作詳述。審判實踐中以原告負擔說為主。
民事訴訟法的證明責任分配是民事訴訟法脊椎,證明責任的分配對訴訟結果至關重要[2]。根據德國法學家羅森貝殼提出的法律要件分類說,原告對請求權發生的(包括消極的)事實構成要件承擔證明責任,被告對權利消滅規范、權利阻卻規范或權利延緩規范承擔證明責任。我國民訴法司法解釋第九十條、九十一條、一百零八條共同構建了民事案件舉證責任分配的基本框架,民訴法司法解釋第九十條、九十一條確立“誰主張誰舉證”一般舉證責任標準,原告主張被告構成不當得利,應當承擔舉證責任。原、被告往往對一方獲益、乙方受損、獲益與受損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不存在爭議,雙方爭議在于“沒有法律根據”的舉證責任分配。被告往往認為“沒有法律根據”是消極事實難以舉證[3],不存在的事實往往也不能舉證。“沒有法律根據”即原告的給付行為欠缺正當原因,給付是有意識的、主動實施的行為,存在相應的客觀事實和材料,原告作為使財產發生變動的民事主體,應對給付原因或目的更為清楚,應當承擔舉證責任。在審理該類案件中,原告承擔初步舉證責任后,被告根據民訴法司法解釋九十一條第二款規定進行抗辯,抗辯時應當提供反證證明法律關系變更、消滅或權利受到妨礙的事實;被告抗辯的證明程度只要能夠動搖原告主張的要件實事即可,致原告主張事實真偽難辨,即待證事實真偽不明;此時,原告仍然應當對待證事實進行舉證,否則法院可根據民訴法司法解釋第一百零八條規定,在處理該類案件時,若原告提供的證明仍使待證事實真偽不明且無法繼續提供證據的情況下,應當判決由負有舉證責任的原告方承擔結果責任即敗訴后果。
在先訴借款糾紛后再訴不當得利糾紛案件中,通過請求權基礎規范識別,可以發現先訴與后訴并不構成重復起訴,在審理該類中發現當事人主張的請求權基礎錯誤,應當根據案件審理情況及時釋明并據此作出判決。不當得利請求權的訴訟時效計算應當自原告知道不當得利的事實或借貸案件敗訴后再無救濟可能時作為訴訟時效的起算點。不當得利案件有獨立的請求權基礎,是一項獨立的民事法律制度,具有嚴格的構成要件和使用范圍,特別在圍繞“沒有合法根據”舉證時,法官應當嚴格適用民事訴訟法及證據規則的相關規定,由原告承擔不當得利的構成要件包括“沒有合法根據”的舉證責任。在案件待證事實陷入真偽不明狀態的情況下,應當根據民事訴訟法有關證明責任作出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