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星瑀
南京理工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4
“好意施惠”這一概念源于德國判例學說,德國學者梅迪庫斯將該類行為稱為純粹的“情誼行為”或“社會層面上的行為”以區別于法律行為。好意施惠行為是經雙方同意,民事主體基于道德或感情對受惠人作出的無法律效果意思的行為。好意施惠行為產生的社會原因是人們互幫互助的社會習慣、社會道德風尚、相互間感情的深化以及增進情誼的需要,施惠人并沒有作出法律意義上的意思表示。從這一角度來看,施惠人作出該行為,主觀上主要受社會習俗、道德的影響,其目的不是為了引起法律效果。
一般來說,好意施惠行為的類型主要有財物型好意施惠、服務型好意施惠以及財物與服務混合型好意施惠。財物型好意施惠行為以財物為內容,施惠人給予受惠人財物,例如日常生活中的不包含服務的請客吃飯。服務型好意施惠行為中施惠人做出某種服務,無財物的內容,例如好意同乘,受惠人搭乘車輛,接受施惠人的駕駛服務。財物與服務綜合型好意施惠也較為普遍,例如請客吃飯的施惠者又請客又為受惠者提供舒適的場地和保管物品等服務。
好意施惠行為有以下五個特征:一、無償性:行為在往來的過程中不具有對價,不具有對價并非指毫無對價,應依據社會的一般觀念和交易習慣來認定該行為;二、無受法律約束的意思,不產生法律上的權利和義務關系;三、對施惠人民事行為能力并無要求,任何人都可以做出好意施惠行為;四、合意性:此處的合意不同于民事法律行為中“意思表示一致的合意”,而是與“同意”相近,指的是施惠方同意幫助對方,或者是受惠方同意接受對方的幫助行為;五、施惠性:不管施惠人主觀心理為何,從客觀上來看,施惠人為了受惠人的利益作出某種施惠行為。
學界對于好意施惠行為的法律性質看法不一,主要觀點認為好意施惠行為屬于法外空間,不是法律行為或者事實行為,是屬于社會層面的行為。有學者認為,將好意施惠行為認定為游離于法外空間的行為是學術懶惰且不利于作更進一步的探討。筆者認為,將好意施惠認定為法外行為,有中外學者的理論支撐、中外判例的積累,并非“學術懶惰”。
上文已述好意施惠的含義與特征,施惠人在施惠之時無意作出法律意義上的意思表示,只是受個人情感、社會道德等非法律因素的影響作出施惠行為。我們不能因為好意施惠行為與無償委托合同、無因管理有相似之處,就將其納入法律的調整范圍。好意施惠行為與法律行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從意思表示角度來看,行為人作出法律行為需要作出意思表示,而好意施惠的行為人無需作出意思表示。從法律效果方面來看,法律行為所產生的法律效果是行為人預期追求的,行為人想引起受法律拘束的后果,但施惠人做出施惠行為伊始即沒有引起法律效果的內心預期。一般來說,公權力不能對私人領域造成過多的干預,司法實踐中多發生混淆好意施惠行為與法律行為、事實行為的情況,法官判斷涉案行為的性質主要考察該行為的無償性、當事人之間的意思表示,并考慮交易習慣、公平原則、誠信原則等因素。
本文討論的“法律責任”是指:當好意施惠行為轉化為侵權行為時,侵權人的責任范圍與責任承擔。好意施惠行為引發的糾紛依據侵權法予以解決,而非適用合同責任。好意施惠行為是一種社會層面的行為,當事人在行為之初并無受法律約束的意思表示,好意施惠關系雙方并不產生債之關系,因此不適用《合同法》。好意施惠侵權損害賠償的歸責原則應為過錯原則,理由在于:一、過錯原則是侵權責任法歸責體系中的一般歸責原則,法院對此司法經驗較多;二、通過認定施惠人的過錯程度來定責(確定損害賠償而非補償),有利于公平正義,避免出現施惠人承擔過多侵權責任的情況。
好意施惠行為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包括違法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主觀過錯四個部分。雖然在好意施惠關系中,相互人雙方沒有法律上的權利義務關系,但是施惠人實施了侵害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的行為,即使不能確定其所違反的特定法律規范,該行為實質上也是違法的。好意施惠行為過程中轉化的侵權行為,可能導致被侵權人的財產損害、人身損害和精神損害(不包含單純因信賴利益的落空導致的損害)。
主觀過錯應當包括故意和主觀上的“重大過失”情形。如果將施惠人的重大過失排除出去的話,相當于降低了大部分好意施惠案件的勝訴可能,受惠人的利益將無從保障。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相互人的關系已經從好意施惠關系轉化為侵權關系,筆者認為排除了“一般過失”已是保護施惠人的表現。在實際生活中,施惠人與受惠人很可能是親朋好友,相互關系融洽,只有少數施惠人故意侵權,若只在故意的情形下構成主觀過錯,那么大多數好意施惠引起的侵權案件中被侵權人將得不到賠償,這不符合民法的公平原則,也不符合社會公序良俗。
判斷施惠人是否存在主觀過錯,主要考察施惠人是否違反注意義務。施惠人的行為違反了相應的義務,才足夠引起法律的懲罰。好意施惠關系中的注意義務指的是施惠人對受惠人負有的保護其人身與財產固有權益不被損害的義務。該注意義務與法律關系中的注意義務不同,法律關系中的注意義務較為嚴格,好意施惠關系中的注意義務因好意施惠行為的性質應相對寬松一些。注意義務包括為避免損害結果的發生所應盡到的安全保障事項以及所應采取的積極措施。雖然認定何為注意義務在理論上存在“善良管理人”等標準,但是我們無法具體量化其確定規則,此注意義務并不是僵化的,目前學界的研究主要在于給出注意義務的范圍。該注意義務應當是一個具有彈性空間的客觀標準,是要根據個案之中行為人的具體行為能力水平來相對推理的。
對于好意施惠行為涉訴案件的法律責任能否因為好意施惠行為本身的好意性減輕,學界有贊成與反對兩種意見。實踐中多有法院因好意施惠行為的特征,依據公平原則、社會倫理等理由而減輕施惠者責任。筆者持否定意見,好意施惠行為引起的法律責任不能因為好意施惠行為本身的施惠性而減輕,施惠人的主觀“好意”與行為人的“善意、注意義務”是兩個不同的范疇。行為人因為“好意”做出了好意施惠行為,而后違反了注意、保護義務而產生侵權責任,此時,行為人承擔責任的原因是違反了注意義務。關鍵點在于是否將好意施惠行為本身與后續的侵權行為割裂開,如果依社會公平等原因將責任減輕,那么顯然混淆了好意施惠行為與后續的侵權行為。
雖然不能因為好意施惠行為的“好意性”而減輕侵權人責任,但不可否認的是,好意施惠行為的施惠人做出施惠行為具有主觀上的好意性,且施惠人一般也遭受了一定的物質損失,苛責其法律責任并不公正。因此,筆者主張以下幾種減輕或免除行為人責任的情況:一、受惠人有過錯,即施惠人與受惠人均有過錯之時,受惠人本身也存在一定的過錯,可減輕施惠者責任,這也是過失相抵的體現;二、在施惠者一般過失的情形下施惠者不承擔侵權責任,上文已經詳述只有在故意與重大過失的情形下,施惠者才有可能承擔責任;三、若施惠者有證據能夠證明自己盡到了合理的注意義務而非違反之,可排除其侵權責任;四、當施惠人主觀上存在重大過失時,在損害結果只有財產損失的情況下,侵權人只承擔直接物質損失的賠償責任;五、在有人身損害的情況下,只有在造成被侵權人重傷或死亡的情形下進行精神損害賠償,其他情形的人身損害只需承擔直接的物質損失,如醫藥費、護工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