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華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西安 710119)
漢代稱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為“三輔”,作為國都所在,三輔地區對漢帝國而言,具有無與倫比的重要性。而高度重視三輔區域,自然是漢代區域史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在這個意義上,賈俊俠所著《兩漢三輔研究:政區、職官與人口》(陜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以下簡稱《三輔研究》)一書,堪稱漢代三輔區域歷史研究的里程碑。于漢代區域史而言,亦是一項非常值得關注的新成果。
《三輔研究》分上、中、下三編,共九章。上編為“兩漢三輔政區研究”,由前三章構成。首章“文獻所見兩漢三輔之政區”,展示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當中包含三輔及其屬縣名稱的史料,以靜態呈現為主。第二章“兩漢三輔政區沿革及其屬縣”,對三輔政區形成、治所更動、轄縣增減進行了動態梳理。第三章“兩漢三輔地位的變化及原因”,通過政區變動判斷政區地位升降,進而分析導致地位變化的原因。
中編“兩漢三輔職官研究”包含第四章至第七章。第四章“文獻所見兩漢三輔之職官”,勾稽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當中出現的三輔長官及屬官。第五章“兩漢三輔長吏之職掌”,以“一般職掌”“特殊職掌”的兩分法,對三輔長吏的職權進行了歸類。第六章“兩漢三輔長吏的選任與遷轉”,分西漢、東漢兩大時段,考察了三輔長吏的選任、遷出、任期等關鍵問題,并對相關人事政策的原則性、規律性做了歸納。第七章“兩漢三輔佐官及屬吏”,將長吏以外的三輔官員分為佐官和屬吏兩類,對其官稱、職掌分別做了稽考。
下編“兩漢三輔人口研究”由第八章、第九章構成。第八章“兩漢三輔地區的人口數量與分布”,分西漢、東漢兩個時段,對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的人口數量與分布分別進行討論,并從中發現東漢相比于西漢所發生的變化。第九章“兩漢三輔地區的宗族與學術文化”,首先分區域搜集文獻所見兩漢三輔的宗族大姓,然后以大量實證展示兩漢三輔地區的學術文化成就,由此發現三輔學術文化水平在兩漢之間的變動,以及三輔區域內部文化發展的不平衡性。
從章節設置來看,《三輔研究》具有“結構完整,層次分明”的特點(《序二》第6頁)。不過,更為值得關注的是,與之前的研究相比,該書內容設置更為系統、考察更為深入。在政區沿革方面,《三輔研究》力圖扭轉以往三輔研究中重京兆而輕左馮翊、右扶風以及縣級政區的取向。在職官制度方面,除了將三輔長官的職掌與一般郡守的差異揭示出來,還通過對三輔長官一般職掌與特殊職掌的分別歸納,使兩漢三輔長官作為地方官與中央官的雙重身份明朗化。此外,該書詳細考察了三輔長官在選拔、遷轉、任職時限等方面的一般規律,以及三輔佐官與屬官的設置、職能,有助于全面了解三輔政府機構的運轉情況。在人口構成、分布及社會文化方面,《三輔研究》注意到宗族勢力對三輔地區歷史發展的強大影響,并將三輔區域內部發展進度的差異揭示出來,顯著提升了三輔區域文化史研究的層次。
在研究方法上,《三輔研究》表現出多樣化的特點。既重視傳世文獻的基礎作用,同時也認識到考古材料證史、補史的積極意義,盡可能全面占有相關材料。在分析史料時,堅持信則傳信、疑則考析的原則,力爭全面、完整、準確地挖掘材料所蘊含的歷史信息。為提升研究效率及成果的可靠性,作者還大量采用統計方法、表格形式,通過圖表比較,揭示兩漢三輔地區歷史演進的過程。這種做法的好處,正如作序者所指出的,“寓繁于簡,不僅能使人把握全局,而且又可以從全局中把握局部,對于分析研究問題起到了綱舉目張的作用”(《序二》第8頁)。
讀者的問題意識、知識背景不同,學術收獲自然有別。就筆者個人而言,《三輔研究》的政區史部分有兩點尤為印象深刻。
漢代三輔由秦及西漢前期的內史演化而來,內史地左、右分化的時間問題,學術界以往有三種觀點,分別為“景帝二年說”“武帝建元六年說”“景帝之前說”。作者注意到,《史記》《漢書》晁錯本傳或曰“景帝即位二年,晁錯為內史”,或曰“景帝即位,以錯為內史”,由此推斷“景帝之前說”“似乎不能成立”。余下兩說,就史料而言,各有所本。《漢書·百官公卿表下》:“孝景元年,中大夫晁錯為左內史”,可為“景帝二年說”之證據。因為景帝即位次年改元,所謂“孝景元年”,正是晁錯本傳“景帝即位二年”。而《漢書·地理志》曰:“右扶風,故秦內史,高帝元年屬雍國,二年更為中地郡,九年罷,復為內史。武帝建元六年分為右內史”,則為“建元六年說”張本。對于兩處記載的沖突,作者認為是一種表面現象,實際上,兩說并不矛盾,關鍵是要意識到,“內史官和內史地的起源和分化過程是不一樣的”,應當“分別對待內史官的分治和內史地的分置時期”。(29頁)也就是說,漢景帝元年分置左右的為內史官,而內史地到武帝建元六年始分左右。
在分析右扶風之置時,作者坦承,“在正式分置內史政區之前,對它的管理已經進行了分工,這對我們討論主爵都尉與右扶風的關系有極大的啟發。”又說:“筆者鑒于內史政區分左右是先分官管理,然后再分開政區的啟發,認為在太初元年以前,主爵都尉已經治土管民。即其與右內史分管右內史政區,并且主爵都尉分管的部分正是后來的右扶風政區。正因為主爵都尉事實上成為了右內史西部地區的長官,所以武帝太初元年才將右內史政區開置,并將主爵都尉更名為右扶風。”(42-43頁)至此,內史左右分置,左內史最終演變為左馮翊,右內史最終析置為京兆尹、右扶風,三輔形成的過程得以明晰。
東漢時期,原屬京兆尹的華陰、湖、船司空三縣改屬弘農郡,而京兆尹則從弘農郡接收了商、上雒兩縣,又從左馮翊接收了長陵與陽陵兩縣,《三輔研究》認為,“這種政區調整的政治寓意非常明顯”。具體來說包括兩點:“其一,東漢皇室出自漢景帝之子長沙王劉發一系,其對于高祖長陵、文帝霸陵、景帝陽陵的重視是不言而喻的,將長陵、陽陵從左馮翊劃入京兆尹應當是從國家祭祀方面的考慮。其二,將華陰、湖、船司空三縣劃歸弘農,又從弘農將商、上雒劃入京兆尹,當是從關東本位的思路考慮”。那么,東漢王朝關東本位的政治思維究竟如何體現呢?作者分析:“華陰、湖、船司空三縣劃歸弘農使關中喪失了天險,從弘農將商、上雒劃入京兆尹使得京兆尹與弘農犬牙交錯,有利于東漢政府控制關中”。而之所以強化對關中的控制,“從根本上講”,“是東漢政權防范重點轉移的必然結果”,因為東漢王朝“防范的對象由西漢時的關東豪強轉向了關中豪強和西北羌人”(68頁)。
除了較早發生的京兆尹轄區的變動,東漢末年,右扶風政區被析置。《續漢書》劉昭注引《獻帝起居注》:“中平六年,省扶風都尉置漢安郡”,領右扶風西部五縣。(1)《后漢書》志19《郡國一》,中華書局標點本,1965年,第3408頁。《三輔研究》認為,此次析置“是當時中央政權崩潰、武將擅權、地方叛亂的產物。”“漢安郡設置于中平六年十二月,此時距漢獻帝即位已三個月,距董卓出任相國已一月。設置漢安郡很難說不是董卓的決定,但無論是誰的決定,筆者認為漢安郡的設置更多是因為涼州邊章、韓遂等的叛亂。韓遂等的叛亂起于靈帝中平元年,董卓與皇甫嵩、張溫等均被派往鎮壓,但數年未能平定。中平六年東漢中央政權崩潰后,這股地方勢力更得以坐大,其對關中地區的威脅無時不在。故筆者認為此時省去右扶風都尉而設置漢安郡意在建立安全緩沖區以保護長安,其屬縣全部在原右扶風政區的西半部便可佐證。”
另有新平郡,《后漢書·獻帝紀》載,興平元年(194)十二月,“分安定、扶風為新平郡”。該郡只領二縣,其一便是原屬右扶風的漆縣。對于新平郡設置的背景,作者注意到,當時的政治形勢是“皇帝政令不出宮門,各地割據勢力往往自領郡守或州牧”,“新平郡的設置極可能是出于對地方勢力的承認,即因存在地方勢力而被動設置新郡”。作者還認為,對設置新平郡一事,可以結合漢靈帝中平五年(188)以來漢陽郡先后析置南安郡、永陽郡的記載來理解。“涼州漢陽等郡在靈帝中平六年以來一直處在戰亂割據之中,何以能陸續開置為數郡?筆者認為這一現象與興平元年設置新平郡兩者具有共同性,即他們設置極有可能是出于對割據勢力的承認或者安撫。故建安十九年,曹操派夏侯淵平定盤踞在隴右的馬超、韓遂及諸羌氐勢力后,便省并了安東與永陽兩郡,這側面反映出這種設置新郡現象是非正常的。”(122-124頁)《三輔研究》采用的這種全盤考慮、橫向比較的思維方式,說服力很強。
《三輔研究》在涉及職官、人口史方面也有諸多值得關注的新知卓識,主要包括以下幾點:
《漢書·百官公卿表》未載漢宣帝五鳳二年至甘露三年(前56—前51)何人出任右扶風。但《文獻通考》載“陳萬年、鄭昌皆以守相高第,入為右扶風”,對于這個記載,《三輔研究》按:“陳萬年在宣帝神爵元年至五鳳二年(前61—前56)間出任右扶風,加之《文獻通考》載兩人均是由郡國守相政績優異者遷入,則鄭昌應該是西漢之右扶風。并且其出任右扶風應該在陳萬年之后,但不知其出任右扶風的具體時間段。”為了確認這個時間段,作者注意到《漢書·刑法志》曰:“于是選于定國為廷尉,求明察寬恕黃霸等以為廷平,季秋后請讞,時上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獄刑號為平矣。時涿郡太守鄭昌上疏言……”據《漢書·百官公卿表》,于定國自地節元年至甘露二年擔任廷尉,鄭昌擔任涿郡太守,必在此期間。而“在這十八年內,右扶風先后有尹翁歸、陳萬年”,陳萬年于五鳳二年既已卸任,曾擔任涿郡太守的鄭昌,以故兩千石而出任右扶風是順理成章的事。因此,《三輔研究》認為,“《文獻通考》所載右扶風鄭昌與宣帝時涿郡太守鄭昌為同一人,他在宣帝五鳳二年至甘露三年內擔任右扶風”,這個判斷在邏輯上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對于右扶風傅干,《三輔研究》亦做足了考證工夫。《后漢書·傅燮傳》載,中平四年(187),叛軍攻漢陽郡,傅燮時任漢陽太守。“時北胡騎數千隨賊攻郡,皆素懷燮恩,共于城外叩頭,求送燮歸鄉里。子干年十三,從在官舍,知燮性剛有高義,恐不能屈志以免,進諫曰……干知名,位至扶風太守。”從中平四年傅干十三歲的記載推斷,“其主要的活動時間應該是在漢獻帝及曹魏時期”。考慮到“在兩漢,尤其是東漢史書中,將右扶風稱為扶風太守的情況比較常見,而曹魏時期將右扶風去‘右’改稱為扶風郡,稱其長官‘扶風太守’”,作者坦承了一個斷代的困難,即傅干任扶風太守“不知是指東漢之右扶風還是曹魏之扶風郡太守”。不過,作者并不放棄,“又查傅干事跡不見載于其他史籍中,唯裴松之注《三國志》引《九州春秋》載建安十九年有參軍傅干,其‘字彥林,北地人,終于丞相倉曹屬’。清代嚴可均認為這兩人是同一人,故其《全后漢文》載:‘傅干,干字彥林,小字別成,燮子,官扶風太守,終丞相倉曹屬。’筆者認同此觀點,且此丞相當指曹操。由此,筆者認為傅干為東漢時期右扶風可能性更大,且時間在漢獻帝時期。”(150-151頁)
通過大量的統計分析,作者發現,“西漢元帝以前三輔大多久任,而成帝及以后任期變短,尤其在哀、平兩帝時期三輔更換更為頻繁,幾乎一年一任。”而宣元時代任期較長意味著“中央吏治穩定、選舉清平”。成帝以后任期短暫,“三輔長官的更換如走馬燈一般,這也是西漢末期政治混亂、吏治選舉不平的反映。”(248頁)
至于東漢時代,統計結果表明,東漢“中央官遷入京兆尹共有13人”,而包括侍中、尚書令在內的中朝官有10人,“占遷入京兆尹的中央職官的76.92%”。作者認為,“東漢朝廷任命中朝官和尚書臺官員出任京兆尹有兩重涵義:一是提升親信官員的秩級;二是利用親信官員加強對三輔的控制。”另外,“屯騎校尉、討虜校尉、匈奴中郎將出任京兆尹,則是東漢朝廷應對西北邊患的具體表現。”(268-269頁)
以往不少學者認為,《漢書·地理志》載漢長安城“戶八萬八百,口二十四萬六千二百”,戶均剛過三人,不符合五口之家的常規,因此懷疑記載的真實性。有的學者從漕運規模逆推西漢長安城容納的人口應在四十萬以上。作者認為“學者的觀點仍有商榷之處”,“《漢書》的記載是有一定道理的”。理由在于,“從今天我們所看到的漢長安城布局來看,宮殿建筑占據了大半的面積,其余主要為列侯、關內侯、官員的府邸,北部為市場,真正能留給普通民眾的生活區域極其狹小。”民眾生活空間有限,此其一。針對以漕糧規模估算人口數量的做法,作者辨析道:“從漕糧來講,主要運往太倉,其作用主要有三:一是滿足宮內人口的需求;二是給官員發俸祿,如《史記·平準書》所謂‘以給中都官’以及‘諸官’等;三是供給軍隊、實邊移民及戰略儲備,如遠征匈奴、西域的軍隊后勤供給,被遷往邊關地區和充實陵縣的民眾的口糧和獎勵都需要從太倉撥給。”(310頁)漕糧不可能都用來供應長安居民,以漕糧逆推長安人口,是不科學的,此其二。總體來看,所論合情合理,堪稱卓見。
通過制作“士人分布情況表”“所出書籍數目表”“私家教授籍貫統計表”“五經博士籍貫分布概況表”等表格,《三輔研究》有力地證明了對三輔學術文化發展所做的判斷:“兩漢時期三輔內部學術文化發展水平也不統一,京兆尹、右扶風學術水平發展迅速,左馮翊則相對遲緩。”而在京兆尹與右扶風兩區的比較中,作者進一步指出,“西漢時期以京兆尹為中心的形勢得到了改變,右扶風后來居上,成為三輔地區學術文化的中心”。
除了揭示文化發展不平衡的狀態,《三輔研究》還從“五經博士家法”“私家教授”“世代習經”三個方面,展示了右扶風經學文化的“繁榮和發達”。而對文化發展的另一極——左馮翊日趨式微的原因,作者注意到扶風茂陵后來居上,吸引了大批強宗大族,從而對左馮翊長陵、陽陵的文化傳承產生了抑制作用。而東漢將長陵、陽陵劃歸京兆尹,則使左馮翊“失去了涵養士人的土壤,嚴重影響到左馮翊地區文化的長期、持續發展”。以這樣的方式對文化面貌進行描述,對文化演進做出解釋,離不開對史實的全面把握,對辯證思維的良好運用,對理論深度的自覺追求。
《三輔研究》值得改進的地方主要在于以下幾點:
著者認為,“三輔尤異”“是指三輔在行政方面的一部分特權:一是三輔地方長官任命無籍貫限制,無需回避;二是‘漢代只有三輔長官可以自行任用他郡人’;三是可直接上名尚書調補屬縣令長;且屬吏的秩級高于一般郡國。”(202-203頁)這個理解似乎過于寬泛。
《漢書·循吏傳》載黃霸為左馮翊“二百石卒史”,顏師古注引如淳曰:“三輔郡得仕用它郡人,而卒史獨二百石,所謂尤異者也。”(2)參見《漢書》卷八九《循吏傳·黃霸》,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年版,第3628頁。乍看此注,可能會認為,三輔“尤異”有兩個表現:一曰“得仕用它郡人”,二曰“卒史獨二百石”。與《三輔研究》所列舉的三輔行政特權第二項和最后一項“屬吏的秩級高于一般郡國”相對應。然而,應當注意的是,這是三國時期注家的解釋,未必符合西漢實情。再說,如淳注本身在注文中用了一個“而”字,此字雖有并列用法,但也常有轉折意味。“所謂尤異者”有可能僅指“而卒史獨二百石”為言,在這個意義上,“尤異”僅指三輔屬吏秩級高于一般郡國。
而在另外一處注文中,如淳顯然是以秩級高來解釋“尤異”的。《漢書·張敞傳》:“勃海、膠東盜賊并起,敞上書自請治之”,“天子征敞,拜膠東相,賜黃金三十斤。敞辭之官,自請治劇郡非賞罰無以勸善懲惡,吏追捕有功效者,愿得壹切比三輔尤異。天子許之。”對于其中的“三輔尤異”,顏師古注引如淳曰:“趙廣漢奏請令長安游徼獄史秩百石,又《循吏傳》左馮翊有二百石卒史,此之謂尤異也。”毫無疑問,在如淳看來,三輔屬吏比其他郡國屬吏秩級高,這就是“尤異”。
有學者認為,如淳的解釋“并沒有說服力”。“首先,雖然三輔長官與卒史秩次確較它郡為高,但趙廣漢須‘奏請’,才得到‘長安游徼獄史秩百石’的待遇,恰說明從制度上說宣帝之前長安縣屬吏秩次與它縣相同,我們由此可知三輔所屬官吏并非都比它郡秩高。其次,從《張敞傳》本文來看,張敞要的‘比三輔尤異’的待遇,不是普遍提高膠東國官吏秩次,而是‘破格提拔’在追捕盜賊過程中有功的官員”。在尹灣漢簡《東海郡下轄長吏名籍》中,“郡縣屬吏以‘尤異’除者共5例,皆與捕盜有關。這種低級屬吏以‘捕格群盜尤異’而越次升遷的例子,正是張敞所言之‘吏追捕有功效者,愿得一切比三輔尤異’。”(3)參見李迎春《秦漢郡縣屬吏制度演變考》,北京師范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45頁。
總之,所謂“尤異”,原本僅指表現突出。從尹灣漢簡來看,“尤異”并不局限于三輔,三輔以外的郡國在行政過程中也會出現尤異者。按照考課的一般規程,此類人員或優先提拔,或“破格提拔”,依情理而言,任何地區莫不如此。如果各地“尤異”待遇相同的話,那么張敞特別請求“比三輔尤異”似乎無此必要。從這個角度考慮,“三輔尤異”必定有其不同于普通郡國“尤異”的地方。不同之處很可能在于,三輔屬吏的秩級原本就高于普通郡國,同樣是因“尤異”而提拔,三輔屬吏提拔后的秩級要高于普通郡國,張敞要求“比三輔尤異”,應當是欲使膠東屬吏尤異者被提拔后達到與三輔尤異提拔后相當的秩級。“三輔尤異”的實際效果僅僅是秩級高于普通郡國,緊扣這一點,不難發現,《三輔研究》對“尤異”的理解超出了西漢實際。盡管所列“尤異”的幾個特征均符合三輔管理的實態,但“尤異”概念已被悄然現代化了。
肩水金關漢簡73EJT10:313A14云:“甘露二年十二月丙辰朔庚申,西鄉嗇夫安世敢言之:富立薛兵自言,欲為家私市張掖、酒泉、武威、金城、三輔、太常郡中。謹案:薛兵毋官獄征事,當得以令取傳,謁移過所津關毋苛留止,如律令,敢言之。”圍繞這條簡文,作者說“三輔百姓私下的走私活動還是比較頻繁的”(162頁)。這個推斷可能是對簡文中“私市”一語的理解。然而,肩水金關漢簡可見大量的“私市”簡文,書寫格式大同小異。就簡文來看,其大意為:某人匯報“欲為家私市”,官吏審查后,如果該申請人“毋官獄征事”,沒有司法方面的糾紛,就會向上稟報,使申請人不被“苛留止”,一路暢行,最終實現“欲為家私市”的愿望。可見,對于“私市”,官府并不禁止,只要其人無司法糾紛即可。這種情形絕非“百姓私下的走私活動”。
關于“兩漢三輔的薦舉職掌”,其中一項為舉孝廉。舉證時,作者引《后漢書·賈琮傳》:“賈琮字孟堅,東郡聊城人也。舉孝廉,再遷為京兆令,有政理跡。”細思文義,所謂“舉孝廉”,是東郡舉賈琮為孝廉,與京兆尹無關。這條記載不能作為三輔舉孝廉之權的例證。不僅如此,對于這條記載,作者說“‘京兆令’在《后漢書》中只出現此一次,且歷代均無此官。”并且“判斷此處‘京兆令’有可能是‘京兆尹’之訛誤。”(190頁)今案中華書局標點本《后漢書》賈琮本傳,原文作“再遷為京(兆)令”,據《后漢書》整理規則,“凡是應刪的字用小一號字排印,并加上圓括弧”(4)《后漢書》“校點說明”第5頁。。這就意味著,《后漢書》原文只有“京令”,京縣屬河南尹,與京兆尹無涉。作者還認為,三輔長吏有舉“經行”之責,例證出自《后漢書·韋彪傳》:“(韋)豹子著,字休明。少以經行知名,不應州郡之命。大將軍梁冀辟,不就。延熹二年,桓帝公車備禮征,至霸陵,稱病歸”。對于其中的“不應州郡之命”,作者理解為“京兆尹受命征韋著,但其辭不應征。”(191頁)但這段文字講的似乎是京兆尹如其他郡國一樣,行使自辟屬吏的權力,并非奉朝命而舉士。另外,舉“經行”似非漢代固有制度,文中僅言韋著“經行知名”,即便因此被舉,亦應有“明經”“孝廉”之類固定名目。所謂“舉‘經行’”的說法不夠規范。
在說明“東漢前期,三輔在文化上的優勢依然十分明顯”時,說“出自陵邑的賈逵、楊震、馬融、班固皆是一代儒宗”(68頁),楊震籍貫弘農,并非出自陵邑。又如“關于漢代諸侯封地的情況”(105頁),漢代“諸侯”常指諸侯王,實際上,作者討論的是“列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