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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國家開始,國防的問題即隨之產生。任何國家都必須建立起國防,以抵御外來武裝侵略,捍衛政權,確保領土完整和安全。沒有強大的國防,政權就難以穩固,國家就會衰弱乃至滅亡。中國古代先哲很早便從兼并戰爭和政權存廢的殘酷史實中,認識到國防的極端重要性,他們總結歷史經驗和教訓,圍繞如何重視國防、建設和鞏固國防,提出了一系列主張和策略。這些主張和策略,多為后世所繼承,并在此基礎上不斷得以發展和完善,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中國古代國防思想體系。概括起來,主要有: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的國防觀;重農貴粟、富國強兵的國防指導思想;嚴防慎守、備邊固疆的國防守衛思想;寓兵于農、屯田實邊的國防建設思想等。
和平時期人們容易松懈麻痹,滋生安恬享樂思想,往往導致武備廢弛,給國家安全帶來嚴重的隱患。有鑒于此,中國歷代有識見的政治家、軍事家和兵學研究者,均強調和平時期要重視國防、加強武備,提出了以“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為核心的國防觀。
早在西周時期,人們已經認識到了和平時期保持武備、加強國防建設對于國家興衰存亡的重要性。《周易》認為,國家之所以發生危險,是由于統治者安于自己的統治地位;之所以導致滅亡,是由于統治者只知道保全自己;之所以發生禍亂,是由于統治者自以為太平無事。因此,主張“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①《周易·系辭下》。。即要求統治者身處和平安定的環境,要能預想到可能發生的危難和禍亂,從而警醒自己,不忘搞好武備,以防患于未然,這樣才能“身安而國家可保”,不僅自身可以安然無憂,國家也會長治久安。《尚書》中的“居安思危”一語亦表達了同樣的思想。《左傳》繼承了這一思想,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思則有備,有備無患”②《左傳·襄公十一年》。,認為僅僅在思想上做到居安思危還不夠,還必須落實到具體行動中,即要“有備”,事先進行籌劃部署,從多方面認真加以準備,有了準備就會“無患”,就可以從容應對敵人的突然襲擊及其他各種突發性的變亂,不至于造成嚴重后果。顯然《左傳》所反映的國防觀又達到了一個新的層次,體現了隨著時代和客觀形勢的發展,人們對國防問題認識的深化。
“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以其深刻的意蘊和哲理,成為千古名訓,不斷警示和啟迪著后人。戰國時期諸子各家著作中,有關這方面的論述甚為豐富。如《吳子》稱:“夫安國家之道,先戒為寶。”①《吳子·料敵第二》。《鹖冠子》言:“兵者百歲不一用,然不可一日忘也。”②《鹖冠子》卷上《近迭》。《墨子》云:“備者,國之重也”,“故倉無備粟,不可以待兇饑;庫無備兵,雖有義不能征無義;城郭不備全,不可以自守;心無備慮,不可以應卒。”③《墨子·七患第五》。秦漢以降,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的國防觀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如漢代的《鹽鐵論》說:“事不豫辨,不可以應卒。內無備,不可以御敵。”④桓寬:《鹽鐵論》卷8《世務第四十七》。并從掌握戰略主動權的角度,闡述了國防建設的重要性,提出了“有備則制人,無備則制于人”⑤《鹽鐵論》卷9《險固第五十》。的觀點。宋代兵書《虎鈐經》說:“善用兵者,防亂于未亂,備急于未急。”⑥許洞:《虎鈐經》卷1《三才隨用第五》。《百戰奇法》不僅強調指出“安不忘危,治不忘亂”,“天下無事,不可廢武”,還主張統治者要“內修文德,外嚴武備”,在對內搞好政治的同時,對外做好戰爭準備。此外還就關于如何做好戰備,提出了具體的措施:即堅持“四時講武之禮”,“教民不離乎習兵”⑦無名氏:《百戰奇法·忘戰》。,要對全民進行國防教育和軍事訓練,使其從思想到行動上都時刻“不忘戰”,保持常備不懈。蘇軾也提出,“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⑧蘇軾:《蘇東坡全集·應詔集》卷4《策別十六》。,主張即使是太平盛世時期也要適時組織民眾,通過狩獵來練兵習武,以達到保持和加強武備的目的。
值得一提的是,明代以前的歷代政治家、軍事家、兵學家們雖然都強調和平時期保持和加強武備的重要性,但都沒有將和平與武備二者關系辯證地結合起來進行考察。到了明代,明太祖朱元璋在前人認識的基礎上,總結自己的政治和軍事實踐經驗,明確指出:“治兵然后可以息兵,講武而后可言偃武。”⑨《明太祖實錄》卷48,洪武三年正月甲辰條。他認為要想達到休兵止戰、天下太平的理想和目標,必須要有嚴密的武備、強大的國防作支撐和保障,“治兵講武”是“息兵偃武”的前提和必要條件,唯有“治兵講武”,方能“息兵偃武”。如果在和平時期取消或松弛武備,就會重蹈西晉王朝撤除州郡武備、招致北方少數民族侵擾和唐朝撤除中原和內地武備、導致安史之亂爆發的歷史覆轍,給國家帶來禍患和災難。因此,他主張和平時期要經常練兵,積極備戰,不可一日懈怠而忘記武備,并以此來經常告誡那些跟隨自己平定了天下的將領們。不僅如此,他還將自己的主張付諸實際行動。鑒于當時退回到漠北草原的元朝殘余勢力北元政權仍然擁有較為強大的軍事實力,且不甘心失敗,企圖卷土重來,朱元璋在洪武四年(1371)明軍剛把北元勢力逐至漠北、諸將鞍馬征戰之勞未息之時,即命大將徐達前往北平(今北京)、大同等地修繕城池,訓練軍士,開始加強邊防建設。此后,為防御北元的襲擾,他又不斷派出元勛宿將赴邊地鎮守關隘,屯田積谷,操練軍隊。在強化防務、確保邊防鞏固的同時,朱元璋又不失時機地主動出擊,對北元發起軍事進攻。從洪武三年(1370)開始,朱元璋先后數次派軍大舉北征,給北元以沉重打擊,特別是洪武二十一年(1388)大將藍玉率軍15 萬大破北元,幾乎將北元主力全部殲滅。遭受重創的北元蒙古政權自此一蹶不振,很快便陷入紛爭內耗,分裂為互不統屬、各自為政的諸部,實力大為削弱,對明朝邊防的威脅亦大大減輕。明朝由此獲得了長時間較為和平安定的外部環境,這為迅速穩定封建統治秩序、逐步恢復元末以來因戰亂而殘破不堪的社會經濟和繼續發展生產,創造了有利的條件。
朱元璋“治兵然后可以息兵,講武而后可言偃武”的思想與實踐,可以說收到了顯著成效,為后世樹立了可資借鑒和效法的典范。他的國防觀被后來的明成祖、明宣宗等明代皇帝所承繼并貫徹施行,對清朝統治者也有較大影響,如乾隆帝認為,“守中國者,不可徒言偃武修文,以自示弱也。彼偃武修文之不已,必至棄其故有而不能守”①《清高宗實錄》卷1414,乾隆五十七年十月戊辰條。,即是對朱元璋這一思想的補充與發展。
國防的穩固,離不開強大的經濟與軍事實力作支撐和保證。中國古代政治和軍事思想家們很早就認識到這一點,從春秋戰國時期就開始提出了一系列關于富國強兵的理論與主張。
這一時期,儒、法、墨、兵等家對此都有不少論述。如儒家從民本思想出發,提出“足食,足兵,民信之矣”②《論語·顏淵篇第十二》。“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③《孟子·盡心章句上》。“上不愛民則兵弱”④《荀子·富國篇第十》。等觀點,認為民眾是國家的基礎和根本,主張富國先富民,強兵先愛民。提倡“兼愛”“非攻”的墨家學派也不反對通過富國強兵的手段,來達到自衛防御的目的,指出:“府庫實滿,足以待不然;兵革不頓,士民不勞,足以征不服。故霸王之業可行于天下矣。”⑤《墨子·辭過第六》。建議統治者應重視發展生產,勸民勞作,同時修繕城池和武器,加強戰備,以使國家立于不敗之地。以孫臏為代表的兵家則認為,用政治教化、聚斂財富、散糧施恩于民眾、實行清靜無為之治等等這些辦法,“皆非強兵之急者也”⑥《銀雀山漢墓竹簡·孫臏兵法·強兵》。,只有“富國”才能使軍隊強大,才能戰勝諸侯。
在先秦諸子百家中,旗幟鮮明地提出富國強兵的主張,并且從理論上進行系統闡述的是法家學派。以管仲、商鞅為代表的法家,基于爭霸兼并戰爭的需要,極力宣揚富國強兵的重要性。《管子》《商君書》二書,集中體現了這一思想。《管子》認為:“甲兵之本,必先于田宅”⑦《管子·侈靡第三十五》。,“民事農則田墾,田墾則粟多,粟多則國富,國富者兵強,兵強者戰勝,戰勝者地廣。”⑧《管子·治國第四十八》。強兵的前提是富國,沒有雄厚的物力財力作保障,不僅不能戰勝敵人,一匡天下,而且還會有城破國滅的危險;富國的基礎則在于發展經濟尤其是農業經濟,多多生產糧食。在農耕社會中,糧食是財富的主要組成部分和衡量標準。故而《管子》主張國家應禁止人民從事工商業尤其是奢侈品的生產與經營,加強農業生產,勸導民眾開墾耕作田地,這樣就能夠實現粟多國富、兵強地廣的目標。《商君書》對富國強兵問題的認識則更為深入。它認為:“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國待農戰而安,主待農戰而尊。”⑨《商君書·農戰第三》。農耕和攻戰,是富國強兵、實現霸王之業的關鍵,“能行二者于境內,則霸王之道畢矣”⑩《商君書·慎法第二十五》。。因此明確提出厲行農戰的方針,主張通過對內使民眾盡力于耕作,多產糧食布帛;對外使民眾勇于作戰,拼死殺敵爭勝,以坐致“富強之功”?《商君書·算地第六》。。而在農戰二者的關系中,前者又是前提和根本。因為民眾如果都安心致力于農業生產,不僅能為戰爭提供雄厚的物質基礎,而且可以使民眾敦厚樸實,容易驅使,有利于在對外作戰時形成強大的戰斗力。否則,就會出現“食屈于內”“兵弱于外”的局面,“雖有地萬里,帶甲百萬,與獨立平原一貫也”?《商君書·慎法第二十五》。。這種將經濟與軍事聯系起來考察分析,闡明農耕與戰爭的關系及對富國強兵重要性的認識,較為辯證全面,適應了戰國時期統治者兼并統一戰爭的需要,在當時具有極強的針對性和現實意義。
《管子》《商君書》的這些思想主張,在實踐中均得到了成功的應用。春秋時期,齊桓公任用管仲為相,重點從經濟和軍事領域推行改革,經濟上實行以“均地分力”①《管子·乘馬第五》。(將公田分配給農戶)“相地而衰征”②《國語》卷6《齊語·管仲佐桓公為政》。(根據土地肥瘠不同來征收賦稅)為主的農業政策,鼓勵調動民眾生產的積極性,同時還采取其他一系列發展經濟的政策和措施;軍事上實行“作內政而寓軍令”③《管子·小匡第二十》。的軍政合一、兵民合一的制度與措施,建立起一支3 萬人的軍隊,并定期進行軍事訓練。經過管仲改革后,齊國經濟日臻繁榮,軍事力量日趨強大,齊桓公憑借此雄厚條件,以“尊王攘夷”為號召,先后“九合諸侯”,最終成為春秋時期的首位霸主。戰國時期,秦孝公任用商鞅實行變法,主要措施有:廢井田,開阡陌;廢除世卿世祿制,獎勵軍功,提倡農戰,官爵唯有靠軍功或入粟方能取得;禁止棄農經商,保護農業,減輕賦稅,提高糧價,凡生產糧食多者免除徭役,奴隸可獲得平民身份等等。經過商鞅變法,秦國上下煥然一新,經濟迅速發展,國庫充實,百姓富足,民眾尚武好戰之風盛行,軍隊戰斗力亦隨之大大提升。秦國逐漸成為戰國七雄中實力最強的國家,為后來掃滅六國、統一天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先秦法家主張通過重視發展農業、大力增加糧食生產從而達到富國強兵目的的理論,從此成為歷代襲用的主流觀點與認識,并確立為中國古代國防的基本指導思想。戰國以后的政治家、軍事家及兵學理論家們都繼承了這一思想,有的還根據時代發展和形勢的需要,予以一定的充實和完善。如西漢時賈誼上《論積貯疏》,將興農積粟視為“天下之大命”,認為這是關系到國家存亡的命根,只有農業得到了大力發展,才能生產足夠多的糧食,糧食多了以及社會財富增加了,才能建設足夠強大的軍隊,“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④《漢書·食貨志第四上》。。三國時期的魏國名將鄧艾也持有類似看法:“國之所急,惟農與戰。國富則兵強,兵強則戰勝。然農者,勝之本也。”⑤《三國志·魏書·鄧艾傳》。唐代的李筌沒有像前人那樣簡單機械地將“富國”與“強兵”等同起來,而是強調指出:“課農者,術之事,而富在粟;謀戰者,權之事,而強在兵”,“國不法地,不足以成其富;兵不法謀,不足以成其強。”⑥李筌:《太白陰經》卷1《人謀上·國有富強篇第五》。即“富國”的途徑在于依靠發展農業,而“強兵”則必須依靠謀劃戰爭,二者屬于不同的事情,各有方法和要求。因此,國家不發展農業生產就“不足以成其富”,軍隊不研究制勝之略就“不足以成其強”。這一見解無疑很有深度,對于后人廓清在“富國”與“強兵”問題上的認識界限,正確理解二者之間的關系,起到了積極有益的作用。李筌的觀點,更為后來的史實所驗證。兩宋300 余年堪稱中國古代歷史上經濟文化最為繁榮的時代,但由于統治者采取“崇文抑武”“以文制武”的治國方略和軍事統御制度,未能真正從克敵制勝的角度出發來謀劃戰爭,進行軍隊和國防建設,故而導致在對外戰爭中屢戰屢敗,飽受屈辱。可見,“國富”并不自然就能帶來“兵強戰勝”的結果,宋朝可謂在此方面提供了典型的反面教材。
有國必有邊,有邊必設防。邊防是國防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強弱直接影響國家的安全與穩定。春秋以前,各諸侯國互相攻伐,目的多在于爭霸,獲取政治名譽與資本,因此一般都不建關設塞,也基本沒有邊防的觀念和認識。到了戰國時期,由于戰爭的頻繁和常備軍的出現,更因為戰爭的直接目的已變為兼并土地和掠奪資源,各國開始注重防衛疆土,在邊境地區設立關塞,派軍駐守,邊防思想與理論亦隨之產生。
《管子》一書最早對邊防問題進行了闡述。對于戰國時期的各諸侯國來說,守邊的重點在于,一是防御敵國的侵犯,二是防止邊境附近的民眾暴亂。此外,還要確保邊境地區得到有效的治理,任務既特殊又重大。因此,《管子》認為:“夫邊日變,不可以常知觀也。民未始變而是變,是為自亂。”①《管子·侈靡第三十五》。主張設置和委派專門的官吏,來負責邊關的事務;邊吏要選用精干之人,能夠察訪邊情,謀劃邊事,制止內部變亂,抗御來犯之敵。還要能夠恪盡職守,不擅離崗位,做到及時將邊情向上報告。盡管《管子》有關邊防的認識和看法,還處于較為初級的階段,但一些關鍵性的要素已經大體上具備,因而被認為是中國古代邊防思想與理論的發端。
秦漢以后,邊防思想不斷發展,至唐代中葉已漸趨成熟。唐德宗時名臣、政治家陸贄曾就邊防問題連上多篇奏議,提出一系列觀點和主張,集中代表了當時邊防思想與理論的最新水平。他認為:“邊陲之戍,用保封疆;禁衛之師,以備巡警。二者或闕,則生戎心。國之大防,莫重于此。”②陸贄:《陸贄集》卷12《奏草二·論敘遷幸之由狀》。對邊防的功能和任務即保衛國家疆界的安全,作了明確的界定和闡釋,并將其提升至與內衛相結合相統一的高度來看待,強調邊防、內衛對于國家安全同等極端重要,二者缺一不可。這一認識甚為全面深刻,不但超越了前人,也為許多后來者所不及。對于如何守衛和加強邊防,陸贄也提出了不少具體的建議,如“守要害,塹蹊隧,壘軍營,謹禁防,明斥候,務農以足食,練卒以蓄威”③《陸贄集》卷19《中書奏議三·論緣邊守備事宜狀》。“將欲安邊,先宜積谷”④《陸贄集》卷20《中書奏議四·請邊城貯備米粟等狀》。等,均很具針對性和實用性。
自秦漢到明代,由于中原王朝的主要外部威脅多來自于北方的游牧民族,其特點是依靠騎兵作戰,來去迅疾,出沒無常,其擾害一時難以徹底解決,因此歷代守邊治邊的一大重要舉措,就是在邊境構筑城池、墻垣、關隘、堡壘、墩臺等工事,屯兵戍守,實施軍事防御。自秦至明,幾乎每個封建王朝都曾修筑過長城。與之相對應,歷代守邊思想也更多強調以防御為主,嚴密守備,“守險為要”⑤《明史·范濟傳》。,這一點在明代表現得尤為突出。
明朝建國后,明太祖朱元璋總結前代的守邊經驗,結合當時的現實情勢,主張“御邊之道,固當示以威武,尤必守以持重。來則御之,去則勿追,斯為上策”⑥《明太祖實錄》卷78,洪武六年正月壬子條。。當時退居漠北的元朝殘余勢力不斷南下大舉侵襲明朝邊境,而漠北之地廣袤荒遠,蒙古貴族在此統治基礎很深,回旋余地很大,在沒有足夠能力將其一舉消滅,國家又百廢待興、亟需政治和社會經濟秩序重建的情況下,朱元璋只得對北元勢力采取總體防御戰略,立足于先做好邊境的防守,“守以持重”,再尋機殲敵。他曾對徐達、李文忠等守邊將領再三誡諭申敕,要求他們對待來犯之敵,堅持“來則御之,去則勿追”的原則,憑借穩固的防守將其擊退即可,不必勞師動眾,窮追不舍。朱元璋的這一守邊思想,不僅從理論上豐富了中國古代邊防思想的內容,而且進入實踐層面,被其后的明朝歷代統治者所襲傳奉行,成為整個明代邊防政策的指導性方針。從明初開始,明朝歷年不斷重修和增筑長城,次數達歷代之最。沿長城一線,明朝又先后設立九個邊鎮,在此屯駐重兵,從而構建了點線面結合、多層守衛、互為援應的比較周密的邊防體系。明代后期,隨著軍事技術、軍隊體制編制的發展變化,戚繼光、俞大猷等軍事家創造性地提出了依托長城固守與重兵集團機動作戰相結合,同時使用戰車和火器以制敵的邊防作戰思想與策略,強調指出:“駐重兵以當其長驅,而又乘邊墻以防其出沒,方為完策”⑦陳子龍等輯:《明經世文編》卷347《戚少保文集二·請兵破虜疏》。,“銃得城以為衛,城得銃以為威。車者,有足之城也,與火器相資,則可以破虜矣。”⑧俞大猷:《正氣堂集》卷15《奉報京師諸老書》。但實質上仍是朱元璋守邊思想的一種延續、補充與完善。
明代在邊防思想發展的同時,海防思想與理論也開始形成。明代以前,歷朝歷代的國防重心始終都在北部邊防,而不太注重東南方向的海防。到了明代,由于倭寇的入侵,海防問題被提上議事日程,關于海防的各種建議和主張大量涌現,海防思想遂應運而生。鄭若曾編纂的《籌海圖編》一書,集中記錄了一些文臣武將和布衣士人對海防問題的認識和籌劃建策。總括起來,他們所提出的海防方略,就是海陸結合,分區設防,相互策應,御海洋,固海岸,嚴城守,建立多層次、有縱深的海防體系。其中,又以應天巡撫翁大立的觀點最具代表性。他將海防策略分為三等:“出海會哨,毋使入港者,得上策;循塘拒守,毋使登岸者,得中策;出水列陣,毋使近城者,得下策。不得已而至守城,則無策矣。”①鄭若曾:《籌海圖編》卷6《直隸事宜》。在他看來,水師出海巡哨,第一時間發現倭寇,就將之消滅在海上,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倭寇登岸后所造成的損失,這是最佳的策略。其他沿海岸、依城池的防守,都是對海上御敵的輔助之策,目的在于層層消耗敵人,阻滯其向內地推進,而不能作為一種單獨的海防策略來施行。這種認識比較符合抗倭戰爭的實際,在當時影響較大,得到了多數人的認同,并且落實到了具體的海防實踐當中,對于消除倭患、鞏固海防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古代邊疆地區一般人口稀少,經濟落后,造成糧食和兵源的不足,需要從內地長途轉運軍餉和定期更換戍卒,從而給國家財政帶來沉重的負擔,對邊防軍隊的戰斗力也產生很大的影響。為此,一些比較有遠見的政治家、思想家、軍事統帥提出了屯田邊疆和徙民實邊的主張與策略。
漢文帝時,太子家令晁錯上書,建議停止從內地輪番征調士卒來戍邊的做法,改行“徙民實邊”之策,即招集移民,遷居邊塞之地,亦耕亦戰,寓兵于農。這樣則“使遠方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虜之患”②《漢書·晁錯傳》。,內地的民眾免去征調戍邊之苦,國家也不必再勞民傷財,而遷徙到邊塞的民眾以當地為家,敵人來入侵時,就會拼死保衛家人和財產,邊防力量自然就會得到加強,可謂一舉多得。漢文帝采納了晁錯的建議,下詔募民徙邊,對于應募者給予優惠待遇,有罪者免罪,無罪者賜爵,并免除全家人的賦役;預先為其于邊塞造屋室,備農具,配發衣食。漢景帝即位后,繼續推行這一政策。到漢武帝時期,隨著抗擊匈奴戰爭的節節勝利,邊塞生存環境和條件的不斷改善,西漢政府加大了移民實邊的力度,數量和規模均超過了從前。經過幾次大規模的移民實邊,西漢在邊地的人口逐漸增多,邊防的守御力量大為增強,邊地經濟也得到發展,政府減輕了征調之繁,節約了大量開支。晁錯的思想和實踐,開啟了中國歷史上移民實邊國策的先河,對后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西漢以后歷代所提出的有關移民實邊的思想以及所推行的移民實邊政策,基本都源于此。
在中國古代,邊疆地區從地理位置上來說,雖然處于遠離王朝中心腹地的邊緣,人口稀少,經濟落后,但按照傳統的“天下觀”,卻是整個“天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同內地在國防安全上構成了一個利害攸關、休戚與共的整體。因此,古人往往將邊疆與內地視為一體,認為只有邊疆穩定了,才能確保中原內地的安定。東漢時期的王符就是持這種看法的典型代表。他在《潛夫論》一書中議論說:“百工制器,咸填其邊,散之兼倍,豈有私哉?乃所以固其內爾。先圣制法,亦務實邊,蓋以安中國也。譬猶家人遇寇賊者,必使老小羸軟居其中央,丁強武猛衛其外。內人奉其養,外人御其難,蛩蛩距虛,更相恃仰,乃俱安存。”③王符:《潛夫論》卷5《實邊第二十四》。王符用形象的比喻,指出邊疆與內地是相輔相成、彼此倚靠的關系,要維護內地的安全和穩定,就必須先行加強和鞏固邊疆地區的防御。他尖銳批評了當時東漢朝廷為了躲避羌人叛亂而放棄沿邊郡縣、遷徙邊民至內地的短視愚蠢行徑,認為此舉無異于“割國家之地以與敵,殺主上之民以喂羌”④王符:《潛夫論》卷5《邊議第二十三》。,極力強調邊疆的鞏固與否關系到國家安危,不僅不能棄邊內徙,而且還要通過選舉孝廉、入粟拜爵等手段,從內地遷徙民眾去填充已經虛廢的邊郡,以加強邊防,從而制止羌亂,確保內地的安全。王符在晁錯徙民實邊的思想基礎上,從邊疆與內地、“實邊”與“安中國”的關系出發,闡述了徙民實邊、強邊固防的必要性與可行性,豐富和完善了中國古代國防思想。然而遺憾的是,他所提出的有關邊防問題的真知灼見,并未受到統治者的重視與采納。由于東漢王朝棄邊內徙,放任邊患滋長蔓延,導致西北沿邊州郡飽受摧殘,經濟凋敝,人口銳減。中原內地也因大量丁壯被招募為兵,或擔負轉輸徭役,使農業生產受到了嚴重影響,引發社會的劇烈動蕩。一些地區的貧苦農民走投無路,紛紛揭竿而起。東漢王朝由此統治基礎大為削弱,對地方的控制力也隨之急劇下降,很快便在農民起義、軍閥混戰中走向滅亡。
與移民實邊相配合,中國古代在國防建設上還提出了屯田邊疆的思想。軍隊戍守邊疆,首先必須保證糧餉的供應,這是頭等重要的大事,所謂“糧谷,軍之要最”①《三國志·吳書·諸葛恪傳》裴松之注引《江表傳》。,“用兵制勝,以糧為先”②辛棄疾:《美芹十論·屯田第六》。。但如果僅靠國家從內地調撥運送,不但費時費力,而且浪費也頗多,并不經濟劃算。而利用邊防軍隊和民眾在邊地實行屯田,則成為解決這一問題的最佳選擇。古人一致認為,屯田的最大好處在于,“內有亡費之利,外有守御之備”③《漢書·趙充國傳》。,“可以息百姓之肩,軍無枵腹之憂”④無名氏:《草廬經略》卷3《屯田》。。即對內來說,可以就地籌糧,保障邊軍的糧草供給,節省轉輸之費,減輕國家和百姓的經濟負擔;對外來說,邊防部隊兵農結合,且耕且守,在從事農業生產的同時,不放棄戍邊衛疆的職責,可以隨時拿起武器,抵御敵人的入侵。概括而言,屯田具有熔經濟效益和軍事價值于一爐的重要作用,是安定邊疆、鞏固國防的長遠之策。“邊防之計,莫善于此。”⑤《明太祖實錄》卷179,洪武十九年九月庚申條。
自秦漢以來,歷代王朝大都采用屯田的方式,讓邊境地區的軍隊在駐防之余進行墾殖,通過自己生產糧食來獲取軍糧補給,均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如西漢時漢宣帝采用趙充國屯田策,以吏士萬人于湟中(今青海湟水兩岸一帶)地區實行屯田,作為持久之計,最終憑此平定了西羌各部的反叛。三國時期曹魏政權采納鄧艾建議,在淮水南北兩岸廣開河渠,引水灌溉農田,開展大規模軍屯,由此獲得了充裕的軍糧保障,為后來的西晉滅吳積蓄了物質力量。唐代郭子儀鎮守河中(今山西永濟一帶)時,親自督率將士屯田耕種,使得“野無曠土,軍有余糧”⑥《資治通鑒》卷224《唐紀四十·代宗大歷元年》。。明初朱元璋不僅在邊疆地區實施屯田的政策,還下令天下各衛所盡置屯田,基本做到了軍糧自給自足,“邊儲之所運,軍需之所征,供于民者無幾”⑦葉春及:《石洞集》卷2《應詔書四·安民生·修軍政》。。
中國古代有關國防的論述與主張,有的極具戰略智慧和深邃哲理,飽含旺盛持久的生命力,至今亦不過時,如居安思危、有備無患的國防觀念,在任何時代都具有振聾發聵的思想威力,足以引起人們的警戒;有的則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具有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性,如主張由興農積粟而富國強兵的國防指導思想、強調防御為上和守險為要的邊海防戰略等,在今天已不合時宜,但仍可以為我們研究國防問題、制定國防政策和搞好國防建設,提供一定的參考和借鑒。對此,我們需要辯證地加以看待和把握,去偽存真,去蕪存菁,以便更好地為建設邊疆、鞏固國防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