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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二十三年(649)唐太宗駕崩后,原本歸降唐朝的西突厥葉護(突厥、回紇等民族官職稱謂,地位僅次于可汗,職位世襲)阿史那賀魯便率眾反叛,屢擾唐境。高宗先后派遣梁建方、程知節二將率兵討伐,均未能達成預期目的。顯慶二年(657),再以左屯衛將軍蘇定方為伊麗道行軍大總管,西征突厥,“大破賀魯于陰山,再破于金牙山”①《舊唐書·回紇傳》。,通過兩次大會戰徹底擊潰了阿史那賀魯的勢力,消滅了西突厥汗國。其中第一次會戰——曳咥河之戰②曳咥河,又作邏斯川、多羅斯水(《舊唐書》)。一說指今額爾齊斯河;一說指今瑪納斯河,亦即《新唐書·地理志》之里移德建河。,唐軍經過長途跋涉到達戰場后擺開“堂堂之陣”,在兵力對比處于劣勢的情況下以少勝多,大破西突厥軍隊,一舉奠定整個西征勝局。
唐軍兵分南北兩路,北路大軍由主帥蘇定方率領,以任雅相、回紇婆潤為副,統回紇兵自漠北越金山(今阿爾泰山)向西南方向進軍;南路以右衛大將軍阿史那彌射和左屯衛大將軍阿史那步真為流沙道安撫大使,出西州(治高昌,今吐魯番東南高昌故城)走南道,意在安撫西突厥位于南方的各個部落。
當年十二月,北路大軍于行軍途中“出金山北,先擊處木昆部,破之,俟斤懶獨祿擁眾萬帳降,定方撫之”。西突厥處木昆等部落的歸降,一定程度上增強了遠征唐軍的實力。唐軍進至曳咥河戰場后,“賀魯率十姓兵十萬拒戰,輕定方兵少,舒左右翼包之”,意圖全殲唐軍,“定方令步卒據高,攢矟外向,親引勁騎陣北原”,雙方展開正面對決。“賊三突步陣,不能入,定方因其亂擊之,鏖戰三十里,斬首數萬級,賊大奔”③《新唐書·蘇定方傳》。,唐軍取得決定性勝利。
由于唐軍兵力較少,雙方在曳咥河陣地對戰初期,阿史那賀魯大膽地采用了兩翼迂回的戰術,將對手團團包圍,并發起了全面沖鋒。雙方兵力,阿史那賀魯一方約10 萬人;西征唐軍為回紇兵,在擊破處木昆部之后“發其千騎并回紇萬人”①《新唐書·蘇定方傳》。,人數約為1.1 萬人。雙方兵力對比約為1︰10。
兵種結構上,西突厥軍隊為單一騎兵,唐軍則是以步兵為主,且輔以少數騎兵。突厥是典型的游牧民族,民族主體由各部落共同構成,部落民眾自小就在馬背上成長,平時游牧,戰時為兵。曳咥河之戰賀魯所率之“十姓兵”②《新唐書·突厥傳》:“沙缽羅咥利失可汗,……分其國為十部,部以一人統之,人授一箭,號十設,亦曰十箭。為左、右:左五咄陸部,置五大啜,居碎叫東;右五駑失畢部,置五大俟斤,居碎葉西。其下稱一箭曰一部落,號十姓部落云。”,大抵來自西突厥內部的不同部落,兵種結構都是由單一騎兵組成。關于唐朝軍隊,史籍記載采用了“千騎”“萬人”“步卒”“勁騎”等詞匯。古人行文言簡意賅,描述軍隊的不同兵種有不同的稱謂。如《六韜·犬韜·均兵》云:“太公曰:車者,軍之羽翼也,所以陷堅陣,要強敵,遮走北也。騎者,軍之伺候也,所以踵敗軍,絕糧道,擊便寇也。”③《六韜·犬韜·均兵》。這里不但顯示出“車”“騎”等不同的文字對不同兵種的特定稱謂,還闡明了不同兵種所具備的特定戰場職能。加之史料明確記載了唐軍破處木昆部后進行了軍隊整編,“發其千騎并回紇萬人”,陣地作戰中“定方令步卒據高”“親引勁騎陣北原”等描述,可以看出唐軍的兵種結構是步騎結合,步兵為主,蘇定方指揮作戰時以步卒用正,勁騎謀奇。
曳咥河陣地作戰,唐軍取得了以少勝多的決定性戰果。第二天“振兵復進,五弩失畢部舉眾降,賀魯獨與處木昆屈律啜數百騎西走。定方令副將蕭嗣業、回紇婆潤率雜虜兵趨邪邏斯川追北,定方與雅相領新附兵絕其后”④《新唐書·蘇定方傳》。。進至雙河,北路蘇定方部與南路彌射、步真部會合,“兩軍合勢,去賀魯所居二百里布陣長驅,徑至金牙山賀魯牙所”⑤《冊府元龜·外臣部》。,利用賀魯麻痹之機“縱擊,破其牙下數萬人,悉歸所部。賀魯走石國,彌射子元爽以兵與嗣業會,縛賀魯以還”⑥《新唐書·蘇定方傳》。。至此,西突厥汗國滅亡,唐王朝在西域的勢力延伸至中亞地區,其經略西域地區疆域之廣闊達到了頂峰。
首先,唐朝軍隊戰前經歷了遠征跋涉。蘇定方西征的目標阿史那賀魯,本來是西突厥咄陸可汗手下葉護,后因西突厥內訌,咄陸可汗被乙毗射匱可汗擊敗,賀魯為乙毗射匱所逐,無奈之下“以執舍地、處見昆、婆鼻三姓兵眾歸朝”⑦《冊府元龜·外臣部》。。《舊唐書·突厥傳》載,咄陸命賀魯“居于多邏斯川,在西州直北一千五百里”;《舊唐書·回紇傳》亦曰賀魯“居多羅斯水南,去西州馬行十五日程”,足見阿史那賀魯的勢力范圍距唐王朝有效管控范圍之遙遠。關于蘇定方本次西征路線,學界對史料中地名的考證有不同觀點,如任寶磊就認為,多邏斯川非額爾齊斯河,更有可能是今日塔城東南的額敏河,是賀魯的重要根據地;雙河必不在前人通常認為的博爾塔拉河流域,而位于今天哈薩克斯坦阿勒坦額墨爾地區;金牙山位于今楚河北岸。⑧參見任寶磊:《多邏斯川、雙河及金牙山:唐將蘇定方西征路線考辨》,《中國歷史地理叢論》第27 卷第3 輯(2017年7月)。無論如何,蘇定方西征路途遙遠是不爭的事實。
其次,從兵種克制的關系來看,步兵為主的唐軍面對西突厥的騎兵部隊處于劣勢地位。《六韜·犬韜·均兵》云:“夫車騎者,軍之武兵也。十乘敗千人,百乘敗萬人;十騎敗百人,百騎走千人,此其大數也。”⑨《六韜·犬韜·均兵》。作為武經七書之一,《六韜》的這種觀點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即步兵為騎兵所克制,這幾乎是冷兵器時代的基本共識。再細究之,“百騎走千人”的“走”字也是有講究的。《孫子·地形篇》認為,軍隊失敗的情況可以分為“走、馳、陷、崩、亂、北”等六種情況,其中“夫勢均,以一擊十,曰走”①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戰爭理論研究部《孫子》注釋小組:《孫子兵法新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0 頁。,也就是說在敵我條件相當的情況下,如果攻擊十倍于我的敵人而失敗的,叫作“走”。《六韜》所言“百騎走千人”中的“走”,顯然是“騎勝”而“人走”,但與孫子所言的十倍在數量上高度吻合,因此可以認為,“騎兵對陣步兵能以一當十”的觀點在冷兵器時代戰爭觀里具有很強代表性。中國古代,除了強漢盛唐等強盛時期,中原王朝在與游牧民族的對峙中幾乎都處于守勢,而強盛時期對游牧民族的勝利也多以騎兵對戰騎兵的形式展現。從歷史經驗的角度也可以認為,步兵為騎兵所克制是有一定道理和依據的。
中國古代冷兵器戰爭,不乏以劣勝優、以少勝多的優秀戰例,而大多數都成于“奇謀妙計”,如官渡之戰的“火燒烏巢、絕敵糧草”、赤壁大戰的“詐降惑敵、借勢火攻”、淝水之戰的“乘敵未集、亂其軍心”②淝水之戰,前秦軍隊雖然人數眾多,但分布過于分散。作戰中,前秦依淝水列陣,東晉要求其后退以便渡河決戰,前秦皇帝苻堅欲乘晉軍半渡擊之,遂下令全軍后退,結果一發不可收拾,隨即后撤變為潰敗。參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105《晉紀二十七》。等,但整個曳咥河作戰過程沒有明顯的奇謀或外力痕跡。孫子在論及兵力多寡與戰法關系時說:“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③《孫子·謀攻》。顯然,在曳咥河之戰中蘇定方并未按照“兵圣”指導行事,而是選擇了正面對決,這在多數人看來絕非用兵之法。通觀曳咥河之戰,唐軍長途跋涉,加之兵力規模、兵種結構處于明顯劣勢,且曳咥河戰場與突厥軍隊打得是“堂堂之陣”,唐軍是如何做到處于如此“劣勢”卻能破敵制勝的?
戰爭具備內在規律,循規蹈矩方能致勝。規律則區分普遍規律和特殊規律,不同的戰爭或戰爭的不同狀態都有其特殊規律的存在。精準把握特殊規律并采取正確的戰爭指導,對戰爭勝負的影響更大。《孫子》《六韜》等兵學經典,既有對戰爭的普遍性指導,也有特殊性指導。例如:《孫子·謀攻篇》雖然說“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但也說“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六韜》雖然說“十騎敗百人,百騎走千人”,但那句“此其大數也”方為點睛之筆——普遍規律只是適用于大多數情況,但特殊情形是需要以把握特殊規律來指導。因此,曳咥河之戰唐軍能在極為不利條件下全面致勝,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孫子》中的“五事七計”,明確指出將之五德“智、信、仁、勇、嚴”及“將孰有能”對戰爭勝負的重要影響。曳咥河之戰中的唐軍統帥蘇定方,正是集五德于一身的有能將才。
永徽六年(655),蘇定方隨程知節西征,副指揮王文度假旨節制程知節出兵追擊突厥,定方言于知節:“出師欲以討賊,今乃自守,坐自困敝,若遇賊必敗;懦怯如此,何以立功!且主上以公為大將,豈可更遣軍副專其號令,事必不然。”④《資治通鑒》卷200《唐紀十六》。可惜程知節沒有聽從蘇定方的建議。曳咥河之戰,蘇定方親自掛帥,戰場交鋒指揮若定,趁敵軍三突不入、陣腳生亂的時機,“因其亂擊之,鏖戰三十里”。戰后追殲敵軍期間遭逢大雪,屬下建議部隊休整,但“定方曰:‘虜恃雪,方止舍,謂我不能進,若縱使遠遁,則莫能擒。’遂勒兵進至雙河”⑤《新唐書·蘇定方傳》。,南北合兵后距賀魯牙帳二百里便結陣而行,“以虞勝不虞”。對戰場態勢判斷準確,清醒認識到王文度的詭計,戰場指揮沉著冷靜,對敵心態把握精準,利用敵方麻痹大意出其不意,面對惡劣天氣嚴格執紀,以身率軍追殲殘敵等,這些無不顯示出蘇定方的為將之智、治軍之嚴。
蘇定方歷來驍勇,常親率精兵登陷敵陣,縱馬廝殺。貞觀四年(630),蘇定方隨定襄道行軍大總管李靖征討東突厥頡利可汗。二月初八夜,定方率二百勁騎“乘霧而行,去牙帳七里,虜乃覺之。頡利乘千里馬先走,靖軍至,虜眾遂潰”①《資治通鑒》卷193《唐紀九》。。顯慶元年(656),程知節率唐軍主力在鷹娑川戰場與突厥軍隊膠著不下,西突厥別部鼠尼施處等率兩萬騎兵增援,危急之際又是蘇定方親率五百精騎直搗敵陣,很快逆轉戰場形勢,唐軍將敵軍殺得丟盔棄甲。
程知節征伐西突厥失利,唐軍撤退到達恒篤城,當時蘇定方任前軍總管。恰逢有西突厥部落前來投靠,行軍副總管王文度擔心來降的突厥人乘唐軍撤退之機又生叛亂,主張將其全部殺死并瓜分其財物,蘇定方反對這樣的做法,說:“如此,自做賊耳,何成伐叛?”王文度殺降謀財后,“唯定方一無所取”②《舊唐書·蘇定方傳》。。曳咥河戰前唐軍擊破處木昆部后,從敗軍中找到了泥孰部首領的妻子,領軍郎將薛仁貴上奏唐高宗:“‘今唐兵有破賀魯諸部得泥孰妻子者,宜歸之,仍加賜賚,使彼明知賀魯為賊而大唐為之父母,則人致其死,不遺力矣。’上從之,泥孰喜,請從軍共擊賀魯。”③《資治通鑒》卷200《唐紀十六》。高宗聽從了建議,蘇定方更因此采用正確的民族策略,使泥孰部的力量主動加入了唐朝軍隊,增強了唐軍實力。西征作戰結束后,蘇定方讓突厥“諸部各歸所居,通道路,置郵驛,掩骸骨,問疾苦,畫疆埸,復生業,凡為沙缽羅所掠者,悉括還之,十姓安堵如故”④《資治通鑒》卷200《唐紀十六》。,這與此前程知節西征掠財屠城形成鮮明的對比。以此可見蘇定方為將之仁、信。
《六韜·犬韜·均兵》云“十騎敗百人,百騎走千人”,但是“此其大數也”,如果“車騎不敵戰,則一騎不能當步卒一人”。意思是說,如果車騎兵種作戰運用不當,那么是比不上步兵的。這說明,兵種之間的克制關系是相對的,在不同情況下優劣之勢是可以相互轉換的。曳咥河之戰,唐軍發揮裝備優勢,扎實訓練,采用正確戰法,構建起了步兵相對騎兵的優勢。
唐初軍隊沿襲了北魏的傳統,在騎兵和步兵之間更加重視前者,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后者不加重視。實際上,在北魏定居中原后,對重裝步兵的重視成上升趨勢,而唐朝前期的府兵步卒,延續了唐統一戰爭傳承下來的尚武傳統,同騎兵一樣,具備較高的作戰素養。在之前的統一戰爭和遠征遼東,唐軍的重裝步兵多次發揮了強大戰力,如對王世充、竇建德的虎牢關之戰,以及駐蹕山大戰等。在西域作戰,鑒于地域因素和游牧民族特性,騎兵運用更加充分,但步兵也有頗具代表性的亮眼表現,曳咥河之戰就是典型例證。
唐軍步兵的出色發揮,首先得益于精良裝備的優勢發揮。史料對曳咥河陣地會戰中的唐軍作戰,用了“攢矟外向”四個字進行描述,語言精簡但信息量很大。唐軍使用的武器“矟”,即槊。根據《通典》及《太白陰經》的記載,槊就是較長的矛,又稱槍。槊鋒較矛鋒更長,持桿通常用優質韌木所制,泡油晾干后纏繞麻繩勒入槊桿,以增受力。為了防止沖鋒時貫穿敵人無法拔出,許多槊在槊鋒與槊桿連接處裝有一圈凸起的“留情結”,而造成貫穿無法拔出的狀況,多數是在騎兵高速沖鋒過程中才能實現。《太白陰經》載,唐朝每支軍隊都裝備了“槍,十分,一萬二千五百條,……弓,十分,一萬二千五百張”⑤《太白陰經》卷4《戰具·器械篇》。。所謂“十分”,即全部之意,也就是幾乎人手一槊(槍),人手一弓,遠近戰能力皆備。此外,唐軍作戰部隊披甲率達到“六分”,即六成,軍隊當中除去輕裝斥候、持盾的“排甲”、弓箭手等輕裝人員,結陣的步兵大多都是披甲步兵。曳咥河作戰中,這些攜帶弓矢,披掛重型札甲,手持長槊的重步兵,憑借厚重的鎧甲,極大提升了應對騎兵弓箭遠程射殺和沖鋒劈砍時候的生存能力。
扎實有效的系統性訓練,也極大提升了唐軍的實戰素養。《李衛公兵法》中對步兵的系統化訓練記載詳實,尤其是陣法中的長矛運用占了很大比重,“第二聲絕,諸隊一時捺槍卷幡,張弓拔刀;第三聲絕,諸隊一時舉槍;第四聲絕,諸隊一時籠槍跪膝坐,目看大總管處大黃旗,耳聽鼓聲。黃旗向前亞,鼓聲動,齊唱‘嗚呼!嗚呼!’并去聲。齊向前,至中界,一時齊斗,唱‘殺’齊入”;“聞金鉦動,即須息叫卻行,膊上架槍,側行回身,向本處散立。第一聲絕,一時捺槍,便解幡旗;第二聲絕,一時舉槍”;“槍頭并舉與肩齊。又鼓一槌,齊唱‘殺’聲,槍旗盡亞”①李靖著,汪宗沂輯:《衛公兵法輯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5 頁。。這段記載中,步兵陣形的進退有據、令行禁止、隊形輪轉等得到生動的展現,極具震撼力。扎實有效的訓練極大提升了唐軍的作戰能力,使之能夠聞令而動、整齊劃一、嫻熟有序。這樣的戰力素養,使得唐軍在曳咥河之戰中面對敵人騎兵潮水般的沖擊,保持了嚴整的結陣。
正確靈活的戰法,是“堂堂之陣”中唐軍以少勝多的關鍵。唐軍戰法選擇得當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一是占據地利,據高抗敵。《孫子·行軍篇》云:“凡處軍相敵:絕山依谷,視生處高,戰隆無登,此處山之軍也。”軍隊行軍作戰和觀察判斷敵情,需要注意:在通過山地時要靠近有水草的谷地,駐扎時要選擇“生地”,居高向陽;如果敵人占據了高地,則不要仰攻。可見戰場對陣,仰攻處于不利境地。蘇定方深諳此理,部署時便“令步卒據高”②《新唐書·蘇定方傳》。,如此一來便將唐軍置于有利地勢,將西突厥騎兵置于仰攻的不利境地。二是結陣防御,固守待機。從史載“攢矟外向”四字及突厥騎兵三突而不入的情況判斷,唐軍應是占據有利地形后迅速結陣,堅持在嚴密防守之中尋找戰機。步兵機動力遠遜于騎兵,披掛重甲后更是如此,因此主動進攻騎兵絕非所長,但堅陣固守則另當別論。唐軍步兵占據有利地形后,將槊鋒向外,以“長槊如林”的狀態組成堅實的重裝步陣,在重甲的防護和長槊穿刺之下,西突厥以萬馬奔騰包抄沖擊、分割突破唐軍防守的數次沖鋒都宣告失敗。三是步騎配合,當機反攻。唐朝前中期,以騎兵沖擊為核心,步兵予以配合的戰術頗為常見,蘇定方此役對步騎配合戰術的運用則十分嫻熟。曳咥河陣地戰中,步卒長槊結陣固守,畢竟無法達成殲滅西突厥軍隊的最終目的,由守轉攻才能真正實現破敵制勝。蘇定方在曳咥河“堂堂之陣”所用的戰法,正是步騎配合,只不過加以變通,以重裝步兵的防御為核心,以騎兵當機反攻為要點。作戰中,蘇定方“親引勁騎陣北原”,這支在北邊待機的騎兵部隊雖然人數不多,可相比兩年前鷹娑川之戰定方率五百騎兵突擊敵陣,人數已經翻倍了。正是這支北原勁騎起到了戰略預備隊的作用,當突厥騎兵數次沖擊無果,士氣低迷之際,蘇定方領騎殺出,“因其亂擊之”,“鏖戰三十里,斬首數萬級”,西突厥軍隊大潰而逃。
曳咥河之戰,西突厥無論是社會層面還是軍事領域都有不少弱點存在,唐軍正是抓住對手的弱點,構建起了己方的相對優勢。
首先,西突厥社會組織松散,軍隊易于被分化。根據中國史料,對西突厥的軍事風格難以考證全貌,但同時代的東羅馬帝國與西突厥有很多交往。6世紀末至7世紀前期,西突厥汗國興盛一時,其勢力范圍向西可達西亞地區,因此經常涉足東羅馬帝國與波斯薩珊帝國的軍事沖突。7世紀前期,西突厥作為盟國參加了東羅馬希拉克略皇帝與薩珊帝國的鏖戰,首領統葉護可汗曾派出了4 萬騎兵攻擊薩珊帝國第比利斯地區。6世紀末著名軍事家皇帝莫里斯在其著作《戰略》中,對西突厥有較多的記述,這給西突厥軍事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資料。《戰略》對西突厥部落的易于分化有著清晰記載:“他們會因變節和開小差遭到嚴重損害。……他們對誓言不屑一顧,不愿意遵守協議,也不會滿足于小恩小惠。哪怕是接受對方賄賂之前,他們便已經在計劃如何背叛和撕毀協議了。”③[拜占庭]莫里斯一世:《戰略:拜占庭時代的戰術、戰法和將道》,王子午譯,北京:臺海出版社,2019年,第108 頁。正因蘇定方深諳西突厥諸部特性,因此善待泥孰部降兵,從政治上分化瓦解了敵方。利用突厥軍隊易于分化的弱點,唐軍在曳咥河戰后追殲過程中,又收服西突厥多個部落。
其次,西突厥騎兵裝備防護性偏弱,軍隊缺乏訓練。由于游牧民族生產力限制和原始的部落組織形式,西突厥的騎兵部隊不是如同時代東羅馬帝國或薩珊帝國那樣較多地披掛“重裝”,而是以輕裝騎兵為主,其典型戰法是追求高度機動性。貞觀十五年(641),乘東突厥被滅而強大起來的薛延陀,發兵攻打當時歸順唐朝的突厥部族,唐與突厥組成聯軍對其進行攔截。雙方于諾真水會面后,突厥騎兵作為先鋒首先向薛延陀軍隊發起沖擊,遭到失敗。其后,“遇唐兵,薛延陀萬矢俱發,唐馬多死。世勣命士卒皆下馬,執長矟,直前沖之”①《資治通鑒》卷200《唐紀十二》。。從細節看,薛延陀軍隊的漫天箭雨下突厥騎兵遭受了失敗,但唐軍是“馬死人在”且下馬發起了沖擊,可判斷唐軍騎兵應當是人披甲而馬不戴甲(為了保持騎兵的機動性),而突厥騎兵的裝備防護性明顯偏弱。關于訓練,《戰略》中對西突厥軍隊這樣記載:“他們無法長時間的步行戰斗,由于從小便在馬背上長大,缺乏步行鍛煉,因此根本無法用自己的雙腿行走。”②[拜占庭]莫里斯一世:《戰略:拜占庭時代的戰術、戰法和將道》,第109 頁。這段記載雖然有些夸張,但也鮮明地指出了突厥軍隊的弱點。西突厥軍隊裝備和訓練的短板,為唐軍構建步兵相對騎兵的優勢提供了可利用的契機。
最后,西突厥軍隊驕傲輕敵。曳咥河之戰,看到唐軍人數遠遜于己方,多為步兵,阿史那賀魯便“輕定方兵少”,直接組織對唐軍的包圍和突擊。事實上,西突厥騎兵除了上馬沖鋒砍殺,其弓箭騎射能力也很強,況且之前作戰多有關于突厥騎兵使用弓箭遠距離殺傷的案例,但因為輕敵,曳咥河之戰中西突厥軍隊并未做先期殺傷準備,也沒有仔細研判仰攻是否處于不利局面,便發起數次沖擊,可見西突厥軍隊的行動十分唐突。須知即便是當時世界上最具沖擊力的薩珊重騎兵或是東羅馬帝國重騎兵,面對訓練有素、身披重甲、手持長矛、據高固守的步兵方陣都會三思而后行。戰后賀魯敗逃,唐軍追殲,遭逢大雪天氣,蘇定方抓住了西突厥首領輕敵的特點,精準判斷出了突厥軍隊會認為唐軍將為大雪所阻無法追擊而松懈下來。后來的事實果然如蘇定方所料,唐軍殺到時“方賀魯將畋”③《新唐書·蘇定方傳》。,這時候的阿史那賀魯正認為大雪天氣唐軍無法追趕自己,正準備打獵呢。敗軍之際還能如此,可見西突厥的輕敵到了何等地步!
通觀曳咥河之戰全貌,唐軍在諸多方面存在不利因素,若以普遍規律作指導,唐軍取勝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從戰爭的特殊規律角度進行把握,唐軍是在優秀將領指揮領導下,以扎實訓練為基礎,合理運用裝備并發揮其優勢,采取正確靈活的戰法,以步騎協同實現了“堂堂之陣”中的強弱轉換,最終取得曳咥河戰場以少勝多的重大勝利。可見,充分認清戰爭的普遍規律和特殊規律,并能對不同戰爭及戰爭不同狀態的特殊規律加以精準把握,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