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平凡生活

李義天

(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一、當平凡生活與新冠肺炎不期而遇，武漢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武漢是我的家鄉，我在這里出生、長大。

在武漢，人們活得率性、平凡而自然，很少會操很大的心，著很大的急，唱很高的調。我們會以“武漢，每天不一樣”的話語來激勵自己奮進，但我們也知道，要趕超北上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會以“敢為人先、追求卓越”的精神要求自己認真工作，但可能心里同時還惦記晚上12點的那頓夜宵；我們能夠培養一流的企業家、運動健將和學者，登上世界的舞臺，出席殿堂的場館，品嘗皇家的盛宴，但如果你要問他“明天早上吃什么”，他也許還會告訴你：“過早，還是搞碗熱干面！”

這就是武漢。她很有志氣，但更接地氣。她追求不凡，但也享受平凡。用許多定居這里的朋友的話來說，武漢是一座“蠻適合生活”的城市。在普通的武漢人眼里，安安穩穩、平平常常，就是最好的狀態。至于大災大難、大風大浪，也許除了若干年一遇的洪水以外，幾乎都與武漢沒啥關系。

正因為生活如此自然而平凡，所以當武漢的親友們在新年的當口，與可怕的新冠肺炎不期而遇時，確實有點措手不及。這種措手不及，不僅是我們對新型病毒的了解不多，對生活物資的準備不夠，更重要的是，這場災疫的嚴重性和破壞性，已經遠遠超出了大家平常的心理接受程度。我們難以理解和不可接受的，不是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厲害的病毒，而是這樣重大的災難怎么會在武漢暴發。

我們總覺得，武漢是一座福地。這里雖然夏天熱冬天冷，但很少有地震，幾乎沒臺風，甚至十七年前那場SARS疫情中最嚴重的情況也不曾光顧此地。平凡安寧的生活，讓很多人的災難記憶變得十分模糊。親友們在電話里告訴我，封城以來這么多天，總覺得很恍惚，總覺得像這種級別的災疫居然降臨武漢，以至于到了影響日常生活的地步，簡直不可思議！

這樣的想法也許招人嘲笑。嘲笑他們沉浸在平凡生活里太久而缺乏敏感，嘲笑他們在疫情初露端倪時居然不觀局勢而依舊擺起百家宴、過著小日子。然而，追求一種安穩日常的平凡生活，究竟錯在哪兒呢？就算這種追求因為缺乏所謂的規范性或批判性而不夠高大上，就算這種追求是如此的瑣碎、平庸甚至卑微，然而，他們實現了自己的這種追求嗎？沒有。在2020年的新春佳節，他們就連如此平庸而卑微的要求也沒有被實現。這是為什么？！

二、不是理論教人們如何倫理地生活，而是生活教會我們如何倫理地思考

也許是家在武漢的原因，我比以往更加關注此次災疫。也許是親朋好友都在武漢的原因，我聽到看到比一般的新聞播報更多的消息。這里面既有讓人振奮、欣慰或滿懷希望的好消息，也有很多讓人沮喪、嘆息或悲傷不已的壞消息。面對突如其來的疫情，面對就在那里發生的生生死死，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無話可說！

我不知道我們曾經高談闊論的道德概念對那些身處病痛之中的人們是否依然奏效，我不知道我們曾經孜孜以求的道德價值對那些身處恐慌之中的人們是否還有意義，我也不知道我們曾經精心論證的那些道德原則是否真的能揚善懲惡、除弊救生。我甚至開始懷疑，倫理學所提供的那些規范性的理念和條文，是不是只有在平常的條件下才能施行？而在這種極端情形中，它們是不是將面臨失靈的風險？

倫理學當然有自己的局限。因為倫理知識永遠不能覆蓋生活的全部，永遠不能剔除生活中突如其來的困頓與厄運，永遠也無法取代生活本身。不是倫理學家教會人們如何去倫理地生活，而是生活教會我們如何去倫理地思考。那些曾經以“規范性維度”“正確的指南”自居的倫理知識，對平常的生活也許有用，但對這些束手無策、焦慮萬分、面臨生死關頭的人們來講，卻顯得空洞和蒼白。

倫理學人在應對重大災疫之時必將“失語”嗎？不是的。倫理學界的許多前輩和同仁，針對此次疫情中發生的現象，已經做出諸多啟人心智的論述和研判。但是我想，在此之外，我們更應該“關口前移”——既然倫理知識在平常的生活中才有更多的人愿意耐心傾聽，而在倉皇緊迫的情勢下往往效力大減，那么，我們就應該讓倫理學在災疫到來之前的那些平常日子里發出更大的聲音，就應該讓倫理學在阻止或延緩災疫到來從而保衛平凡生活的過程中貢獻更大的力量。

三、平凡的生活如此脆弱，讓我們為平凡的生活而戰

平凡的生活不一定金光閃閃，但它一定意味著秩序正常。現今擺在面前的這場災疫深刻地教訓我們，要想獲得和享有這種“平凡的生活”，看似標準很低，其實并不容易。它意味著我們必須隨時警惕和清除那些侵蝕正常秩序的消極因素。正如醫生祛除疾病是為了讓人享有正常的身體秩序、交警處罰違章是為了讓人享有正常的出行秩序一樣，倫理學提出的原則、倡導的價值，在最基礎的意義上，也必須是為了抵御和抗擊那些損害正常人倫秩序的東西，以便能夠維系和保護我們的平凡生活。

平凡的生活里蘊藏著我們這些平凡人的怕和愛，孕育著我們這些平凡人所珍惜的日常與美好。我們之所以需要“勇敢”，是為了對抗那些可能破壞我們平凡生活的種種困難和恐懼；我們之所以需要“堅強”，是為了解除那些可能瓦解我們平凡生活的種種泄氣和沮喪；我們之所以需要“正義”，是為了蕩滌那些可能摧毀我們平凡生活的種種荒唐與不公；我們之所以需要“同舟共濟，共克時艱”，是為了消弭那些可能讓我們再也無法回到平凡生活軌道上的種種妥協與放棄。

一場可怕的災疫讓我們意識到，原來有那么多的天災人禍阻礙著我們過上哪怕僅僅是平凡的生活。它也讓我們意識到，原來平凡的生活竟是如此脆弱，原來維系和保衛我們的平凡的生活竟是這般難得！

平凡的生活并不容易，平凡的生活并不低劣。平凡的生活就是美好的生活。面對疫情，讓我們為平凡的生活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