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沃爾夫岡·米德 著 張舉文 譯
1931 年,20 世紀最受尊敬的國際諺語學家阿徹爾·泰勒(Archer Taylor)在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諺語》一書的開頭寫道:“諺語的起源問題幾乎還沒有被研究。” 同年,巴萊特·懷廷(Bartlett J. Whiting)出版了他的重要著作《諺語的起源》,指出諺語的起源等多方面問題需要更多的學術研究。兩位諺語學家為這個研究領域提供了許多積極的信息,他們都認為諺語不是由民眾集體創作的,而是由個人創作的。在某時、某地,某人將所體驗到的各種觀察、行為或經歷概括為一句精煉的話,然后被他人引用,可能做些稍許的措辭改變,并出現多個異文,最終形成一個標準的定式。
早在1823 年,英國政治家約翰·羅素(John Russell)就做過最好的表述。他將諺語定義為“一個人的精明,所有人的智慧”,這句話本身也成了諺語式表達,“一人的精明,多人的智慧”①Archer Taylor, Selected Writings on Proverbs, Helsinki: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75, p.68.。換句話說,每條諺語都是始于一個人,其敏銳的洞察力得到眾人的接受,并被各行各業的人傳播,從而成為一種諺語式的智慧。當然,多數的諺語創造者都已經不再為人所知了。從文化、民族志、民俗學、歷史、語言學、文學等角度研究諺語起源、傳播、功能和意義的無數努力,都幾乎無法準確找出第一次說出某個諺語的人。有一個例外的情況,即通過對古代諺語“大魚吃小魚”的綜合研究,這條諺語被追溯到公元前8 世紀希臘作家赫西俄德(Hesiod)的警世長詩《工作與時日》。此后,以翻譯或異文方式流傳,并形成在多數歐洲(以及之外)語言中相同的表達法。②Wolfgang Mieder,“‘Big fish eat little fish’:History and Interpretation of a Proverb about Human Nature,”In W. Mieder, Tradition and Innovation in Folk Literature, Hanover: 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 1987, pp.178-228.但是,在希臘語中第一個引用這句表述自然現象的話的人,并未確認這句話的創始者,很可能這條諺語已經在口頭交流中早就被使用了,因此無法知道是誰第一次說出這句精煉的、有智慧的話。可是,對有些諺語來說,我們還是可以準確地知道是誰在什么時候說的,如莎士比亞的“智慧的靈魂是簡練”(1601);亞歷山大·蒲伯的“希望在人的胸中是永恒的”(1733)——現在通常使用的是更簡練的“希望是永恒的”;羅斯福的“說話溫柔,手拿大棒”(1990);西格爾的“愛情就是永遠不用說抱歉”(1970)。有些諺語清楚地始于文學名著作家的話語,如西塞羅、喬叟、莎士比亞、塞萬提斯、席勒、愛默生、布萊希特,等等。很顯然,他們的話語成為文學語錄,被不斷重復,最后流行為諺語,而那些原創的作者則被逐漸忘卻。
這一現象在今天仍在繼續。諸如丘吉爾、肯尼迪、戈爾巴喬夫、勃蘭特(德國前總理)、馬丁·路德·金等人都說出或寫出過精煉的句子,最后成為諺語或諺語式表達。有時,諺語在被引用時也會提到原作者①Archer Taylor, The Proverb,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1, pp.34-43.,但是,在作為諺語流傳時,不論是口頭還是書面,它們都被視為匿名的民間智慧。今天,借助大眾媒體的力量,這類話語可能在很短的時間里就成為諺語了。
有必要指出,有些諺語被附加上名人的名字是為了增加其權威性,而那些名人的著作中是找不到這些文本的。“不愛酒、女人和歌的人一輩子都是傻子”(最早的引用是1775 年),德國人馬丁·路德被認為是創造這句諺語的人。這條諺語在1857 年后才在美國英語中流行起來,并始終附加著路德的名字。至于在美國,需要指出,那些被視為是本杰明·富蘭克林在他的著名的散文集《致富之路》(1758)中所說的,如“手套里的貓抓不住老鼠”“沒有痛苦就沒有收獲”“收債人比欠債人的記憶力好”等,其實都不是他創作的。但是,為了強調他的清教倫理責任,他的確發明了這些諺語:“到墳墓可以睡個夠”(1741)、“時間就是金錢”(1748)、“搬家三次猶如失火一次”(1758)。
過去對諺語的研究一直沿襲著浪漫的思想,即諺語源于民眾的智慧。其“出生”被蒙上了神秘模糊的面紗,或曰其“父母”被籠罩在神秘中。事實上,諺語被“隨意地想象為一種智慧的神秘積累;經過時光而被凝聚起來,沒有準確的個人的努力,甚至沒有人的作用力”②Raymond Firth,“ Proverbs in Native Life,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Those of the Maori,”Folklore (London) , 1927 (38).。由此可見,口頭社會中諺語的起源是難以確認的問題,而在有文字的傳統中,諺語可能也是匿名的,直到有了第一次的文字記載。人類學家雷蒙德·弗斯在觸及那些從新西蘭的毛利人中搜集來的口頭諺語時,所得出的關于口頭社會的諺語起源問題的結論與有關文字社會的是同樣的:“似乎很清楚,一定是某時、某人對某事用詞語表達了其共同體的共同感覺,并得到群體的其他成員的接受,然后傳播,最后成為習慣的表達模式……在原始群體中,通常有三種創作諺語的進程:1.某個人對特定環境的具體歸納表述;2.被大多數人接受,并適用于較廣泛的情景,似乎有個別詞語的調整,以便適合表達特定的思想和情緒;3.可能在無意的過程中對詞語或意義做些修改,目的是保持與公眾的情緒相符。”
美國著名的研究中世紀文學的學者巴萊特·懷廷在其《諺語的起源》(1931)中贊同弗斯的看法,認為諺語的創作與接受過程在口頭和文字社會幾乎是一樣的:“我們無法理解一個普通詞是由一群人同時創作的,同理,也無法理解一群人,無論是出于什么沖動和環境,能一起創作一條諺語。因此,總體來說,我們不得不承認每條諺語都是某個人的創作,同時,我們還必須自問這里所說的‘某個人’到底是指什么樣的人。如果我們要想假設諺語是有意識的文學創作,我們就得先假設這條諺語是某個作者以自己的名字單獨發表的作品,或是發表在一個諺語集中,或是融合在某篇更長的文學作品中,再不就是某個人想辦法把自己的名字與某條諺語連在一起。”③Bartlett Whiting,“The Origin of the Proverb,”Harvard Studies and Notes in Philology and Literature, 1932(13).
幾乎在懷廷完成上面那篇文章的同時,他的朋友阿徹爾·泰勒也在其經典之作《諺語》(1931)中的“諺語的起源”一章里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試圖區分對待“文學”(發明)的和“大眾流行”(口頭)的諺語,這是不妥當的。同樣的問題也存在于所有的諺語中,其局限在于某種情況下歷史考證研究極大程度上受到有限的現存文獻資料的限制。一般情況下,我們可以把“文學”諺語沿著文學傳統追溯到很古老的過去,如對中世紀至今的歷史通過古典文獻和《圣經》來考證,但就那些“大眾流行”的諺語來說,則沒有這樣的好運。顯然,試圖以“文學”與“大眾流行”來做區分是沒有意義的,這完全是在碰運氣(是否能找到有關某個諺語起源的文字記錄)。①Archer Taylor, The Proverb,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1, pp.4-5.
站在這些現代諺語學大師的肩上,也許我們可以做如下表述,“我們只能將已知的和共用的交際方式視為諺語,這意味著我們(在大多數情況下)不得不忽視該諺語的起源”②R. Ayap,“On the Genesis and the Destiny of Proverbs,”In H. Knoblauch, H. Kotthoffc (eds.), Verbal Art across Cultures: The Aesthetics and Proto-aesthetics of Communication, Tubingen: Gunter Narr, 2001, p.239.,而且,一條類似諺語的陳述需要經過“諺語化過程”③C. Schapira,“Proverbe, Proverbialisation et Deproverbialisation,”In J.C.Anscombreced., La Parole Proverbiale, Paris:Larousse, 2000, pp.85-86.才能成為真正的諺語:
諺語,如同謎語、笑話或童話一樣,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某個民眾群體的神秘靈魂的產物,而總是某個人有意或無意地創作出來的。如果一種表述包含某種真理或智慧,并展示出某種諺語標志(如對仗、押韻、字頭韻、省略、暗喻等),就可能變得“時尚”,用于家庭的小范圍,之后是整個村落、一個城市、一個地區、一個國家、一個大陸,最后到全世界。諺語在全球流行不是空幻夢想,因為有些古代諺語已經在世界各地流傳著。今天,借助大眾媒介不可思議的力量,一個新形成的諺語的表述,的確可能相當快地通過廣播、電視和印刷媒介在全球流行。如同多數口頭民俗行為一樣,一個原創的表述可能在傳播中發生變化,甚至變成匿名的,成為在用詞、結構、風格和寓意上都易記的諺語。④W. Mieder, Proverbs: A Handbook, Westport: Greenwood Press, 2004.
此外,還要考慮到原創表述在發展成標準諺語形式的過程中的異文問題,以及該諺語本身可能被以各種形式運用,如引喻、軼事、問句、戲用諺語等。要注意“某一條諺語是一個抽象體,是可用于多種變化的基礎形式”,這是個有理論用途的問題。⑤Charles Doyle,“Observations on the Diachronic Study of Proverbs,” Proverbium, 2001(18).換言之,上述討論的結論是,“所有諺語的文本都是可以獨立存在的,可以脫離其起源的境況,并可以被繼續附加意義”⑥S. Olinick,“On Proverbs:Creativity, Communication, and Community,”Contemporary Psychoanalysis, 1987(23).。的確,新的諺語不斷被創造出來,并被加入諺語知識庫,但還不能忘記,傳統的諺語也可能不再適合現代世界的行為模式,而不再被使用,如反女性的諺語“女人的舌頭像羊尾巴”或“女人是不結實的容器”。因此,1970 年代初期的婦女解放運動導致創作出這樣的新諺語也就不足為奇了,如“沒有男人的女人像沒有自行車的魚”,及其異文“女人需要男人就像魚需要自行車”等。其實,后一句的創作者并不是美國女權主義者格洛里亞·斯坦恩(Gloria Steinem),而是澳大利亞教育工作者杜恩(Irina Dunn)。⑦C. Doyle, W. Mieder, F. R. Shapiro(eds.), The Dictionary of Modern Proverbs,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279-280.諺語仍在繼續被創作出來,顯然在現代社會是有前途的,正如沃爾夫岡·米德的《諺語是不過時的:現代的大眾智慧》所說。在討論現代諺語創作的特殊性之前,有必要回顧一下屬于歐洲基本諺語知識庫的諺語創作經歷的四個主要階段。①Wolfgang Mieder,“The History and Future of Common Proverbs in Europe,”In I. Nagy and K. Verebelyi(eds.), Folklore in 2000, Budapest: Universitas Scientarium de Rolando Eotvos Nominata, 2000, pp.303-307.雖然這里以歐洲國家、文化和語言為例,不等于說在非洲、亞洲、中東等地沒有類似的發展。
盡管多數諺語的原創者可能永遠無法確認了,但其起源的時代還是可以大致論證的,而且詳細的歷時性和比較研究可以較準確地追溯到一個諺語的源頭。一條諺語所表達的“現實”無疑提供了最接近的起源年代。②Alan Dundes,“Paremiological Pet Peeves,”In I. Nagy and K. Verebelyi (eds.), Folklore in 2000, Budapest:Universitas Scientarium de Rolando Eotvos Nominata, 2000.所以,丹麥諺語學家本特·埃爾斯特(Bendt Alster)以驚人的抽絲剝繭式的工作對古蘇美爾楔形文字諺語進行解碼,闡明在古代文學和古代文獻中對應這些古代智慧的表達法,從而證明歐洲共享的諺語始于公元前2500 年之前的口頭交流。③B. Alster, Wisdom of Ancient Sumer, Maryland: CDL Press, 2005.
這些楔形文字的列表也包括較古老的寓言和民間敘事的殘余部分,而這些后來被壓縮成諺語。但這些工作還是沒能揭示第一次把這些文本縮減成諺語的個人是誰,或是什么準確的時間。有些很有暗喻性的諺語可以追溯到伊索的動物寓言,以及童話和民間故事。事實上,有些這樣的古代和中世紀末期的敘事已經被忘記了,而只是以諺語或諺語式表達依然存在著,如“酸葡萄”“馬槽中的狗”(不拉屎還占茅坑)、“別殺下金蛋的鵝”“哭聲大眼淚少”“太陽會把它照亮”(做壞事總會被抓到)等。
首先,在許多歐洲語言中有同樣詞匯的諺語至少可以追溯到希臘和羅馬源頭,而且其實際源頭會在被記錄之前更早的時代。英國學者懷特·馬維(Dwight E. Marvin)在其重要的比較研究成果《古老的諺語》(1922)中包括了50 條“國際性”歐洲諺語的研究短文,并開宗明義地指出,“將諺語被記錄時間假設為其源頭是錯誤的。許多我們所熟悉的,就目前所知,最早是來自羅馬人,但是,拉丁文是無數希臘文詞組的媒介,早于羅馬文,而那些羅馬文可能只是無名的哲學家的話語的一部分,是殘余的歷史記錄,也許是對古典預言的呼應,或是已遺忘的神話和寓言中被接受的部分”④D. E. Marvin, The Antiquity of Proverbs, New York:G. P. Putnam's Sons, 1922, p.3.。
然而,還要指出,在此七十年之前,特蘭奇在他早期的諺語學概論《論諺語問題》(1853)中就表述到,“各國之間還在繼續互相借用諺語”⑤R. C. Trench, On the Lessons in Proverbs, New York:Redfield, 1853.。更有意義的是,德國諺語學家弗雷德里克·塞勒(Friedrich Seiler)將這種借用稱為“借用諺語”,并以其四卷本《德國封建時代諺語》的匯編和分析向學術界表明,流行于德語中的許多諺語都是借用或借譯自古典時代、《圣經》文獻和中古拉丁文中的諺語。他的著作對阿徹爾·泰勒幾年后在美國出版的深受歡迎的《諺語》有很大影響。
隨著德國與周邊國家交往的增多,來自法語、意大利語、丹麥語、瑞典語、捷克語、波蘭語等的諺語也被借用到德語中。這種借用是歐洲的普遍現象,并在兩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著作中有所比較和記錄:斯特勞斯(Emanuel Strauss)的三卷本《歐洲諺語詞典》(1994)和帕克佐拉(Gyula Paczolay)的《55 種歐洲語言中的諺語與阿拉伯文、波斯文、梵文、中文和日文對照》①G. Paczolay, European Proverbs in 55 Languages with Equivalents in Arabic, Persian, Sanskrit, Chinese and Japanese, Veszprem:Veszpreni Nyomda, 1997.。還有不能忘記的“鹿特丹的伊拉斯謨”(Erasmus of Rotterdam)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他的著作中包含了數千條來自希臘文和羅馬文的引文。16 世紀的人文主義者大量使用了他的匯編,其中的諺語被用于教育目的,并出現在文學作品及非正統的翻譯文集中。事實上,帕克佐拉認為這部著作是古典諺語傳播的“次要源頭”(secondary origins)。②G. Paczolay, “European Proverbs,” In W. Eismann(ed.), EUROPHRAS 95:Eurapiiische Phraseologie im Vergleich:Gemeinsames Erbe und kulturel/e Vie/faIt, Bochum:Norbert Brockmeyer, 1998, p.606.這種借用如此普及,以至于許多表面上很肯定的俄語、西班牙語或匈牙利語源頭的諺語,在經過仔細考證后,都被證明是借譯自其他語言。特蘭奇在150年前就對此現象有過精彩的描述。例如,較新的《美國諺語詞典》包括很多源于北美的諺語,也有許多是源自英國的,以及在幾個世紀里借譯自其他語言的。③W.Mieder , S. A.Kingsbury, K. B.Harder(eds.), A Dictionary of American proverbs,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問題,這些借譯諺語都被認為是單一起源的。事實上,一條諺語的多起源問題是存在的。鄧迪斯曾指出,“即使只是從字面引用,也要區分其實際的差異,即所用諺語的異文和版本問題。僅從結構比較上看,即使假設它們之間有歷史淵源的聯系,也有可能這些異文的各個版本其實是獨立產生的,也就是說它們是有多源頭的”④Alan Dundes, “Paremiological Pet Peeves,”In I. Nagy and K. Verebelyi (eds.), Folklore in 2000, Budapest, Universitas Scientarium de Rolando Eotvos Nominata, 2000, p.298.。
單一起源與多起源的問題在格林兄弟那里就有過討論,但至今仍是困擾學者的問題。盡管多起源很難被論證,但也有成功的事例,例如,通過艱苦的多重語境辨析,中世紀晚期的法國諺語“讓喬治去做”(1498)指的是法國政治家當時的情況,而美國諺語“讓喬治做”(1902 或更早)指的是美國非裔的火車搬運工,兩者沒有淵源關系。
也許還可以用“次要起源”來說明借譯情況。盡管諺語學研究還沒有使用這個概念,但這個概述適于解釋這一現象。例如,德語的“蘋果不會落在離樹遠的地方”,有記載始于1554 年,其英語翻譯出現在1824 年至1836 年間的美國先驗主義哲學家愛默生的著作中,并被由此稱為“美國”諺語。
歐洲諺語的第二個共同源頭是《圣經》及其他宗教文本,它們是記載了古典智慧的文獻。《圣經》是被翻譯最多的文獻之一,其影響波及多個國家和語言,其中許多諺語比《圣經》更古老。這些諺語已經徹底融入歐洲多種語言,以至于當地人在使用時已經想不到它們是來自古老的《圣經》文獻所記載的古代智慧。例如,這些在歐洲借譯的諺語“種什么收獲什么”“為別人挖陷阱的人會自己掉進去”“看見別人眼中有刺,看不見自己眼中有梁木”“不勞者不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人活著不只靠面包”,等等。當然,翻譯的問題無疑也影響到諺語的傳播。
第三個源頭是中世紀拉丁文中豐富的諺語寶庫。9 卷本的《源自拉丁文的諺語:拉丁文諺語和中世紀的句子》以及13 卷本的《中世紀的諺語寶庫:羅馬日耳曼文中的諺語和詞匯》都收錄有數千條諺語,展示了當時諺語的豐富。這些諺語并不都流行于歐洲,有些也確實發展成國際性的了。例如,“今天的事不要等到明天做”“趁熱打鐵”“閃光的不都是金子”等。“條條大路通羅馬”是出自中世紀的拉丁文,也許人們會感到驚訝,但的確如此,因為“羅馬”在此時不是帝國之城,而是教會之城。換言之,對教徒和神職人員來說,所有的事都聯系到羅馬的教皇權威之地。
還需要指出,從中世紀到現代,有數千當地創作的諺語后來進入國家或地區性的諺語知識庫。這些諺語的創作者已無人知曉,但它們具有諺語的各種標志(如暗喻、結構、韻律、對仗等),并被不斷重復,也具有了諺語的特質。當然,每條諺語還需要仔細研究以便弄清它們的起源、傳播、意義,以及持續使用的情況。
第四個源頭是當今在歐洲共同流行的諺語。曾幾何時,拉丁文是歐洲的通用語言,而現在,英語(尤其是美國英語)取而代之,并在世界通用。英國和美國諺語一直被借譯著,這個趨勢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尤其突出。美國的生活方式及其世界觀強調實用主義、商業、消費主義、流動性以及大眾文化(如音樂、電影、電視等大眾媒體),并通過英語這個交流工具滲透到世界各地。一些英語詞匯早已被以直接或借譯方式吸收到許多語言之中,例如,富蘭克林的“時間就是金錢”已進入無數語言。以德語為例,這些諺語都有德語的借譯:“河中不換馬”“跳探戈舞要兩個人”“別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每日一蘋果,醫生遠離我”“一圖勝千言”“鄰家的草地總是更綠”“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沒消息是好消息”以及“好柵欄筑起好鄰居”。
就大眾媒介而言,流行歌曲的歌詞、電影中的對白、書名、廣告詞、汽車保險杠標貼、文化衫詞語、新聞標題等可以迅速成為諺語。在某種情況下,如果去查證,原創者和第一時間都可以確定。但通常這些個人都不在公眾視野中,大家也不在乎是誰創作的。無疑,當代人們喜歡創作出可以被稱為“偽諺語”(fake-proverb)的類似諺語的句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諺語。①Wolfgang Mieder,“‘Think outside the box’:Origin, Nature, and Meaning of Modern Anglo-American Proverbs,”Proverbium, 2012(29).例如,廣告語“把在拉斯維加斯發生的事留在拉斯維加斯”(2002)成為吸引游客的諺語,“用花說話”(1917)則出自美國花卉協會,“人生像一盒巧克力”(1994)來自電影《阿甘正傳》。
現代諺語被個人有意識地創作出來,符合當今緊張社會生活中所謂的“實驗法則”。有些人的名字被記住了,有些則沒人注意。但在口頭和書面交際中,的確有許多名字被接受了,并與一些諺語連在一起。有特別意義的是,“如果什么事可能出錯,就一定出錯”及其多個異文都成為流行的諺語。這個說法最早出現在馬斯克林(Nevil Maskelyne)的《魔術藝術》(1908)一文中。此后,直到1951 年,這個說法成了印刷出來的“墨菲法則”(Murphy's Law)。依據《現代諺語詞典》(2012),墨菲的名字之所以與這條諺語連在一起是因為,“在流行的傳說中,墨菲法則起源于1949 年加州的愛德華空軍基地,由一個項目經理發明。這個經理叫喬治·尼克斯。他聽到愛德華·墨菲關于一個失敗的實驗的抱怨后,便說了這句話。但是,這個說法是1955 年后才有記錄的”②C. Doyle, W. Mieder, F.R. Shapiro (eds.), The Dictionary of Modern Proverbs,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101-102.。所以,沒人知道真正發明這句話的人到底是誰,可是愛德華·墨菲的名字卻與這個法則連到了一起。
還有一種諺語的創作是有意識地依照所謂的“反用諺語”(或反諺語,counter-proverbs,指將現有的正面意義改變成反面意義,反之亦然)或“戲用諺語”(anti-proverbs,有意識地改變用詞和意義)。不論結果如何,新的諺語的確有此依照傳統諺語特征被創作出來的。例如,反諺語的例子有,古老的“奉承讓人止步”被改成“奉承讓你任意馳騁”(1926),“越大不見得越好”(1928)被改變成“越大越好”;“大小很重要”(1964),被反用成“大小不重要”。同理,戲用諺語雖然不是新現象,但在20 世紀初以后變得普遍。例如,“人無完人”(無人是完美的)(1958)被戲用為“無尸體是完美的”,“漂亮只有皮膚厚”被戲用為“漂亮只在表面”(1963),“經驗是最好的老師”變成“權力是最好的老師”(1966)。
有些戲用諺語只有一天的壽命,而有些因為其表達的智慧而被接受為新諺語。這種用法在大眾媒介日益重要的今天顯得尤其突出和有影響力。這也提出一個問題,諺語是否可以被有意識地創作出來?懷廷在其《諺語的起源》一書中明確回答說不能,他根據警句和箴言所論證出的結論可能是正確的。但是,當代小說家和語義學家托爾金(J. R. R.Tolkien)無疑在其《霍比特人》和《指環王》中“發明”了諺語,例如,《霍比特人》中的“每個蟲子都有弱點”和“別嘲笑活著的龍”。很可能,懷廷有關諺語發明的看法是錯誤的。諺語在不斷被創作,無論是以何種形式。
倘若聽到斯蒂夫·溫尼克(Stephen Winick)、理查德·弘耐克(Richard Honeck)和杰弗瑞·維爾奇(Jeffrey Welge)對諺語的有意識創作和發明的觀點,令人尊敬的懷廷可能會相當驚訝。溫尼克在其有開拓性的《在界定諺語類型中的互文性與改造問題》一文中提出,“如果有合適的條件,以諺語的模式(結構)所創作的新條目的確會被(作為新諺語)廣泛引用”①Stephen Winick,“Intertextuality and Innovation in a Definition of the Proverb Genre,”In W. Mieder( ed.), Cognition, Comprehension, and Communication: A Decade of North American Proverb Studies (1990-2000), Baltmannsweiler:Schneider Verlag Hohengehren, 2003, p.572.。例如,“不同的傷口要用不同的藥膏”是個較古老的諺語,其諺語結構是“不同的X 要用不同的Y”,由此出現了非裔美國人的“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撫摸”(各有所好)。 他進一步指出,流行度和傳統性不應該再被考慮為“諺語性”的因素。換言之,一句發明出來的話,如果有一些標志(如字頭韻、句尾韻、對仗),就可以是一條諺語。這樣的“話語在一被說出來就具有某種諺語意義,也就已經是諺語了”②Ibid., p.573.。對于溫尼克來說,一句話的諺語性就存在于其文本本身,而這文本就是一條諺語,無需傳播、流行、傳統性等文化或民俗學特征,也無需將權威性作為其諺語性的核心部分。所以那些“有時”出現在諺語中的特征,如語音的、語法的、語義的、詩性的、對某個古人的歸屬性等特征,都是互文參考的技巧方法,吸引我們去想到此前的諺語所表達的話語。因此,廣義來說,所有這些諺語的“偶然”特質都匯聚成恒定的特質:通過融入互文參考而獲得修辭力。這條路徑讓我們看到諺語傳統內部充滿動力的創造生機。
當然,這種類似諺語或假諺語(pseudo-proverb)的話語可能被某個聽者或讀者理解為真實的諺語,甚或如溫尼克所說,“這完全是個闡釋的問題。如果那句話被闡釋為諺語,那它就是諺語,至少是在那特定的情景下”①Ibid.,p.588.。他將這種可能性視為諺語創作的新的動力性路徑,他的這種“互文性模式可以讓新的話語因與之前的類型說法有呼應而被接受為諺語,而不是去排斥性地說它們‘還不夠成為諺語’”②Ibid,p.592.。單純從語言學或互文性角度來說,這些看法是有意義的。然而,即使某人創作了這種類似諺語的句子,并聲稱其為諺語,如溫尼克建議的,也還需要有受眾接受來驗證這種個人創作是否值得被認為如此。比如,按照溫尼克的思路,可以把“證明布丁的好壞在于吃”這個諺語做些改變,創造出“諺語的好壞在于重復”。這種利用互文性的創作本身沒有什么問題。但是,要將這句話稱為常規意義的諺語,當然還需要更多的語境參考。同理,就諺語性而言,“越多越快樂”有什么不當之處嗎?
理查德·弘耐克和他的合作者杰弗瑞·維爾奇同樣發表了他們富有新意的文章《實驗室中諺語智慧的創作》(1997)。他們與溫尼克一樣質疑泰勒、懷廷等許多諺語學家關于諺語創作的文化與民俗觀。他們從認知角度來界定自己的路徑,提出“諺語最好被視為抽象理論的心理內容,而不是作為熟悉的、包含文化信息的形式”③R. P. Honeck, J. Welge,“Creation of Proverbial Wisdom in the Laboratory,”Journal of Psycho-linguistic Research, 1997(26).。某種程度上來說,盡管這個觀點是獨立發展出來的,但它多少與溫尼克的語言學立場相似,因為他們認為,“根據認知觀點,諺語可以是熟悉的,也可以是不熟悉的、個人的或集體的、有社會語境或沒有社會語境的、為了社會目的或不為了社會目的,可以與其他諺語程式一致,也可以不一致。認知觀點的核心是看這個陳述是否像諺語那樣發揮一定功能,或是否有可能發揮功能。這樣看來,諺語的基本功能是心理學的,或者說,它們對事件做出分類,并激發思想和行為”④Ibid.,p.208.。但是,他們認為有必要進一步補充說明,諺語是明顯有警世的實用功能的,“我們并不質疑強調諺語的傳統性的文化與民俗學觀點,可是我們認為,這個觀點忽視了對諺語最初創作的認知心理進程”⑤Ibid.,p.208.。的確,諺語學家大多沒能恰當回答心理學的問題,即為什么人們創作了這么多諺語,而美洲印第安人,舉例來說,則幾乎沒有創作出諺語。對此,他們的一個重要論點是:“如果諺語的認知論被接受了,那么在實驗室中創作諺語性就成為可能。因為這個觀點不暗示文化觀點的復雜性,不考慮傳統性、社會使用等諺語功能的必要因素。所必要的是,一句話有助于達到諺語所能達到的基本分類和激發思想的功能。的確,可以假設,也許個人層面的諺語要比文化層面的諺語更多,而如果文化定義被接受,前者的所有方面就都被排除在考慮范圍之外了。然后,如果認知觀點之前景被接受,所有那些在諺語創作初期存在的問題也就都成為一系列可操控的實驗參數。”⑥Ibid,pp.208-209.
他們進而使用了 “個人諺語”“準諺語”“嬰兒諺語”“未成熟諺語”“待用諺語”等概念來表述諺語創作初期的情況。諺語學者都曾經考慮過這些問題,并認為諺語創作問題還必須考慮創作者之外的問題。當然,沒有哪個記錄諺語的學者能將所有的所謂“個人諺語”都收錄起來,而那些個人諺語也許更應該被稱為名言或警句,以別于大眾所接受的對諺語的理解。⑦Wolfgang Mieder, Proverbs Are Never Out of Season:Popular Wisdom in the Modern Age,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18-40.
諺語是由個人創作的。每個人都可以創作一句包含普遍真理,并且聽起來像諺語的話,也可以包含所有諺語所具有的風格和語言學特征,還顯得充滿智慧。但是,這樣的創作還有一個基本的問題,這個問題也存在于現有的每條諺語中,無論其文本如何接近我們所理解的諺語,還需要一些基本因素才能成為真正的諺語,即一條諺語需要在民眾中有一定的流行度。換言之,這條諺語必須在大眾的口頭和書面交流中被接受,而且還必須有一定的頻率和傳播范圍。
回顧幾個世紀以來的諺語創作可以看出,通常是要幾年、幾十年,甚至是幾個世紀的時間才能讓一條諺語被接受并獲得一定的流行度和傳統性。今天,在計算機和互聯網的時代,一個人可能即興創作一句類似諺語的話并在幾秒鐘就傳播到全國甚至全世界。的確,現代諺語可以這樣快速傳播很遠。但是,當然還要看這句話是否能在一段時間內繼續流傳。這一段時間是多長時間呢?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畢竟,諺語都是有產生、流行和消失的過程的。一天、一周、一個月或一年當然都是太短了,那么十年呢?無論如何,從《現代諺語詞典》(2012)所收錄的諺語來看,有些現代諺語已經存在幾十年了,并被證明具有生命力。
可以肯定的是,諺語創作的時代還沒有結束。人們總會感到有必要把自己的觀察和經驗提煉成易記和可重復的概括,而那些引起普遍興趣的,并且構成規范的,或許也帶著運氣的,將會被他人接受。“諺語不過時”這條諺語始終是正確的,而研究現代諺語的起源就如同重構一條古代諺語的可能起源一樣令人著迷。那么,就某條諺語的起源問題,為什么還有很多需要研究的呢?答案很簡單:只要一提到某條諺語的起源問題,就會構成一個多層面的復雜學術課題,并通常產生出一系列冗長的專著,包括大量的有關語言學、民俗學、文學、文化和歷史的參考文獻。在此,用“什么事都不會像看起來那樣簡單”(1905)來形容現代諺語無疑很恰當,但這并不能阻止諺語學家去尋找能揭示諺語創作和傳播過程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