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祖良
花鳥畫在六朝時初萌,唐代獨立成科。進入五代,以“黃(黃家富貴)徐(徐熙野逸)異體”為旗幟而成熟。后世花鳥畫的發展,深受這兩大基本的傳統技法風格影響。
宋·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論黃徐體異》中說:“諺云:‘黃家富貴,徐熙野逸?!晃ǜ餮云渲?,蓋亦耳目所習,得之于心,而應之于手也。何以明其然?……”高度概括了“黃家富貴”、“徐熙野逸”繪畫風格的成因和對后世的影響。
研讀《圖畫見聞志·論黃徐體異》后,我查了一些資料,對“黃徐體異”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
“黃家富貴”,指畫家黃筌及其子孫后代的總體繪畫風格,成熟于五代西蜀的黃筌,光大于宋初的黃居寀。黃筌父子因為供職宮廷,且多奉旨作畫,所以他們的畫作表達的是皇家的思想,體現的是皇家的審美情趣,富貴之氣自然。然而,畫需由心生,一個偉大的畫家,無論是授意,還是自創,其個性品格、精神面貌、思想情感會在作畫的過程中自然傾入,會隨筆而生,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黃家富貴”應該也是黃家父子,受皇權思想的潛移默化,而自然行成的,也是他們追求的,否則,他們的畫作不會那么栩栩如生,熠熠生輝。
徐熙生活在宮墻之外,無人拘束,大自然之萬象也是無拘無束的,放達不羈的人,看世間自由自在的物,自然心態恬淡,自然筆意瀟灑野逸。徐熙根據自己對大自然的理解,創造了“落墨法”,以墨代色,反映了當時文人士大夫參與繪畫的創作傾向。徐熙的繪畫風格雖然野逸,卻是寫實的,而且極具生機。
“黃家富貴”、“徐熙野逸”兩種截然不同的繪畫風格的主要成因,在于黃家父子和徐熙的生活環境的不同。不同的生活環境使得各自關注的事物不同,感受人間之情的節點不同,因而審美情趣不同,藝術主張不同,自然形成了不同的繪畫風格。
花鳥畫之技法風格之所以未能突破“黃家富貴”、“徐熙野逸”,我個人認為:
中國的畫者主張“師法自然”,所畫多出自對現實生活的觀察。有的人在觀察事物時,注重遵循客觀,而不帶任何主觀思想;有的人在觀察事物時,遵循自己當時的心境,帶著自己的思想情感。這樣自然會出現,一個追求將客觀事物工細精準的表現出來,一個注重表現事物的情、態,而不在意細微之處。這就是“黃家富貴”、“徐熙野逸”觀察事物的方式。
花鳥畫,在中國都是畫必有寓意的,立意不同,決定了畫者采取的畫法及畫作的氣度和風格。這個話題的內容廣泛,為簡明,我以實例述證。
比如清雍正九年(1731年)沈銓受日本之聘去長崎傳授畫技,清乾隆五年歸國。沈銓在歸國后,有感于乾隆盛世,國泰民安,遂產生了要借“百鳥朝鳳”之神話傳說來喻百姓在明君統治下的和諧社會。因此,他懷著一顆恭敬之心,以極其工細的技法,畫了一幅富貴之氣十足的長卷《百鳥朝鳳圖》。畫里以兩只棲息在梧桐樹上的鳳凰為中心,繪禽鳥近三百,并按照它們的生活習慣置于春夏秋冬四季自然環境之中,且畫中之物皆涵美好寓意。
宋末元初畫家鄭思肖,在宋亡后,不仕元朝,隱以山野。他不忘故國,以無根墨蘭(寓宋土地已被掠奪之意)表達自己對故國的懷念。其筆下之蘭,花葉蕭疏,逸氣蕩然。
沈銓在盛世表達祝福祖國更加昌盛之情,自然選擇了“黃家富貴”,鄭思肖在亡國之后為了懷念故國自然選擇了“徐熙野逸”,這也能讓我們看出“黃家富貴”、“徐熙野逸”對后世畫者來說已成典范,他們根據自己畫作的立意信手拈來,自然沒有考慮要完全突破。
中國的花鳥畫雖然沒有完全跳出“黃家富貴”、“徐熙野逸”之大宗,但我們從歷代畫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中國畫都是有時代特征的,中國的畫家皆有其自己的風格,有特征、有風格,說明歷代畫家都有所創新,而不是完全承襲。
瓷畫源于國畫,其技法自然也沒有跳出“黃家富貴”、“徐熙野逸”之大宗。
景德鎮在瓷上作畫應該從元青花起,后來逐漸出現了釉里紅、斗彩、五彩、琺瑯彩、粉彩、淺絳彩、新彩瓷畫。
景德鎮瓷畫,循“黃家富貴”的是官窯瓷,官窯為皇家服務,需嚴格遵守皇家的審美情趣,在工藝上可以不計工本,畫師則必須精雕細琢,精益求精;循“徐熙野逸”的是民窯瓷,民窯為百姓服務,其器皆為日常用品,量大,因此畫工在繪制產品時自然要快速而準確,日久便形成了簡煉的藝術風格。
官窯瓷,件件可見“黃家富貴”。我選擇了不同時期主題紋飾內容相近的三件瓷器——《元青花鳳穿牡丹紋執壺》(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館),《清康熙青花鳳穿牡丹紋將軍罐》(現藏于東莞市博物館),《清嘉慶粉彩龍鳳穿牡丹紋雙耳瓶》(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館)為例,分別細細研讀:
《元青花鳳穿牡丹紋執壺》,依壺勢布局,腹兩面對稱繪鳳穿牡丹紋,間以火珠云及竹石紋;
《清康熙青花鳳穿牡丹紋將軍罐》,依罐勢布局,腹部通景繪雙鳳穿行于滿飾的纏枝牡丹花中,頸處以變形蕉葉紋點綴;
《清嘉慶粉彩龍鳳穿牡丹紋雙耳瓶》,將瓶體分為三個部分,瓶腹通景繪“龍鳳穿牡丹紋”,瓶頸繪寶相花紋和如意云頭紋,瓶足繪變形仰蓮瓣紋,各部分紋飾間以白色間隔。
這幾件瓷器的共同特點是——精心布局,精心描繪,迎合了皇家的精神追求和審美情趣,與“黃家富貴”如出一轍。
民窯瓷,以景德鎮民間最普通的“渣頭碗”為例:
“渣頭碗”用青花顏料彩繪,采用明代最常用的“滿飾”布局,借鑒“宣德官窯的分格小朵花”裝飾形式,將紋飾分為上下兩層,以單線分隔。對“渣頭碗”的紋飾,有的人說似茶花,有的人說似靈芝,有的人說似秋葦、刀字。之說以不同的人對其有不同的解讀,原因在于“渣頭碗”的彩繪采取了“只求神似,不求形似,只抓大處,小處可不拘一格”的寬松工藝,彩繪藝人只要抓住大方向(“渣頭碗”的彩繪工藝是師徒直授,有陳式——四大、八小、一筆水,即完成一個單元圖案需要用四重筆、八輕筆、一搨筆),細節可以保持自己的繪畫風格?!霸^碗”的彩繪藝人為了能多產,都摸索出了適合于自己繪畫習慣的高速彩繪之法,他們在坯體上急速揮毫,盡灑逸趣,創造了獨具一格的藝術品。
“渣頭碗”的彩繪裝飾很明顯有“徐熙野逸”之風。
縱觀中國花鳥畫,無論是國畫,還是瓷畫,雖然其技法風格深受“黃家富貴”、“徐熙野逸”影響,但中國的花鳥畫都體現了時代精神,從側面反映了現實的社會生活。
任何具有時代精神的藝術,都是有時代烙印的。我個人認為,時代烙印一是指內容,一是指表現技法。從這個角度來說,花鳥畫之技法在不同的時代都有所創新,只是沒有跳出“黃家富貴”、“徐熙野逸”之大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