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闖
2008年1月1日,A公司與易某建立勞動關系,易某擔任A公司駕駛員。2010年2月8日,A公司制定了《事故責任追究規定》,其中第十三條規定了事故肇事者承擔的經濟賠償和對其經濟處罰,并具體規定“凡在生產過程中發生事故的直接責任人,負同等以上(含同等)責任的,肇事者應賠償分公司直接經濟損失的20%”。2010年3月1日,A公司組織易某在內的員工學習了該文件,并要求嚴格按文件執行。
2013年7月16日,易某駕駛重型罐式貨車,在京昆高速公路由雅安往成都方向行駛,與前方停在應急道內的小型轎車發生碰撞,造成案外人受傷,兩車不同程度受損,高速公路路產受損的道路交通事故。2013年8月19日,警方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易某負此次事故全部責任,案外人不承擔此次事故責任。
至2013年8月21日,A公司、易某與案外人簽訂了共計賠償1109136.26元的《道路交通事故責任協議書》,A公司將款項全部支付給了案外人。A公司為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訴請判決:(1)易某支付A公司因違反A公司規章制度給A公司造成的損失221827.25元;(2)2.由易某承擔本案訴訟費用。
依照《侵權責任法》第三十四條第一款“用人單位的工作人員因執行工作任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用人單位承擔侵權責任”的規定,在用人單位的工作人員因執行工作任務造成他人損害的情況下,用人單位對受害人應承擔無過錯責任,并未賦予用人單位在承擔了他人損害后,有向勞動者進行追償的權利;因大部分勞動者屬于工薪階層,依賴工薪收入維持自己和家庭生計,其工薪報酬本就很低,如果用人單位可以行使追償權,將導致勞動者及其家庭生活陷于困境,也不符合民事法律中的公平原則。A公司制定的《事故責任追究規定》內容與《侵權責任法》第三十四條第一款的規定相違背,依照《勞動合同法》第二十六條第一款第(二)項“下列勞動合同無效或者部分無效:……(二)用人單位免除自己的法定責任、排除勞動者權利的”的規定,A公司將《事故責任追究規定》的規定引入與易某所簽的勞動合同內的部分,應當認定為無效,對易某不具有法律上的約束力。
依照《勞動法》和《勞動合同法》的規定,勞動者對用人單位的賠償必須滿足三個條件:一是勞動者未按照《勞動合同法》的規定,擅自解除勞動合同,給用人單位造成損失的;二是用人單位和勞動者在勞動合同中簽訂過保密條款,勞動者必須遵守保密義務,而勞動者違反該義務泄露用人單位的秘密,給用人單位造成損失的;三是用人單位和勞動者簽訂有禁止同業競業條款,勞動者違反該條款給用人單位造成損失的。除此以外,法律、法規并未有其他條款規定勞動者對用人單位承擔賠償責任。
本案中,易某在A公司工作期間所發生的交通事故,屬于履行職務引起的,并未違反法律、法規規定的需承擔對用人單位的賠償責任的條款。因此,A公司的訴訟請求不會得到法院的支持。
勞動者在履職過程中因故意或過失導致用人單位損害,勞動者應否承擔賠償責任這一問題,相關法律法規均缺乏明確規定。原勞動部1994年制定的《工資支付暫行規定》第十六條雖然規定,因勞動者本人原因給用人單位造成經濟損失的,用人單位可按照勞動合同的約定要求其賠償經濟損失。但上述條款也僅規定了勞動合同對此有約定或用人單位規章制度有規定的情形,未明確沒有約定或規定情形下,應否賦予用人單位對勞動者的履職損害賠償請求權。
就本案而言,法官在審理案件時僅僅考量了《侵權責任法》《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等法律層面的規定,《工資支付暫行規定》這樣的部門規章未納入考量范圍。不過,筆者較為疑惑的是,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九條中“雇員在從事雇傭活動中致人損害的,雇主應當承擔賠償責任;雇員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致人損害的,應當與雇主承擔連帶賠償責任。雇主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的,可以向雇員追償”之規定也未能納入法官審理的法律依據,最終導致企業方敗訴。
在《民法典》出臺前,不少審判機關認為,勞動者相對用人單位天然處于弱勢地位,勞動者履行職務是為了用人單位的利益,根據利益與風險共擔的原則,用人單位享受利益的同時亦應當承擔相應的風險。如果支持用人單位損害賠償請求權,則會將本應由用人單位承擔的經營風險轉嫁到勞動者身上,這對勞動者來說顯失公平。而且又因《勞動法》《勞動合同法》《侵權責任法》屬于法律文件,而《工資支付暫行規定》屬于部門規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則屬于司法解釋,從上位法優于下位法的原則來看,這么判決無可厚非。而《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一條“用人單位的工作人員因執行工作任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用人單位承擔侵權責任。用人單位承擔侵權責任后,可以向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工作人員追償”的規定,則是為用人單位向有故意或重大過失的履職過程中造成第三人損害的勞動者主張損害賠償提供了法律依據。
史某于2008年3月8日進入B公司從事財務助理工作,約定月工資4000元。雙方簽訂了書面勞動合同,約定勞動者具有嚴重違反公司規章制度、嚴重失職為己謀私利或者給公司造成重大損失等情形的,公司可以立即解除勞動合同并不給予補償。勞動合同中還約定,若違反合同一方給另外一方造成損失,需要依法予以賠償。
2014年12月31日,B公司解除了與史某之間的勞動關系。原審另查明:案外人C公司與B公司存在業務往來,B公司尚欠該公司的貨款未付清。C公司與B公司進行業務聯系的人叫吳某某,經常通過QQ與B公司聯系,其QQ昵稱為“宏兵金屬”,賬號為“3970xxxxx”。
2014年8月19日,吳某某在QQ上詢問史某何時支付貨款,史某回答“看看”,吳某某回復“好的,盡量安排一下,我明天過來”。次日9時,史某收到另一QQ昵稱亦為“宏兵金屬”的用戶(賬號為“12090xxxxx”)發來詢問何時支付貨款的信息,表示之前收款的銀行賬戶有問題,要求史某將貨款打入某個人賬戶、戶名為王某某的銀行賬戶。史某表示不能轉入個人賬戶,并要求對方打電話過來核實。對方表示回電話不方便,晚點給史某回電話,并表示該賬戶系其公司老板指定的賬戶,希望史某能夠通融一下。之后,史某在明知公司要求客戶收款賬戶變更需要確認核實,QQ賬戶變更需要打電話進行確認的情況下,未按照公司要求進行操作,而將此事匯報給了B公司法定代表人,法定代表人輸入了網上銀行的支付密碼,向上述銀行賬戶轉入貨款66720元,后發現為網絡詐騙。
2015年4月13日,B公司提起訴訟,要求史某賠償經濟損失66720元。
根據在案證據及雙方陳述,可認定上訴人史某對案涉網絡詐騙造成上訴人B公司的貨款損失在主觀上僅存在過失而非故意。在此前提下,史某是否應當因其過失行為向B公司承擔賠償責任以及如何承擔賠償責任為本案爭議焦點。
在勞動者與用人單位勞動關系存續期間,勞動者所進行的與其工作內容相關的業務活動,應屬職務行為。勞動者因履行該職務行為而使用人單位遭受的損失也應當由用人單位承擔,此乃用人單位在選擇勞動者時所應承擔的用人風險。但若勞動者在工作中存在一定的工作失誤,該勞動者則應承擔與其過錯程度相適應的賠償責任;若勞動者在履行職務行為時,存在惡意損害用人單位利益的行為,則該勞動者應當承擔因其故意行為給用人單位造成損失的賠償責任。
本案中,史某作為公司的財務人員,其在履行該職務行為時給公司造成的損失本應由公司承擔,但鑒于史某在工作中對因出現網絡詐騙而致QQ賬號、付款賬戶錯誤負有一定的失察之責,故其應當承擔有限的過錯責任。法院判決史某對此所承擔的10%賠償責任即表明史某已承擔了與其過錯程度相當的賠償責任。
不可否認,勞動者相對于用人單位而言確實處于弱勢地位,其承擔風險、賠償損失的能力相對較差。如勞動者在履行工作職責過程中因個人原因給單位造成損失,而不區分勞動者的過錯程度,要求勞動者“一刀切”全額賠付,有違公平、合理的原則,因此根據勞動者的過錯程度進行區分性判罰十分必要。
本案中,法官在判決時也明確指出,史某作為財務人員,理應對款項支付負有審核義務,且其亦明知以往客戶收款賬戶變更需要本人確認核實,QQ賬戶變更需要打電話進行確認,然而此次轉賬過程中其并未嚴格執行該操作流程,故史某對于B公司的損失結果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若勞動者在履行職務行為時,存在惡意損害用人單位利益的行為,該勞動者應當承擔因其故意行為給用人單位造成損失的賠償責任;若勞動者在工作中存在一定的工作失誤,該勞動者則應承擔與其過錯程度相適應的賠償責任。史某雖然是公司財務,但是最終法定代表人輸入網銀密碼時也應當履行必要的審查義務,亦存在過錯,要求史某就全部損失承擔賠償責任顯屬不當。
筆者認為,勞動者在履行工作職責過程中,因重大過失導致用人單位損失的,用人單位應當有權向勞動者進行追償,但是賠償范圍則應綜合考量勞動者的崗位職責、收入情況和用人單位操作流程、損失是否有其他彌補渠道等具體情況。本案中,如果B公司財務制度完善,審核流程嚴謹,也許根本不會發生資金被詐騙的情況,而史某的工資月收入不過4000元,賠償過重也會給勞動者的生活帶來巨大的影響,不利于勞動者的保護,因此法官酌定按照損失金額的10%予以判決。
當然,筆者認為10%的判決比例還是有些過輕,比例過輕很有可能導致勞動者輕視損害后果,怠于履行自身職責,造成用人單位合法利益受損,不利于勞動者遵守勞動紀律、形成良好的職業規范,如果能按照損失金額的20%-30%進行賠償或許更為妥當。
綜合上述兩個判例可知,《民法典》的出臺為勞動者履行工作職責過程中,因故意或重大過失給第三人造成損失,用人單位承擔賠償責任后,可以向勞動者追償提供了重要的法律支撐,但是勞動者的失職或故意行為并未給第三人造成損失,而僅僅對用人單位造成損害的情況下的損害賠償問題,仍然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此處的法律指立法層級的法律)。同時,對于故意或重大過失情況下的賠償標準、賠償范圍也缺乏必要的規制,這也不利于各地司法機關審判口徑的統一,我國的司法改革進程仍任重而道遠!
作者 勞達laboroot咨詢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