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陽
2019年9月17日,“炫技”音樂會作為第十二屆上海當代音樂周系列音樂會之一,在賀綠汀音樂廳順利舉行。音樂會由北京當代樂團擔綱,繼今年6月與上海音樂學院“國際一流作曲人才培養與實踐”戰略創新團隊合作的“起點”Departure經典室內樂作品音樂會,這是該團在上海的第二次公開演出。
本場音樂會共有八首作品上演,其中七首為獨奏,一首為小提琴、鋼琴重奏。相對于規模龐大的交響樂隊,或是音色豐富多元的室內樂隊,音樂會于“音量”而言不可謂不輕盈。但是,當音樂創作的注意力出離多樣的樂器組合,不論是作曲家抑或聆聽者,都不得不將焦點放置于單件樂器上時,本場音樂會主題——“炫技”隨即凸顯。
將長笛獨奏《氣》作為第一首,是具有多重效果的安排。武滿徹對日本傳統音樂的敏銳感知,使其將日本音樂的傳統技藝、音色、審美,通過極具“當代思維”的作曲手法化合、展現。《氣》于第一個樂句開始,便奠定了本場聆聽基調。在E-#D-A的核心動機下,作品從容淡定地織構著一條條各自獨立的旋律線。樂句間的非結構關系、句與句的長時值留白,無形間將音樂作為一種“底色”,現場一切聲響與長笛相融。包括筆者在內的聽眾們,不由自主凝神屏息,于“無聲”中聆聽著“氣”的流淌。
平義久1972年為長笛創作的《瑪雅》幾乎無縫與《氣》銜接,同樣來自日本的兩位作曲家,同樣為長笛而作。在一個長長的自然吐息之間,以最少的音高變化,反向明晰音色、音量,以及一個長音線條過程中極具色彩性的高頻率“顫音”,使人無法回避勾連起關于“尺八”的音色聯想。演奏者持笛同時發出“呼喝”聲,同日本傳統歌舞伎戲劇高度對應。雖然標題直指原始部落的儀式聲音,卻是緊緊扎根于日本傳統音樂聲音譜系之中。
匈牙利作曲家喬治·庫塔格的六首小型作品組合上演。在十余分鐘內,讓聽者感受到作曲家對“凝練”的極致追求。大多數不足一分鐘的作品中,作曲家當須盡可能削減“意圖”,確保每一首作品能夠忠于一個“目的”。如《符號I》《符號II》對中提琴弓法的探索,以及《卡倫薩吉格曲》通過空弦與不規則拍號,對匈牙利民間舞蹈音樂的捕捉和呼應。這些精致短小的作品內容純粹,富于靈活的組織機動性。通過數首作品的拼合,亦可表現藝術創作中更為深層、復雜,甚至辨析性思考。
本場唯一的重奏作品《哀歌》(為小提琴和鋼琴而作),由克羅地亞作曲家、克羅地亞共和國前總統約西波維奇創作于1994年。該曲以“悲傷”“哀情”為情緒主導線索,充分運用小提琴與鋼琴兩件樂器各自的聲音特色,通過強烈的對比與巧妙的融合手法,令音樂的主題得以鮮明且突出。作品之初便以小提琴演奏長時值單音,與鋼琴點狀顆粒聲音循環重復。奠定了貫穿全曲的“點、線、面”運用特征。一方面兩件樂器不斷變化聲音構型,產生對比,以“相反相成”手法營造出沖突,令兩件樂器各自聲音形象突出鮮明的同時,源源不斷地推進音樂。另一方面,偶爾出現的短暫構型重合,音樂音響便在這一霎時得到“氣勢”與“體量”的加倍,極大程度牽引了大家的聆聽神經,使聽眾對音樂主題保持關注。
秦文琛新作《詠笛》,無疑為音樂會后半部分帶來了令人驚艷的開場,也將音樂會現場氛圍帶入高潮。作品結構布局上,使用了較為清晰的“慢——快——慢”速度標識,但在結構轉換中遵循“漸進”原則,加之全曲只使用一支E調竹笛,使得聆聽層面上有了“一氣呵成”效果,是為結構之“技”。此外,“演奏技法”作為關鍵詞,遍布于作品三段布局。起始慢板處多為散化節拍,演奏者有充分的發揮空間,慢板部分常有持續性單音,使笛聲隨氣息自然衰減。這種運用與武滿徹的《氣》意境相合而手法兩異。整體上雖然均給人以“東方”氛圍,然而秦文琛通過對竹笛演奏技法的調動,對每一個長音,或音頭或音尾等部分,施以“垛音”“顫音”、氣息、口風等變化,以產生音高變化,讓慢板長音群具有了更多音響可能。最為精彩的是作品中部的快板段落,使演奏技法、音樂可聽性,以及作品結構嚴謹性三者達成了微妙的平衡。“飛指顫音”、快速“單吐”“雙吐”,加之口風角度、吐息強弱等一系列技巧的復雜運用,讓所有聽眾領略到僅一支竹笛便可發生的廣闊演奏空間。作品突破調式系統,卻不排斥旋律性音響。傳統竹笛演奏技法中對“自然聲”或“鳥鳴聲”炫技,被作品靈活運用,大大提高了音樂音響的悅耳程度,在精湛的演奏技巧展示之余,仍能感受到音樂整體的飄逸、絢麗。每一個短線條樂句的核心動機雖然趨于統一,但因為有大量的演奏技巧可供調用,每一個樂句或多或少都會作些許變化,并以此在漸進的框架中逐步構筑起精致而流動的音樂音響。最后音樂在一個自然呼吸的長音中結束,大千世界,渾歸一氣。
波蘭作曲家維托爾德·魯托斯瓦夫斯基創作于1976年的大提琴作品《薩赫爾變奏曲》,作品初衷為薩赫爾慶生創作,并取其姓氏“SACHER”轉譯為音列,成為作品的核心動機。魯托斯瓦夫斯基通過逐層展開手法,從長時值單音E進入,此后核心音列被逐漸呈現,從四個音、七個音,至十一個音。隨之遞進的還有音之間的密度,以及音樂整體速度,以至情緒越發激烈、緊張,并最終止于戛然。
捷爾吉·利蓋蒂的《大提琴獨奏奏鳴曲》初創于1948年,其情緒起點為作曲家學生時代愛慕的大提琴演奏家。后在大提琴家薇拉·德內什的委約中,作曲家重拾這首作品,并為其添加了一個炫技性質的隨想曲。作品熱情質樸、明快悠揚,其間巧妙運用撥弦滑奏、頓弓、碎弓等技法,產生音樂線條松與緊的對比,并有著較為清晰的結構特征,不失為利蓋蒂的早期杰作。
皮埃爾·布列茲《雙重影子的對話》是本場音樂會的最后一首作品。該曲為單簧管和電子樂器而作,包含序奏、尾聲在內共十三個段落。其中又有六個“詩節”段和五個“過渡”段。詩節段落為現場演奏,其余部分則為預先錄制再經電子制作的錄音。演奏過程中,錄音播放部分舞臺暗燈,至現場演奏部分照明復起,以此產生對話的效果,在聽覺與視覺雙層意義上呼應標題“雙重影子的對話”。
“炫技”音樂會所“炫”之“技”,是作曲與演奏二者的復合指意。在“當代音樂”的語境中,或許對傳統樂器的音響開發,也是作曲家群體不得不關注的“歷史使命”。作曲家對演奏技法的暢想、構思、寫作,如若脫離優秀演奏家,那將不過是流于譜面的符號游戲。北京當代樂團及演奏家克拉拉·諾瓦科娃(長笛)、李孟真(中提琴)、何暢(小提琴)、莫漠(大提琴)、克麗斯(單簧管),他們的精彩演繹讓七部具有歷史意義的作品在音樂會現場煥發新生,讓人們能夠聽到20世紀至今,世界范圍內數位代表性作曲家的作品聲音。尤其是特邀竹笛演奏家范臨風,她沉穩的氣息支撐以及每一個清晰的吐音,令《詠笛》這部杰作初現于世,接受世界的聆聽洗禮。
嚴肅音樂發展至今,歷經20世紀對于“音樂”“音響”“音聲”等一些列概念的質疑、反思、探索。調性與非調性,絕對把控與絕對偶然……在世界范圍內,太多音樂作品出現在“現代音樂”“當代音樂”等命名的范疇之下。與此相伴的,是作品對于音響表達方式與最終呈現體驗可能性的極大擴展。“炫技”音樂會從利蓋蒂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大提琴獨奏奏鳴曲》,到世界首演的新作;從序列音樂到民族氣質的《氣》《詠笛》等作品,從選曲即可見北京當代樂團的國際化視野,以及對當代室內樂的歷史觀照。對于許多歷史爭鳴不論是否得到了最終解,在無止的思考之中,思想、奏技、譜寫、聆聽與觸動,始終持續向前。令人欣慰的是,作曲家們在立足當下時,各自的文化、歷史、傳統與記憶里的聲音,始終能夠為其提供靈感與養料。
楊 陽 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