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工商學院 李志鋒
“十四五”即將開啟,我國開始了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新征程。“十四五”期間我國將堅持創新在現代化建設全局中的核心地位,把科技自立自強作為國家發展的戰略支撐。打造科技、教育、產業、金融緊密融合的創新體系,成為“十四五”時期國家重要的任務。因此,商業模式和金融創新仍然是實現金融服務實體經濟,推進我國新興產業與企業可持續發展的重要驅動力。溫故而知新,晉商作為中國歷史上十大商幫之首,其“貨通天下”的跨區域貿易和“匯通天下”的金融創新,不僅在中國近代經濟金融史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位置,而且形成了中國商業創新實踐的經典歷史范例。本文擬通過對晉商商業模式和金融創新演進的較為系統的探究,以揭示商業模式、金融創新與晉商發展的互動共生關系,為我國新時代企業商業模式變革和金融創新提供有益的借鑒。
從演化經濟學的視角分析,晉商作為一個商業集團或群體能夠在明清時期縱橫捭闔500 多年,深刻影響和推進了當時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不可能是一個偶然突發的商業現象,而是與當時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和文化等因素相互聯系,并經歷了一個復雜的演進過程。在沒有其他更突出的因素介入晉商的研究分析以前,地理環境就可能構成研究晉商演化變遷的基本維度。被稱為表里山河的山西,位于太行山以西,黃河呂梁山以東,北有長城,南有黃河,是一個地理邊界較為清晰的封閉的地理環境。山西境內多起伏山川,北部土地貧瘠,中部和南部汾河流域土地稍沃,“八分山丘二分田”的地狹人稠和頻繁的自然災害的自然條件,為滿足養家糊口之需,外出謀生或經商就成為山西人適應環境的一種選擇。
明清以前山西商人的商業模式,隨著山西歷史的演進、商業文化的啟蒙和城鎮的出現逐漸形成。山西作為華夏文明的發祥地之一,自古就有經商的傳統,據歷史記載,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都在山西。商代以來,山西不少封國和封地中心成為商業城市,并產生商人階層。春秋戰國時期,晉文公推行“工商食官”政策,百工和有名商賈納入政府管理,“輕關易道,通商寬農”,汾河與黃河水上交通得到治理與暢通,上黨等地城邑出現,太原以北戎狄與晉國商人貿易頻繁,鹽鐵商人產生,并出現青銅鑄幣。猗頓問富于陶朱公,于晉南大畜牛羊,十年后富甲天下,稱為晉商之祖。漢朝建立后,為了抵御匈奴南下,漢高祖不斷加強太原的軍事位置,太原也成為當時商業中心城市,山西商人與北部游牧民族和駐軍貿易進一步發展。東漢初年,靈石成為山西古代三大都會之一,北越長城、途徑蒙古、到西伯利亞轉歐洲的東西方貿易另一條“絲綢之路”形成。北魏建都平城(398 年)后,商品交換隨著社會穩定、經濟恢復更趨于活躍,佛教交流活動促進了頻繁的商業往來。618 年李淵父子滅隋建立唐朝,太原作為唐王朝發兵之地,軍事儲備和城市設施進一步增強,因而成為當時長安之外最大的城市,商業發達,并出現了辦理借貸的信用機構。宋元時代,山西商人已經能與與徽州商人分庭抗禮、南北呼應。元代疆域橫跨亞歐,塞北通往歐洲的商路得以拓展,在喀喇和林(今外蒙古哈兒和林)形成了很大的國際交易市場。
明朝以前,山西商人適應地理環境、城鎮的出現和商文化的影響,在商業模式上經歷了“本區域城鎮貿易——跨區域民族貿易——多元化經營”模式的演進過程。經營的產品由本地的牲畜、手工藝品和中草藥材等,進一步擴展販賣包括茶葉、絲綢等南方的商品;經營的客戶突破本地的居民而服務北方游牧民族和境外商戶,客戶關系和商業模式日益復雜,山西商人的活動領域更加廣闊,遍及山西境內外,通過日益復雜的商業活動積累了一定的商業經營資本。經濟變遷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適應性效率(諾斯,2008),山西商人明清前期的販運貿易商業活動,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山西商人適應環境和當時的政治經濟制度,首先立足山西境內進行小范圍的“上至綢緞,下至蔥蒜”販運貿易,解決自身生存、商業經驗摸索和資本積累的問題;同時又展示出山西商人敢于突破山西封閉地理環境局限的束縛,跋山涉水、篳路藍縷進行跨區域貿易的艱苦奮斗的精神。這種精神使山西商人不斷開辟商路和客戶,不斷擴展商業模式,不斷積累商業資本,為晉商的崛起奠定了基礎。
山西商人適應環境,依靠本地資源稟賦進行販運貿易起步的自立自強精神,為眾多小微企業和創業者腳踏實地、艱苦創業樹立了榜樣;敢于突破山西封閉環境限制進行跨區域貿易的開放精神,對新時代企業家開拓奮進仍具有深刻的啟發和借鑒價值。
山西地理位置上相對于歷史上中原統治中心,是通往北部少數民族地區的一個必經通道和軍事要沖,歷代朝廷在此多設重鎮,重兵把守。獨特的地理位置及軍需消費,為山西商人的聚集及商業模式的變革創造了較有利的獨特外部條件。
在經濟系統的演進中,制度是一個推動經濟增長的內生變量。制度變遷理論代表人物諾斯認為:在決定一個國家經濟績效和社會發展方面,制度及其質量具有決定性作用。任何一種商業模式的形成和演進都不可避免受外部經濟社會環境的變化包括制度變革的影響。明初朝廷實行的“開中制”作為一項重大的制度變革,成為推動山西商人商業模式變革商幫崛起的重要因素。
明朝初年,為鞏固政權和抵御元朝韃靼殘余勢力的南下侵襲,朱元璋在東起鴨綠江西至嘉峪關設立9 大軍事重鎮,并派駐80 萬軍隊駐守。為了解決駐軍的軍事給養問題,1370年(洪武三年)明政府實行食鹽“開中法”,召集商人往北部邊境運送交納糧食、馬匹等商品,換取定額鹽引,憑鹽引到鹽產地領鹽銷往指定地點。因此山西商人從開始運送朝廷于陵縣、長蘆征收積儲的“官米”,到后期自行采購販運,甚至在邊塞周邊組織農民種糧繳納置換鹽引。
“開中制”推動了山西商人商業模式的變革和晉商的崛起。山西南部運城解州鹽池是當時北部最大的鹽場之一,山西北部長城外屯有80 萬軍隊的大規模軍需產品需求,再加上臨近的蒙古游牧民族和民族貿易的相對集中在山西形成了區域化的特殊市場。山西商人敏銳地鎖定了邊塞軍隊和游牧民族的特殊客戶群體,充分發揮山西位于中原與北部蒙古族地區連接地帶的區位優勢,積極利用“開中制”的政策建立了穩定而排他性的營銷渠道,憑借糧食等商品的邊貿獲得“鹽引”的特許權再高價販賣鹽品,迅速建立了較高的商業壁壘,獲得了超額利潤,實現了商業資本的迅速積累。此時,作為山西商人群體的晉商的商業模式不再是簡單的異地販運貿易,而是在山西北部邊鎮以糧食等軍需補給換取鹽引,以鹽引的特許權販運食鹽,獲利進一步采購糧食或茶葉等大宗物品販運到山西北部邊塞,從客戶、商品、渠道等方面進一步聚焦和清晰,客戶聚焦于邊塞軍隊和游牧民族;商品鎖定在糧食、鹽、茶這些大宗的商品,品類減少,銷量增大;營銷渠道是由“開中制”政策保護的邊塞貿易渠道,穩定而有壁壘;積累資本后部分晉商因此而由種植養殖業到釀酒業,商號遍及關內外,產業鏈進一步延長。晉商的商業模式演變為聚焦邊塞軍隊和游牧民族的巨量客戶需求,打通政府鹽引特許權保護的營銷渠道——組織糧食、茶葉等數量巨大的大宗的商品,以此進一步延長商業價值鏈,賺取鹽引和便利的地理位置帶來的低成本和超額利潤。在商業模式上利用特殊客戶群體整合商品鏈、物流鏈、產業鏈和資金鏈無疑是一種變革和創新。
晉商商業模式的變革和金融創新,推動了一批鹽業巨子和巨商大賈的產生,晉商作為一個商幫在明末得以崛起,在經營鹽業的同時,開辟了從武夷山到俄羅斯恰克圖的萬里茶路,商號逐步遍及國內商業中心城市和境外蒙古、俄羅斯、日本、韓國等多個國家,實現了“貨通天下”。晉商的開拓進取的精神,為我國借勢“一帶一路”發展的企業家提供了很好的歷史范例。
通過明代“開中制”制度變革帶來的邊塞貿易的戰略性商業機遇,山西商人積極介入鹽業經營,部分商人因此積累了巨額的商業資本,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商人群體——晉商。隨著商品貿易規模的越來越大,埠際間貨幣流通量大增,在明清以銀錢流通為主的貨幣制度下,晉商遍及全國各地乃至國外的商號運送現銀的巨大成本和風險,對資金的異地匯兌產生了巨大需求,晉商基于商品經營的商業模式進行了進一步的創新,在明末清初探索并創立了經營貨幣專業匯兌的機構——山西票號。
1824 年創立的山西首家票號——“日升昌”,原來是平遙縣“西玉成顏料莊”。在北京、天津、四川等地都開設分號,經理雷履泰在“西玉成”北京分號經常為在京的山西同鄉辦理北京與平遙、天津、四川之間的現款兌撥,后來要求兌撥的客戶越來越多,就采取收費的方式進行兌付,改設“日升昌”由兼營匯兌到專營匯兌,票號由于解決了眾多商戶異地資金匯兌和風險規避的剛性需求而生意興隆,“日升昌”于是徹底放棄顏料生意,由商品經營升級為資本經營,由一般商品貿易升級為經營匯兌的金融業。在票號發展之前或同期,晉商還創立了當鋪、錢莊、印局、賬局等相關的金融服務機構。山西票號創立后,喬家等山西富商紛紛轉型介入,從山西平遙開始發展遍及全國各地,并擴展至香港、朝鮮仁川,日本大阪、大阪、神戶等地,多達500 多處。1906 年,票號年匯兌公款達2257 萬兩,與政府的財政關系也日益密切,在19 世紀末代理政府餉銀匯兌甚至墊付,幾乎成為清政府的財政支柱。晉商商業金融與政府金融實現融合。從1824 年建立平遙日升昌第一家票號開始,晉商經營的產品由一般的商品變為特殊商品——貨幣,將商品貿易經營升級為資本經營,晉商遍布全國的商號紛紛成立或轉型為票號,在清朝中期幾乎控制了中國的金融業,成為近代金融業的鼻祖。
關于創新與金融創新理論,1912 年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特在《經濟發展理論》中革命性地提出的“創新理論”認為:所謂創新就是“建立一種新的生產函數”,是“生產要素的重新組合”,把一種從來沒有的生產要素和生產條件組合引進生產體系中去,以實現對生產要素和生產條件的“新組合”。其最終觀點認為創新是資本主義增長和發展的動力。在金融創新理論方面,索蘭斯(Eugenio Domingo Solans 2003)認為金融創新是指那些便利獲得信息、交易和支付方式的技術進步,以及新的金融工具、金融服務、金融組織和更發達完善的金融市場的出現(王華慶,2011)。實踐總是領先于理論發展的,盡管在明清時期中國只有資本主義的萌芽,但包括山西票號在內的晉商的金融創新,已經走在了熊彼特等經濟學家創新理論的前面。晉商創立的當鋪、錢莊、印局、賬局和票號等金融服務機構,使晉商的商業模式由商品經營升級為“產業資本與金融資本融合發展”的模式。晉商的票號與當鋪、錢莊、印局、賬局等金融機構為明清時期的國內外商品流通提供了便利的異地結算、支付和融資的工具,是一種新的金融組織的創新;包括基于應用數學技術的珠算、推進復式記賬的“龍門賬”記賬法、作為貨幣記賬單位的“本平制度”、最早使用的商業票據和銀行票據、最早的轉賬結算和銀行密押制度等,都是金融工具的創新,在百余年的金融業務運作中,晉商依靠這些創新與制度經營穩健,很少出現金融風險,其金融工具的創新性和領先性可見一斑。
晉商商業模式與金融的創新,不僅使晉商商業發展的競爭力進一步增強,山西票號的創立便利了商戶之間的異地匯兌和資金融通,加速了商品流通速度,有效促進了明清時期我國商品經濟的發展與國際貿易的發展。在“貨通天下”的基礎上進一步實現了“匯通天下”,在近代中國金融業乃至世界金融創新中具有重要的意義,堪稱中國和世界金融史上金融創新的重要里程碑。
縱觀晉商的崛起與發展過程,在獨特的地理位置和經濟社會發展背景下,山西商人因勢而變、勇于吃苦、敢于突破、不斷創新,在商業模式方面持續變革,經歷了由一般販運貿易到跨區域貿易,由商品經營到資本經營的創新。在創造的客戶價值、經營的產品服務類型、開辟的商路渠道、構建的“身股、銀股”制度及其相與關系和政商關系方面,都在經歷著推動商品經濟發展和晉商自身發展的互動演進。獨特的地理位置、邊塞軍事貿易、“開中制”是顯性的制度與外部因素,晉商行走天下、艱苦奮斗、敢于開拓、以義制利、勇于創新的商業理念和變革精神,以及在商業模式上鍥而不舍、不斷創新的踐行才是晉商在貧困落后的自然環境中努力奮起,成為中國商幫巨擘的內在動力和根本原因。晉商在明清時期商業模式與金融領域的一系列創新,創造了“貨通天下”和“匯通天下”歷時五百年的商業傳奇。其形成的晉商精神與創新實踐在創新驅動的新時代仍具有歷久彌新的歷史光輝和時代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