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寧
(南京郵電大學期刊社,江蘇 南京 210042)
18世紀末19世紀初,席勒以其秉持的人本主義理念積極介入社會,生成其獨特的“詩性政治”——以藝術化、想象性的方式對現實政治問題進行干涉、評判和解決。對現實問題進行詩性的解決進而緩解焦慮是人類行為的重要表現與特征。席勒的審美教育理論是席勒詩性政治中最具實踐性的部分,席勒是“政治美學”名副其實的開啟者。審美教育能夠充分而全面地滲入個人、社會、國家,并對以上諸元都產生影響且取得一定的效果。
作為一個時代的巨人,席勒所思考和試圖解決的問題都是龐大的、根本性的。在席勒目力所及之處,藝術的、審美的問題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但遠不足以覆蓋他的一切思考。
“自席勒的時候起,現代的頭腦即已意識到,關于世界中有神的存在的觀念已經喪失”[1]19,席勒所處的時代,恰恰是一般所說的從“前現代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大變動時期,原有的政治、經濟、文化秩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顛覆與改造。具體來說,前現代社會在政治結構上是以皇權、神權為核心的,其意識形態的重要部分是對皇權、神權,以及在此基礎之上的差序社會的神秘化與神圣化。而現代社會的政治結構上則是以個人權利為核心的,因此在轉型過程中,對皇權、神權的顛覆和消解,對個人權利的肯定和伸張就成為各類思想表達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經濟方面,前現代社會的經濟往往是脆弱和小規模的農奴經濟、小農經濟、家庭手工業,這些都不足以催生出更加強大的利益集團從而對神權、皇權、貴族權力提出挑戰,由于規模狹小也不足以形成廣泛而復雜的交往行為從而構成文化上的沖擊。而在現代社會,尤其是當資本主義成為一種普遍的事實,就必然因政治力量的重新洗牌和文化上的巨大沖擊而構成“交往—選擇”問題。在文化方面,前現代社會的文化特征主要表現在其整一性與封閉性,只要不是以多元的政治力量為后盾,就難以形成百家爭鳴式的文化競爭、文化博弈關系,傳播上的諸多限制與低效率必然導致文化的不發達,同時文化所遭受的政治壓迫也相對巨大。而在現代社會,文化上的多元主義已經成為普遍承認的原則,更關鍵的是,對文化、信仰的個人選擇的至上性也獲得了廣泛的承認,這就使得文化發展的可能性得到進一步的擴展,促成了文化的發達。
席勒終生對自由孜孜以求,把自由作為自己文學創作與美學思考的核心問題。實際上所謂自由問題,本身就是歷史巨變中的政治問題。對席勒而言,無論是其話語實踐還是其社會實踐,都必須放置于“前現代—現代”的歷史轉型中才能考察出其意義與價值。他對暴君統治的尖銳批判,對個人、公民權利的極度褒揚,既是時代對他提出的要求,也是他對時代提出的渴望。而席勒對過渡時代的個人命運的深入思考、對巨大外力驅縱之下的渺小個體的描繪、對與彼時現實相對立的理想世界的想象、對達成這一烏托邦的路徑的探索等,其個人話語無不與時代話語時刻共鳴。
在席勒的代表作《審美教育書簡》中“席勒第一次把迄今獲得的關于藝術的本質和作用的認識與當時歷史現實聯系起來”[2],并將他欲解決的問題的最終扭結確定在“人”的身上。在席勒眼中,他所處的時代并不是一個美好的時代,“時代的精神就是徘徊于乖戾與粗野、不自然與純自然、迷信與道德的無信仰之間;暫時還能抑制這種精神的,僅僅是壞事之間的平衡”[3]42。因此,必須通過培育更加完善的人來建構完善的社會和國家。以上構成了席勒書寫《審美教育書簡》的基本動力。
審美教育論作為一種系統的理論被提出,是席勒的貢獻。他的美育思想,“是根據自柏拉圖以來西方傳統哲學對人的心理結構作知、意、情三分的理解,特別是康德的‘三大批判’所闡述的思想,而提出的針對‘情’這一心理內容所開展的教育”[4]。在席勒之前,無論是柏拉圖還是康德,都表現出明顯的忽視人的感性存在的特征。尤其是康德,認為自然和自由之間存在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理性的理論領域與理性的實踐領域分屬于人的知和意。康德并未將審美視為人性的完美狀態,他的最終目的在于道德,稱之為道德至上也不為過。
康德對于感性和理性的調和的非徹底性,在席勒那里得到了繼承與發展,從而真正實現了二者在美的領域內的和解。正如黑格爾所說,“席勒的大功勞就在于克服了康德所了解的思想的主觀性與抽象性,敢于設法超越哲學局限,在思想上把統一與和解作為真實來了解,并且在藝術里實現這種統一與和解”[5]。于是席勒把自由從康德式的、高不可及的形而上學拉向了大地,認為審美的人才是自由的人。
對席勒及那個時期的德國知識分子而言,法國思想者提出的諸多理念曾經代表著人類未來發展的方向。法國大革命也曾經給幾代德國知識分子帶來巨大的心靈沖擊。“自由、平等、博愛”是引領一個時代的話語,“法國大革命在人類歷史上是沒有先例的。它被看作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在這個時代里,為理性原則所指引的人將決定自己的命運”[1]6。但在法國大革命的實踐中,卻發生了超乎人類想象力的恐怖與殘忍,雨果在《九三年》中對此曾有過精彩的描繪。這種劇烈的反差與悖論導致了德國的哲人們陷入更加深刻的思考,正如恩格斯所言,“政治自由和市民自由永遠都是神圣之神圣,是人類奮斗最崇高的目標,是所有文化活動的核心要旨,但是這么一個雄偉的建筑只能以高貴的人格為堅實的基礎,在給市民創造憲法之前,首先必須為憲法培育市民”[6]。而席勒所締造的審美路徑,則在很大程度上是吸取和修正法國經驗的產物,他對“完整”“均衡”“統一”等概念的執著和迷戀實際上意味著他力圖消滅在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的過程中有可能出現的種種錯誤、謬亂和荒悖,從而達到某種至境。
席勒的“審美教育”理念,其基本邏輯,簡單地說,就是相信通過一定的教化與訓練,能夠使人達到某種理想境界,而這種“理想的人”自然能夠組合為理想的社會。席勒為訓練這種“理想的人”而選擇的路徑是“審美”。他認為,“這個題目同時代需要的密切程度并不亞于同時代趣味的密切程度;人們在經驗中要解決的政治問題必須假道美學問題,因為正是通過美,人才可以走向自由”[3]21。在他看來,審美是唯一能夠既超越現實功利,同時又能抑制自然欲望的選擇。片面發達的理性能力和片面發達的感性能力都將導致人類自由的喪失,使人類遭到客觀法則和主觀欲望的奴役(也即異化)。只有通過審美和審美教育,才能遏制理性與感性的片面性和危險性,同時調和理性能力與感性能力,使之統一在審美之上。由于審美的非功利性和非欲望性,所謂理想的世界,就是一個審美的世界。因此,通過審美之路達到的,既是個體的全面完善,也是社會的全面完善。“只有在有能力和有資格把強制國家變換成自由國家的民族那里,才能找到性格的完整性”[3]36。這樣,審美教育就成為通往完美世界的不二法門。
席勒認為,無論社會的上層還是下層,無一例外都需要教化來使其達到理想狀態。他指出,“希臘人”和“希臘”是這一理想狀態的目的和終極——“他們既有豐富的形式,又長于形象創造,既溫柔,又剛毅,他們把想象的青春和理性的成年結合在一個完美的人性里”[3]44。尤其在他的詩歌《希臘的群神》中,這種完整性更是得到了詩意的描繪:“那時,萬物都注滿充沛的生氣/從來沒有感覺的,也有了感覺/人們把自然擁抱在愛的懷中/給自然賦予一種高貴的意義/萬物在方家們的慧眼之中/都顯示出神的痕跡。”[7]而“希臘國家的這種水螅性如今已被一架精巧的鐘表所代替,在那里無限眾多但都沒有生命的部分拼湊在一起,從而構成了一個機械生活的整體”[3]48。由此,席勒以二元對立的方式建立起對“近代”的基本描述,在這一描述之中,“近代—古代”,“近代人—希臘人”之間的矛盾與張力構成了他理論敘述和解決方案的基礎。
席勒不惜把最高的評價加諸希臘人身上,希臘人被想象為人的初始、完美階段,他們先天所擁有的種種才能、品質沒有被剝奪或片面地使用,其一切品質都是混合、均一進而完整的。從中可以看出席勒對“人”的贊譽和自信。“希臘人”既然能夠成為審美教育的主體和目標,實際上也就意味著“人”的一種歷史資源和未來可能性,也就是說人無論在遙遠的過去還是未來,都能夠達到這種完整、和諧、統一的境地。這也意味著前文中對“近代人”的評價貌貶實褒,也即近代人的不良現狀源自外在條件的變換,通過改變或者抵消外在條件,近代人就可以恢復到曾經的完善狀態。
席勒相信文明的發達導致了近代人得不到全面的發展,只能任由自己某一方面的能力獲得最大幅度的甚至是超過界限的運用,使人本身不得不服從于這種片面應用所帶來的“好處”。“在德國,工匠把勞動看成一種價值,勞動和工作變成了德意志城市中的一種公共道德、公共精神。這樣一種工匠的工作觀和馬丁·路德宗教性的工作觀都強調工作的重要性,形成德意志的工作拜物教。過分地注重工作技能,必然導致人的能力發展不平衡,成為危害人的發展的因素之一。這也就是席勒、赫爾德林強調‘bildung’(文化、教育、文化教養、修養)的原因之一。”[8]而所謂審美教育,就其運動軌跡而言是審美教育的對象向著主體無限靠攏、合而為一的過程,也是碎裂得到彌合、偏頗得到修正和閉塞得到緩解的過程。在這一運動過程中,人從原本逼仄、狹隘的空間中得到擴展進而得到解放,而擴展的路徑則是審美。
在席勒之前,幾乎沒有人把審美的作用提高到拯救世道人心、建立理想世界的地步。更沒有人嘗試以審美為途徑來整合人類的思想資源,并確立審美的中心地位,席勒的這種努力無疑是開創性的。在席勒之前,人們要么將理想世界歸功于宗教,以“世俗之城”的反面來想象“上帝之城”,通過對“人國”的否定來設計人的完美世界,同時極度排斥人類的世俗生活和欲望,這一邏輯的內在謬誤顯而易見。要么就將人類的福祉寄托于“理性”,相信憑借于對萬事萬物客觀性法則的認知和人類的認知能力,就可以建構起完美世界,而忽視了人的自然需要和審美需要。無論是“上帝之城”,還是“理性之城”,這兩種想象和努力都訴諸人類自身以外的某些要素,試圖以外在于人類的法則與秩序奠定起人類的烏托邦。而席勒則不然,“為了從感性規定向意志的倫理規定過渡,康德提出以宗教為支援,而席勒卻提出藝術”[9],他訴諸人類的內在世界,讓人類的內在法則為人類社會立法,從而開辟了一條新的路徑。
審美教育作為席勒詩性政治的主要路徑,其落腳點并非僅僅是“美”,而是指向了更為龐大的目標,也即前文所述的“完整、和諧、統一”。固然,無論席勒的現實判斷還是他的終極追求都不乏想象性,但在其描述的“審美教育——完整、和諧、統一”中,仍然存在著相當多卓有價值的成分。
在席勒的審美教育乃至整個哲學、美學思考中,“人”都是其思考的重心所在,曾有論者稱席勒的美學是“人本主義美學”,這是很有道理的。席勒賦予了人極高的價值,“人成其為人,正是因為他沒有停滯在純自然造成他的那種樣子,他具有這樣的能力,可以通過理性回頭再走先前自然帶他走過的路,可以把強制的產物改造成為他自由選擇的產物,可以把物質的必然升華成道德的必然”[3]24。席勒對審美問題的一切發掘探索,終歸都是為“人”而服務的,這也是整個啟蒙運動的主要出發點。
在席勒的描述中,“人”得到了全新的定義,“人從感官的輕睡中蘇醒過來,認識到自己是人,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已在國家之中。在他還未能自由選擇這個地位之前,強制力就按照純自然法則來安排他。但是,這個強制國家僅僅是由自然的規定而產生的,而且也僅僅是根據這一自然的規定而計劃的。人是有道德性的,因而他過去和現在都不會滿足于這個強制國家”[3]25。這也就是說,人出現之后,就遭到了“強制力、自然法則、強制國家”的規約和限制,“人”在席勒那里是背負著鐐銬登上歷史舞臺的,由此,審美成為一種解放的力量,美神借助于詩藝來展現真理,將自由賦予人類,并復歸自然。“現在,獸性的界限變得模糊/人道浮現在開朗的前額上/思想,這個莊嚴的陌生者/從驚訝不已的大腦里往外奔沖/現在,人已經站起,對那些星星/指著君王般的臉龐/他富于表情的眼睛向著崇高的遠方/僅僅對太陽光致敬鞠躬/微笑在臉頰上綻放/充滿靈感的游戲的聲音/擴展成為贊歌傳頌/在濕潤的眼睛中情感浮動/系上充滿秀美的腰帶/笑話就寵愛地對活潑的嘴唇迸涌。”[10]正是“借助于審美體驗,人們獲得生命的自由感和心靈的解放感,因而,審美體驗總是人的自由意識的呈現,它只想人類解放的目標:生命的自由”[11]。
席勒首先論證了經由審美路徑解放人的可能性,在他的描述中,人首先有其歷史使命與歷史目的,“每個個人按其天稟和規定在自己心中都有一個純粹的、理想的人,他生活的偉大任務,就是在他各種各樣的變換之中同這個理想的人的永不改變的一體性保持一致。這個在任何一個主體中都能或明或暗地看到的純粹的人,是由國家所代表,而國家竭力以客觀的、可以說是標準的形式把各個主體的多樣性統一成為一體。這樣,就有兩種可能的方式使時代的人與觀念的人相遇合,因而國家在眾多的個體中如何保持自己的地位也有兩種方式:若不是純粹的人制服經驗的人,國家消除個體,就是個體變成國家,時代的人凈化成觀念的人”[3]33。也就是說人先天就應該完成“純粹的、理想的人”這一終極目標。這種具有目的論色彩的判定為席勒以下的論述提供了不證自明的基礎。
根據席勒對人的理解,人的構成分為兩個部分,“可在人身上分辨出持久不變的和經常變化的兩種狀態,持久不變的,稱為人的人格;變動不居的,稱為人的狀態”[3]88。這種二元觀念可以追溯到古老的“靈—肉”二元觀念,不難看出席勒對“狀態—人格”的區分也是這一古老思想之樹所結出的果實。
但是席勒顯然不滿足于在這種傳統意義上的二元世界中探討人的解放問題,因為在他包括無數以前的哲人看來僅僅仰賴于“靈、理性、精神……”或“肉、感性、物質……”都無法讓人進入更加完善的境界。因此,擺在席勒面前的路徑有二,要么在人身上發掘二元以外的“第三元”;要么尋求二元的融合再生。對此,應該說席勒所選擇的是一條兼容折中的路,為了解決這個古老的問題,他創造了“游戲沖動”(Spieltrieb)這一概念,他認為當“人同時有這雙重經驗,即他既意識到自己的自由同時又感覺到他的生存,他既感到自己是物質同時又認識到自己是精神,在這樣的情況下,而且絕對地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就會完全地觀照到他的人性,而且那個引起他觀照的對象,對他來說就會成為他那種已經實現的規定的一個象征,因而……也就成為無限的一種表現”。[3]113可以看出,在席勒的描述里,游戲沖動的出現取決于一種“雙重的經驗”,用席勒的說法就是既意識到自由又感覺到生存,既感到自己是物質同時又認識到自己是精神,這樣人就達到了一種理想的統一狀態。而游戲沖動既與感性沖動、理性沖動相悖,但又是兩者結合的產物。經過一系列辯證的推論,席勒創造出的“游戲沖動”成為他建筑審美教育大廈的基礎。
在席勒的論述中“游戲沖動”等同于“審美沖動”,“游戲”等同于“審美”。席勒認為“美是從兩個對立沖動的相互作用中,從兩個對立原則的結合中產生的,因而美的最高理想就是實在與形式盡可能完美的結合和平衡。但是這種平衡永遠只是觀念,在現實中是絕對不可能達到的。在現實中,總是一個因素勝過另一個而占優勢,經驗能做到的,至多也是在兩個原則之間搖擺,時而實在占優勢,時而形式占優勢。
席勒就如一個醫師,力圖以調和為手段來消除人的腐朽與粗野,但是調和仍然只是席勒對人的完美設計的初始階段,而將人塑造為他所想象和設計的理想狀態才是審美教育的最終目的。這一理想狀態可以有多重命名,席勒曾經稱之為“審美的人”“道德的人”“自由的人”,等等,一言以蔽之,可以稱為“完善”。這種完善意味著線性時間的終結,意味著普遍運動的停滯,意味著頂峰和不能再超越的至境。這是席勒對于人類的最重要的期許和努力,具有一目了然的虛幻性和理想性。
可以說,席勒站在康德的肩膀上,在理論上徹底取消了上帝的位置而代之以理想的人,他深刻地認識到了人在現實境遇中的不完美性,于是進行了一場女媧補天式的戰斗,席勒所進行的一切努力,都是試圖把“人”扶到“上帝”的位置。他的詩性政治想象和建構都是圍繞這一目的而進行的。這也反過來說明席勒的政治想象在結構上與上帝至上的時代并無根本上的不同,他顯然無法理解和接受一個松散的、各行其是甚至無必然目的的世界,聚攏這個日漸分崩離析的世界、重建秩序,是席勒不懈努力的方向。盡管這種努力不無西西弗的意味,但卻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歷史的樣本,從中可以看出從某種信仰、時代、意識形態中掙扎而出是何等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