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發林 朱小略
(1. 南開大學,天津300350;2. 復旦大學,上海200433)
國家利益是國際關系學研究的核心內容,不同理論和經驗研究對國家利益的解釋各有不同,且中西方國家利益研究存在較大差異。 源于西方的國際關系學主要從兩大路徑出發研究國家利益。 一種路徑從國際維度出發,多以國際體系為框架,聚焦于國家利益的“第三意象”分析。 這種路徑常見于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如現實主義認為國際體系是無序的,國家利益只有零和性。 然而,這一國家利益分析范式往往陷入“整體主義失敗”(holism failure),即將國際體系中的國家視為一個不可分主體,默認其利益具有統一性和連續性,從而在具體問題的分析中缺乏解釋力。①Falin Zhang, “Holism Failure: China’s Inconsistent Stances and Consistent Interests in Global Financial Governance”,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26, No.105, 2017, pp.369-384.另一種路徑側重于決策分析,②Valerie Hudson and Christopher Vore,“Foreign Policy Analysis Yesterday, Today, and Tomorrow”, Mershon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Vol.39, No.2, 1995, pp.209-238.尤其從“第二意象”(國家內部結構與決策)和“第一意象”(決策者)入手,將國家利益細化至具體決策和行為動機的層面。③部分觀點如Morton H. Halperin and Priscilla Clapp, Bureaucratic Politics and Foreign Policy,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06; Ole R. Holsti, “Public Opinion and Foreign Policy: Challenges to the Almond-Lippmann Consensus Mershon Series: Research Programs and Debates”,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36, No.4,1992, pp.439-466。這種路徑常見于激進國際關系理論和較晚發展的對外政策分析學。 然而,它卻偏向了另一個極端——“還原主義風險” (reductionist gamble),即過度關注具體問題領域的利益主體和決策過程,忽視了國家和國際層面的宏觀過程(macro process)。④“還原主義風險”原本用來描述國際政治經濟學中的開放經濟政治學(open economy politics)所存在的問題,本文借用此概念描述對外政策分析學的還原主義傾向所存在的類似問題。 參見Thomas Oatley, “The Reductionist Gamble:Open Economy Politics in the Global Econom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65, No.2,2011, pp. 311-341。換言之,還原主義研究注重解釋具體問題或現象,或多或少地忽視了國家利益的一般性分析。 總結而言,整體主義和還原主義的國家利益分析主要存在兩大核心區別。 一個區別存在于利益主體層面。 整體主義路徑將主權國家視為國家利益的唯一主體,如中國的核心國家利益被理解為“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⑤張宇燕:“以國家利益設定中國對外戰略”,《現代國際關系》,2013 年第10 期,第39 頁。還原主義路徑往往追溯到國內代表國家利益的具體行為體。 另一個區別是關于國家利益的構成。 整體主義路徑下國家利益往往是外生的,國家利益的起源和形成得到較少的關注,而還原主義路徑關注不同行為主體的利益,但這些利益如何組合成國家利益又成了一個難題。 這正呼應了“國家利益實際上是一種綜合加權指數”,由內部和外部因素共同作用而成的觀點。⑥劉志云:“論國家利益與國際法的關系演變”,《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 年第5 期,第35 頁。
相較之下,中國在引介和學習西方國家利益研究的同時,“整體主義失敗”和“還原主義風險”的問題也隨之而來,且由于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中國的國家利益研究還呈現出特有的“復合兩重性”特征,即相關研究認為國家利益兼具對立統一的雙重屬性,如階級性和民族性、特殊性和普遍性、客觀性和主觀性、穩定性和動態性、層次性和整體性等。 這一特征導致國家利益缺乏系統的屬性分類和充足的分析解釋力,并由此阻礙了中國國家利益研究的發展。 面對國家利益分析整體主義和還原主義兩種傾向和“復合兩重性”的特征及問題,相關研究已經做出了一些有益的創新和嘗試,如通過區分整體主義視角下的“國家利益”和還原主義視角下的“政策驅動力”,將二者結合起來分析中國的匯率政策。⑦Falin Zhang and Xiaolue Zhu, “Steadfast Reformism or Speculative Pragmatism?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China’s Exchangerate Reform”, Pacfic Review, Vol.33, No.6, 2020, pp. 958-990.宋偉的研究嘗試走向更加整體主義的一端,強調“整體國家利益”。⑧宋偉:“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一種理論分析”,《現代國際關系》,2017 年第3 期;宋偉:“國家利益的界定與外交政策理論的建構”,《太平洋學報》,2015 年第8 期,第22-31 頁。本文嘗試在國際關系學主流的整體主義分析路徑之外,從還原主義的視角探索國家利益的國內基礎,但在簡單還原的基礎上,進一步探究還原主義視角下不同主體利益與國家利益的構成關系,從而在整體主義和還原主義路徑間建立聯系。 具體而言,本文首先對國家利益屬性進行分類,然后建立一個動態的國家利益中層分析框架,以此試圖解決或規避上述傾向和特征所帶來的問題。
國家利益研究的經驗起源無從考證,但學理性且系統性的研究可追溯至20 世紀初國際關系學的誕生。 國際關系學起源和發展于英美主導的西方學術界,深受歐美歷史、文化和價值觀的影響,并長期以來主要反映歐美國家和學者的關切和需求。 由于歷史、文化等多方面差異的存在,國際關系學進入中國后,國家利益研究表現出了不同的特征和問題。
西方國家利益研究是在不同理論流派的爭論中發展的。 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愛德華·卡爾(E. H. Carr)對理想主義的批判和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對人性和歷史的探索,明確了古典現實主義以權力界定國家利益的基調,但是不同學者對國際利益內涵和性質的理解依然存在差別。①Hans J. Morgenthau, Politics Among Nations, New York:Alfred A. Knopf, 1948; Hans J. Morgenthau, In Defense of the National Interest: A Critical Examination of American Foreign Policy,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1951. 關于西方國際關系幾大主流理論的國家利益觀,參見:封永平:“西方國際政治理論視野中的國家利益研究”,《學術論壇》,2011 年第12 期,第43-48 頁??傮w而言,在國際體系無政府狀態下,“安全”是民族國家最關注的核心利益,這勢必要求國家凝聚力量(即power),以追求安全方面的保障(這里的力量既指政治權力,也指軍事力量)。 在這個基礎上,民族國家被定義為以“權力”追求國家利益的理性行為體。 新現實主義同樣以無序的國際體系為假設前提,但卻借用古典微觀經濟學的方法將“生存和安全”視為國家利益的目標,將“權力”視為實現國家利益的手段。②Kenneth K. Waltz, “ Realist Thought and Neorealist Theor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44, No.1, 1990, pp.21-37. 關于新現實主義的國家利益觀,參見:王力軍、姜元奎:“略論新現實主義的國家利益觀”,《東岳論叢》,2010 年第5 期,第159-162 頁。盡管新自由主義也承認國際體系的無序性和國家生存的重要性,但它同時強調通過國際制度進行合作的可能性,并將國家利益拓展到了四個維度:生存、政府自由行使權力、經濟利益與民族國家的集體自尊。③Robert Keohane and Joseph Nye, Power and Independence,Little, Brown, 1977; Joseph S. Nye, “Redefin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 Foreign Affairs, Vol.78, No.4,1999, pp. 22-35.并且,由于強調在合作的同時也應形成一定的制約(用以限制“不守規矩”的國家),一種觀點甚至認為,只有具有獨立民主價值規范的政治體系,才能正確界定國家利益。 也就是說,國家利益不應通過無政府狀態下各民族國家對安全狀態的擔憂,而應該通過一國的民主制度來界定,這與多伊爾(Michael Doyle)的“民主和平論”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呼應。④Michael Doyle, “Kant, Liberal Legacies and Foreign Affairs”,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Vol.12, No.3, 1983, p.213.
當然,相對于現實主義與新自由主義兩種以國家利益為行為動機的傾向,后現代主義視角下的其他國際關系理論有不同的界定標準。⑤關于國家利益研究的范式之爭,詳見:Scott Burchill, The National Interes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algrave Macmillan, 2005。但整體來說,即便是擁有獨特視角的建構主義,也遵循著稍做變化的“權力—安全利益”邏輯,但更加強調國家利益的內生性、觀念建構性。⑥關于建構主義國家利益觀的較早引介,參見:方長平:“國家利益分析的建構主義視角”,《教學與研究》,2002 年第6期,第62-67 頁。例如,奧努夫(Nicholas Onuf)認為社會主體身份的建構足以使國家利益的內容發生巨大變化,如二戰前后的德國和日本,但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內容仍然是對資源和其他行為體的控制。⑦[美]溫都爾卡·庫芭科娃、尼古拉斯·奧魯夫、保羅·科維特主編,肖鋒譯:《建構世界中的國際關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67-93 頁。這些理論都體現出以國家或國際行為體為主體的整體主義傾向。 可以說,在西方國際關系理論傳統中,多數國際關系學的理論研究都是從整體主義的視角出發的。
然而,馬克思主義國際政治理論卻強調將階級利益作為變量引入對外政策中,這在一定程度上將我們引入了“還原主義”。 自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創生以來,先后衍生出了根植于中國等社會主義國家獨特國情的馬克思主義思想,萌發于西歐并與結構主義等思潮相結合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以及活躍于廣大第三世界國家,指導其革命斗爭實踐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等不同流派。 以經典馬克思主義國際政治理論為代表的理論思潮反對國家利益研究中的整體主義傾向,認為國際政治只是經濟生產與社會制度所共同造就的特殊形式,研究任何一種“國家利益”,自然應當還原到經濟生產、市場資源、技術革命與統治階級的內部關系中去。 國家利益由此被解構為兩個路向的階級利益:世界范圍內跨國境的經濟生產方式與托拉斯、辛迪加等特定組織的利益和國內統治階級的利益。 在還原主義框架中,國內的統治階級與其他階級之間,就政治和經濟利益的博弈是最重要的。 在這一博弈中勝出的階級利益,就可能上升為國家利益。
不僅如此,還原主義還包括其他聚焦“何為國家主體”的研究路徑,尤其是以歷史眼光探索“國家利益”具體內涵流變的這一進路。譬如美國歷史學家王希依照“民族建設”與“國家建設”兩個維度,將“國家利益”重構為“民族”(公民群體)的利益和作為政體的現代國家的“公共性權力”。 在這個過程中,“國家”也被視作協調主體民族(包括公民群體)利益的工具,其自身沒有特殊利益。 因此,“國家利益”可能涵蓋意識形態與國家安全利益等諸多維度的不同理解,但其本質仍是還原主義的。①王希:“美國歷史上的‘國家利益’問題”,《美國研究》,2003 年第2 期,第9-30 頁。總結來看,在經典的國家利益分析模式中,存在著“整體主義”與“還原主義”兩個不同的路徑,西方經典國際關系理論偏重于整體主義,而激進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往往強調還原主義視角。 作為利益研究的路徑,“整體主義”與“還原主義”常常是平行且孤立的,兩者因循不同的視角與邏輯。
相較西方的國家利益研究,中國國家利益研究起步較晚。②英文學術界對國家利益的研究從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就已開始,在20 世紀的80 年代和90 年代后加速發展,但中國的研究20 世紀60 年代才開始,90 年代才由海外歸國學者打頭掀起中國國家利益研究的熱潮。 具體參見閻學通著:《中國國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西方主流國際關系學視角下的研究,更多地將特定含義的國家利益視為特定理論的基礎,在不同的理論框架下,既將其視為一個因變量賦予其特定的含義,解釋其構成和特性,又將其視為理論構成的一個重要的自變量。 因此,國家利益研究更多地表現為不同理論下國家利益概念的分析和對比。 相比之下,理論發育的晚熟,使得中國本土研究仍缺乏系統性的理論工具,現有針對國家利益的研究,多將國家利益視為一個因變量,解釋的內容包括屬性、分類、定義以及構成因素等。這種缺乏理論基礎的國家利益分析往往過于追求全面性,而喪失了作為分析工具的結構性。 基于復雜的歷史背景,中國的國家利益屬性研究表現出了“復合兩重性”的特征。③俞正梁:“變動中的國家利益與國家利益觀”,《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 年第1 期,第37 頁。俞正梁教授早在20 世紀90 年代就提出了國家利益的“復合兩重性”:國家利益不但同時具有階級性和民族性,還同時具有特殊性和普遍性。這兩個維度的“復合兩重性”被后來的學者加上了更多的維度,如零和性(排他性)、客觀性(主觀性)、穩定性(動態性)、相對性(絕對性)、 層次性(整體性)、可還原性(不可還原性)。④如李少軍認為有些國家利益是可以共享的,而有些國家利益是排他的。 詳見李少軍:“論國家利益”,《世界經濟與政治》,2003 年第1 期,第7 頁。 再如王愛娟認為國家利益同時具有客觀實在性和主觀抽象性、階級性和民族性以及穩定性和動態性。 詳見王愛娟:“論國家利益的性質”,《前沿》,2006 年第10 期,第243-245 頁。相比之下,西方國際關系理論從不同的理論假設出發解釋國家利益,因此,國家利益的屬性多是單一的。
“復合兩重性”的產生,除受國內政治學研究發展的進度影響外,主要還有如下方面的原因:第一,唯物辯證法的矛盾對立統一的觀點對國家利益學術研究的影響;第二,宏觀理論研究與具體問題研究的隔閡——這種概念上的區分對應了安德烈·科爾圖諾夫(Andrey Kortunov)所描述的國家利益研究的兩種路徑,即整體論(holistic)和實證主義(positivist)。 抽象意義上的國家利益是宏觀的,不可動搖的,是一個國家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即整體主義視角下的國家利益。 按照整體論的方法,國家利益植根于特定國家的文化、歷史和地緣政治,是國家不可選擇、改變或拒絕的命運和使命。 這正是摩根索所認為的國家利益概念邏輯意義上的需求,包括國家的生存和安全。①Hans J. Morgenthau, Dilemmas of Politics,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58, pp.39-40.具體意義上的國家利益是國家在具體行動和政策制定中的得失考量,即還原主義視角下的國家利益。②Andrey Kortunov, “Russian National Interests: The State of Discussion”, in Kurt R. Spillmann and Andreas Wenger, eds.,Russia’s Place in Europe: A Security Debate, Peter Lang, 1999, pp.21-46.被理性化和去神圣化的國家利益,實際是政治、社會、經濟、民族等不同領域集團及階級利益的交集。 這一意義上的國家利益正是摩根索所認為的會隨著環境的變化而改變的利益。
此外,還有一重干擾因素,即國際和國內政治意義上國家利益概念的混淆。③閻學通早在20 世紀90 年代就區分了國際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利益(national interest )和國內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利益(interest of the sate)。 詳見閻學通:《中國國家利益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國際政治意義上的國家,是由領土、民族、文化和政府四要素構成的,是在國際社會中不可還原的單一行為體。 這種意義上國家的利益是國家間合作或競爭的根本動因。 國內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定義則是相迥異的。 例如,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認為國家是一個階級統治另一個階級的工具,這種視角下的國家側重的是特定領土內人與人、人與社會、集團(階級)與集團(階級)之間的關系。 國家利益被視為一國內部各主體利益的交集。 這些主體包括個人、階級、民族和政府。 換言之,國內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利益是國內全體人民認為重要的物質和精神需求,需要對全民負責,而國際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利益是在國際社會里“合法性相互制約的利益”,還要考慮到“國際社會”層面的影響。④王正毅:“國家利益是合法性相互制約的利益:兼評閻學通《中國國家利益分析》”,《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7 年秋季卷,第138-142 頁。因此,中國國家利益研究的“復合兩重性”是整體主義和還原主義國家利益分析并存和交織的結果。
“復合兩重性”面臨兩個理論問題。
首先,國家利益分析缺乏系統性的分類。相關研究或關注國家利益的階級性、民族性和動態性,或考慮國家利益的不可動搖性、重要性、普遍性和防御性,或分析利益載體的民族性以及國家利益的排他性和穩定性,或認為國家利益的屬性包括客觀性、全民性、系統性、運動性和矛盾性等等。⑤高偉凱:“國家利益:概念的界定及其解讀”,《世界經濟與政治論壇》,2009 年第1 期,第80-85 頁;萬華煒:“關于國家利益屬性的思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04 年第4 期,第44-47 頁。然而這些研究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國家利益各種屬性間的邏輯關系,默認各種屬性都同等重要。⑥曹予生:“關于‘本質屬性’概念——與李先琨同志商榷”,《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982 年第6 期,第94-100 頁。
參考曹予生對事物屬性的邏輯分類,國家利益的屬性實際可作如上歸類(見表1)。 ①偶有屬性和本質屬性。 偶有屬性是少數國家的國家利益或某些國家利益在特殊情況下所體現出的屬性(如宗教國家的國家利益)。 本質屬性是國家利益區分于其他利益的特征與界定標準,是任何國家利益都應該具備的屬性。 ②國家利益的本質屬性是其國家主體性和行為驅動性。國家主體性是指現代意義上的主權國家是國家利益的主體,主體擁有維護和追逐利益的內生性動力。 行為驅動性是指任何國家利益都應該是國家行為的驅動力(只是在特殊國家或特別時期,其他因素也會成為國家行為的驅動力,如政治強人個人意志、主體民族的民族利益或執政黨的政黨利益)。 ③派生屬性是在本質屬性的基礎上,特定國家利益在不同的環境下所表現出來的特征, 如在不同政體下的階級性或民族性,在不同國際秩序下的零和性或正合性,在國家或國際秩序形成的不同階段中表現出的穩定性或動態性等。 因此,不同國際關系理論的國家利益觀可從本質屬性的角度進行區分和比較(表2)。 具體而言,關于國家主體性,國家利益究竟是誰的利益,誰能代表現代意義的主權國家(即主體);關于行為驅動性,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行為目標(客體),以及這種行為方式和目標認知是如何形成的(構成)。

表1 國家利益屬性的邏輯分類

表2 當代國際關系理論對國家利益本質屬性的認識
其次,國家利益“復合兩重性”面臨的挑戰是分析解釋力的不足。 就本土研究而言,學術界更多地關注國家利益本身的定義、屬性和構成,較少關注國家利益作為分析工具對現實事件、政策制定和制度改革的解釋作用。 西方國際關系學研究大多以理論為導向,從本體論(以行動者或結構為中心)和認識論(實證主義或解釋主義)的某一方面出發,構建自成一體的理論。 但國內學界對國家利益的分析,仍多以問題為導向,“就事論事”,沒有形成相對固定的范式,閻學通、秦亞青等早期對海外研究的引介,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 此外,在國家利益的分析中,整體主義的研究范式主要作用于國際層面,但國家的維度至少包含對內和對外兩個層面,缺少國內層面的分析,難以解釋國家對外政策制定的全部動機,這正是后文國家利益動態分析框架構建的動因。
同時,還原主義亦不完全適用于中國的國家利益分析。 例如,楊光斌認為,在改革開放打破新中國原有單一經濟結構,使其演化為多元化的經濟結構之余,原本單純的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內部也開始了層次化進程。 新的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大量產生是利益集團形成的基本社會條件。 同時,由于中國的國家和社會互相滲入的結構特征,來自權力的理性動機與各社會階層自發的逐利心態,使得政治與社會的交互滲透愈發明顯。 在這一背景下,單純以國家為中心,或者單純以社會為中心的利益研究法,都不適用于中國的國情。①楊光斌、李月軍:“中國政治過程中的利益集團及其治理”,《學?!?,2008 年第2 期,第55-72 頁。他以本特利(Authur Bentley)在《政治過程分析》中提出的利益集團分析理論,對國內的政治利益加以深度分析。但在政治集團理論嫁接到國家利益分析的過程中,總會暴露出一些“水土不服”之處。 實際上,沒有哪一個或哪幾個利益集團能在涉及領土爭端、戰爭或邊境沖突等重大國事問題上主導外交政策的制定。
綜上所述,本文主張一種動態的國家利益分析框架。 王逸舟在分析國家利益的外向性和內向性兩個不同維度之后,指出這一概念實際有兩個不同的外延,即國際環境中的民族國家利益,與國內政治中全體國民及各種利益集團(及其代表政府)的需求和興趣。 由于國際政治的變化,中國國家利益的劃分應當是一種“綜合加權”的動態體系。①王逸舟:“國家利益再思考”,《中國社會科學》,2002 年第2 期,第160-170 頁。這一說法富有啟發性:它符合國際關系學關于國際政治分析的“體系”框架。 巴里·布贊(Barry Buzan)認為,對于體系的分析,可以由各政治實體的“互動能力”“體系”和“過程”三個要素構成,②Barry Buzan,“The Level of Analysis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considered”, in Ken Booth and Steve Smit,eds.,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Today,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5, pp.204-205.其中的“體系”即各個行為體彼此之間的關系整體。 這一劃分符合政治學對國家利益的一般視角,政治學中的政治過程研究和政治社會化研究等都傾向于將國家視為國內各個政治共同體構成的整體,而不是國際體系中的原子——正是由于研究對象的復雜性,運用單一范式來進行研究一定會產生缺憾。 有感于此,下文試圖從國家主體性和行為驅動性(本質屬性)的角度提出一個國家利益的中層分析性框架。
在實踐中,國家利益的具體內容時刻發生著變化。 例如,從經濟學角度看,在國家生產力不足的情況下,貿易保護政策與以鄰為壑政策符合國家利益,而當生產力過剩時,積極推動產業全球化,轉移產能變得更符合國家利益;從政治學角度看,關乎國家利益的問題更主要集中在國家安全與政權穩定上。 因此,國家利益分析框架可能包含過于繁復的對象:事關重要人身權利的社會抗爭、土地所有權糾紛、宗教沖突、集團利益沖突甚至權力斗爭等,在特定的情況下都可能成為影響或改變國家利益的因素。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國家利益分析需要建立在一個簡明而抽象的基礎上。
作為一種動態分析框架,國家利益的分析應當包括哪些核心內容呢? 國家利益的核心內容是國家安全與發展權,其具體表現為政府利益、民族利益和民眾利益的條件性動態組合。 這里的政府利益是指執政黨領導的國家權力機關的利益,而非官僚集團的利益。 在治理能力較強的現代國家中,政府利益與“公意”,即最為一般性的公共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但具體到實踐中,各國的治理能力存在較大差異,一般性的公共利益可能同特定地區的民眾利益,或者特定族裔的利益相沖突。③關于這一點,匿名評審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國家利益與公共利益有何區別? 公共利益通常被理解為構成一個整體的多數人的共同利益,且常被視為“國家利益”的同義詞。 如:劉志云:“論國家利益與國際法的關系演變”,《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5 期,第35 頁。 但是,本文認為公共利益的內涵比國家利益更加寬闊,國家是最大的共同體,國家利益是公共利益,但是公共利益未必能上升為國家利益,只有對國家整體發展產生影響的公共利益才可能上升為國家利益,后文對不同利益沖突的案例分析中選取的都是對國家的安全和發展產生影響的案例。民族利益有國內和國際兩層含義:國際層面的民族利益指的是全民族的利益,它和國家利益有“彼此重疊的邊界”;④于春洋、李瑞君:“論民族利益與國家利益”,《廣西民族研究》,2013 年第1 期,第19 頁。國內層面的民族利益是指構成民族國家的各個(少數和多數)民族的利益。 這里特指國內層面的民族利益。 民眾利益則是指在國家機器之外,沒有進入政治核心權力行列的普通民眾,是國家的人口與經濟基礎。
從國家利益的分析層面上看,整體主義視角下的國家利益一直將抽象的“公意”置于神壇之上,實際上,政府利益、民族利益與民眾利益,在不同的條件下都可能成為國家利益的構成部分或對立面。 本文構建的中層分析框架將國家利益的主體進行還原,從國家還原到政府、民族與民眾三個不同的層次。
從現代政治的視角來看,選擇政府利益,尤其是中央政府的利益來代表國家利益,是具有充分說服力的。 從國內政治的層面上看,共和制國家的權力機構經由全民選舉產生,是“公意”的集中體現;而政府又是國家行政權的集中體現,同時行使國內的行政權與對外的外交權,還負責或協助軍事相關事宜,在對內的政治管理與外交中代表國家。 從國際政治的層面上看,對于國家的承認與對于該國的合法政府的承認,是個一體兩面的問題。 盡管就國家而言,政府的更替并不影響國家在國際社會的合法資格,但是當政府面臨不被國際社會承認的困境的時候,該國的國際資格是暫時中止的。
而在以下條件下,政府利益更加可能在國家利益的構成中占據重要位置:第一,如若政府各部門擁有共識性的目標和明確的意識形態指導,此時的政府愈加富有代表性。 相比之下,中央政府軟弱而邊境(自治)勢力強大,或在具有更高政治權威的神權國家中,中央政府與國家利益的代表關系就可能變弱。 第二,政府對經濟有較強的干預力和較多的干預手段。 盡管在強市場和強社會國家里,政府的干預力和干預手段受到一定限制,但中央政府的干預對市場的影響,也可能是利好的。 就中國而言,政府對經濟的正確干預是中國經濟模式的優點之一。許多中外學者研究了中國政府在經濟發展中的強大作用,并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冠以中國的發展模式不同的名稱, 如發展型國家(developmental state)、監管型國家(regulatory state)、法團國家(corporate state)、企業家型的發展型國家(entrepreneurial developmental state)、市場促進型國家(market-facilitating state)等等。①John Knight, “China as a Developmental State”, The World Economy, Vol.37, No.10, 2014, pp.1335-1347“政黨和政府即是國家”的觀念正是源于中國的強政府和弱市場/社會。 這意味著在國家利益的分析框架中,政府具有很強的代表性。
“民族”是一個民族學乃至于人類學視域中的概念,在國家利益的討論中,中國學界經常引入這一變量,以討論多民族國家的種群沖突對國家利益可能造成的沖擊,然而它本身并不完全是一個政治學概念。 盡管有“民族國家”與“民族主義”等概念,政治學視野中的“民族”仍不能被視為一個固定變量。 在不同語境中,它有兩個不同涵義:第一個涵義來自“nation”,亦即身份認同大致等同于國境邊界的文明群體;第二個含義來自“ethnical group”,亦即血緣特征與社會文化風俗區分開的群族。 在中國的學術語境中,這兩個不同的概念時有互文。 從民國起,中國民族學研究形成了不同的學術流派,其中以顧頡剛、傅斯年為代表的“史學派”,用四夷史、邊疆史和制度史的角度研究民族的源流、演變及身份認同問題。 “史學派”于20 世紀30 年代在《益世報》副刊《邊疆周刊》發表《中華民族是一個》一文,強調自晚清以來,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應與時俱進,中國本部漢滿蒙藏回,都是一個中華民族,以應對當時復雜的民族主義思潮——日本借“民族自決”的理論幌子策動東北地區“偽滿洲國”獨立,并不斷煽動云南地區的傣族、獨龍族、傈僳族頭人響應東南亞“大泰王國”口號獨立,威脅戰時陪都重慶的后方安寧。 這一時期民族學研究的成果,直接影響到中國的政治秩序。 而以費孝通《江村經濟》為代表的“燕京學派”,以少數民族群體、社區及民族共同體作為研究對象,運用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等方法進行研究。 費孝通撰文指出:從西方詞源中的“nation”“race”“state”和“clan”出發,強調民族本身的客觀性質,中國有具體的民族,而不應聚焦于一個“中華民族”的共同身份。②費孝通:“關于民族問題的討論”,《益世報·邊疆周刊》,1935 年第19 期。費氏認為:“族群”強調相似的生理特征、活動地域與內部封閉的社會文化傳統。 它是可以跨國界的,譬如中國的傣族與泰國的主體民族泰族,中國的朝鮮族與朝鮮半島的朝鮮民族,中國的俄羅斯族與俄羅斯聯邦的俄羅斯族等。 一個多民族國家的內部分裂是由各族群間的政治經濟不平等所造成的,而打破這一不平等是維持各民族團結與國家統一的唯一辦法。 顧氏和費氏的論戰指出了兩個不同含義的“民族”在國家利益分析層面造成的干擾。
“中華民族”是一個政治學層面的術語,是國家身份認同的一個曲折而委婉的表達。①周平:“民族國家與國族建設”,《政治學研究》,2010 年第3 期,第85-94 頁?!懊褡濉眲t是一個人類學層面的術語,它的身份認同是地域性的、文化性的,因而是多元的。 “中華民族”這一概念并不基于客觀的民族區分,而是歐洲“nation-state”的倒推,在實際的分析中,它不能直接用于分析民族問題。 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進而指出,在歐洲的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國家政權建設和民族形成(nation building)是不同步的,②Charles Tilly, “Reflection o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Statemaking”, in Charles Tilly, ed.,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5, pp. 3-83.強大的民族國家先于民族形成;而在清王朝滅亡之后,中國的主體民族建設又經歷了一個“洗牌”的過程。 新的主體民族的身份覺醒晚于現代國家的建立:作為政治主體的“中華民族”在概念的內涵上有別于傳統的大漢族主義,但它與各個民族之間在文化傳承等方面的繼承關系,并沒有得到充分討論。也就是說,“(在許多的多民族國家中)國族僅僅是一種形式,而非完整的族體單位,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族?!雹壑芷剑骸岸嗝褡鍑业膰艺J同問題分析”,《政治學研究》,2013 年第1 期,第31 頁。一個虛體的、政治學維度的“國族”與多個實體的、人類學維度的“民族”之間,如何才能構建起多元一體格局的討論,實際擱置了下來,這無疑影響了民族理論框架在國家利益領域的運用。
基于共同的民族身份和宗教信仰,民族很可能形成跨國境的身份認同。 這種認同的烈度同政治經濟發展水平并不一定呈正相關性,主要受限于制度建設、國民教育、宗教等方面的因素。 從 這 個 方 面 上 講, 亞 歷 山 大· 溫 特(Alexander Wendt)以及建構主義關于身份建構決定國家利益的論述,具有很大的實用價值——相對身份認同危機,經濟的不平衡往往只是矛盾爆發的誘因。 盡管關于民族與國家間關系的爭論已久,但是民族利益在構成或影響國家利益上的作用不應被忽略,這種影響不只是存在于中國,而是廣泛存在于多民族國家中。
民眾與政治之間的關系一般是通過政治參與的方式實現的。 我們在國家利益研究的層面很少引入這一變量。 但是,民眾(people)本身雖然居于國家權力的運作機制之外,但卻是國家意志的基礎和來源。 在理想的政治制度中,選民的利益會通過民主機制自下而上匯聚成國家利益。 在現實政治中,由于公共資源的相對緊缺,稅收再分配政策的直接影響,以及短期利益和長期利益的客觀矛盾,游離于國家權力之外且具有較強自治經驗的民眾,也可能成為國家權力的利益對立面。 同民族分析框架中表現出來的國家身份認同與政治利益沖突相反,這種對立主要是經濟性的。 民眾的經濟利益和安全需求在兩個方面都可能同政府利益,或者民族利益產生糾紛,民眾的經濟利益可能同政府的經濟利益產生直接沖突,主要體現在社會福利與公共設施投入、經濟體制改革、新能源與傳統產業就業波動等方面。 同樣,政府的經濟利益也可能由于農產品收購、化工選址、公共衛生安全和清潔(核)能源等因素,同民眾的安全利益產生摩擦。 如果這種摩擦激烈到一定程度,就可能擢升為國家利益層面的斗爭。
在理論上,政府、民眾與民族之間并沒有形成嚴格對應的“體系”,它們之間的關系是模糊的、松散的。 政府所代表的現代國家建立的法理基礎是“主權在民”與“人民賦權”,即建立在各種選舉制度上的國家政體。 因此,政府與民眾之間的關系是一體兩面的。 “民族國家”自1648 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署之后便成了國際政治的基本主體。 然而,“主體民族”與“民眾”兩者間的關系卻較為模糊。 換句話說,國家與民眾之間的關系可以歸諸國家治理議題,國家與民族之間的關系可以歸諸國家認同議題,民族和民眾兩者在學理上卻沒能構建起直接的對應關系。 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曾指出:美國的國家利益是一種與所有或大多數美國人息息相關的公共利益。 美國的國家利益之所以能長期凝聚社會共識,成為身份認同的向心力,外部的壓力是一個重要因素(如蘇聯)。 然而,在自由主義和文化多元主義思潮之下,美國的各族裔更加關注本族特殊利益,而非美利堅的整體利益。 同時,各族裔都試圖通過體制影響美國的對外政策,以哺育各族裔血緣上的母國。這一非國家化的傾向,很可能破壞統一的美國國家利益。①Samuel P. Huntington, “The Eros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Interests”, Foreign Affairs, September/October 1997, pp.18-38 .盡管王希于2003 年頗為樂觀地指出:“但他(亨廷頓)顯然也無意或有意地低估了美國國家、社會和市場相互結合制造‘利益共識’的能力和效力……美國社會不但沒有‘非國家化’,反而通過市場、現代官僚體制和受兩者控制的經濟和文化生活,前所未有地‘國家化’了。”②王希:“美國歷史上的‘國家利益’問題”,《美國研究》,2003 年第2 期,第30 頁。然而,十余年后,特朗普的當選,美國外交中孤立主義的重新抬頭與聲勢浩大的BLM(“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無疑從實踐上證明,“民族”與“民眾”兩個概念無論在學理上,還是實踐中,都還沒能成功地構建起對應關系。 這種“脫鉤”是當下美國國內治理危機的理論誘因。 正因為“民族”是一個人類學而非政治學或經濟學維度的概念,單純用政治學和經濟學的方法都無法恰如其分地分析它,由此,既然三對關系的內部呼應還沒有建構完成,自然無法組成政治分析的系統或結構。 但也正因如此,國家利益的分析不應建立在穩定的“系統”思維上,而應建立在條件動態組合的基礎上。
綜上所述,國家利益并不是國家中固定不變的集團利益的總和,而是利益沖突中各方訴求的平衡。 具體來說,國家利益的分析不僅涵蓋國家間就國家安全和經濟利益的沖突,政府與民眾間就財富分配和公共產品的沖突,還必須兼顧民族因素對其他兩者的沖擊。 這一點是基于亞洲地區民族國家理念構建的特殊歷史經驗提出的。
從政治實踐上看,某一類沖突是否影響國家利益,最鮮明的標志是沖突的訴求及烈度。在這里首先解釋訴求要素。 如前所述,國家利益分析中最常見的三個主體是“政府”“民族”和“民眾”。 在日常的政治經濟實踐中,三者間可能存在持續性的博弈關系。 愛德華·卡爾曾批評利益和諧論:“一個富足并享有特權的階級,其成員在社會中有著主導的聲音,自然而然地會把社會的利益等同于自身的利益,因而也就自然而然地信奉利益和諧論。 根據這種利益等同的邏輯,如果有人損害了這個主導群體的利益,就會被斥罵為損害了所謂整個社會的公共利益?!雹郏塾ⅲ輴鄣氯A·卡爾著,秦亞青譯:《二十年危機(1919—1939):國際關系研究導論》,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 年版,第75 頁。盡管在現代政治制度中,大部分國家的政府經由全民投票選舉產生,較好地實現了18 世紀盧梭“主權在民”的理想。 但如前所述,“人民主權”或“全民選舉”所代表的“民意”,在政治學中主要指的是一個抽象而不可分割的“公意”,而不是字面意義上的“每一個自然人”。 依據居住地域、共同利益、行業與階級等因素,“民眾”可以被區分為不同的團體。 由于利益本身是有限的,一旦其為特定利益主體所占有,就會造成不同群體間的糾紛和沖突,如經濟上的所有權問題——國家通過法律形式確定了對土地、礦產等資源的所有權,這些資源便歸國家而非民眾所有。 另如,國家預算是更多地撥向社會福利保障,以便分配到每一個自然人,還是更多地集中到航天、軍事或基礎建設等國有領域? 這一類利益沖突是由利益本身的物質性和有限性所決定的,它也決定了沖突的訴求是國家利益分析的重要參照系。
在實際的治理中,政治主體的身份往往是建構出來而非固定不變的。 沖突主體的身份變化會引發訴求的進一步變化。 例如,在民族自治區的轄地中,民眾與政府間的經濟利益沖突可能在不知不覺中轉化為民族與政府之間的政治沖突。 一般說來,政府與民眾間的沖突大多是經濟性的,主要集中在就業、稅收、所有制改革等政府治理能力與經濟利益的(再)分配層面。 民眾與民族間的沖突大多是社會性、文化性和經濟性兼并的。 至于政府與民族間的沖突則基本是政治性的,即民族的身份認同與國家身份認同產生沖突,又或者民族身份認同擠壓了居民的政治參與或其他政治社會權利。 基于這一基礎,國家利益分析所倚重的利益沖突,其性質應當借助各方的利益訴求來界定,而利益訴求決定了利益沖突中主體的確定身份。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訴求的轉變可以折射出利益沖突中各方主體的身份變化,但這種變化不是任意的,利益主體的身份轉化實際受到主體間關系的制約。 一般來說,存在著等級差異關系的兩個主體,彼此之間不能轉化,這也是利益沖突中主體間的“錯層”關系。 何為錯層?這里的“錯層”主要就相互轉化的層面而言。 秦亞青曾在“關系理論”中談到:“決定一個體系特征的是這個體系中行為單元之間的關系類型而不是行為單元的自身特征。 不同的關系類型導致了不同體系的不同統治性質、治理模式和秩序原則。”①秦亞青:“國際政治的關系理論”,《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 年第2 期,第6 頁。在國家利益的動態分析框架中,政府、民族和民眾三者之間的關系是不平等的。其結構如圖1 所示。

圖1 政府、民眾與民族之間的內部關系
我們可以看出,在利益沖突的結構中,實際存在著“可轉化”與“不可轉化”兩種情況,尤其是民族與民眾兩者之間。 在特定的環境下,由于訴求的轉變,利益沖突的主體也可能發生相應的雙向轉變。 但是,在政府與其他兩主體之間卻不存在雙向轉化關系。 換言之,“民眾”與“民族”極少在利益沖突中完成自身與政府的角色對換。 因此,在三者關系中,政府主體是相對固定的、不變的。 由這一點出發,三個主體在利益追求中的相互關系便可得以清晰的呈現。
然而,單純借助利益沖突的主體訴求,還不能構建起國家利益的分析框架,因為三個主體間仍存在著廣泛的沖突,而不是每一種沖突都會歸入國家利益的層次。 從經驗上看,利益沖突的層次可由另一個直觀的標準來界定:“烈度”。 政府、民眾與民族間的沖突有“強”“弱”之分。 在這里我們指出:國家利益分析框架是由三個利益主體的沖突關系以及“烈度”(即沖突強弱)兩個指標構建而成。 表3 總結了政府、民族和民眾三個不同的主體,在“政治”和“經濟”兩個不同的利益維度所可能出現的沖突。

表3 國家利益主體間沖突的主要形式
在對三個主體與兩種沖突強度進行窮舉后,我們得到了表3,并據此整理出七種主要的利益沖突:①政府政治利益與民眾政治利益的弱沖突(如“政治體制改良”);②政府經濟利益與民眾經濟利益的強沖突(如“經濟休克療法”); ③政府政治利益與民眾經濟利益的弱沖突(如“資本管制與反托拉斯”);④政府經濟利益與民眾政治利益的弱沖突(如“分配公正”);⑤政府政治利益與民族政治利益的強沖突(如“分裂主義”);⑥民族政治利益與民眾政治利益的強沖突(如“恐怖主義”);⑦民族經濟利益與民眾經濟利益的弱沖突(如“保護主義”)。
這里的“強”利益沖突指向國家利益沖突,而“弱”利益沖突導向的是局部利益沖突。 因此,我們可以歸納出在二元主體對立中最常見的三種國家利益沖突,即政府經濟利益與民眾經濟利益的強沖突(如“經濟休克療法”),政府政治利益與民族政治利益的強沖突(如“分裂主義”)和民族政治利益與民眾政治利益的強沖突(如“恐怖主義”)。 至于,政府政治利益與民眾政治利益的強沖突,在沖突中為缺省值,它一般都由經濟利益沖突或民族利益沖突激發,但很少直接成為國家利益沖突的主要來源。
基于上文的分析,國家利益動態分析框架有三個極其重要的原則:
1.“孤立優先”原則,即不同利益主體圍繞不同的利益(如經濟利益或政治利益)而產生的關系是相對孤立的,如經濟上的密切合作并不必然引出政治上的和諧共存。 比較典型的范例是政府與民族之間的政治經濟關系,地區和民族在經濟上的進步,未必直接消除其“分裂主義”的政治訴求。
2.“錯層沖突與復雜糾纏”原則。 在上述列出的七項主要沖突中,我們可以依據政治利益的根本屬性,將三者依照權力主體與權利要求方的身份分為兩個維度:民眾與政府形成的是經典的治理關系,圍繞社會治理與經濟治理引發的矛盾占主流;而民族與政府之間的關系,則主要圍繞“統治”關系而展開,治理能力在“政府—民族”關系問題中所起到的作用是第二位的。 在涉及國家利益的分析中,治理關系與統治關系彼此之間互相糾纏。 但以治理關系代替統治關系以統攝國家利益的學理分析,就學術研究層面而言,會產生負面影響。 這一點在世界各地多民族環境中的城市治理、城鄉沖突、宗教安全以及涉民族事務的對外交往等問題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3. “強沖突多數”原則。 在上述國家利益的分析框架中,三要素之間的關系才是建構國家利益分析框架的核心邏輯。 三主體間在利益上可能依據“沖突”和“重合”關系進行排列組合。這一邏輯結構使國家利益分析的動態框架得以借助更為簡單且有效的原則來運行,即“強沖突多數”原則。 在利益的強沖突(而非弱沖突)前提下,哪兩個要素結合在一起,就說明它們可能代表國家利益,而另一方則更可能成為國家利益的沖突面。 將上述“錯層沖突”理論引入對表3 七種主要利益沖突的分析之中,我們可以直截了當地指出,哪一種利益在哪兩種主體的立場一致時,可以代表國家利益。
由圖2 可知,我們實際將傳統的國家利益分析方式拓展成了一個三維的動態分析框架。以民眾為X 軸,政府為Y 軸,民族為Z 軸,將其中主要的國家利益沖突納入整體框架——以距離原點的遠近作為烈度的標志,以距離坐標軸的遠近作為利益主體的強弱,以此構成一個基本框架。 在這一框架中,三個坐標軸交匯的“原點”表示國家利益的理想狀態,即政府、民眾和民族的利益一致。 由于原點等同于三類利益的和諧,那么離原點更遠的坐標無疑沖突強度更大。 在此,我們可選取三個指標作為研究的自變量,即“民生指數”、“政治認同與政黨規模指數”和“民族人口與社會資源指數”。 通過對可見指標的搜集和分析,以及利益各方訴求的分析,推衍出利益沖突的主要趨勢。 國家利益分析的動態條件組合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視野,在定義和評價具體沖突是否上升為國家利益,以及沖突主體中哪兩方代表國家利益的時候,依據調查和量化等方法,將原本被簡單理解的沖突拆分為三維的,甚至多維沖突。 然后,在可量化標準中,依據各個參照系在政治、經濟方面提取的數據變化,描繪出國家利益的形成和變化:如資本管制與政治體制改良兩者之間的逐漸轉化,分裂主義與恐怖主義是否合流。

圖2 國家利益的動態分析示意圖
這一動態分析框架的使用范圍并不限定于中國,而是可以推廣到其他多民族國家,其對分析這類國家的國家利益有一定的創新性和合理性。 一方面,它是一種加權模式,而非辯證思維的定性分析;同時,它的出發點不是某種具體的、有待解釋的利益類型(如政治利益、經濟利益),而是依據利益主體的訴求和烈度等客觀因素所作的比較和計算。①匿名評審指出,這一分析框架是否忽略了國際體系層面的因素。 針對這一疑問,正如前文所述,這一分析框架是從國內不同利益主體的還原主義視角出發,嘗試探索還原主義視角下不同主體的利益與整體主義視角下的國家利益的構成關系,這也是本文的核心理論貢獻,而非探究國家利益的影響因素。 現有對國家利益的研究多從國際體系層面出發,分析在國際社會中的主權國家的整體利益,從國內視角探索不同主體利益與國家利益間關系的研究較少,本文正是在這一方面做出一些嘗試。 國際體系層面的因素必然對國家利益的形成產生影響,這種影響也具體表現為對政府、民族和民眾認知和利益的影響。 同時,這一分析框架適用于但并不限定于中國,而是基于對更多多民族國家的歷史和案例的觀察和分析得出??傮w來說,這一介于宏觀理論分析和微觀經驗分析間的中層分析框架,一方面擺脫了傳統國際關系理論的整體主義束縛(即將國家視為一個高度統一的整體),將分析對象還原成具體的行為主體,從而增加了國家利益分析對具體問題的解釋效力,另一方面又避免陷入“還原主義風險”,試圖分析國家內部不同主體的利益與國家利益的關系,從而更進一步地尋求具體問題領域中國家利益的一般性分析框架。
國際關系學學科在中國的發展推動國家利益本土研究的蓬勃發展,一方面表現在研究數量上的增加,另一方面表現為相關解釋、數據和案例分析的積累。 然而,誠如沃爾茲對國際關系理論發展的評析,國家利益的本土研究也面臨陷入“歸納主義幻想”(inductivist illusion)的風險,即認為對真實世界的正確解釋可通過數據和觀察分析的不斷累積而獲得。②Kenneth N.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ddison-Wesley Publishing Company, 1979, p. 4.國家利益本土研究的累積并未對其本質的揭示有太多助益,反而顯現出“復合兩重性”的特征,且“復合兩重性”的屬性內涵在不斷擴大。 國家利益本土研究“復合兩重性”特征的具體原因有三:唯物辯證法的矛盾對立統一的哲學觀點對中國學者研究的影響,抽象意義和具體意義國家利益概念的混淆,以及國際和國內政治意義上國家利益概念的混淆。 “復合兩重性”特征反映國家利益屬性分類的缺失,并因此導致國家利益概念現實分析解釋力的不足。
“復合兩重性”的產生具有一定的客觀背景,使用單一的整體主義或還原主義視角,已無力準確地分析中國國家利益:整體主義方法下的國家利益是象征性的、宏觀的、靜態的,國家利益是作為一個不可還原的整體國家的最高訴求;還原主義視角下的國家利益分析,往往具有問題導向的傾向,依據不同的問題分析不同利益及其主體,并因此得出不可類比和類推的因果解釋。 針對上述問題,本文從國家主體性和行為驅動性(本質屬性)的角度提出一個國家利益中層分析框架:在國家利益的分析框架中,安全與發展權是最重要的核心利益;三個利益主體,即政府、民族與民眾,就安全與發展權兩類利益,出現了七種有效的利益沖突模式,以及三種典型的國家利益沖突模式,其中烈度最強的沖突模式就構成了國家利益的主要分析對象。由于三個主體來自兩個不同的維度,因循兩種不同的理論框架,我們采取加權的理論模式,從主體和主體利益的關系入手,強調國家利益是三主體在訴求與烈度兩個要素上建立起的動態平衡。 這一方法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從國內視角探索不同主體利益與國家利益間關系的不足。
誠然,這一分析框架還只是探索性的,依然存在較多局限,如:對于非多民族國家而言,該框架是否適用? 利益沖突的烈度如何更加精確的衡量? 如何將國際體系因素更好地納入進來? 如何更加清晰地區分公共利益與國家利益? 如何更好地將原有的還原主義分析(如官僚過程、組織過程和利益集團等)與本文的動態框架銜接起來? 等等。 這些不足和問題也為未來的研究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例如:探索不同國家類型下國家利益形成和內容的異同;對上述分析框架進行案例分析,甚至進行了量化研究;探索更多的私人部門國內行為主體的利益與國家利益間的關系等等。 由此,本文期望推動國家利益研究超越主流國際關系理論整體主義范式的束縛,向更加微觀和具體的比較政治學、民族學等多領域發展,從而從更加寬泛的跨學科視角推動國家利益研究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