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佳
中國工會有別于西方法團主義工會和蘇聯國家主義工會,這一重要差別作為基本前提規定了中國工會政策過程與研究范式,從而構成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中國化的發生邏輯與學術面向。1921年中國共產黨建黨以后,一方面對舊工會進行無產階級性質的政治再造,另一方面興建一批新式革命工會。中國共產黨通過“內部改造”與“外部興建”的雙重機制,實現對中國工人團體的整體再造。其最重要成果是:工人階級在中國共產領導下,實現同國內各革命勢力和進步力量的政治聯合,締造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隨即進入國家政權體系,工人階級晉升為國家領導階級。這一政治實踐在理論上的反映,就是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中國化。準確把握中國共產黨再造工會的理論邏輯與實踐特征,有助于更好理解中國工會與西方工會、蘇聯工會差異性的深層原因,對于構建21世紀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具有重要意義。
人是社會關系的存在物。社會關系是在人的勞動實踐中締結形成的,并經由以血緣為基礎的家庭(家族)共同體世代傳遞,以社會交往空間的延伸和生產技術的革新而鞏固和擴大。基于不同需要,人際間必然締結不同類型的共同體,其外化形式就是社會組織,工會就是其一。根據韋伯夫婦的考證,早在古羅馬帝國時期就出現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工會,只不過彼時的工會特指工匠、石匠等手藝人自發形成的社會團體(1)[英]韋伯夫婦:《英國工會運動史》,陳建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1頁。。“行會”是熟練手工業勞動者自發形成的社會團體,旨在維護本行業生產經營秩序,防止專業化生產技藝遭受竊取和盜用。
通常所說的工會是“現代性”的范疇,它隨著資本主義發展而逐漸形成,英國是近代工會的誕生地。資本主義使人類告別短缺經濟,迎來豐裕生活。然而,資本主義文明是建立在社會二元對立基礎上的畸形文明,是以絕大多數人陷入絕對貧困來換取社會極少數人享受榮華富貴的異化文明,是以資本家對社會勞動總產品的無償占有來實現表面繁榮的單向度文明。這種文明形態加劇了階級沖突和社會撕裂,使人類社會從封建性等級結構發展到現代性等級結構。所謂現代性等級結構,就是資本邏輯主導下形成的政治經濟秩序,它在社會力量對比上的反映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二元對立,在空間上的表現為“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頁。。總之,資本主義使人類社會的一切人和物,都跪拜在資本的膝下,成為資本的奴隸。馬克思將資本主義主導一切的現象稱為“商品拜物教”:“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由于這種轉換,勞動產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或社會的物。”(3)[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9頁。商品的可感覺性在于商品是有用物,能夠滿足人們的使用需要;商品的超感覺性源于商品是社會權利的化身,即資本家無償占有工人勞動產品,以實現商品價值并進一步擴大商品再生產的社會權利。工人就是出賣自己勞動力的活的商品。
工人在資本主義體制下獲得相對自由,即自由地將自己出賣給任何一個資本家。這種自由出賣的前提是工人具有資本家所需要的勞動能力,“工人是作為他自己的勞動力的賣者出現在商品市場上”(4)同上,第208頁。。資本家對待工人的態度同對待其他一切生產資料是一樣的:理性而殘忍。說其理性是因為,資本家總是想法設法把工人的勞動能力發揮到極致,目的是使機器體系永不停歇地運轉,生產源源不斷的剩余價值。說其殘忍是因為:一方面,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與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異常突出,周期性經濟危機將工人甩出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以外,淪為產業后備軍,從而加速工人階級的內部分裂,從物質與精神雙重層面侵蝕工人階級謀求自我解放的信念與能力;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對勞動過程的控制是非人道性的,它不僅無償占有工人的勞動產品,還造成工人階級精神人格、素質能力的“片面化”,“資本在精力、貪婪和效率方面,遠遠超過了以往一切以直接強制勞動為基礎的生產制度”(5)同上,第359頁。。
有產者與無產者的對立性在資本主義體制下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2頁。。階級斗爭是資本主義社會結構二元性沖突的最直接反映,一方面資本家為實現剩余價值的再生產對工人階級剝削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另一方面工人階級在短期為了維護工資利益和勞動權益,在長期為了沖破資本主義雇傭勞動體制,實現本階級在經濟和政治上的雙重解放而組織起來,抗爭資本。工會是資本主義體制下勞資矛盾的產物,也是勞資雙方妥協讓步的結果:對資方而言,資產階級國家法權確立了工會組織存在的合法性,1824年英國工會法的出臺開啟先河;對勞方來說,工會在實現勞動者短期目標以后容易失去方向,異變為純粹的經濟性社團和社會福利組織。馬克思恩格斯很早就看到工會在為實現長期目標——推翻資本主義雇傭勞動體制、實現勞動解放——斗爭中表現出的局限性,“工會的所有這一切努力都不能改變工資決定于勞動市場上供求關系這一經濟規律。因此,工會在所有影響這種關系的重大原因面前是無能為力的”(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52頁。。
在這一點上,同樣作為工人階級集體行動的組織形式,共產黨比工會看得更深邃。共產黨是以對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的科學認知和共產主義必然實現的堅定信念為主觀前提,來實現工人階級有機團結,建構工人階級先鋒隊;它以實現勞動解放和人類解放為終極目標,運用歷史辯證法而建構的科學理論使共產黨具有比工會更堅決、更徹底、更激進的行動意志和斗爭能力。因此,共產黨獲得改造和重塑工會的主導權——用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和組織模式再造工會,從而避免工會背棄無產階級的階級屬性和歷史使命,淪為資本主義雇傭勞動體制的附庸。正如列寧所說:“必須在工會、合作社以及其他群眾性工人組織中不斷地堅持不懈地進行共產主義的工作。必須在這些組織內部建立共產黨支部,這些支部應該通過長期的頑強的工作,爭取工會為共產主義事業服務。”(8)《列寧專題文集·論無產階級政黨》,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2頁。
馬克思恩格斯意識到,工會具有導向資產階級一方,淪為資本家分化工人階級、抑制工人行動、解構工人階級意識的可能性。1871年9月,馬克思在國際工人協會倫敦代表會議上表達了這種憂慮。他批評工聯是工人貴族團體:“工聯——甚至其中組織得最好的,在美國有分支的——如果不轉向我們,永遠也做不了什么事;工聯對英國最大規模的革命運動采取了旁觀態度。”(9)《馬克思恩格斯論工會》,北京:工人出版社,1980年,第183頁。列寧將工會僅局限于在經濟領域活動而放棄政治革命的主張稱為“工聯主義”或“經濟主義”,共產黨反對將工會斗爭的范圍局限于經濟領域,“不僅要根據經濟斗爭、而且要根據社會政治生活中的一切現象來向政府提出要求”,“使改良的局部斗爭服從于爭取自由和爭取社會主義的整個革命斗爭”(10)《列寧論工會》,北京:工人出版社,1953年,第138頁。。列寧對工聯主義的批判,在政治實踐上的反映就是改造工會,即將工會納入到共產黨的組織體系內,使之成為共產黨群眾工作的“傳動裝置”;俄國革命勝利后,規定“國家政權的一切政治經濟工作都由工人階級覺悟的先鋒隊共產黨領導,工會應當是國家政權最親密和不可缺少的合作者”(11)《列寧專題文集·論社會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2頁。。
中國共產黨建黨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意識形態和建黨模式“東進”的結果。俄國十月革命和城市工人暴動,使中國共產黨看到在工人階級建立工會組織的必要性。1921年,中共一大制定的《關于當前實際工作的決議》提出,“本黨的基本任務是成立產業工會”,“在沒有大工業而只有一兩個工廠的地位,可以成立比較適于當地條件的工廠工會”(12)《中國工會章程簡史》,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18年,第3頁。。1922年5月,第一次全國勞動大會通過《全國總工會組織原則案》,進一步提出在工人階級中組建工會的步驟和策略——“先產業后職業,先地方后全國”,即優先依托產業組建工會,條件不成熟的可根據職業同一性組建工會,隨后組建地方勞動聯合會,最后實現地方勞動聯合會會的全國性聯合(13)同上,第163頁。。1925年,中華全國總工會成立,標志著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各級各類革命工會第一次實現全國性聯合,并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政治聯盟中獲得正式的政治身份。
然而,近代中國的社會狀況不同于馬克思恩格斯所目睹的正處于資本主義上升階段的西歐社會情境。中國近代社會的現代性元素是由于資本全球運動波及古典中國,從而使中國封建王權體系、小農經濟體系、儒家倫理體系陷入整體性崩塌而造成的客觀后果。能否認識和準確把握中國近代社會狀況,成為中國革命致勝的關鍵。如果說1921年中共一大的“最高綱領”還彌散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氣息,那么次年中共二大制定的“最低綱領”更具現實性和務實性,使“最高綱領”在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的現實運動中獲得符合中國社會實際狀況的展開形式。具體到工會運動,中共二大將社會權利話語引入階級斗爭,將工人社會權利的實現作為工人階級解放的基礎性條件,規范了工會與共產黨在工人運動中的具體分工,即共產黨負責在產業工人中組建工會,工會致力于“為改善工人的生活和勞動條件而努力”(14)同上,第9頁。。
共產黨在產業工人中組建工會遵循兩條原則:一是尊重工人階級組織化的歷史傳統與慣性;二是靈活建會,構建開放型工人組織體系。這就將現代性的工會組織模式嵌入中國近代社會情境,最大限度減少工會運動邏輯與工人階級結構的潛在沖突,為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中國化奠定堅實組織基礎。
一方面,尊重中國工人組織化的歷史傳統與慣性。中國工人(主要是指以出賣勞動力為生的手工工匠)組織化的歷史傳統十分悠久,比如以神權為紐帶的行會、以地緣為中介的幫口(行幫)、以抗爭為使命的秘密社團等。隨著近代中國工業生產體系建立和民族經濟發展,這些舊式勞動者組織不僅存續下來,而且對新興產業工人的影響有增無減。舊式組織必然會使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限定于狹隘的血緣、地緣、業緣的范圍內,不利于無產階級世界觀的培養和革命信念的鍛造。但中國共產黨意識到舊式組織存續的正當性和必要性,沒有急于摧毀這些舊式組織,而是策略性地對其進行無產階級性質的組織改造:先是選派工會干部通過非制度化渠道進入舊式組織,然后對組織中的關鍵領導者進行無產階級意識啟蒙和舊世界觀改造,最后實現對舊式組織的性質改造與權力整合。“存”與“廢”本來就是矛盾的,舊式組織強大的歷史慣性和廣泛的民眾基礎使其具有存續的正當理由,但這必然與共產黨廢除一切舊體制、建立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和組織體系的目標相沖突。共產黨通過廢除舊式組織的意識形態與保存組織外觀相結合的方式,達成“存”與“廢”的和解。裴宜理指出:“共產黨組織者對于這份遺產雖然很憂慮,急于否定,但是如果沒有它,他們在后來去的組織上海工人運動的成功就無法理解。”(15)[美]裴宜理:《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劉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51頁。
另一方面,構建開放聯合型的工人組織體系。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對中國社會各階級力量、經濟狀況和政治態度作了全面分析,認為無產階級在中國社會結構中并不具有數量與規模優勢,但從長遠看,無產階級可以擔負中國革命的領導任務。在階級力量嚴重失衡的條件下,中國無產階級必須同一切革命力量實現組織聯合,“農民是工人階級的堅固的同盟軍,城市小資產階級也是可靠的同盟軍,民族資產階級則是一定時期中和一定程度上的同盟軍”(16)《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45頁。。因此,中國工會并不像西方工會那樣,以狹隘的經濟主義利益社團的形象示人。相反,工會首先是進入中國共產黨的組織體系,與工人階級先鋒隊形成政治革命聯盟;其次,與婦聯、共青團、農會等群眾團體共同編織成覆蓋社會各階層、各職業、各領域的組織網絡,實現政黨對社會成員的全方位整合;再次,與資本家、商會、黃色工會等組織形成競合關系,以免使工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正如劉少奇所指出:“如同鄉會、互助會、勸解煙酒會(在理會)以及其他舊式的新式的團體,我們都要利用。在我們采取這樣廣泛的方式組織工人群眾的時候,我們應該暫時放棄獨立組織赤色紅會的任務,過去的那些秘密的赤色工會即行取消。”(17)《劉少奇選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7頁。
中國共產黨意識到在“半殖民地化”社會條件下組建工會組織、發動工人運動,只靠共產黨和工人階級自身力量是難以維繼的,必須把尊重工人組織化的歷史傳統與建立廣泛革命聯盟結合起來,以開放性姿態改造舊工會、建立新工會。中國共產黨對“關門主義”持反對態度,西方工會正是因為大搞關門主義、提高工人入會門檻,才導致工會組織發展乏力,內卷化為工人貴族團體。開放性建會策略與靈活性建會形式相結合,使工會這一極具現代工業文明特征的社團組織,在中國這樣一個資本主義經濟尚不發達、工業體系有待健全、工人階級比重總體不高的落后國家中“扎根落戶”,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中國化的歷史幕布由此拉開,這也是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中國化的一項重要成果。
無論是消滅舊行會、改造舊工會,還是重新組建無產階級政治屬性的新工會,中國共產黨采取的上述一系列行動,使工會在中國社會情境中獲得存續和發展的可能。這一系列行動成為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中國化的實踐源頭,本文稱之為“工會再造”。所謂“工會再造”,就是指中國共產黨對工會性質功能、組織體系和制度形態進行根本性調整和全方位重塑的過程與結果。隨著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的推進,中國社會經濟制度和政治體制發生根本性變革,中國工會進入全新的經濟結構和權力結構。按照列寧的說法,這一經濟結構和權力結構是位于資本主義體制和共產主義體制之間的一種“過渡性”結構,“這個過渡時期不能不是衰亡著的資本主義與生長著的共產主義彼此斗爭的時期”(18)《列寧專題文集·論社會主義》,第154頁。。此時,工會所處的外部結構特征表現為資本主義屬性的持續衰退與共產主義屬性的不斷增強的轉換過程。工會所處的外部結構變化必然反映在工會自身性質功能、組織形態、制度體系等方面的變化,即表現為工會自身資本主義屬性的持續衰退與共產主義屬性不斷增強的過程;工會獲得擺脫資本主義雇傭勞動體制和國家法權限制的條件和可能性,它歷史性地進入社會主義體制之中。這一轉型在中國的展現方式是:中國共產黨對工會政治形態、職能形態、文化形態、制度形態進行整體性再造,將工會改造成為“黨治國理政的一項經常性、基礎性工作”(19)《團結動員億萬職工積極建功新時代 開創我國工運事業和工會工作新局面》,《人民日報》2018年10月30日。。
所謂政治形態,就是“政治權力、政治結構、政治過程和政治意識的有機統一,其中政治權力是決定性因素”(20)林尚立:《當代中國政治形態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5頁。。理解中國共產黨對工會政治形態再造的策略與路徑,要從政治權力入手。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工會發端于工業化進程中的市民社會,它是資本與勞動關系矛盾不可調和又相互和解的結果。當工人借助工會以集體行動的方式向資產階級統治當局發起挑戰,以集體抗爭的方式威脅資本主義雇傭勞動體制的時候,限制工會活動就成為資產階級國家法權的一項緊迫任務。1824年英國新工會法出臺后,這種“限制邏輯”逐漸轉型為“同化邏輯”。資本對工會斗爭策略與技術的調整,使工會在資本主義國家體系中占據少數議席,增加了倒向資本主義政治體制的可能性。使工會從上述困境中擺脫出來的唯一辦法,是將工會拉回共產黨組織體系內,使之成為共產黨的組織要素。蘇維埃政權建立后,列寧進一步提出,工會應當參加無產階級國家的經濟機關和國家機關的設想,工會應“實地訓練工人和全體勞動者管理全國的國民經濟”(21)《列寧專題文集·論社會主義》,第303頁。。
中國共產黨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工會與共產黨、工會與社會主義國家政治權力關系的原理,并在三個方面予以發展:第一,在工會與政黨關系上,明確工會必須自覺接受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工會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工人階級群眾組織,是黨聯系職工群眾的橋梁和紐帶”(22)《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政治建設論述摘編》,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7頁。;第二,在工會與國家關系上,強化工會在國家治理中的中介性作用,連通政黨國家與職工群眾,整合新社會組織與新職業群體,工會對社會主義國家建設的政治意義將更多體現于治理實踐;第三,在工會自主權問題上,中國共產黨對工會自主權的確認以維護國家憲法法律和工會章程為前提,以維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工會發展道路和社會主義制度為基礎,中國工會在政治權力關系上表現為一種全新的結構化特征,即堅持共產黨領導、堅持依法依章程與堅持獨立自主的有機統一。
組織性質決定組織功能,組織功能反映組織性質。馬克思恩格斯認為,工人組建工會并進行集體行動,表明工人實現了從自發階級向自為階級的轉變,工會可以承擔工人階級自身解放和勞動解放的使命。隨著資產階級對工會斗爭策略的調整,工會導向資本主義政治體制的傾向越發明顯,工會的階級性逐漸淡化,實現工人階級勞動解放的理想被工資、福利等現實利益所掩蓋,此時的工會已經發生性質上的蛻變,逐漸淪為資本主義雇傭勞動體制的一部分。列寧將其概念化為“工聯主義”。
中國共產黨極力避免工會導向資產階級一方,從組建工會伊始就意識到要防止工會出現工團主義、工聯主義問題。對工聯主義的高度戒備和防范客觀上造成另一個結果:過度強調自身無產階級屬性,導致組織自我封閉。為此,中國共產黨提出要用統一戰線策略取代“關門主義”傾向。統一戰線策略的根本目的在于,它“是統一各派工人群眾斗爭的行動,在斗爭中去獲得工會的群眾”(23)《任弼時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7頁。。中國工會的統戰角色使其在民主革命時期廣泛聯絡各產業、各領域的勞動者群體,最大程度實現了勞動者力量的全國性聯合,因此,工會才能以政治團體身份參加新政協會議。
開國建政后,圍繞社會主義體制下中國工會的性質和職能問題再次發生爭論:工會應成為黨的一部分還是工人利益的代表?工會是國家機關還是群眾組織?這些爭論發生于中國共產黨人對社會主義經濟、政治發展道路的探索過程,是我們黨對什么是社會主義以及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的模糊性認識所造成的必然結果。經過辯論,工會職能被嚴格限定在社會生產領域,成為社會主義國家社會生產體系的一部分。1980年代中后期,國家開始從計劃經濟體制向商品經濟體制轉型。中國共產黨根據商品經濟發展現實特點,從“維護、建設、參與、教育”等四個方面對工會社會職能作出規定,極大拓展了工會職能體系的社會向度。2018年,中國工會十七大將工會社會職能的核心范疇進一步凝練為“維護職工合法權益,竭誠服務職工群眾”。經過長期歷史演進,中國工會基本上形成以民主協商、參政議政為主體的政治職能,以維權與服務為主體的社會職能。中國共產黨將工人階級政治權利整體性授予中華全國總工會,使全國總工會既能以黨和國家委托代表人的身份,亦能以職工群眾利益代表者的身份同資方進行談判,從而獲得管控勞資沖突與矛盾的治理職能(24)汪仕凱:《國家發展戰略下的新工人:集體行動與權力意識》,《廣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第193—201頁。。
文化對組織存續和發展的反作用力體現在兩個向度:一方面,在對內方向,組織文化有助于成員之間在情感認知與個體理性維度上形成更緊密的認同和共識,使之成為與利益聯結機制具有同等作用的價值聯結機制,強化組織成員的共同體意識;另一方面,在對外方向,組織文化為權力結構的現實展開和制度的有效運作提供方向引領,并通過價值理念的教化、凝聚、整合功能,使組織權力結構與制度體系之間形成更有效的聯動機制,降低權力與制度的張力關系。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無產階級意識應為工會文化形態的價值中軸,工會文化形態是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在工人團體中的具體化,工會應加強對工人階級的無產階級世界觀教育。然而,資產階級對工會組織和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始終保持高度戒備,運用分化、同化手段培養一批所謂“模范工人”,造成工人階級內部分裂和無產階級意識瓦解。馬克思恩格斯對所謂“模范工人”及其文化形象持批評態度,因為這些人已經被“資產階級化”了。
被馬克思恩格斯所批評的“模范工人”及其文化形象,通過列寧以及中國共產黨的改造后被賦予積極且正面的含義,并建構成一種全新的無產階級文化形態——勞模精神。勞動模范是社會主義勞動競賽體制下的勝出者:他們在勞動實踐中表現出的精神狀態、階級品質和道德情操,已經具有初步的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特征;他們把集體利益和國家利益作為勞動實踐的出發點,取代以個人私利和經濟利益最大化為目的勞動動機。中國工會是勞模培養、選樹、表彰、宣傳的主導者和實施者,在推選勞動模范的過程中也有意識地建構與之相應的勞模精神。勞模精神經過中國共產黨具有馬克思主義原則高度的理論建構和內涵闡釋,進入社會主義主流意識形態,成為當代中國社會主義文化形態的重要組成部分。習近平指出,勞模精神“生動詮釋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使我們的寶貴精神財富和強大精神力量”(25)習近平:《在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暨表彰全國勞動模范和先進工作者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4月29日。。
工會制度形態是指對工會政治權力關系及其運行機制和程序的規范性認定。在宏觀上,工會組織位于國家和社會之間;在微觀上,工會組織處在資本與勞動之間。這共同構成工會組織外部關系的制度形態。同時,工會的自主運行、資源配置、組織創新和發展,同樣要依靠制度力量予以保障,這就構成調處工會組織內部關系的制度形態。工會制度形態具有三重意義:首先,對工人階級集體行動的組織化機制及其規范性作出確認;其次,為此后工人階級建黨實踐及類似性組織提供制度范本;最后,工人運動被納入制度化軌道,使工人階級對接國家制度、影響政治過程具有了可能性。
早在革命年代,中國共產黨就在黨內制度上確立工會接受共產黨領導的政治原則。1950年6月29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法》正式出臺,明確工會的群眾組織屬性,以及代表職工群眾締結集體合同的權責。這是中國共產黨執政后制定的第一批重點法律,表明新中國維護工人階級政治領導地位和職工群眾勞動權益的國家意志,從此中國工會制度形態步入法律(《工會法》)與章程(《工會章程》)并舉的“雙主體”結構時代。這種“雙主體”結構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群團組織中是獨樹一幟的。與工會相比,其他群團組織制度形態均以組織章程為主體。盡管20世紀80年代后期,共青團系統推動青年(組織)立法的聲音不絕于耳,但還是未能形成專門性的青年(組織)法律。只有工會組織可以通過立法形式確認其在國家政治生活和勞動關系領域中的法律地位和權利義務,而工會法在改革開放以后經歷多輪大修,法律形態也日趨成熟。中國工會制度形態建構,體現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群團組織制度形態建構的普遍性特點,而針對工會組織的專門性國家立法,表明工會制度形態建構蘊含特殊的政治邏輯。
在政治和學科意義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被理解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中國化”與中國實踐的“馬克思主義化”相統一的過程,簡言之,就是主觀與客觀、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過程。馬克思主義是一門整體性的社會科學,由于近代中國陷入全局性、系統性社會危機,并且中國社會亟需通過整體性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來擺脫近代以來累積而成的深層次危機和矛盾,因此作為整體性社會科學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社會情境中獲得以現實運動方式出場的機會,具備了推動理論形態向實踐形態轉化的社會歷史條件。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進一步壓縮了兩者結合的時間成本。
理論在一個國家的實現程度是由其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程度所決定的。從國家的視角來看,中國近代社會最現實的問題就是主權獨立性的喪失。這就必然造成經濟主權、文化主權、軍事主權等各方面國家權力的削弱,國際資本嚴重沖擊了以小農經濟占主導的傳統中國社會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民族資本主義經濟在國際資本和官僚地主的雙重壓力下艱難生長,新生的中國產業工人和勞動者大軍似乎在“復制”西方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工人階級的悲慘命運,勞工問題擴大化、勞動問題政治化成為當時中國最突出的現實問題。因此,蔡元培于1918年11月16日在天安門廣場上發表了“勞工神圣”的著名演講,表達了改變現狀的迫切愿望。《星期評論》主編戴季陶在答孫中山時也談及研究工人問題的重要性:“工人直接參加政治社會運動的事,已經開了幕。如果有知識有學問的人不來研究這個問題,就思想上知識上來領導他們,將來漸漸地趨向到不合理不合時的一方法,實在是很危險的。”(26)彭明:《五四運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59頁。馬克思主義的終極關懷是實現工人階級的勞動解放,這與解決中國勞動問題的緊迫性不謀而合。可見,馬克思主義能夠滿足近代中國的國家需要,為其獲得中國式的實現形式奠定了基礎。
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是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的一部分。早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懷著社會形態更迭的歷史必然性的態度來宣介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工會學說被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所覆蓋,并沒有引發人們的過多關注。中國共產黨對中國工人運動的領導,特別是對中國工會發展道路的探索,更多表現出原創性和本土化的特征,它不是從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的原典中尋找中國工會運動的實踐方案,而是充分考慮中國工人結社的歷史傳統和社會邏輯,創造性地開展工會建會運動,以秉承開放性精神構建以工人階級為中心,以農民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等社會各階層共同參與的政治革命聯盟。
新中國成立后,工人階級進入國家政權體系,上升為國家領導階級,工會在社會主義體制下獲得新的組織方位和功能形態。改革開放后,中國工會不僅在市場體制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而且在現代國家治理體系中發揮著維穩與維權的關鍵性作用。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開辟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工會發展道路也逐漸形成和定型。中國工會既不是馬克思恩格斯所看到的資本主義體制下的工會,也不是蘇聯高度集中的政治經濟體制下的工會。作為國際工人運動發展史的一個特殊存在,中國工會歸根到底是由中國共產黨對其進行徹底再造的結果。這種再造可以從政治形態、職能形態、文化形態、制度形態等多個維度來解釋。中國共產黨再造工會的實踐過程,從根本上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的中國化,極大豐富了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
以往通常從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一端出發,對中國實踐的合理性與正當性作出解釋與論證。其理論假設是:中國實踐的每個方面都可以在馬克思主義的原典中找到理論依據。然而,中國實踐的復雜性遠遠超出馬克思恩格斯所看到的成長中的資本主義社會情境。馬克思晚年對俄國能否跨越“卡夫丁峽谷”所持的審慎態度,表明他對不同民族國家解放道路可能具有多樣性的科學判斷和理性預測。中國共產黨開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工會發展道路,在國際工人運動史上是獨一無二的,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中國化的進程“不能不成為獨立自主和創造性的”(27)吳曉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新文明類型的可能性》,《哲學研究》2019年第7期,第3—10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工會發展道路為建構21世紀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的理論體系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間,“解決中國的問題,提出人類問題的中國方案,要堅持中國人的世界觀、方法論”(28)《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341頁。。我們不應從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的原典出發,而應從中國共產黨再造工會的豐富歷史實踐出發;不應從西方工會體制和運作機制的政治邏輯出發,而應從中國工會自覺接受黨的領導、堅持社會主義發展方向的政治前提出發;不應從工會與國家二元對立的理論假設出發,而應從工會是黨治國理政重要力量的具體現實出發。這是我們深化馬克思主義工會學說中國化研究的基本立場和科學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