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盼盼
(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傳統文學批評中的“失體”論,指違背了體裁、結構、形式及語言等因素,逾越文體向度,不合文體章法,弱化文體效力,甚至遮蔽或鉗制了應有的文章體統。文各有體,每一種文體都有屬于自身的基本特征和表現手法,歷代學人以“體”論文,圍繞“體”的語言層、現象層及意蘊層,建構出“制”“式”“貌”“裁”“格”“類”等觀念,延伸出獨特的心理定勢、思想共識和敘述契約,“就像一個大湖,上游的水,都注入這個湖;下游的水,也都是由這個湖流出去的”[1](P218)。無論是對于體類的劃分、性質的說明、演變的探討,還是對于范文的選定、風格的鑒賞、章法的講評,這些方面都會在“失體”的觀念鏈條中得到反映與體現。從文體規則來說,“失體”具有批評觀念與批評實踐的取向,既有對“體”的曲解、弱化及背離,又有對“體”的裁量、參定及衡判,批評文章之特征、功能、樣式是否符合規范和標準,以免強行解釋、穿鑿附會。劉師培《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說:“文章既立各體之名,即各有其界說,各有其范圍。句法可以變化,而文體不能遷訛,倘逾其界畔,以采他體,猶之于一字本義及引伸以外曲為之解,其免于穿鑿附會者幾希矣。”[2](P150)“失體”蘊含對體裁、文類或文體的審視和探索,對曲解、移位或混雜的衡判和省察,在“劃界”和“越界”方面具有相當的價值判斷與價值評價,彰顯文體的復雜性、多義性和不確定性。
在傳統與現代之間,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最為突出的遭際是“失體”。這里的“失體”是對文章之“體”的遮蔽、擱置及遺忘,具有三重取向上的丟失:一是丟失了文體之體(文章的體裁);二是丟失了體格之體(文章的風格);三是丟失了體類之體(文章體裁、題材或內容的類別)。[3]就觀念互動而言,體類是文體的基礎和前提,體裁是文體的形式和載體,體格是文體的靈魂和風貌。“失體”所失之“體”的具體成分,則是丟失了各體文章的“體類”“體裁”“體格”,隨之引出傳統文學批評的“失體”焦慮和“轉型”訴求。正是這三重丟失,使一系列傳統文體觀念陷入“邊緣模糊、內涵重合”的境況,釀成當下文學批評的種種弊端。鑒于傳統文學批評在當下語境中的部分失效,及西方文論帶來的闡釋焦慮,“既有破壞性的拆解亦有建設性的重構,既有涵泳學理的爭鳴亦有充滿火藥味的批判”[4],我們有必要清理并闡揚“失體”論,重鑄文體的個性風骨和生命活力,建立“失體”比“失語”更重要的意識,在總結文章傳統和標舉文體規律之基礎上,發現傳統文體觀念的當代價值和理論生長點。
作為一種批評觀念及其限度,“失體”成為審視文體觀念的路徑,既有“橫則嚴分體制,縱則細別品類”[5](P478)的考慮,也有“繁則傷弱,率則恨省”[6](P3053)的權衡,亦有“存華則失體,從實則無味”[6](P3053)的取舍。在傳統文學批評中,“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7](P3)的文章被認為是真正的文學作品,既要有外在的文辭和體貌,又要有內在的思想和情感。在文體觀念的線索鏈上,“失體”是對文章規范和原則的違背、反向及顛倒,出于“辭人愛奇”“率好詭巧”“穿鑿取新”的心理,在語言修辭、章句結構等方面有“效奇”“趨近”“適俗”特征。《文心雕龍·定勢》云:“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8](P531)在“失體”的應對過程中,精通寫作的作者用新穎文意寫出精巧文章,執求奇異的作者就會因違背規范而變成怪誕。“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8](P531)明乎此,何以規避“失體”,唯有熟悉舊的知識觀念,依照正常寫法來駕馭新奇;何以落入“失體”,執于迎合新穎的創作模式,在追逐新奇之余勢必違反正常的寫作原則。如果“失體”趨勢不加以糾正,任憑發展下去,那么文章的正常體統就敗壞了。
文章有不同的要求和體例,在域限上劃定了觀念譜系和體裁類型,涉及“體”的范圍、性質與方法。劉祁《歸潛志》說:“文章各有體,本不可相犯,故古文不宜蹈襲前人成語,當以奇異自強。四六宜用前人成語,復不宜生澀求異。如散文不宜用詩家語,詩句不宜用散文言,律賦不宜犯散文言,散文不宜犯律賦語,皆判然各異。如雜用之,非惟失體,且梗目難通。”[9](P138)在“文各有體,失體為弊”預設中,古文、四六、散文、詩句、律賦等,各有與“體類”“體裁”“體格”適應的基本體例和內容要求,即適合的語言形式、結構形態及表述方法。從事文學創作與批評時,既不可蹈襲前語,缺乏創新,制造奇異;又不可混亂交出,互相詆誚,不知此弊。李東陽《匏翁家藏集序》說:“言之成章為文,文之成聲則為詩。詩與文同謂之言,亦各有體而不相亂。……是其去古雖遠,而為體固存。彼才之弗逮者,粗淺跼滯,欲進而不能強。其或過之,不失之奇巧,則失之佶屈;不失之夸誕,則汗漫而無所歸。”[10](P979)詩、文兩大文體系統同源而出,由“言”建構和演繹,在族群之內類別分明、層次清晰,不相侵害、紊亂。如果說作者缺乏相應學力、識見,對文體觀念的認識不夠準確,把握不住文體發展規律,則會出現奇巧、佶屈、夸誕和汗漫等“失體”現象。錢鍾書《中國文學小史序論》說:“文章體制,省簡而繁,分化之跡,較然可識。談藝者固當沿流溯源,要不可執著根本之同,而忽略枝葉之異。譬之詞曲雖號出于詩歌,八股雖實本之駢儷,然既踵事增華,彌復變本加厲,別開生面,勿得以其所自出者概括之。”[5](P477)文章制式的變化是由簡而繁、由疏而密的,各體文章在發展過程中早已別開生面,涉及不同的文體形態,不可再以源出之體概括后出的文體族群。如若忽略文體界限,過度強調文體觀念上的相似性與同源性,則為“失體”。
從批評觀念上來看,“失體”“得體”形成微妙的對應關系,指向文體批評的名分與義理,對傳統文體觀念的“定樣”和“形塑”產生重要作用;又成為文體批評的基本觀念,涉及“文辭存在的本真問題”[11],以資衡判和省察,審視文體形態、文體觀念和文體分類的偏頗之處。錢鍾書認為:“得體與失體之辯,甚深微妙,間不容發,有待默悟。”[5](P477-478)“失體”既是一種審視眼光,又是一種反省意識,蘊有“得體”的價值訴求,以“得”校“失”,以“失”證“得”,從而在批評警策中推動文類或文體的自我完善和發展。如錢鍾書說:“傳習既爾,作史者斷不可執西方文學之門類,鹵莽滅裂,強為比附。西方所謂poetry非即吾國之詩;所謂drama,非即吾國之曲;所謂prose,非即吾國之文;茍本諸《揅經室·文言說》、《揅經室續集·文韻說》之義,則吾國昔者之所謂文,正西方之verse耳。文學隨國風民俗而殊,須各還其本來面目,削足適履,以求統定于一尊,斯無謂矣。”[5](P478)顯然,“失體”成為審視各體文章之題材內容、語言形式及格律聲調的關鍵節點。中西文體觀念雖說都源于社會生活,但是所指之“體”各有不同,不可忽視二者之事實本體和整體面目,在重“西”輕“中”的強行比附中出現“失體”的境況。在20世紀前,西語literature很難在批評觀念上與漢語“文章”相對應,呈現不同的根性結構、語義流變和話語轉換。[12]現代視域中“文章”鍵閉為“文學”的主流文體之一,可謂是削足適履,遮蔽了“文各有體”的古典傳統,不具過去詩、賦、頌、銘、箴、誄、論、詔、策、表、奏、啟、議、書、記等基本內涵,在“得體”的統定中陷入“失體”遭際,不免失去原有的批評效用。
在傳播學視域中,文學創作與批評是“字以通詞,詞以通文”的編碼活動,須有特定的語言符號和建構模式,才能順利地進行意義建構與價值生成。曹丕《典論·論文》云:“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7](P2271)通過文章完成明道、征圣、宗經的歷史責任,實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時代使命,須為所寫之“文”找到一種特定形式或實質要件,也就是合于法度的“體”。在創作者與接受者之間,文章是以文體作為傳播基礎的,有效實現其歷史責任和時代使命的關鍵,在于文章是否有“失體”現象,是否有曲解、背離和移位等不契合文體規范的現象。“所謂文體規范,亦即體類或者文類的體制規范,是經歷了千百次重復形成的一種模式慣例和體式傳統,其所起的規范、塑型作用,傾向于追求共性,對于創作者和接受者來說是一種心理定勢和敘事契約。”[13]也就是說,在語言層、現象層及意蘊層方面,如果“失體”的話,那么以“體”為核心的話語體系就不能有效契合“文”的心理定勢和敘事契約,就不能順利進行編碼活動。因而,從事文學創作與批評的重要任務,就是謹防“失體”的出現,以及“乖體”“訛體”“逾體”的挑戰,裁量文體向度,參定文體章法及衡判文體效力,保證文體的創作要旨與批評要義不受損傷。
隨著中國被強行裹挾進現代化的潮流中,傳統文學批評面臨著“失體”挑戰:“古體”與“新語”之間的張力,“中學”與“西學”之間的沖突。中西文論對“文體”有不同的言說,無論是用西方文體來解決漢語文體的問題,還是用西方文體來改造漢語文體的體系,最終都會面臨“失體”的錯位,并遮蔽了“文各有體”的古典傳統。對傳統文學批評研究而言,“失體”具備問題審視與路徑建構的雙重取向,既有顛覆的闡釋,亦有創新的重構;既有學理的爭鳴,亦有理性的批判;既有知識的演繹,亦有學科的推理。作為闡釋尺度的“失體”,其要義與“體”的意義建構方式相關,被視為“從變”(自由取向)與“從義”(限制取向)的閾限。“從變”“從義”論出自《春秋繁露·精華第五》:“所聞《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14](P95)就闡釋思想而言,“從變”是強調文體的靈活性和變通性,“從義”是強調文體的原則性和立足點,兩者結合起來,便是在“失體”的補充和規約中復歸于“得體”。從文體闡釋的角度來看,闡釋者對傳統文體觀念的理解,既會有“失之于固”的現象,滯泥于經典論題或權威旨意而不化,又會有“失之于妄”的現象,過度詮釋意義而使理解喪失有效性。“失體”的“從變”“從義”原則,直接注意文體本身,與西方解釋學對合法詮釋的強調、對過度詮釋的預防不謀而合[15],以此理解與闡釋文體本旨和寫作意圖,不僅要避免忽略文體時隨心所欲的偶發奇想和牽強附會,還要避免直面文體時難以覺察的思想局限和理論困境。
在應對西方學術話語的挑戰中,傳統文學批評深受“現代轉換”訴求的影響,盲目效仿西方話語,場外征用西方概念,似已陷入“失體”遭際,擱置“文各有體,得體為佳”的古典傳統,出現“效奇”“趨近”“適俗”現象。章太炎《國學講演錄·文學略說》說:“宗派不同、門戶各別,彼所謂古文,非吾所謂古文也。”[16](P287)隨著中西文體學思想的交匯,西語所謂style(風格)、genres(文類)或forms(形式),亦非漢語所謂“體”,兩者的指涉范圍并不直接相等。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張江先生指出:“語言的民族性、漢語言的特殊性,是我們研究漢語、使用漢語的根本出發點,也是我們研究文學、建構中國文論的出發點。”[17]中國文論的“失體”遭際,表現為“失語”“失性”的錯位,所丟失的就是承擔闡釋效力的文體現象、批評事件及單元性質,即傳統文體的適用性和生命力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主要源于傳統文學批評在當下生活中的部分失效,以及西方文論造成的牽制和影響。從闡釋學角度來看,理論、批評與文體同在,“失體”蘊有對“古人之舊式,轉屬新聲”[8](P521)的勘定與闡釋,“循名實而定是非,因參驗而審言辭”[18](P100),既成功融入文體學視域,審視文體之“體”;又著力成為闡釋學的閾限,彰顯文體之“性”。通過對“失體”遭際的開掘,似可探出文論闡釋的錯位和落差,反思文論話語的立場和邊界。對于傳統文體的現代闡釋而言,從西方援引的理論觀念不見得適應漢語學術語境,無論是“以西解中”的模式,還是“以中化西”的模式,終會造成“失體”格局,既不能充分促使文體意識的生成和發展,也不能有效推動文體標準的確立和完善,亦不能合理引導文體價值的選擇和改造。
如果說作為一種批評觀念,“失體”既是思辨的又是實踐的;那么作為一種闡釋尺度,“失體”既是鍵閉的又是開啟的。鍵閉者,界定也,限定文體的使用邊界,鎖定文體的邏輯周延。開啟者,敞開也,彰顯文體的原創意蘊,解析文體的現代價值。此鍵閉與開啟的崇替、互動,既構成“失體”的認識論原理,又鑄就“失體”的方法論思想。[19]傳統文學批評的闡釋思想,很多時候是同文體系統與文體族群共存的。葉燮《原詩·外篇下》云:“學詩者,不可忽略古人,亦不可附會古人。”[20](P463)在闡釋者和接受者之間,文體是一切理解和闡釋的起點,既成為文學演繹的載體,保證了意義生成的合法性,又成為文學批評的依托,維護了觀念建構的自由性。如張江先生指出:“對文本歷史的理解,也就是對文本原生話語的理解,是一切理解的前提。只有在這個基礎上,當下的理解才有所附著,才有對文本的當下理解。”[21]我們對文體觀念的當下理解,須基于對文體原生話語的理解,在此基礎上“唯本文本意是求”[22](P2218),既不應離“體”,依據歷史文化語境對傳統文體進行現代闡釋,亦不應執“體”,對傳統文體的當代選擇不能出于應有之義,須顧及其客觀依據和基本內涵。如此,方能在“原始以表末,釋名以彰義”[8](P727)中避免“失體”遭際。
在“返本”與“開新”之間,傳統文論的“失體”遭際表現為闡釋錯位和話語斷裂,及在歷史文化語境中對詩文評的認識遮蔽和價值規制。黨圣元先生指出:“中國傳統文論當代性意義的確認,是一個思想和話語生成的過程,而非對傳統文論中某種現成東西的剝離。”[23]明乎此,則能真正體認文體觀念發展的內在邏輯和歷史的連續性。白居易《與元九書》云:“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24](P2790)以樹體喻文體,貼切呈現出傳統文體的事實本體和整體面目。如說樹體成分是“根”“苗”“華”“實”的話,那么文體成分就是“情”“言”“聲”“義”。從固有的思想資料和本然的歷史脈絡來看,“情”是文體的基礎,“言”是文體的場域,“聲”是文體的規則,“義”是文體的功能。“失體”丟失或遮蔽的成分就是上述要素,陷入西方學術話語的預設立場,脫離“情”“言”“聲”“義”等要素的文體闡釋,可謂削足適履、定于一尊,不免成為“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25](P333)。就闡釋尺度而言,我們研究傳統文論的出發點應是對“體”的轉換與回歸,在尊重原初形態與歷史情境的前提下,調動生活經驗、審美經驗和創作經驗,以及想象力、知解力和判斷力,對傳統文體進行現代闡釋和當代選擇,在“失體”中探求“得體”的可能性和適用性。
從文體闡釋學來說,“失體”成為傳統文學批評的闡釋尺度,在價值審視與回歸訴求的基礎上,延伸出“定得失”“辨尊卑”“分雅俗”“別源流”“識高下”“次是非”等效用。如錢鍾書說:“吾國文學,橫則嚴分體制,縱則細別品類。體制定其得失,品類辨其尊卑,二事各不相蒙。”[5](P478)在文體的歷史流變中,詞體與詩體別是一家,兩者關系既深遠而復雜,“把它叫作詩余,即可表明它們間的深遠關系”[26],在品類上略有降格,如詩體類于詞體,或詞體類于詩體,在“嚴分”“細品”之際,強行引入對方的題材、意境、風格與手法,通常認為是“失體”。李開先《西野春游詞序》云:“詞與詩,意同而體異,詩宜悠遠而有余味,詞宜明白而不難知。以詞為詩,詩斯劣矣;以詩為詞,詞斯乖矣。”[27](P334)在同一文體內部也會出現“失體”遭際,如中國傳統文論中的“文以載道”說,“文”指古文,涉及注疏(闡發經誥之指歸)和語錄(控索理道之竅眇),雖說都屬于同一文體系統,但是在品類上各有尊卑,各有定制,確立了相對的價值秩序。對此類文體觀念進行現代闡釋,既不可雜而混之,尊卑無序,又不可兼而并之,以尊行卑,否則將失去文體族群之內的獨立性和自主性,也就是“偽體”“失體”,即“茍欲行兼并之實,則童牛角馬,非此非彼,所兼并者之品類雖尊,亦終為偽體而已”[5](P478)。就知識生成而言,“失體”論強調的是文體闡釋的越界突圍和話語反思,這種批評規約有效嵌入文體學的問題域,使得文體形態、文體觀念、文體分類和辨體批評研究顯得嚴謹而富有張力,其適用性和生命力也變得廣泛而持久。
在對傳統文體觀念的現代觀照中,“失體”蘊含著“鑄體”的可行性路徑,由“失體”回溯“辨體”,總結文體的傳統和特點;由“辨體”尋求“明性”,標舉文體的詩性和思性,最終轉化為“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的創作過程。如《文心雕龍·體性》云:“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云譎,文苑波詭者矣。”[8](P505)作為文體闡釋的尺度,“失體”有“向外看”與“向內看”的批評取向,指向傳統文體之言說方式和言說內容的限定問題,可直面傳統文論被西方文論制約、規訓和“強制闡釋”[21]的理論困局。如前所述,“失體”既是對“體裁”“體類”“體格”的丟失或遮蔽,可用于衡量和判斷文體觀念的古典生成與現代激活、時空定位與語用呈現;又是對“體性”的審視或省察,即對內在本性和質性的診斷和分析,追問“才”(辭理)、“氣”(風趣)、“學”(事義)、“習”(體式)的移位過程。作為一種闡釋尺度及其限度,“失體”向外看表現為“失語”問題,向內看則表現為“失性”困境。這種遭際中的文學批評只能淪為“他者”的注腳或傳聲筒,徒具枯槁扁平之“語”與荒蕪荊棘之“性”。[28]當下的傳統文論研究出現的錯位交流和認同危機,正是因為文體觀念陷入西方話語的闡釋預設中,產生文體話語與創作實踐之間的斷裂和脫節,導致“失體”之弊。我們需要以“國學視野”和“大文論觀”來審視“失體”的價值與局限,解決文體闡釋中的矛盾與沖突。
當以“辨”為核心的思維觀念和以“體”為核心的理論范疇進入詩文評的問題場域,作為“新聲”的“舊式”在批評活動中相互碰撞、作用,發生一系列的創新、過時、限定、延伸、重復、轉移的排列組合,培育出“以文體為先”的自覺意識,成為傳統文學批評與創作的傳統和原則。經由歷代學人的不斷建構和闡釋,“辨體不清則詮義不澈”[29](P407),在“得失之思,起用之慮”中衍生出一系列具有共同性質的思想集成體,涉及對傳統文體觀念之生命力和影響力的清理和闡揚。在對“體”的透視與解剖中,無論作為批評觀念,還是作為闡釋尺度,亦或作為文論術語,“失體”都具有關鍵效用,“辨其可用而去其不可用者”[30](P299),在作者和讀者之間形成一種“閾限”,實現“舊式”與“新聲”的對接。“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8](P726),在總結文章傳統和標舉批評規律的基礎上,“失體”折射出的“失語”問題和“失性”困境,似已成為當下文論研究的審視點和反思點。憑借對傳統文學批評中“失體”論的理解和闡釋,既可裁量文體向度、參定文體章法和衡量文體效力,又可鎖鑰文體觀念、開啟文體功能和助力文體創造,亦可省察文體類別、辨析文體風格和評判文體源流。
以“失體”為戒是中國古代文學創作與批評的基本原則。對此,歷代學人多有所論述,誠如“密會者以意新得巧,茍異者以失體成怪。”[8](P531)“若統緒失宗,辭味必亂,義脈不流,則偏枯文體。”[8](P650)“凡人作文字,其它皆得自由,唯史書實錄、制誥王言,決不可失體。”[31](P426)“至于文章之體裁,本有公式,不能變化。如敘記本以敘述事實為主,若加空論即為失體。”[2](P149)“文體,是文章的規格、體例,具有某種規范性。有文體意識的人,寫出文章來,合乎規格、體例,謂之合體;缺乏文體意識的人,寫出來的東西不倫不類,謂之失體。”[32](P56)就文論效用而言,“失體”不僅是邏輯和邊界上的,也是認識和價值上的。古人首先在認識上視“體”為先在要務,又將之落實到具體的言語實踐和確定的批評模式中,通過對“失體”“得體”之分寸的精微感悟與把握,賦予利弊得失的價值判斷和價值評價。[33](P16)在“辨”的思想和“體”的觀念之間,“失體”的主要功能和目的在于“辨其指歸,殫其體統”[34](P291),通過認知糾偏與困境破解,進行語言符號和文本模式的編碼,使“失”的批評規律成為文論闡釋的審視點和反思點,以完成對“體”的識別、理解、轉換、構造及表達。
傳統文學批評中的“失體”論不是單就“體”來辨說“體”的,并沒有局限在文章內部對“體”進行診斷或鑒別,而是從傳統禮儀文化出發,在“以體喻禮”的事境和“備體成人”的語境中,強調“失體”的禮學基礎和文學背景,將文體之得失和思維方式、文化意蘊、審美趣味及話語形態等結合起來,在同構性與異質性的框架之中進行討論。如《禮記·禮器》云:“禮也者,猶體也。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人。設之不當,猶不備也。”孫希旦注:“禮也者,體也,此人之體喻禮之體。人之肢體不可以不備,而設之又不可以不當。為禮亦然。如祭爨而燔柴,則設之不當,而失所以為體矣。”[35](P651)以人之“肢體”喻禮之“事體”,蘊含“失禮”“失體”的相通性,“體”不備,不可成“人”,在文學創作與批評方面,“體”不備,亦不可成“文”。《釋名·釋言語》云:“禮,體也,得事體也。”[36](P110)《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云:“說之以義而觀諸體,成之以文德。”孔廣森補注:“體,禮也。”[37](P119)“禮”與“體”互訓,“失禮”指“失體”,即“失事體”,有失體制、體統,在特定場域之中沒有得到恰當表現或得體合度。既然禮學以“失事體”為約束,那么文學也以“失文體”為域限,延續與拓展了“趨得避失”觀念。韓愈《答尉遲生書》云:“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38](P145)顯然,傳統文學批評中的“失體”具有“體不備”“辭不足”的基本特征,在文本情境和文體語境中表達失當或運用失度,有失具體可辨的語言特征與語言系統、章法結構與表現形式,同時也蘊含有對“得體”的轉化訴求。
“體”是傳統文學批評的特定形式,素有“辨體”的批評思想。“辨體”的批評初衷是在“辨”中得“體”,實現“尊體”“破體”訴求,謹防“訛體”“乖體”弊病,“失體”恰為其提供了衡量標準和判斷標準。進行文章寫作,須依照具體的文本語境、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加以區分,選擇最適宜的文體,必然涉及文體之分類、名義、源流和作法的得失變化。“茍違其例,則非文章之變化,乃改文體,違公式,而逾各體之界限也。”[2](P150)只有理解這一點,我們才能通過“體”有效地把握傳統文學批評的原始氣象與生命活力。在歷代學人的建構中,“失體”的效用從禮學的“失事體”延伸為文學的“失文體”,成為一種無形法則,既以“合禮”來激發“得體”的潛能,又以“失禮”來校正“失體”的偏頗,提供了警覺性的反思和探索性的路徑。在“失體”的還原與闡釋中,古人強調“文”的規定性和指向性,辨識“體”的界限和等級,審查文章的“文”與“體”是否般配,是否存在“失宜”“失序”“失當”等問題,是否符合約定俗成的寫作規范和基本要求,涉及對表達對象、運用場合、文體功用和語言形式的衡量和判斷。通過“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8](P505)的現代轉換,還原闡釋者與接受者之間的心理定勢、思想共識和敘述契約,才是對“失體”的“破而后立”。
在明確“失體”的批評效用之后,接著討論“文體劃界”與“文體越界”的介入方式。事實上,“失體”深受“辨體”“破體”意識的影響,在劃分文體界限、揭示文體規則的同時,尚有考慮到消解文體界限、消融文體規則的可能性,及包容和處理文體“越界”“移位”“混雜”的現實性。[33](P15)研究“失體”的闡釋傳統及轉向,不僅要研究所丟失的內在規定性,如“情”“言”“聲”“義”,剖析文體成分,注重對文體結構和文體特征的透視;還要研究所遮蔽的外在指向性,如“類”“品”“格”“用”,解構文體價值,注重對歷史基因和文化譜系的探索。“體之得失,視乎格調,屬形式者也;品之尊卑,系于題材,屬內容者也。”[5](P480)在“劃界”“越界”訴求的推動下,傳統文體被劃分成不同的等級秩序,無論是防御不知限度的逾越,還是破解陳腐觀念的禁錮,都極容易陷入“失體”遭際,表現為外向度的“失語”和內向度的“失性”,影響到文體轉變的內在邏輯和歷史的連續性。如劉師培說:“六朝人所作傳狀,皆以四六為之。清代文人亦有此弊。不知《史》《漢》之傳,體裁已備,作傳狀者,即宜以此為正宗。如將傳狀易為四六,即為失體。”[2](P149-150)就介入方式而言,“失體”不僅停留于再現其所形容的文體現象和批評事件,而是預設了傳統文體之間的體系和層級。通過對“失體”的事實認定與價值判斷,有助于我們體認傳統文體觀念的譜系建構和知識演繹的成像過程,省察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如何在“體”這一邏輯原點的統領下,形成“情、體、文”的系統框架,及遵循“才、氣、學、習”或“才、膽、識、力”的生成模式,展開“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35](P1006)的創作情狀。
中國古代文體觀念具有“原生—沿生—再生”的生命歷程,其價值秩序和話語等級絕非是刻板不變的,而是會隨著“劃界”與“越界”、“融會”與“貫通”的轉換機制,經歷一系列辯難、攻詰、誤讀及闡發。梁啟超說:“凡一民族之文化,其容納性愈富者,其增展力愈強,此定理也。”[39](P196)在文體系統與文體族群之間,傳統文體的結構和形式時刻發生位移改變,存在不同的價值序列和價值排序,其間的交流和互動可緊可松,無論是突破舊的框架和積淀,還是實現新的嬗變和超越,都會在“失體”問題中觸及傳統文體的復雜性、多義性和不確定性。[40]傳統文學批評中“失體”論不單是對文體現象和批評事件的描述,還是對文體系統和文體族群的評判;既涉及不同文體之間的滲透、交叉、跨越和銜接,表現為相區別的價值序列,又涉及同一文體之內的移位、變形、降格和升位,呈現出相錯雜的價值排序。錢鍾書說:“體制既分,品類復別,詩文詞曲,壁壘森然,不相呼應。向來學者,踐跡遺神,未能即異籀同,馭繁于簡;不知觀乎其跡,雖復殊途,究乎其理,則又同歸。”[5](P480)鑒于“失體”的相對性和可能性,對“失體”須有清醒認識,否則會導致文體闡釋之歷史場域的遮蔽或丟失。“失體”蘊有整體觀照的思維,既可考察傳統文體的文化意蘊、審美趣味及話語形態,又可探討當下文體學研究折射的沖突與融合,以及在中西會通中產生的文體訛變與觀念悖逆。[41]因此,以“失體”為戒,即以“失”校“得”,以“得”證“失”,不僅被作為作家駕馭文體的警戒原則,還可成為文體闡釋和意義解讀的潛在域限。
在遮蔽與去蔽之間,“失體”是一個甚深微妙、有待默悟的文體觀念關鍵詞,首先是作為一種認識論出現的,其次是作為一種方法論看待的,并由此勾連“失語”問題與“失性”困境,成為古代文體學研究實現文化身份認同、話語體系建構及重建理論自信的核心問題。從“失體”出發,研究傳統文體觀念,觸及不同的文體現象、批評事件及文論效用,可得出新穎而富有開創性的批評構思,或可凝煉出以資借鑒的闡釋原則。就駕馭文體而言,“失體”既有對體類的劃分、性質的說明、演變的探討,又有對范文的選定、風格的鑒賞、章法的講評,蘊含有“文體劃界”與“文體越界”的得失轉換,體現了認識理性、價值理性和實踐理性的辯證統一,即批評觀念、闡釋尺度和文論效用的辯證統一。因而,考察傳統文學批評中的“失體”論,探索“體”的導向、協調、控制和改造問題,有助于建構傳統文體觀念的價值譜系并昭明其本體論價值,既向內看、深入研究關系傳統文體的關鍵問題,又向外看、積極探索關系思想文化的核心觀念;既向前看、準確判斷傳統文學批評的研究走向及趨勢,又向后看、增強文論關鍵詞對當下的感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