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雪霏 安徽省馬鞍山市驚鴻美術館
馬宗霍在《書林藻鑒》中指出:“惟唐初胎晉為息,終屬寄人籬下,未能自立,逮顏魯公出,納古法于新意中,生新法于古意之外,陶鑄萬象,隱括眾長,于是卓然成為唐代之書。”蘇東坡曾高度總結了顏真卿在唐代的地位,稱“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畫至于吳道子,書至于顏魯公”。魯公一生不以書自命,而有書名,在書法史上留下豐功偉績。筆者從盛唐的時代背景,魯公人品書品之辯,魯公楷行書的書法樣式,魯公留給后人的影響和啟示幾個方面依次探討和研究顏真卿書法的奧秘。
顏真卿出生于歷代儒家傳家、精通文字訓詁、擅長書法的名門世族。其《草篆帖》自言:“自南朝以來,上祖多以草隸篆籀為當代所稱。”顏真卿法承家學,由初唐諸家上追二王,曾得張旭親授,傳其筆法,他還曾留意民間書法,唐人寫經,都對他書風的形成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1]。
盛唐造就了顏真卿,顏真卿也通過自身的努力點綴了盛唐氣象。盛唐有別于初唐,初唐之時百業待興,唐太宗通過強大的行政手段,立王羲之為書學楷模,繼承隋代科舉制,以書取仕,為唐代書法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經過初唐一百多年的準備和醞釀,至開元年間,唐代進入全盛時期,政治穩定,經濟發達,文化興盛,政策開明。這一時期涌現出眾多才華橫溢的詩人、畫家、書法家,共同開辟了一個氣象恢宏的黃金時代。
受到盛唐氣象熏陶的顏真卿,從盛唐時代環境中汲取、學習,如蘇軾所言“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其在楷書和行書二體皆創變出獨樹一幟的風格。
魯公存世楷書較多,前后書風變化大,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呈現環形發展的特點。早期以《多寶塔碑》為典型,是顏真卿四十四歲所書,字體清俊遒美、渾厚圓諢,用筆起落頓按分明,結字上緊下松,筆畫粗細適中,大致相同,已有外拓的趨勢,雖是早期的書風,但從字里行間透露顏氏楷書筆勢雄渾、體勢寬博的氣象。
顏真卿中期的楷書作品以《麻姑仙壇記》為代表,當時顏真卿已過六旬,這也是后人創變顏體最常借鑒的顏氏經典作品之一。該作品用筆質樸凝重、沉穩端凝,起收筆和轉折處減弱了早期華飾頓挫的用筆,結字重心下移,單字的體勢更趨外拓,將碑版的界欄填充得更加飽滿,因此呈現出單字內疏外密的特點,即“神光炳峙,樸逸厚遠”。
顏真卿晚年的楷書風格已經十分成熟,以《顏勤禮碑》《顏家廟碑》為代表,是顏真卿70 歲之后的作品。此時的顏楷已經完全顯露雄渾寬博、沉厚穩健的書風特色,用筆橫細而豎粗,對比明顯,中鋒用筆,華飾頓挫現象增強。結字中宮舒朗,外部收斂,框型結構成環抱之態,整體上體現雍容華麗的韻味[2]。
魯公的行書作品主要以“魯公三稿”為代表,分別是《祭侄文稿》《告伯父稿》《爭座位稿》,三幅作品魯公匠心獨運,擺脫前人秀逸溫雅書風的藩籬,融入篆隸的筆意,在典雅的二王書風的基礎上融入北朝剛烈的氣質。《祭侄文稿》在書法史上的地位是舉足輕重的,作品是顏魯公得知自己的侄子抗擊叛賊,英勇就義,滿懷悲憤和痛苦為侄兒寫下的一篇祭文,其用筆蒼勁渾穆,遒勁有力,縱筆直書,富有篆籀之氣,結字大小錯落,點畫錯落,真行草摻雜,可視為魯公“破體書法”的代表。其章法起初較為平緩,隨著感情的宣泄,增刪涂改,隨意而就,心如刀割、悲痛欲絕的情感躍然紙上,創造了一種率真自然、樸拙凝重的書法典型。
魯公的《告伯父稿》是奠告于伯父墓前的祭文稿本,但是心情則略顯和平舒緩,故別有一番風味。此稿在用筆上中鋒運轉,以沉著凜然為崇尚,不取側鋒之妍,王世貞曾將帖與《祭侄文稿》作對比,認為其雖“頓挫郁勃”稍遜,但是“風神奕奕”更佳。
《爭座位帖》是顏真卿為了維護謹嚴的大唐政治制度而書寫的一篇批評文章,用筆從顏書楷體演化而來,寫得更為疾速,更為放逸,結體以行書為體,草書輔之天真率意,米芾曾評價此帖“字字意相連屬飛動,詭形異狀,得于意外也”。作品自然優雅,書初無意于佳,字里行間中流露出忠義之士、盡瘁之臣無力改變現狀但又從不放棄的一點忠魂。
宋黃庭堅曾言“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變法何在?變二王法也。顏真卿服膺家學,上追二王,同時對民間書法的汲取,使其書法面貌一新。顏公師二王而又不囿于二王,故得新意。但顏真卿之所以能在書法史留名千古,不僅在于其恣肆雄渾的書法,也在于其書如其人的人格形象。
書如其人是中國書法史上的經典論斷,也是中國書法理論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晚唐書家柳公權回答唐穆宗關于用筆的問題時有云:“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乃可為法。”明代項穆《書法雅言》有論斷“人正則書正。心為人之帥,心正則人正矣。筆為書之充,筆正則事正矣。人由心正,書由筆正”。清代劉熙載《書概》做了更為詳盡的闡述:“書者,如也,如其才,如其學,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這些書如其人的觀點實際上是以儒家的道德修養,個人氣節為評判標準,來觀照人與書之間,道德和藝術之間的對應關系。
顏真卿向來被認為是“書如其人”的典范。朱長文《續書斷》有言:“魯公可謂忠烈之臣也。”顏魯公一生不以書自命,而是把為國盡忠報效作為人生的最高追求。安史之亂發生后,他奉命駐守平原,征戰沙場,凱旋而歸,后因剛正遭嫉,率遭貶謫,最后慘遭叛賊殺害。北宋時期他的書法大行其道與其高尚的人品人格息息相關,文人士大夫通過學習顏魯公的書法,獲得精神的慰藉和心靈的寄托。明清交際之時的傅山也極為推崇顏真卿,“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對顏魯公人格的崇尚促使傅山產生“作字先做人”“四寧四毋”的書學思想[3]。
正如漢代揚雄“書為心畫”論,顏真卿在書法中也情不自禁地透過他那平和單純的書風體現其忠義之氣,晚年《顏勤禮碑》是顏真卿七十一歲時為其曾祖顏勤禮撰寫并立此碑,碑文記述了顏勤禮的生平履歷,碑文追述顏氏祖輩功德,敘述后世子孫在唐王朝的業績。其用筆橫細豎粗,藏頭護尾,方圓并用;結體端莊大方,寬綽舒展,拙中見巧;氣息渾厚雄強,生機郁勃,代表盛唐氣象,布局彰顯氣勢之美,給人一種偉岸的大丈夫氣概,包含著豐富的審美容量,為人們提供了廣闊的審美聯想的天地。此時的顏真卿已達到一種人書俱老的境界,書品和人品相輔相成。
宋代是顏真卿書法接收的第一個高潮,宋人對顏真卿的推崇如上文所提,一方面是對人品學養的追求,顏真卿剛正不阿的形象成為宋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領袖,歐陽修贊其“斯人忠義出于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蘇軾亦云:“古人論書者,兼論其人生平,茍非其人,雖工不貴。”蘇軾楷書主要得顏書之神妙,取法多為魯公俊逸清雄的作品,以《豐樂亭記》為例,用筆清俊遒美,結體方整端莊,字勢雄渾飛動,楷法嚴謹,多得顏魯公《東方朔畫贊》筆意。黃庭堅也是學顏的代表,其有詩贊稱:“大字無過《瘞鶴銘》,晚有名崖《中興頌》”,他主要師法雄強寬博一路的作品,得顏真卿篆籀之氣,遂形成生澀老辣,筆勢開張的書風特點。宋代以“宋四家”為首倡導抒發己意的尚意書風,故而擺脫唐人藩籬,避開法度森嚴楷書而突破更能表達性情的行書成為一種必然選擇,所以顏魯公的行草在宋代引起很大的波瀾。
顏真卿在學書過程中有過對民間書法的取法,并且相比于二王的妍美書風增添了篆籀的古樸之氣,因此清代碑學家將其作品看作是北朝刻石書法的一部分,也成為碑學書法創變的源頭。清代書家很多都對顏書進行了深入研究,如傅山、趙之謙、何紹基等。由于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傅山內心苦悶茫然,通過學顏來抒發心緒,不過其把顏體寫得很奇姿,不拘陳法之約;趙之謙楷書師法北朝刻石,又吸收顏法,化剛為柔,其行書熔鑄北碑和顏氏行書,并有“魏七顏三”的說法;何紹基楷書行書皆服膺于顏,楷書以顏楷為基,融入篆隸的結構和筆法,其行書使用回腕澀行的方式,結合顏氏恣肆爛漫的書風,形成渾厚雄強的書風。由于顏書雍容華貴的特點,縱使其放大也不失其豐神,因此在清代成為“碑帖融合”借鑒的范本。
綜上所述,顏真卿是中國書法史上不可多得的德藝雙馨的偉大書法藝術家,人格上的“德高望重”及書法藝術史上樹立起的“第二座里程碑”,給后世留下了燦爛的文化寶藏。他在楷行上的探索提醒著我們在書學過程中始終要銘記“自成一家始逼真”,他的凜然正氣也告誡著后世的人“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因此,當今的書法專業學生應深入挖掘顏真卿書法新的歷史價值,不僅要學習顏體率真雋逸的書風,更要不斷提升自身的人品修養,只有做到技道并舉,才能創作出真正有內涵、有深度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