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
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到底該如何建設,要解決什么問題?要探索如何沖破行政框架配置資源。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是市場圈,不是行政圈,要讓市場發揮更具決定性的作用,政府要集中資源做市場做不了的事。
重慶市曾經屬于四川省,成為中央直轄市后發展很快,說明當初讓重慶市從四川省劃出來,是正確之舉。但是,現在為什么又要搞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建設?因為隨著工業化、城市化的深入,特別是隨著中國經濟對外開放程度的提高,在任何一個行政框架內都難以完成所有資源的有效配置。
或許可以這樣看,越往傳統經濟走,資源配置范圍相對就越狹小。傳統農業基本就在“村”這個范圍內,用本村的地、本村的牛、本村的種子,靠本村的勞力種地,而產出農產品,大部分在本村消費掉。所以傳統農業經濟,家庭就是基本經濟細胞,很少一些超越家庭的事務,在村鄉鎮行政架構里基本都可以解決。地方官保一方平安、守土有責就好了,但現不一樣了?,F在的局面,不是擴大行政范圍就可以實現一體化的,現在的挑戰,是經濟循環的來來往往,早就越出行政框架的范圍,要在更廣闊的空間、更復雜多樣的層次、以更靈活的協調機制才能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
因此,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建設,要探索如何沖破行政框架配置資源。但是,別把“經濟圈”這貼“藥”用錯了地方,以為又要擴大行政權力的范圍和強度。一定要看到,利用行政權力配置資源越來越滿足不了當下和今后經濟增長的要求,負面效果會越積越重。因此,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是市場圈,不是行政圈,政府要服務市場,讓市場發揮更具決定性的作用,政府集中資源做市場做不了的事。
如何??集中資源做市場做不了的事?先從了解現實入手。要回到對基本問題的調查上來——到底成渝兩地協同發展的實際情況怎么樣,遇到哪些障礙,哪些問題有緊迫性?
此前在重慶市了解到,成渝間往來的貨運車輛,在路上堵得非常厲害。這說明成都平原與重慶以及東南亞,甚至印度洋市場,有著巨大的來往需求。重慶市西北側那一道道山梁,被稱作“大地的琴弦”,要貨暢其流,得打通多少大山。這就是比較緊迫的問題,是需要政府集中資源做而市場做不了的事。
政府要做的,是在經濟活動中尋找并解決“堵點”,要關注市場信號,在行政框架內優化資源配置。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建設,要向這個方向推進。政府不應該只坐在政府機關里做規劃,要問計于民,其實就是問計于市場——多做調查研究,多向市場里的各類主體請教、多向各類投資人請教,問問有什么實際的障礙,能不能把這些障礙去掉。
政府是否正確有為,要用實踐效果來檢驗。大家都在實踐中摸索,看用什么辦法能把卡住經濟發展的問題解決掉,成功了就總結經驗。
像成渝開通的中歐班列,如果當時有人非要吵個明白再開通,那就誤事了。事情還沒做清楚,非要先說得頭頭是道,那太難了。只要問題在那里是真實的,就應該積極找辦法去試試,不斷拿效果來檢驗。過去講敢闖敢試、先行先試——這是企業家精神,地方政府官員也一樣要有企業家精神。
推動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建設,有人擔心,這會進一步增強成渝兩個“極核”的虹吸效應。實際上,不能動不動就指責中心城市虹吸了周邊資源,而中心城市也不能越攤越大、越攤越薄,沒有輻射能力和溢出功能。
要注重城市的“濃度”。深圳市并不大,但無論資本、信息、技術、人才等都非常密集。城市要產生外溢效果,具備更強的輻射功能,它本身一定要足夠“濃”才行。
現在不少地方,一談城市建設就是“攤大餅”,越攤越大,但同時也越攤越薄,好比一口氣放幾十個杯子在一個大桌子上,每個杯子里的水都只有一點點,每個杯子都琢磨如何把別人杯子里的水倒過來。這樣的城市,怎么可能外溢,怎么能有輻射力,怎么能指望其成為國民經濟的發動機?自己也不滿,給別人的東西當然少得可憐,誰能從那里融到資?
對于成渝這樣的城市,如何提高城市“濃度”?首先,不能指望大城市、小城鎮、郊區或農村,資源集聚達到的密度是完全均衡的。所以,不能要求中心城市把資源平均分配到小城鎮和農村。正確的城市方略,就要像上海市和深圳市那樣,加密在前、輻射在后,真正成為帶動國民經濟增長的發動機。
浙江省、上海市近年提出了“畝產論英雄”,就是城市之間不能只比總量,不比單產,也就是比一比單位國土面積的經濟產出值?!爱€產高的英雄”為什么難能可貴?就是因為這樣的“英雄”才有強大的輻射能力。
在新的發展格局下,成渝還要尋找自己的獨特優勢。要在競爭中比較,在比較中找尋,強化自己的競爭優勢。成渝不一定非要去復制上海市或深圳市的經驗,而要從自己的獨特優勢出發,哪些輻射能力是上海市或深圳市沒有的,然后強化,并在城市服務市場里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找到自己的交換價值。獨特性可不光是技術層面,體制、文化都可以有獨特性。成渝地區真有一些別的地方沒有的東西,像三峽、三國文化、城鄉統籌、地票交易等等,都是別人沒有的。市場競爭,獨特性永遠是制高點,城市之間的比賽或競爭亦如此。
(作者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十三五”“十四五”國家發展規劃專家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