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華/杭州師范大學歷史系
黃慶瀾主政甌海道(即原溫處道)是溫州近代史中的重要片段,胡珠生曾在《溫州近代史》中專辟一節介紹黃氏的施政及所取得的主要成績,整頓育嬰堂及辦理其他公益慈善事業被作為其主要政績[1]。那么慈善公益事業在黃氏施政理念中處于怎樣的地位,在具體推動過程中黃氏又面臨何種困難及采取何種應對方式?雖已有學者對黃氏整頓溫州育嬰堂進行了深入而細致的研究,但其主要關注官紳之間的權力角逐,對于公益慈善事業本身的情況并沒有進一步展開;同時關注范圍亦以溫州為限,缺少將甌海其他地區的整體狀況進行綜合的評估[2]。本文即從慈善公益事業角度入手,梳理黃氏在甌海道任上的慈善公益措施并由此所帶來的影響。
1918年1月7日下午,上海救火聯合會上賓朋滿座,觥籌交錯。席間客人頻頻向主人祝酒道賀,歡送他13日去鄰省浙江赴任[3]。這位主人1913年從上海地方審判廳廳長任上辭職后,一直沒有擔任公職,只是以士紳的名義參與地方公共事務。政府為表彰他對地方的貢獻還特頒發二等嘉禾章[4]。不過,今年他似乎運交華蓋,新的職位任命聯袂而來。先是被江蘇省省長任命為上海工巡局局長,繼而又被委任為省署司法秘書兼總務科長,但他都沒有什么興趣,即使省長大人三番四次催請,都未能促其就任。他就是上海知名士紳黃慶瀾[5]。
黃慶瀾,字涵之,祖籍湖北,出生于上海。畢業于南洋公學師范院,清代副貢(貢生)。清末曾自費赴日本考察教育,頗傾心科學、實業、教育及慈善救濟事業。回國后在張之洞督理的湖北地區任職,曾任湖北德安、宜昌知府。在辛亥革命前夕又擔任湖北高等檢察廳廳長。民國成立之后,黃慶瀾擔任上海地方審判廳廳長。
1913年3月,舉世震驚的“宋教仁案”爆發,該案正是交由上海地方審判廳審理。作為廳長的黃慶瀾立即陷入輿論漩渦之中。為避開相關方面的指摘和攻擊,他曾先后兩次在報端申請辭職。5月份,江蘇高等審判廳改組上海地方審判廳,黃慶瀾終于離職。此后一直賦閑在家,即使江蘇省省長力邀也未出任公職。有趣的是,1917年底當政府任命其為浙江省甌海道道尹時,他卻欣然赴任。
1914年4月,浙江置錢塘、金華、甌海、會稽四道,甌海道治所在溫州永嘉縣,下轄原溫州府和處州府十六個屬縣。雖然溫州已于1877年開埠通商,但是比起十里洋場的上海只能算作一個濱海小城。黃慶瀾卻寧愿放棄十里洋場的繁華,到溫州的縣城赴任,其原因很可能與浙江省省長齊耀珊有關。
1916年,呂公望擔任浙江督軍后,本土派系發生持續的內訌。北洋政府乘機派楊德善入浙。1917年1月1日,北洋政府正式任命楊德善為督軍,齊耀珊擔任省長,正式接掌浙省最高權力。齊耀珊是江蘇省省長齊耀琳之弟,1890年中進士,因受張之洞賞識,便開始了在湖北的仕途。先后歷任湖北扶署文案、武昌保甲總辦、宜昌知府等職,至1913年才離開湖北任北京鹽務處處長[6]。他在湖北的任職時間與黃慶瀾有大段重合,甚至一些職位也有所雷同,因此對于黃慶瀾頗有了解。沈銘昌在《甌海觀政錄》中稱,“齊公久官鄂省,而于涵之之政績夙所心許者也”,因此“強之起委權甌海道尹”[7]。當然這種了解可能是雙向的,黃慶瀾可能也了解齊耀珊的為人和政治理念,或許兩者的政治理念頗有契合之處。
黃氏的為官之道深受外舅和父親影響,其在自序中稱“余自少從外舅張經甫先師游,飫聞立身行己與居官臨民之道,又習見先君子樂善好施老而彌篤”,自己任官治民“一以父師訓型為從政之本”[8]。兩位長輩的“訓型”或許可以從他們言行舉止中探尋一二。
黃慶瀾之父名黃錞(字春甫),祖籍江西,17歲到上海居住,學習西醫。后在英國人開設的仁濟醫館中任職。同治初年,上海疫病流行,黃錞“請于巡道應寶時就邑廟,設牛痘局,自任施種,捐備苗藥。設分局于三林塘、閔行鎮。終日奔走醫館痘局,閑兼應戚友請,歷四十余年無少倦”。又在城內育嬰堂創設義塾,“并董格致書院”,后出資建設三育男女兩校。黃錞熱心慈善救濟,并襄理紅十字會事務[9],可算得上一位熱心公益、關注民生的紳士。
岳父張經甫,即滬上維新名士、近代小學教育的創始人張煥綸。張煥綸早年肄業于上海龍門書院,師從道光進士劉熙載,痛感于“吾國人才多汩沒于虛浮無用之學,慨然以改良教育為己任”,致力于發展新式教育。他創辦上海正蒙書院(后改梅溪書院、梅溪高等小學),兼又任上海格致書院校董,曾協助盛宣懷創辦南洋公學[10]。而黃慶瀾正是在南洋公學師范院畢業,因而可稱張煥綸為師。
張煥綸抱經世之志,昌言洋務,曾上書曾國藩,提議學習西方政治制度,“今之西國者,曰財貨之雄,炮械之利而已。豈知西國制勝之本,不在富強,其君民相視,上下一體,必有暗合于儒者之言,則其為政教必有斐然可觀者”。不僅應該引入機器、格致之類書籍,還應廣泛學習西方政教風俗。“國家盛衰系于風俗、人才,而風俗、人才尤急于蒙養”,因此他倡議在“通商各埠設蒙養書院,取古人教子弟之法,而略以西法參之”,以此種方式廣泛學習西方文明之道,通過教育內容的革新確立新的政治思想[11]。
受兩位長輩的熏陶,黃慶瀾注重興辦教育、慈善救濟等公益事業,同時在政治上頗為注重道德體系的作用。他的施政理念用張美翊的話歸結就是儒家傳統所標舉的道德政治,即通過有道德君子的治理,培養善良道德之民,從而達至天下大治。張美翊稱贊《甌海觀政錄》所錄簡牘“大率以善言充善量”,而黃慶瀾更是“所謂好善優于天下者”,其在甌海、會稽的施政“與孔孟之書無不合”。這些舉措使“人心有向善之機”,國本因此也有安定之望[12]。此種政治主張當時在北洋的舊派讀書人中頗有代表性。
曾在徐世昌帳下任職的梁濟(梁漱溟之父)在投河自盡前的遺書中也表達了類似的主張。“欲使國成為穩固之國,必先使人成為良好之人”[13],正義、真誠、良心、公道等“吾國固有之性,皆立國之根本”。清季以來“風俗日偷”,進入民國不僅沒有扭轉反而日盛一日,“專尚詭謀,不由正義,自上而下,全國風行,將使天理民彝喪失凈盡”,致使社會問題層出不窮[14]。要解決種種社會問題,不僅僅需要法律的治理,也需要加強道德的自律。這種思路在當時比較穩健的讀書人中甚為流行,并且很快獲得官方的公開呼應。1918年新任總統的徐世昌在梁濟棄世后不久,便在一次公開演講中將國內的紛爭歸結為“道德隳喪”,使“奪權競利,視為固然;舉國皇皇,嗜言政爭”,因而解救之道,“首在轉移風氣,使國中聰明才智之士,從事于社會經濟實業教育,以挽此政爭狂熱之潮流”[15]。
在1910年代末,道德救世的觀念在北洋官紳中普遍發酵,進士出身的省長齊耀珊可能也秉持了這種理念,因而非常可能與黃慶瀾存在某種政治契合。此外,齊耀珊在強邀黃慶瀾時,也可能做出了全力支持其施政的許諾。從日后具體的政治舉措中,我們可以看到黃慶瀾得到齊耀珊很大的支持,因此完全有理由做出這種推測。正是在此種背景下黃慶瀾才欣然答應出任甌海道尹。1918年1月19日,黃慶瀾抵達浙江接篆視事[16],躊躇滿志地準備實踐其挽救風俗的道德政治。下車伊始“首以整飭風俗、擴張教育實業、提倡善舉為務”,并且親“撰通俗文字十余種,印刷數萬紙,分頒各縣,于戒淫、戒賭、戒斗、戒訟尤諄諄言之。此外勸孝貞節、勸蠶桑、勸放生、勸種牛痘、勸植森林諸文亦多出自手制,不計工拙,務盡其意而止”[17],其中內容以提倡舊道德,改善風俗為主。擴張實業看似與道德風俗無關,實則有內在聯系。在黃慶瀾看來,溫州地方公益籌款舉步維艱,原因在于地方貧弱。同時,溺女、典妻等種種惡俗亦與民眾貧窮有關[18]。黃氏施政的中心在于改善風俗,重整民眾的道德秩序。整頓和興建慈善公益事業正是國家彰顯仁善的重要一環,因此也成為黃慶瀾施政的重心之一。
新官上任三把火,黃慶瀾接事之初,便準備大刀闊斧推進甌海地區(即原來溫處兩府所屬縣份)的公益慈善事業。1918年2月7日,他向各屬縣知事下達命令,要求調查境內既有慈善機構辦理情況,“將考察經辦情形并境內共有慈善公益機構若干處所、經費之收入支出確數立表詳報”,根據辦理情況,對經辦紳董分別獎懲。對于“不辭勞瘁實心任事及興辦各種慈善公益之事確有實惠者,亦準舉例事實,呈候查核,代為請獎”;而對于那些“藉端侵蝕及耗糜公款不能辦事者”,則要求“應即分別懲儆,立予撤換”,因為他們的行為不僅損害了慈善公益機構的實際運作,致使“窮苦無告之民直接受其損害”,而且更為嚴重的是使“慈善公益之事失其信用”,沒有人愿意再捐資類似善舉[19]。黃慶瀾希望通過獎懲制度,改善慈善機構辦理情況。
不過調查進行得并不順利,各縣知事并未及時回饋信息。在調查表下發兩月之后,“除樂清、玉環、宣平三縣業已呈報外”,其他各縣如泥牛入海無消息。因此黃道尹只能再次督催各地上報情況[20]。
綜合已反饋的信息,便能看出甌海地區慈善機構辦理情況并不樂觀。境內的慈善機構“大都限于經費具體而微,其能熱心倡辦者尤不多見”。黃慶瀾意識到“官廳之力有限,非由地方人士共同進行不可”,主動向愿意捐資之人打開介入地方慈善機構的大門,以此突破限制慈善發展的經費問題。他要求所屬各縣以獎誘的辦法,對于能夠“發起舉辦確為地方公眾利益或將舊有機關切實整頓者”,無論官紳商民,都由道尹“據情轉呈,優給獎勵”[21]。此一模式可能與其在上海辦理慈善事業的經驗有關。
黃慶瀾不僅在給屬縣知事的令文中多次鼓勵他們吸納紳富的資源,而且以身作則,在自己負責的各種慈善公益項目中積極引入紳富力量,這在溫州育嬰堂的整頓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康乾盛世,王朝政府開始在全國倡導發展育嬰事業。尤其在雍正乾隆時期,各地大力建設育嬰機構,溫州育嬰堂即創設于此股潮流中。1747年,溫州知府金洪銓捐俸首倡,并由鄉紳梁春、蔡宏勛、邵世錄等勸捐得銀2412兩,作為建設經費。該堂建成后規模頗為完整,建有“大門、儀門、大堂、后堂、后屋及東西傍屋、土地祠共九十九間”[22]。其后,作為主管的溫州府官員多次撥入各方捐款和各屬縣田租作為運作經費。辛亥革命之后,廢除府制,該堂交由永嘉縣管[23]。
1918年2月5日,黃慶瀾派當地士紳錢熊壎[24]調查溫州育嬰堂管理和運作的具體情況,希望從中吸取經驗,以便在推動各縣育嬰事業時有所考鏡[25]。不過調查員所回報的情況可能暴露了育嬰堂內部存在諸種弊端,從而使道尹改變初衷,直接著手該堂事務的整頓。
黃慶瀾為便于指揮,首先要求將溫州育嬰堂“收歸道署,派董管理”。育嬰堂原先由溫州府管理,只是撤府之后才由永嘉縣管。黃慶瀾認為永嘉縣監管不力,“各縣應解之款率多移撥他用或且任意欠解,屢催不應”,此外“該堂董事于固有之款復不加整理,辦事方面亦復因循敷衍,毫無實際”,造成堂務廢弛、效果不彰,因此提請省長將管理權撥歸甌海道,期望自己能夠直接掌控[26]。此議得到省長齊耀珊的力挺,不久便被批準[27]。因而該育嬰堂也被稱為甌海道育嬰堂。
在整頓育嬰堂的過程中,黃慶瀾積極吸納紳商力量。當他準備重新修建育嬰堂房屋時,便向紳商各界募捐。知名紳商呂渭英(文起)立即捐資三百元作為響應,而且還幫助勸募。黃群(溯初)、吳鐘镕(碧華)、張烈(云雷)等旅外溫州聞人也紛紛捐資。當黃慶瀾準備擴大育嬰堂規模,計劃在育嬰堂內“另辟屋舍,附設貧兒院,期于教養兼施,俾孩提可至成人,以免豢蠢之誚”時,還向黃群尋求意見,并希望其能“再為勸募”[28]。至1918年11月29日,募集的經費已經達到育嬰堂房屋改建總經費7600余元的半數。本地士紳財力有限,捐獻也相當有限,因此這筆款項多來自外埠同鄉的回流。而其后育嬰堂經費再次出現巨大空缺時,黃群和呂渭英率先捐資,參加國會及省議會復選的各縣人士也積極捐資[29],這可能也與身為議員的黃群、張烈、吳鐘镕的號召有關。
這些積極捐資或募捐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聲名顯赫的旅外溫籍人士。從清末開始這些人就逐步形成了一個比較緊密的網絡。黃群、吳鐘镕和張烈三人關系尤其密切。三人都在清末留學日本,并且在相近的時間于同一所學校——早稻田大學學習,彼此往來密切。回國后,交往依然密切,在政治上經常相互呼應。
此后,這些旅外溫籍要人通過一個更為制度化的平臺——同鄉會聯系在一起。黃慶瀾整頓后的育嬰堂五位名譽董事呂渭英、黃群、張烈、吳鐘镕、潘國綱都是旅滬或旅杭同鄉會的成員。張烈為旅滬同鄉會會長,黃群、呂渭英為名譽董事[30]。吳鐘镕和潘國綱則為旅杭同鄉會代表人物,而且可能因張烈等溫州同鄉的關系,他們也參與旅滬同鄉會事務。1919年3月份,旅滬同鄉會籌建溫州公所,潘國綱是募款組第三組負責人[31]。
黃慶瀾不但在育嬰堂經費上頗為仰賴外埠溫籍人士的力量,而且在育嬰堂人事上也給予相當的權利。育嬰堂按照規定由十位董事管理,在黃慶瀾整頓之時,舊董事因為管理不善被紛紛清退。在新董事的任命中,黃慶瀾頗為尊重旅外溫籍人士的意見。早在1918年3月,黃慶瀾已在物色董事人選,在致浙江省警察廳任事的溫籍人士蔣屏侯信中,提到“育嬰堂全在得人。須得有年高德劭,醉心慈善者,常用駐堂,方足以資整理”,并請其推舉數人[32]。此后先確定其中五位董事人選:張益平、楊雨農、徐端甫、陳綏亭、張錫侯,張益平為總董。五人中僅有前三位有資料可循,他們都有旅外的經歷,而張益平和楊雨農則都擔任溫州旅滬同鄉會調查員。
剩余五位董事名額的確定更顯見同鄉會勢力在其中的作用。對于剩余五個董事名額,各方曾有過不同的意見,一種“主張舊溫屬之平、瑞、樂、泰、玉各推一人者”,但是黃慶瀾認為“平、樂、玉年濟常款,推舉董事一人尚有理由;若瑞、泰則與處屬相同,不相聞問,若瑞、泰亦各推舉一人,則處屬何以向隅”,而且“堂名甌海,似不能有溫而無處也,倘處屬亦各舉一人,一則人數太多,每生異議;二則路遠不能到堂,與事實毫無裨益”。從認為“平陽等縣推舉董事一人尚有理”可看到黃氏的潛臺詞是出錢才有資格獲得董事名額。此舉可能遭到溫州地方力量的杯葛,黃慶瀾便致函黃群、吳碧華等旅外溫籍要人,請其“會商杭滬貴同鄉,示以決定辦法”,并要求他們“公推五人,能多推一二人尤妙,恐有不就職者,可以遞補”[33]。此舉試圖以旅外溫州人力量壓制本地士紳的聲音,統一人事上的不同意見,可見黃群、吳碧華等旅外溫籍要人在董事人選確定中的影響力。
其后,黃群等人可能擬定了一個相對折中的方案,將道尹本身和永嘉知事及其他相關官員納入其中,黃慶瀾則還是堅持“董事會之組織應以與育嬰堂經費有關系之官吏加入之,如知事及督銷局長二人皆直接有經濟之關系者,此外均取紳士”[34]。最后確定名單時,督銷局長和永嘉知縣等官員并未加入[35],而是將所剩五位董事名額改為名譽董事,由黃群等五位知名旅外紳商擔任。至此,旅外溫籍要人全面控制育嬰堂董事會(十位董事組成)。
黃慶瀾如此安排,無非是為了投桃報李,回饋旅外溫籍要人的捐資。而且外埠的同鄉網絡本身就是一個潛在的資源網絡,依靠這些人可以進一步吸納經費,挹注本地的育嬰堂以及其他慈善事業。的確,他們的捐款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育嬰堂建筑經費的不足。
此后,黃慶瀾在不少當地公益事業中都頗為依仗他們,并且他將此種經驗推廣給下屬各縣。在整頓甌海道育嬰堂的同時,黃慶瀾也督促所屬各縣修復或擴充育嬰機構,其中多要求“勸導本地紳富量力捐款”或由“正紳協同經理”[36],而在其他公益事業中也提倡由紳富捐款、募捐和管理的“官督紳辦”模式。
不過從已有的文獻看,此種方式雖然被各縣采用,但是獲得的成效并不顯著。除了零星的捐資和勸募外,似乎地方紳富并不能籌集足夠的款項。那么黃慶瀾依靠紳富推動慈善事業模式的限制又有哪些,為何在其主持的甌海道育嬰堂項目中能夠成功,而在其他項目中效果卻不那么明顯?
甌海各縣舉辦慈善公益事項時,亦曾按照黃慶瀾的方式吸納地方紳富力量,如松陽境內巨溪灘的開鑿便是由公民徐則性獨力出資承擔[37];永嘉、宣平和龍泉等縣在建筑路橋時亦由當地紳富捐資和募款[38]。在官方政策向慈善事業傾斜之下,一些地方人士甚至組織團體,介入地方公益慈善活動[39]。不過除了以上個別案例外,在甌海各縣慈善公益事業的推進中,“官督紳辦”并未取得良好的效果,這與此模式本身所有的約束條件相關。
首先,紳富力量支持慈善事業需要足夠的回報。雖然不少人受因果報應等宗教因素影響而愿惠及他人,但是在面對規模較大的公益慈善項目時,捐資者還是期望相當的回報。這種回饋并不一定表現為直接的財富形式,也可能是各種隱性權力。黃群等旅外紳商積極介入黃慶瀾的育嬰堂事務,除了公益觀念之外,與他們經營地方的企圖也密切相關。
如前所述,黃群、吳鐘镕和張烈等人關系相當緊密。留日歸來后,黃群即與吳鐘镕等人籌設溫處學務處,推舉孫詒讓為總理。其后他們與梁啟超、張君勱關系密切,并且成為進步黨人。為了應對1918年議會選舉,他們在1917年即回溫造勢。為此他們著力建立各種平臺,進入地方社會。期間黃群等人曾組織丁巳俱樂部、求是社等團體[40],其目的就是“欲合甌括十六屬,結一團體,為將來擴充地步”[41],而參與公益慈善事業也是營造地方影響的一種重要手段。在丁巳俱樂部最初的簡章中就有“振興地方利益”一條。只是張棡感覺“句語太闊大,且本部亦無此權力”,經眾人同意才改為“擘求地方利弊”[42]。況且在競選過程中,地方官員的態度至關重要,因此爭取道尹黃慶瀾的支持也是相當必要[43]。
同時,配合道尹參與地方公益不僅能增強地方上的影響力,而且使他們可能獲得潛在的商業利益。沈晴的研究發現,東甌電話公司首屆董事人選與甌海道育嬰堂董事人選存在著高度的重合,電話公司董事吳鐘镕、潘國綱、黃群、楊雨農、張益平、徐祖煜和楊敬之七人中,前六位后來都成為育嬰堂董事。他們在組建公司過程中得到黃慶瀾的大力支持。黃慶瀾用原先浙江省所撥建立軍用電話經費購買該公司股份,而且還以自己薪俸補足股份缺額[44],這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官紳之間利益互惠的案例。其后溫州不少公益慈善事業也由這些紳商負責進行,作為交換給予他們管理之權。
此外,黃慶瀾還掌握著上海地區廣泛人際網絡,同時還有省長的支持,其能夠交換的資源并不少。而各縣知事既沒有如黃慶瀾一般的人際網絡,也沒有省方大力的支持,更沒有巨大的經費在握,其能夠交換的資源其實非常有限,因此除了零星的個案外,實際上各縣很難吸引地方紳富進行大規模長時間的慈善公益投資。
在經費短絀情況下,地方官員欲改善和推動公益慈善項目頗為困難,但是黃慶瀾出于政治理想,還是汲汲于推動當地慈善事業,對那些消極應對的官員則加以斥責。麗水縣育嬰堂辦理不善“腐敗達于極點,居民視同虐政”,知事并未積極過問,便招致黃慶瀾的詰問,“慈善事業非知事分所當為耶”,并且要求其立即“親往考察,妥議辦法,實力整頓”,如果空言搪塞就要施以懲罰[45]。
在他的壓力之下,地方官員只能盡量從已有的財政款項中挪撥拼湊,以在公益慈善事業上形成政績。如景寧縣知事便積極響應道尹號召,興設保嬰局、醫藥局等慈善機構。保嬰局經費相當短絀,舉辦之初只能依靠知事捐獻的俸銀,后來也要從自治經費中提撥部分才能維持[46]。醫藥局的舉辦也相當艱難。按照最低預算,醫藥局當月所需經費30銀元,但是地方財政中的公益費卻連一半經費都無法承擔。原因是“公益項下歲收只五百余元”,已有的“貧民習藝所經費已占三分之二”,如再月撥15元,則“已無絲毫余存,倘有他項臨時支出,竭蹶在所難免”。最后知事只能將公益項撥款減少至每月10元,另從自治項中月撥5元作為經常費用,而“役食、燈油、紙筆、茶水等各項雜費”則從“縣署月支行政公費內”擠出經費負擔,這樣才勉強將醫局最低經費籌齊[47]。可見,當地不少縣份為了興建維持各項公益設施,財政已近乎竭蹶。
在這樣的財政狀況下,如果縣官一味追求慈善政績,那只有擠占其他社會資源。慶元縣知事為了迎合上峰,也“熱心擬于慶邑創設善堂”,但地方財政已無法負擔,因此這些善堂的常年經費只能由充公當地化成、慈容兩庵財產而來。辦理善堂經費不足便取庵廟之產,這與清末以來廟產興學一途如出一轍。原因在于地方官員為了迎合上峰的政治目標,又無足夠財政支持,只能以一些被視為地方公產的財產補充。不過黃慶瀾施政理念中又重視宗教的作用,“神道設教”亦是其強化道德的方法之一。因此當他得知情況后,急令慶元縣知事“所有善堂常年經費一層尚望統籌再定”[48]。但這并不是治本之策,如果下級要達到上級的要求,勢必要挖掘其他財源。如果不撥用寺廟,也可能撥用其他社會資源。黃慶瀾在充實溫州育嬰堂經費時,便已出現羅掘之態,不僅想設法挪用公立藏書樓款等暫時未用款項,還采取加捐加稅方法,向商戶開征育嬰月捐和屠宰稅,并且聲稱“如謂樂輸,即可自便解釋,已屬錯誤”,否定商戶有不交捐款的自由。這種態度頗有強人所難之意,與其原先所謂慈善事業“本出于個人道德之關系,不能加以強迫之力”的態度已經相去甚遠[49]。
1919年7月以后,受到北京、上海等地學生運動的影響,溫州的永嘉等縣也掀起由學生領導的抵制日貨等運動。溫州學生團體查禁商人偷運米糧出海,由此引發與商會的糾紛,甌海道和永嘉縣出動軍警逮捕相關學生[50]。此后,在各派系的聲援下,風潮持續發酵。最后道尹黃慶瀾不得不妥協,答應學生方面相關條件。風潮雖然就此平息,但是黃慶瀾卻因處理不當辭職。其間地方雖有不少士紳挽留,但黃氏還是于12月底調任會稽道尹,結束了兩年在甌海道的工作[51]。
黃慶瀾在甌海期間,將慈善公益事業作為實踐其道德政治的重要一環,予以積極推進。不過在整頓和改善慈善公益狀況的過程中,經費短缺始終是其無法回避的難題。為此,黃慶瀾希望以“官督紳辦”模式,引入民間的財力和人力,并在自己主推的若干項目中予以積極實踐。此一模式要產生效用實有相當約束條件,所在區域、主辦官員以及項目性質的差異可能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黃慶瀾主政兩年間,除了少數自己主辦的公益慈善項目,多數縣份都無法通過“官督紳辦”模式破解經費難題,慈善公益事業并無實質性的改善。
在兩年期間要改變甌海十六縣的慈善公益狀況有過分苛責之嫌,不過如不從根本上改變經濟狀況,即使黃氏任官時間再長也于事無補。黃慶瀾對此有相當的認識,他明確指出籌集善款艱難的根本原因在于經濟困窘,因此在任上積極提倡發展林業、蠶桑業,還向上海資本家及旅外溫籍人士介紹溫州礦產情況,希望其來溫開發[52]。1919年底離任時,他還不忘叮囑地方紳富,“欲求化民者,不得不先從事于富民”,并且希望當地有意于改良地方風俗的君子們“群策群力,切實進行,勿使鄙人未竟之功半途拋棄”[53]。國家推行慈善公益事業,是提倡道德政治者施政的重要一環。從黃氏在甌海的政治實踐也可看出,1920年前后,即使是鼓吹道德解決社會問題的北洋官紳們,也已經無法不面對經濟問題。這也為以后的國家發展脈絡提供了一個歷史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