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雪
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 100875
2018 年我國《刑事訴訟法》增設缺席審判制度,以及時實現國家刑罰權,維護法律權威。但作為一種特別程序,缺席審判畢竟限制了被告人的程序參與權,在程序正當性上仍有爭議。本文擬對缺席審判中境外被告人對辯護權保護問題進行討論。
刑事訴訟是一場公民與國家權力之間的博弈。辯護職能是刑事訴訟的基本職能之一。孟德斯鳩指出,一個人,即使最卑微的人的生命也應當受到尊重,國家在控訴他的時候,也必定要給他一切可能的手段為自己辯護。[1]缺席審判制度的存在使十分必要的,但允許被告人缺席并不意味著允許司法公正缺席。因此,保護缺席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尤其是辯護權也就格外重要。
我國缺席審判制度是在加強國際追逃追贓和打擊腐敗犯罪的背景下確立的,與其他國家的規定存在諸多區別。這些不同之處決定了保護外逃人員辯護權的必要性。
就缺席審判的適用范圍而言,英國、日本、德國、丹麥、瑞典、奧地利等國家僅將該制度適用于輕罪案件。我國卻將這一制度適用于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以及需要及時進行審判,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的嚴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案件。這幾類屬于可能被判處無期徒刑或者死刑的案件。在對席審判中,我國《刑事訴訟法》都十分重視對這幾類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辯護權的保護問題,缺席審判中更應當關注這一問題。
就缺席審判的適用階段而言,根據1988 年《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的規定,缺席審判僅指審判階段的缺席,偵查、移送起訴等階段犯罪嫌疑人始終在案,能夠通過接受訊問或者檢查等配合偵查部門查清案件事實。而我國卻未對缺席審判制度的適用階段加以限制,即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立案之前出逃,司法機關也可以在無法獲得任何供述或辯解的情況下追究其刑事責任。但口供缺失必然增加辦案機關查清案件事實的難度。因此,必須重視外逃人員的辯護權保障問題。
就缺席審判的啟動條件而言,俄羅斯《聯邦刑事訴訟法典》第247 條規定,受審人申請是啟動缺席審判的必要程序。這意味著被告人主動放棄了其參加庭審的權利。而我國的缺席審判制度卻是司法機關為了制裁逃往海外而無法到案的貪腐人員依職權啟動的,外逃人員并未主動明示放棄其訴訟權利。因此,在缺席審判中也要實現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之間的平衡。
就缺席審判的程序而言,該制度在適用階段和啟動條件上的特殊性會導致外逃人員難以掌握訴訟活動的進程。雖然《刑事訴訟法》規定了送達程序,但此時案件已經進入審判階段,外逃人員如果此時才知曉相關情況,很可能沒有充足的時間準備證據材料,委托辯護人并與其進行充分的溝通。并且,強制法律援助辯護制度也只僅存在于審判階段。可見,辯護人了解案情、準備辯護詞的時間十分緊迫。這樣的程序設置下更要注意,不能使外逃人員的辯護權流于形式。
就缺席審判的救濟方式而言,與其他國家不同,我國賦予了缺席被告人近親屬獨立的上訴權。如果缺席被告人接受判決而近親屬提出上訴,就違背了缺席被告人的真實意愿,增加了其訴訟負擔。這就對其辯護權的保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被告人受到檢察機關的指控后,為使自己的基本權利盡可能地不被限制或者剝奪,會窮盡手段對抗指控。缺席被告人無法反駁控訴、展開辯論極大削弱了辯護職能,從而打破了控辯審三方的平衡。只有控辯審三方的活動被法律規范的程序所約束,且彼此相互牽制,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實現訴訟公正。控訴與辯護的論爭過程是案件事實真相進一步暴露的過程,也是人們對案件認識的深化過程。[2]因此,保護缺席被告人的辯護權是避免冤假錯案發生的重要手段,是實現訴訟公正的必然要求。同時,被指控人充分行使了辯護權,就會從內心覺得自己的權利受到了尊重,從而認罪服罰,減少上訴和申訴。[3]
缺席審判意味著能夠在被告人無法自行辯護,也無法出庭參與質證并進行最后陳述的情況下限制甚至剝奪其人身權利、財產權利。刑事訴訟一旦出現錯誤,其后果必然是嚴峻的。可見,缺席審判制度決不允許司法公正缺席。保障缺席審判中外逃人員的合法權益是程序公正的體現,辯護權恰恰就是其最重要的一項訴訟權利。因此,保障缺席審判中外逃人員的辯護權是實現司法公正的應有之意。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四章關于辯護的規定在缺席審判的案件中也同樣適用,境外被告人的辯護人同樣享有會見、通信、閱卷和調取證據等權利。但與對席審判相比,缺席審判中辯護制度特殊之處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
根據辯護人的產生方式以及辯護權行使的主體的不同,刑事辯護可以分為自行辯護、委托辯護和法律援助辯護三種類型。缺席審判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偵查到審判階段都不到案,一般無法順暢地自行辯護,只能通過辯護人行使辯護權。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93 條的規定,缺席審判案件的被告人可以由被告人或其近親屬委托產生;沒有委托辯護人的,由法律援助機關指派辯護律師。強制法律援助辯護雖然具有兜底性的意義,但由于被告人無法與辯護人彼此配合,辯護的整體效果必然會被削弱。
首先,在缺席審判的情況下,被告人未親自參加審判,無法通過表達自己的意見來影響法官的裁決,法官也未能聽取被告人對裁決的意見,有違正當程序的基本要求。[4]其次,自行辯護的缺失意味著難以獲得口供,加大了證據之間相互印證的難度。再次,以審判為中心的庭審實質化改革進行以來,法庭調查階段的辯護活動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而缺席審判中卻無法質證、無法對被告人發問。最后,辯護人無法發現證據之間的矛盾和案件事實的疑問,增加了辯護的難度。
《刑事訴訟法》第34 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自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有權委托辯護人。在犯罪嫌疑人未到案的情況下,這一規定無法適用。而且,刑事訴訟法未對偵查階段和審查起訴階段缺席的犯罪嫌疑人能否委托辯護人作出明確規定。辯護人介入時間的后延不利于其作為充分的防御準備,為缺席被告人進行有效辯護。
依據《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的規定,辯護律師赴境外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調查取證,該證據材料應當經所在國公證機關證明,所在國中央外交主管機關或者其授權機關認證,并經我國駐該國使、領館認證。但辯護人畢竟不同于國家機關,其可以利用的訴訟資源有限。無論從經費上還是從與相關國家機構的溝通上,辯護律師都不占優勢。相比國外取證,辯護律師赴境外調查取證的難度有所增加,不利于辯護人更加充分地行使辯護權。
除了司法環境導致的辯護律師行使權利的障礙,辯護人與其當事人一方的溝通不暢也存在隱患。這種隱患在獨立辯護理論下會被放大,打破控辯雙方的不平衡。
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外逃的目的在于逃避追訴和審判,缺席被告人的近親屬可能對案件的審理也懷有抵觸情緒。即便法律援助機構為其指派了辯護人,被告人及其近親屬可能會排斥指定辯護人,二者也存在溝通與交流上的心理障礙。雙方難以進行有效的溝通,辯護律師不僅難以發掘有價值的信息,也難以就辯護策略達成一致、實現有效辯護。另外,雖然辯護人是由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委托授權產生的,但辯護人不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代言人。如果辯護人缺乏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溝通,或者罔顧其當事人的意愿在庭審時天馬行空地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進行辯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就得不到切實的辯護幫助,并且在缺席審判的模式下也無法通過行使拒絕辯護權、更換辯護人及時止損。
相比對席審判而言,缺席審判中的辯護權保障更加重要。只有充分保障缺席審判中境外被告人的辯護權,才能獲得域外司法機關的司法協助,實現境外追贓追逃的目的。未來立法應當從以下幾個方面完善我國缺席審判中境外被告人的辯護權保障制度:
審判前程序對定罪量刑有重要作用。監察體制改革后,監察委員會對貪污賄賂案件的調查程序不再屬于審判前程序的范疇,辯護律師介入案件的時間被延后至審查起訴階段。但是,監察委員會作為一個與一府兩院平行的行使國家監察職能的專責機關,在對職務犯罪進行調查的過程中,可以采取查封、扣押和留置等十余項調查措施。這些調查措施對被調查人的人身自由和財產權利的限制程度并不亞于刑事訴訟的偵查活動,并且監察機關收集、固定、審查、運用證據的要求和標準與刑事審判是一致的,其通過調查所取得的證據材料在刑事訴訟中可以作為證據使用。檢察機關未來可能會在調查階段提前介入案件。從這一角度來看,調查階段與刑事訴訟的偵查階段是相當的。因此,應當允許辯護律師在調查階段介入這類缺席審判案件,即應當允許被調查人自第一次被訊問或者被采取留置措施之日起聘請辯護律師。這樣一來,辯護律師就能盡早地了解案情,有充分的時間開展辯護工作,保護被調查人的權利不受非法侵犯,確保調查程序的合法性。
在缺席審判案件中,被告人無法到庭加重了辯護律師的責任,庭審中的辯護對案件審判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目前,雖然有效辯護的理念已經得到了學界的認可,但尚未建立律師有效辯護的行為標準。在無法通過無效辯護制度倒逼律師提高辯護質量的情況下,可以考慮從以下幾個方面保障有效辯護的實現:首先,應當從源頭上把控,嚴格規定律師執業的資格條件。目前,法律職業資格考試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考試選拔的科學性和有效性。在此基礎上,還應當進一步加強對實習律師的管理,不斷完善相關考核、鑒定制度,使律師從實習期開始形成良好的職業行為習慣,避免律師,尤其是法律援助辯護律師在執業過程中尸位素餐。其次,應當加強對律師,尤其是刑辯律師的培訓,強化其專業素質和職業道德。我國法律制度的日益完善要求執業律師不斷更新、充實自己的法律知識儲備。這樣才能確保律師提供專業的法律服務,為實現有效辯護夯實基礎。最后,還應當建立相應的懲戒機制,當委托人投訴其所委托的辯護律師或者對其申訴后,該律師所屬的律協或者司法行政機關應對相關情況進行調查、處理。
律師在法庭上雖然是獨立的辯護人,但在委托人授權范圍內進行辯護,忠于委托人的利益是辯護律師的首要職責。對此,辯護律師需要與委托人進行有效的溝通。一方面,辯護律師行使專屬于被告人的訴訟權利需要得到許可或授權;另一方面,雙方還必須形成一致的辯護策略,尤其是就被告人是否構成犯罪形成合議。被告人的缺席導致其無法在法庭上及時發現辯護律師行使辯護權中“不妥”的行為,這就要求辯護律師與缺席被告人提前溝通、及時溝通,并且使缺席被告人能夠及時更換辯護人。
辯護權是被告人不可剝奪的權利之一。在對席審判中,被告人可以自己行使辯護權,也可以通過律師代為行使。缺席審判中的被告人在送達后充分知悉了庭審的相關情況,雖然其不愿到庭或無法到庭參與庭審,但在法庭之外,已然可以通過其他方式發表自己的意見,從而保障其辯護權的實現。具體而言:一方面,可以允許缺席被告人在開庭前通過書面或錄制視頻等形式發表自己的意見。缺席被告人向法庭作出相關陳述不但是其間接行使辯護權的體現,還有助于法庭查清事實,提高效率。另一方面,可以允許缺席被告人向法庭申請借助網絡技術觀看庭審過程。這樣的做法能夠使缺席被告人及時了解庭審相關信息,從而能夠及時和律師溝通和調整辯護策略。同時,缺席被告人能夠觀看庭審過程,也在無形中對律師起到了一種監督的作用,能夠促進律師積極履行職權。
注重保護缺席審判中外逃人員的辯護權是由我國缺席審判制度的特殊性、保障訴訟公正和效率的需要以及保障缺席審判中外逃人員合法權益的需要共同決定的。因此,未來立法必須針對目前缺席審判中辯護制度存在的問題對癥下藥,靈活處理缺席所導致的自行缺失問題,將對外逃人員辯護權的保障貫穿于刑事訴訟的整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