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猛
鄭州大學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唐律中對于保辜期限的劃分分為四個層次,依據受害人傷勢的嚴重程度,分別劃分為十日、二十日、三十日、五十日。手足毆傷人為十日,不論被害人受傷與否都成立保辜,而且在有傷的情形下,毆和傷各需要成立保辜;以其他器物毆傷人為二十日,所謂他物是指除了手足、湯火、刃意外的其他器物;以刃及湯火傷人為三十日。刃謂金鐵,無小大之限??梢娙惺侵镐h利程度可以殺傷人的金屬、鐵器之類的物體,此類物體沒有體積大小的限制。湯火傷人指灼爛皮膚,即以高溫物體嚴重燒傷人皮膚的情形;折跌肢體或破骨的為五十日,不管加害人是以手足傷人、他物傷人、還是刃及湯火之類,只要造成受害人骨折、骨錯位、破損等情形的都立辜限五十日,這是因為相對于皮肉傷,對骨骼結構的傷害對人的損害程度更為嚴重,更不易治療恢復。由上觀之,辜限的劃分標準有兩類,一是以使用的器物為標準,二是以受害人受傷的程度為標準。但總體來看,立法者的立法目的仍可能是以受害人的受傷程度為標準而劃分辜限的,由于當時的醫學鑒定水平達不到,立法者從以器物的外部形式作為衡量傷害程度的標準,主觀上認為器物越危險,損害程度越大,這是立法技術和醫學技術還達不到高水平的必然結果。
保辜首先適用于斗毆的案件,且不論毆傷與否都適用,在有傷害后果的斗毆中,毆和傷分別立辜,不論傷害結果是否由毆所致,都須立辜。唐律中不僅規定了對人身傷害適用保辜,而且規定了對于官、主未經允許擅自殺傷所有馬、牛以及他人故意或過失殺傷官私馬、牛的行為,如果受傷的馬、牛在五日內死亡,就要對傷馬、牛者以故殺罪論處。在這里,五日就是故意殺傷馬、牛罪的保辜期限。《廄庫律》“畜產抵踏嚙人”條對故令畜產殺傷人的行為,造成傷害的行為作出了規定。由于畜產屬于“他物”,保辜期限應為二十日。唐代保辜制度適用于侵犯廟、社、禁苑類犯罪,但不適用于向太廟及宮殿射箭的犯罪,這是由于太廟是皇帝的宗廟,宮殿是皇帝生活起居之所,對太廟及宮殿的侵犯,直接觸犯了皇家的權威。因此,對侵犯太廟及宮殿行為所造成的傷害,要處以更加嚴厲的刑罰。
值得討論的還有保辜在共同犯罪中的后果。在共同犯罪的情形中存在多個加害人,如何確定每個加害人的責任并且根據責任如何實行保辜,是共同犯罪亟待解決的問題。唐律中對于共同犯罪的規定分為同謀的共同犯罪和不同某的共同犯罪?!爸T同謀共毆傷人者,各以下手重者為重罪,元謀減一等,從者又減一等。若元謀下手重者,余者各減二等。至死者,隨所因重罪?!保?]在有共謀的共同犯罪中,下手重的加害人承擔最大的罪責,初始造意者較下手重的加害人減罪一等,其余加害人較下手最重的加害人減罪二等。在亂毆中,無法區分每個人行為的輕重和先后,以主謀人和最先實施加害行為的行為人承擔最重的責任。那么在共同犯罪中究竟如何適用保辜制度,是每個人各自立辜限還是幾個加害人共同以一個辜限來確定刑事責任,目前還沒有史料記載,不過已經有學者就這一問題提出了觀點:“在共謀的共同犯罪中,辜限只有一個,不能以每個人的具體加害行為設立多個辜限,也不能是多個辜限的平均數,要結合每一個加害人的傷害行為綜合考慮,最終確定的辜限要以其中最長的期限、吸收其他短的期限。在非共謀的共同犯罪中,如果能區分每個人的加害行為,那么就要就每個加害人的具體行為設立多個辜限,若不能區分,則以后下手為重罪,比照共謀傷人確立辜限。”[2]這一觀點結合現代共同犯罪的理論,是具有一定理論說服力的,但也有一定問題,如在共謀的共同犯罪中對下手較輕且不是元謀的加害人適用最長辜限具有一定不合理性,會導致罪責不統一的問題。
1.確定因果關系
唐律中保辜具有確定因果關系的意義。保辜制度之所以要以時間為依據確定犯罪行為和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不僅僅是為了使得加害人只對自己的加害行為負責達到罪責自負的狀態,更重要的是要確保加害人對其加害行為負責從而保護被害人的利益。蔡墩銘認為保固期間的規定是一種刑罰加重主義:“唐律之保辜適用于毆傷及殺傷之情形,與前述求訪與追捕期間只適用于一定罪名,立法旨趣,并無不同。惟求訪與追捕期間,期間愈長,對犯人皆為有利,但保辜制度,立法期間愈長,對犯罪人更為不利?!保?]
2.被害人救濟
保辜在很大程度上是因對被害人的救濟而設立的。立法迫使加害人對被害人實施救助,加害人必然會支出相當程度的金錢、實物、勞力去恢復被害人的傷情,這使得保辜具有了某些民事賠償的色彩。很多學者都以此為根據提出對被害人實施救助的制度,比如二次鑒定制度?!袄缭趥π袨楹蟮诙欤蓹嗤块T進行第一次傷害和重傷程度鑒定,根據第一次鑒定結果對傷情進行第二次鑒定,作為最后具有法律效力的證據......這在客觀上實現了對被害人的救濟,節省了國家司法成本,調和了雙方矛盾......”[4]這無疑使具有創建性的建議,有機地將中國古代法律文化和現代司法程序結合,是靈活性和原則性較為和諧的統一,但是在實際運行中是否會存在和現行法制脫節的問題還不得而知。對此我們不妨借鑒古代的一些寶貴經驗,在阿斯塔納發現的吐魯番文書中的“康失芬行車傷人案”中,出現了保辜制度和保人制度相結合。為了保證加害人對被害人實施救助,防止被害人逃跑、隱匿,該案記錄了保證人保證傷害人看養被害人,并不得隨意離開居住地,如果發生加害人反悔、逃跑現象,則需保證人負連帶責任,代替加害人受刑和另受“重杖二十”。這當然與我們現代刑法罪責自負原則是不一致的,但是在加害人對被害人單純民事賠償的方面,保人制度存在一定空間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
保辜制度體現了唐律“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的基本原則,慎刑是德政必然要求,也是儒家倫理在法制方面的具體體現。何為慎刑?從字面上看是慎重的使用刑罰,深思熟慮審慎而為。至唐代,慎刑的思想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并成為唐初君臣的共識。唐代統治者首先確定了“以民為本”的政治方針,《貞觀政要》開篇即言“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更有多處言及民生苦樂之重要性,試舉一二例?!敦懹^政要·務農》:“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又如《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曰:‘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爾方為人主,可不畏懼!’”德政在法律方面的表現之一就是慎刑。李世民認為司法官員的腐敗是法制敗壞的重要原因,因此必須加以規制?!敦懹^政要·刑法》:“貞觀十六年,太宗謂大理寺卿孫伏甲曰:‘夫作甲者欲其堅,恐人之傷;作箭者欲其銳,恐人不傷。何者?各有司存,利在稱職故也。朕常問法官刑法輕重,每稱法網寬于往代。仍恐主獄之司,利在殺人,危人自達,以釣聲價,今之所憂,盡在此而!深宜禁止,務在寬平?!崩钍烂褚笏痉ü賳T嚴于律己,用法公平,慎用自己手中的司法權力慎刑慎殺,依法斷罪,以避免無辜之人遭受不必要的司法不公正。保辜制度和中國古代德政的政治傳統是統一的,要求對被害人的救助也同樣有利于減少刑罰,是慎刑思想的制度性表現。
法律擔負著恢復社會關系的任務,在任何存在正義的社會中,對被害人的救濟都是不可或缺的,然而在其他社會和國家的法律中,很少見到這種對被害人救助義務必須由加害人親自實施、負責。在現代社會,對被害人的救濟是經濟性的賠償,在中國古代,法律要求加害人對被害人的救助更為直接和具體。究其原因是不同的法律承擔的修復社會關系的任務是不盡而同的?,F代社會和中國古代社會不同的社會形態產生了兩種不同的政治觀念,即自由主義和家族主義。這兩種不同的政治觀念根本上是由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不同而決定的,在中國古代的小農經濟下,社會的組織形式要求機密連結而依靠于有經驗的社會活動參與者;相反在歐洲,海洋文明和商業組織形式要求個體之間的能動性。具體而言,中國古代社會地域和階級流動性較差,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呈穩定不變的傾向,在社會關系由于犯罪而導致嚴重的破裂情況下,社會主體在生產生活中的物質、精神的相互依賴性并沒有因此減少,為了社會主體之間更好的消除矛盾,在生產、生活中通力合作,法律很有可能要求加害人更為主動和具體地對被害人進行治療,而不是實施國家賠償制度獲者由加害人簡單實行經濟賠償,這是有社會的結構決定的。相反,現代社會的基礎是天賦人權,人生而自由,而自由的基礎是功利主義的,即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在這種情況下,法律就不必要求被害人和加害人之間恢復關系到無間的狀態,只要加害人對被害人的經濟賠償足以讓其回歸到不受妨礙的可選擇基礎就可以了。
保辜制度背后對社會關系恢復的意義不僅僅如此,它同樣是解決現代政治理論問題的一種可選擇思路。如前所述,現代政治觀念中的根本觀念是自由主義,個人自由是通過把國家“去道德化”完成的,將個人自由建立在功利主義基礎上,使現代政治哲學具備了一個堅實而低俗的基礎。國家的“去道德化”的一個重要的負面影響就是國家神圣性質的消解,國家淪為一個真正的權力運轉的人造的神“利維坦”,人們不可能對他產生真正內在的信仰,這造成了國家與個人之見永恒的內在分裂,即帕森斯說的“霍布斯秩序問題”?,F代政治哲學從多方面嘗試了對這一裂痕的修補,康德和盧梭從國家內部建立自由的信仰,滕尼斯和涂爾干從社會共同體和社會分工角度建立社會的共同信仰,但都沒有從根本上解決“霍布斯秩序問題”。之所以提出保辜制度的社會功能,是因為中國古代國家是倫理和政治合一的,這種豐富的理論和制度經驗未嘗不可以在自由主義的基礎上為現代社會之間人與人的分裂、人與國家的分裂和信仰缺失提出一種不同于西方理論解決方法的道德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