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盛夏,我坐在陽臺上聽蟬鳴。
窗外,幾株老樹蒼郁含煙,幾只蟬耐不住寂寞,早早便開始唱。清晨的蟬鳴清越、透亮,像沾染上露水一般,有涼涼的水意。晌午的蟬鳴渾厚、高亢,像金屬敲擊時發(fā)出的聲響,有厚重的質感。日暮西山前的蟬鳴嘶啞、微弱,有如裂帛一般,一聲比一聲無力。
蟬,獨自在泥土里幽居了幾年,在沒有光沒有聲音的黑暗中堅守,靠的是信念的支撐還是精神的慰藉?盛夏,如急雨驟落的蟬鳴,難道是蟬對孤獨的一種釋放?蟲兒們的事情,我不懂。
年少時,捕蟬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在老家的村頭、河套、山野捕蟬,在長長的秸稈的頂端圈一個蛛網(wǎng),到處尋覓蟬的藏身之所;聽到蟬鳴便會躡手躡腳地靠近,伸長脖子,仰著頭,盯著樹梢;粘住的蟬會帶回家中,放進玻璃瓶中圈養(yǎng)。
傍晚的余暉中,我蹲在木橋上聽蟬唱,河里有人洗澡,“嘩啦嘩啦”的水聲居然沒有蓋住蟬唱。河岸上綠樹成蔭,石徑蜿蜒;田野里莊稼拔節(jié),悄悄瘋長。白天的暑熱漸漸消退,外祖母慢悠悠地搖著蒲扇在葫蘆架下納涼。
我躺在涼席上,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只小小的玻璃瓶,卻怎么都不肯睡。玻璃瓶中的蟬和我對峙,怎么都不肯唱,倔強得一如另外一個我。月色溫柔如水,花影撲朔迷離,我在鄉(xiāng)下古舊的小院里,享受著童年的清涼與歡愉。
兒時聽蟬鳴,我聽不到憂傷,此起彼伏的蟬聲淹沒村莊,染透層林,耳朵里聽到的滿滿都是蟬的快樂和喜悅。綿綿密密的蟬聲此起彼伏,時而急促,如雨打漂萍;時而綿長,如松濤陣陣;時而舒緩,如流水淙淙。整個夏天,村莊都被包圍在蟬聲里,潮起潮落,心情隨之蕩漾。
從小暑開始,村莊便熱鬧起來,蟲吟、蛙鳴、蟬唱,你方唱罷我登場。蟲吟最好聽,抑揚頓挫,若文雅的詩人,搖頭晃腦,吟詩作賦。蛙鳴也不含糊,帶著鼓點的節(jié)奏,鏗鏘有力,像一員虎將,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蟬唱最是聲勢浩大。起先,不知是哪一棵樹上的哪一個枝上的哪一只蟬率先開唱;然后,不知是哪一棵樹上的哪一個枝上的哪一只蟬開始附和;三五聲之后,眾蟬不甘寂寞,紛紛吟唱,一時間蟬聲如雨。每一聲蟬鳴都拖著長長的尾音,嘈嘈雜雜,如一支龐大的管弦樂隊,奏出的音樂密不透風,水潑不透,針插不進,如潮漲潮落。
法國昆蟲學家、文學家法布爾說,蟬是“不知疲倦的歌手”,聽蟬唱需心靜如水,方可聽出其中玄機。蟬是一個天生的鄉(xiāng)村歌者,只有夏天才能讓蟬如此肆無忌憚地歡唱,酣暢淋漓地綻放。側耳細聽,似有不同,有的聲若游絲,文雅纖細,如流水潺潺;有的聲若玉笛,余音裊裊,飄逸靈動;有的粗聲大嗓,孔武有力,豪放有加。
盛夏,我坐在陽臺上聽蟬鳴。
密集的蟬聲傾盆而下,兜頭蓋臉地澆了我一身,濕濕的一片,打濕了衣衫,也澆濕了心。每每盛夏,一根老冰棍,水井里拔涼西瓜,外祖母的蒲扇,還有這撩人的蟬鳴,“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我是一個虔誠的聽者,聽蟬,聽禪,思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