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講兩個故事。
教授與農民夫妻
我認識一位大學哲學教授,他在圈內頗有名氣,也寫過一些哲學普及作品。在微信剛剛誕生的那幾年,他說微信這個玩意兒非常侵占人的時間,現在又有一個叫公眾號的怪物橫空出世。把所有的知識都碎片化了。
所以他卸載了微信,拒絕閱讀公眾號。后來他還專門寫了一封信,公開抵制微信,此事在當年轟動一時。
兩年后,我在某場合又碰到了這位教授。我問他:“你現在還不用微信嗎?”他很驕傲地說是,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機,是如今幾乎消失的諾基亞鍵盤機。他說:“我現在最多就用這個東西,絕不上網,絕不用智能手機。”
第二個故事發生在上個星期。當時我乘高鐵去上海出差。在檢票口,我一邊排著長隊,一邊低頭刷新聞。突然,一陣爭吵聲打斷了我。我抬頭一看,正是在旁邊的檢票口,一對夫妻正焦急地和檢票員溝通。
這對夫妻拖著兩個略顯破舊的大旅行包,黝黑的膚色模糊了他們真實的年齡,后面排隊的旅客顯得有些不耐煩,檢票員則冷冷地說道:“沒有健康碼是進不去的。”
原來,這對農民夫妻沒有智能手機,也就沒法申請健康碼,檢票員死活不讓他們上車。
這個場景讓我挺感慨的。我突然想起那位已許久未聯系的教授朋友。我不禁擔心,如果在疫情期間他仍堅持自己的立場,拒絕用智能手機,那么他現在很有可能四處碰壁,寸\步難行。哲學家的驕傲有可能被一個小小的健康碼徹底擊碎。
如果從這個角度觀察今天的人類,農民夫婦和哲學教授,好像被看不見的海浪圍困在一座島上,成了同一類人。他們被健康碼擋在了這個世界的門口。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這個群體,“科技邊緣人”或許是貼切的。
科技邊緣人
在媒體語境下,“邊緣群體”指的是因經濟結構、文化基礎等差異,被主流所排斥的群體。正如這對農民夫妻,在經濟社會發展不平衡的現實中失去了使用智能終端的權利。
健康碼的出現,把這種不平衡無限地放大。
自高鐵站的那一幕后,與健康碼有關的新聞、舊聞突然集中向我撲來:《老人沒有健康碼被趕下公交車》《農民工沒有健康碼進不了小區,跪求保安放行》。
前兩天還看到一則新聞,說有個犯了命案的逃犯來到杭州后,因為沒有身份證和健康碼,既找不到工作,也沒辦法租到房子,甚至不能去超市購物,最后不得不去派出所自首。
除了農民夫妻,還有山區的孩童、家中的老人,他們中的大部分被動地成為“科技邊緣人”,只能蜷縮在科技之光照不到的陰影里,最后掉進時代的裂縫中。
他們渴望擁抱,但沒有選擇。
而另一個極端是,哲學教授主動把自己邊緣化的行為,更像是一種歸隱。他如此排斥現代科技,其實是在思考人文主義和商業主義關系的過程中糾結與掙扎。
但作為一個具有人文精神的現代隱士,他有選擇的權利。
現實和精神的滯后性
人類在新石器時代開始了農耕革命,18世紀中葉開始了工業革命,20世紀90年代爆發了信息革命——從工業時代過渡到信息時代,用了200多年。
科技發展得實在太快了,而且它還在每天加速。
智能終端,包括手機、手環,甚至是未來的眼鏡、項鏈,在某種意義上將成為人類器官的延伸,我們最終要重新學習如何用手吃飯、寫字。
科技生命體以指數級發展的形態,改變了速度、時間和距離的意義,讓一切都變得激烈、快速和廉價。
所以“科技邊緣人”感到痛苦的根源在于,在科技迅速解構世界的過程中,科技自身尚未達到成熟的形態,現實和精神卻都發展滯后。
對農民夫妻而言,算法、大數據、二維碼都是人類發明的,但這些技術仍然存有局限。無法滿足所有人的需要。起碼,他們尚未同步進人這個世界。
導致這種不同步的原因,在于科技帶來了巨大的經濟變革,也帶來了分配的不均衡。最直觀的現實就是。還有很大一部分人無法擁有一部智能手機。根據統計,中國還有1億人沒有智能手機(也有報告稱,中國的智能手機用戶只有3.5億)。
隨后,社會制度和規則在這種劇變下匆匆應戰。為了滿足主流群體的利益,當疫情來臨之際,規則粗暴地用統一的健康碼將邊緣群體拒之門外,而全國的每座城市缺乏一個統一的規則去保護這些弱勢群體;即便有,復雜的操作流程也等同于一記悶棍,或者在執行的過程中出現偏差。
對哲學教授而言,信息智能社會帶來了新的哲學思辨。人文主義是從農耕文明的土壤中長出來的,它與現代的商業主義,特別是金融資本主義和科技資本主義有著天然的沖突。
然而200多年來,人文主義在與商業主義的競爭中一直處于劣勢。我們還來不及用一套新的哲學體系去解釋商業主義,這讓隱士們感到陌生和不適應。于是,他們用抵觸乃至抵制,來表達這種不適感。
科技沒有公平與不公平
科技本身沒有什么公平與不公平,它提高的是全社會的平均效率,最終普惠大眾。誰都可以去學習,去融合,然后實現進化。
正如我們的長輩,他們剛接觸智能手機時滿臉不解、好奇和沮喪,但學會操作智能手機后,刷抖音時笑得像個孩子。此刻你會感動,意識到他們多么像牙牙學語。的孩童,降臨到這個世界時是一無所知的,然后你手把手地教他們。他們成長了,融入了時代和社會。
不公平的是什么?是科技形態尚未成熟時制度和規則的缺陷。那些落在后面的人在科技的初級階段徹底失去了追趕的希望。
其實那天在高鐵站,令我難過的是,有人說了這么一句話:“瞧,那個沒有‘綠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