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平
如果看過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一定不會對納粹德國奴役和屠殺猶太人的歷史感到陌生。奧斯威辛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
關于這段歷史的評論很多,有些人可能或多或少讀到或聽到過這句話:“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殘忍的。”甚至有些人可能按照字面意思解讀為:在經歷過絕對的災難之后,再去進行任何詩意化、審美化的活動,都是一種“殘忍”的行為。
就這句話的出處而言,它是德國著名哲學家、思想家、法蘭克福學派第一代的代表人物西奧多·阿多諾的名言。
不過,阿多諾的原話并不是這樣的,而是“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也是不可能的”(出自阿多諾1949年的著作《文化批判與社會》)。
其實,阿多諾寫出這句話不僅基于經歷大屠殺之后的悲愴,也有著上下文的語境。這句話是一個哲學命題,不能被斷章取義且片面地理解。
慘劇
20世紀,最殘酷的莫過于“二戰”的發生。
當時的納粹德國為推行種族主義鎮壓異己,建立了大大小小的集中營。奧斯威辛集中營既是波蘭南部奧斯威辛市附近40多個集中營的總稱,也是所有集中營里最大的一個,由納粹德國黨衛軍首領海因里希·希姆萊于1940年4月27日下令建造。
營內設有4個大規模的毒氣“浴室”、儲尸窖和焚尸爐,一次可屠殺1.2萬人,配備的焚尸爐每天可焚燒8000具尸體。
所有被囚禁于此的,無論是猶太人、平民百姓,還是戰俘,他們的最終命運除了慘遭屠戮,隨身財物也被劫掠一空。納粹把受害者的衣物給德國兵,將假牙上鑲的金子熔化后存入德國國家銀行,就連他們身上的頭發、皮膚都不放過。
當奧斯威辛集中營地獄般的場景被發現時,經歷過殘酷戰火的戰士都震驚了——7000多名形容枯槁的被囚者、人皮做的手套和燈罩、頭發做的褥墊、脂肪做的肥皂……時至今日,慘象依然歷歷在耳。
據英國《衛報》報道,奧斯威辛集中營共囚禁過數百萬人,有120萬到150萬人在這里被奪去生命,其中絕大部分是猶太人。
阿多諾之問
奧斯威辛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現代化的工業流水線,在帶有德國風格的嚴格精密的國家行政程序下,有組織、有目的、有計劃地對其他民族進行種族滅絕(摧毀+根除)。它具備極高的現代性,目的是讓一些人不僅從他們自己的領土上消失,而且從地球上消失。
再看當時的德國,在戰爭爆發之前,是一個深受西方政治學說影響的國家,是一個高度追求審美藝術的國家,啟蒙、革命曾經是他們引以為豪的文明坐標。我們今天談的美學就來自德國,貝多芬、歌德,還有康德、馬克思也誕生于這片土地。
而讓后人感到諷刺的是,在集中營內,藝術曾被利用,甚至淪為某種意義上的“幫兇”。那些受過藝術熏陶的高素質公民,白天用機關槍掃射數以百計的生命,晚上又欣賞哲學和藝術。如席勒的詩歌會被送往戰場鼓舞士兵,巴赫的音樂也曾在指揮官的辦公室響起。
因此,到了阿多諾這里,他不得不思考:
倡導哲學和藝術的德國,為何會犯下如此滅絕人性的罪行,并且還打著“科學的基礎”的幌子,帶著“文明”的偽裝,甚至標榜其行為是人類未來的方向?這些以文明人自居的現代侵略者,是否意識到他們自詡的文明已病人膏肓?過去所有的詩歌、所有的藝術,在奧斯威辛如此“野蠻”的背景之下,是否都要被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無視野蠻
若把阿多諾這句話放在他的上下文語境中理解,當時他討論的是文明與野蠻的關系。實際上,他還說:“在奧斯威辛集中營之后,任何漂亮的空話,甚至神學的空話都失去了權利,除非它經歷一場變化。”
有學者曾指出,被阿多諾認為是“野蠻”的詩歌,批判的參照物是奧斯威辛之后出現的夜鶯式和烏鴉式詩歌。
這兩種詩歌,前者有逃避現實的意味,假裝災難沒有發生;后者則只對災難進行幼稚或歷史虛無化的敘述。二者都是在刻意回避發生過的苦難,而這樣“寫詩”被阿多諾認為是“野蠻”的。
無視災難、無視罪惡和痛苦的作品,的確“野蠻”。阿多諾這句話,給寫作增加了一個深刻的歷史反思的維度。他看到了藝術及包括藝術在內的整體西方文化的危機,他真正想探討的是人類在經歷極端厄運之后,文化與藝術該如何延續。
換言之,阿多諾想說:詩歌本身并不野蠻,一個寫詩的靈魂,需要正視和感受那些野蠻。
除此之外,如果讀詩之人只在平靜安穩的生活中僥幸和茍且,不敢正視并選擇遺忘,無視人類的苦難而繼續安心地過自己的生活,那么這種想法也是“野蠻”的。
奧斯威辛后寫詩的可能
寫詩,是一種只有人才能進行的活動,更是一種意義的象征。我們寫詩,是為了抒發情感、傳遞思想。
人類固然有丑陋、殘忍、黑暗的一面,但寫詩,本身就是一種抵御,一種對抗。
真正偉大的文學創作,正是直面那些野蠻的核心。若因他人的野蠻而放棄寫詩,則是對野蠻的歸降。
美國批評家喬治·斯坦納如此評述阿多諾的話:“詩人是該言說還是沉默,語言能否滿足他的要求,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我們的文明帶來了非人道,寬恕了非人道,我們與那些熟視無睹的東西狼狽為奸;這樣的文明是否會喪失對我們稱之為文學的這一必不可少的文明奢侈品的擁有權?”
我們不能回避和忽視其中的“野蠻”成分,而應從更深處挖掘它、剖析它,再去對抗它、瓦解它。
奧斯威辛之后,人們仍然要繼續寫詩,要直面苦難,要心懷愛意,要堅持信仰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詩歌能夠存在,是因為它需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