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口語體連詞和正式體連詞的語法對立

摘? 要：漢語連詞有語體之分，正式語體占比較多，口語體較少。口語連詞和正式體連詞在語義特征、句法位置和韻律特征方面均存在語法對立。口語連詞保留詞匯義，而正式體連詞空泛、虛化。正式體連詞多居于句首，口語連詞則位于主語前后兼可。口語連詞中含有單音節(jié)和輕聲，正式體連詞則多為雙音節(jié);口語連詞后停頓很少，而正式體連詞后大多可以停頓。正式體連詞和口語體連詞的這些對立均與其語體屬性的對立息息相關(guān)，并遵循著一些語體語法規(guī)則。

關(guān)鍵詞：連詞;口語體;正式體;語法對立

連詞一直是漢語語法研究中的關(guān)注點。在早期階段，一些學者曾對連詞的界定和范圍進行過探討[1]—[6];近些年來，更多學者則圍繞連詞的句法、語義、語用、認知機制、篇章功能、語法化、類型學特征等，展開了大量的研究[7]。本文試從語體、語法的角度，來探討連詞的語體屬性及其語義、句法、韻律特征。

關(guān)于連詞的語體分布，目前的研究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以現(xiàn)代漢語教材為代表[8]（P189）、[9]（P306）、[10]（P372），普遍認為書面語中連詞的使用數(shù)量要多于口語;二是姚雙云通過口語語料“自然聊天、醫(yī)患會話、庭審會話、電視會話”與書面語語料“新聞?wù)Z體、科技語體、文藝語體、法律條文”的統(tǒng)計對比，得出連詞的高頻使用是口語語篇的一個顯著特征[11]。這兩種觀點截然相反。那么，連詞的語體屬性到底是口語，還是書面語？馮勝利提出“語體不同，語法不同”[12]，如果連詞內(nèi)部具有語體差異，那么口語的連詞和書面語的連詞在語法上究竟有什么樣的不同呢？

我們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共收集到191個句間連詞①，依據(jù)語感，筆者對各個連詞的語體屬性、不同語體屬性的連詞的數(shù)量以及其在連詞總數(shù)中的占比進行了統(tǒng)計，具體如表1所示：

總體來看，漢語口語連詞占比較少，僅占18%;正式體連詞則達到60%，其中，不少連詞如“故、如、若、縱令、否則、固然”等具有一定的典雅色彩。莊典體屬性的連詞，我們統(tǒng)計的是《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標為<書>的連詞，即“書面上的文言詞語”，其占比為22%。從這些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漢語連詞以正式體為主體，而且正式體和典雅體兩類融合度較高，很難將它們截然分開。基于以上特點，本文把正式體和莊典體連詞合為一類，口語連詞仍獨自作為一類。下面，我們就對這兩類連詞在語義、句法、韻律上的特征進行具體分析。

一、口語體連詞和正式體連詞的語義特征

漢語連詞的語義特征，可以從信息功能和詞匯義兩個方面來考察。從連詞的信息功能來看，無論是口語連詞還是正式體連詞，均是表達邏輯關(guān)系。邢福義認為，連詞的信息功能主要有三類：一是標明因果關(guān)系，主要是因果連詞;二是標明遞進關(guān)系，主要是并列連詞;三是標明轉(zhuǎn)折關(guān)系，主要是轉(zhuǎn)折連詞[13]。對比口語連詞和正式體連詞，在使用正式體連詞時，對邏輯關(guān)系的凸顯無疑要更為強烈一些。例如：

（1）a.你要決定去，一定告訴我。①

b.如果你決定去，那么你一定要告訴我。

（2）a.哪怕你不想去，也沒事。

b.即使你不想去，也同樣沒有關(guān)系。

從詞匯義來看，不少口語連詞均保留了較強的實詞義，尤其是大多保留有動詞義，如“比方、別說、別管、不光、不想、等、管、結(jié)果、就算、省得、隨便、不料、萬一、哪怕、再說”等。正式體連詞則與之不同，要么是語義虛化，要么是文言典雅詞，如“譬如、無論、不僅、倘若、不論、所以、即使、以免、假若、而且”等，均語義空虛。

“別說、別管、不想、等、管、就算、省得、隨便、再說”的動詞義，在語言實際中更為明顯。例如：

（3）別說這么小的孩子，大學生都不見得能計算出來。

（4）別管天氣好不好，咱們正常安排就好。

（5）等孩子長大了，咱們再商量這件事。

（6）管他愿意不愿意，只要事情辦好了就行。

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連詞有時會允許在前面增加一個主語，而與之對應(yīng)的正式體連詞則不允許。例如：

（7）（你）別管天氣好不好，咱們正常安排就好。

*你不管天氣好不好，咱們正常安排就好。

（8）（你）等孩子長大了，咱們再商量這件事。

*你倘若孩子長大成人，我們定當討論此事。

（9）（你）管他愿意不愿意，只要事情辦好了就行。

*你不論他愿意不愿意，只要事情辦好了就行。

（10）早點安排好，（你）省得孩子們著急。

早點安排好，*你以免孩子們著急。

在上述例句中，口語屬性的連詞允許增加主語，而且增加這些主語后，“別說、別管、等、管、省得”等更像謂語動詞;而與之對應(yīng)的正式體連詞，如果加上這些主語，所形成的句子則為非法形式。

以上分析了口語連詞和正式體連詞語義上的差異，那么，這種語義差異與語體對立有什么樣的聯(lián)系呢？馮勝利[12]、王永娜[14]指出，口語體和正式語體具有不同的時空特征，其中，正式語體具有泛時空特征，而口語體則具有具時空特征。口語體連詞和正式體連詞語義上的對立恰恰是時空別體的表現(xiàn)，正式體連詞抽象，表達事理，具有泛時空特征;而口語體連詞保留有動詞義，具有較強的事件義，具有具時空的特征。也就是說，口語連詞和正式體連詞語義的對立恰恰決定了其語體的對立。

二、口語體連詞和正式體連詞的句法位置

按照復句前后分句位置的不同，漢語連詞可以劃分為前段連詞和后段連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前段連詞共有98個，后段連詞共有63個。

對比口語連詞和正式體連詞，可以發(fā)現(xiàn)，前段連詞絕大多數(shù)位于主語之前或主語之后、謂詞之前。無論是正式體還是口語體，絕大多數(shù)連詞既可位于主語之前，又可位于主語之后，而且這兩種情況均無明顯的語體差異。不過，能否位于主語前有時也具有區(qū)別語體的功效。凡是不能位于主語前的連詞均具有強烈的口語色彩，這類連詞只有三個，它們是“要、就、饒”。例如：

（11）你要愿意，咱們馬上就去。

*要你愿意，咱們馬上就去。

（12）你就送來，我也不要。

*就你送來，我也不要。

（13）你饒這么讓著他，他還不滿意。

*饒你這么讓著他，他還不滿意。

就后段連詞而言，后句主語之前是表達邏輯關(guān)系的最常現(xiàn)句法位置。我們發(fā)現(xiàn)，可以處于主語之后的連詞（莊典體除外）多具有口語屬性。例如：

（14）我給你送過去吧，省得/免得你再跑一趟。

我給你送過去吧，你省得/*免得再跑一趟。

（15）靳以幸虧早死，要不然/否則他一定受不了。

靳以幸虧早死，他要不然/*否則一定受不了。

（16）生活還是會好起來的，只是/但是他不安心。

生活還是會好起來的，他只是/*但是不安心。

（17）你們都同意，那/那么我也同意吧。

你們都同意，我那/*那么也同意吧。

主語前后均可的連詞，在處于主語之前時，要比處于之后的語態(tài)更為嚴肅一些，對邏輯性的凸顯也更強一些，相對更為正式。例如：

（18）a.一定是他做的，不然他一定會設(shè)法救我。

b.一定是他做的，他不然一定會設(shè)法救我。

（19）a.他不習慣思考，因而他感到特別苦惱。

b.他不習慣思考，他因而也特別感到苦惱。

例（18a）表達出說話人的推理思維，而例（18b）則主要是陳述事實。例（19a）同樣表達出說話人鮮明的因果推理，（19b）則表達的是“他不習慣思考，他因這個原因感到苦惱”的事實。

口語連詞和正式體連詞在句法位置上的差異，同樣與其語體屬性的對立密切相關(guān)。馮勝利首次發(fā)現(xiàn)并提出“句法位置的高低與語體的正俗相對應(yīng)”[15]，王永娜、馮勝利[16]、駱健飛[17]、王永娜[18]以更多的語言事實證實了這一點。口語連詞和正式體連詞在位于主語前后上的對立，也是“位置高低區(qū)別語體”這一規(guī)律的一個具體表現(xiàn)。

三、口語體連詞和正式體連詞的韻律特征

口語體連詞和正式體連詞在韻律特征上也有很大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第一，正式體連詞和口語體連詞在音節(jié)形式和語音輕重上均表現(xiàn)不同。總體而言，正式體連詞以雙音節(jié)形式為主，而排除單音莊典體連詞外，單音節(jié)連詞均為口語連詞，輕聲連詞也均為口語連詞。

我們對漢語連詞的音節(jié)情況進行了考察，總的來看，漢語連詞以雙音節(jié)為主要形式，單音節(jié)連詞數(shù)量很少，且絕大多數(shù)屬典雅體;同時，帶輕聲的雙音節(jié)詞也很少。在191個句間連詞中，雙音節(jié)連詞共有148個，約占總量的77%;單音節(jié)連詞有43個，約占總量的23%。在單音節(jié)連詞中，典雅體連詞共有37個，占單音節(jié)連詞總數(shù)的86%;口語體連詞有6個，僅占14%。輕聲連詞數(shù)量不多，共有9個，均為口語體，在口語體連詞中約占21%，這一占比不算很高。

從連詞內(nèi)部來看，盡管雙音節(jié)形式的連詞不都是正式體，但在同義單雙音節(jié)構(gòu)成對立的情況（典雅體除外）中，雙音節(jié)的正式度均要高于單音節(jié)形式。比如：“但是—但;如果—要;不論—管;那么—那;比及—等;任—任憑”。請看：

（20）a.我試著不笑出來，但是我止不住。

b.我試著不笑出來，但我止不住。

（21）a.你如果同意，我們下午就去辦理。

b.你要同意，我們下午就去辦理。

（22）a.既然他不同意，那么我們就撤回吧。

b.既然他不同意，那我們就撤回吧。

需要強調(diào)的是，帶輕聲的連詞都是口語連詞或通體連詞，而且?guī)лp聲的連詞一旦充任一個獨立語調(diào)時，均不宜輕讀。例如：

（23）因為，不管我們處在怎樣的處境中，我們之所以經(jīng)常感到不幸，完全是自負之心在那里作祟。

（24）這個小間實在太窄，不能叫做房間，所以，一個四十瓦的燈泡足夠照亮全室。

例（23）、例（24）中的“為、以”均不宜讀作輕聲，讀作輕聲則無法實現(xiàn)其后的延續(xù)調(diào)。

從這些語言事實可以看出，口語體連詞和正式體連詞，在存在單、雙對立的情況下，雙音節(jié)形式和單音節(jié)形式仍具有區(qū)分口語和正式語體的功能[19]、[20]。不過，就總體而言，漢語連詞普遍以雙音節(jié)為主要形式。

第二，正式體連詞和口語連詞的后面在是否允許停頓上存在很大差異。我們對兩者后段連詞上的差別進行了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正式體后段連詞都可以停頓，而對應(yīng)的口語連詞則不能停頓。例如：

（25）a.如果他們不是“醫(yī)師”，那么“違警罰法”第六十八條、第六十九條就可懲罰他們而無憾！

b.可惜是嗓子不好，若嗓子能夠老一點，那（*，）就真象了。

（26）a.由于膝蓋不能彎得太厲害，她艱難地從椅子上下來，然后坐在床沿上，用手輕輕拍了拍她兩邊的位置，示意兩兄弟坐下。但是，他倆依然站立著，用期待的眼神望著她。

b.我下午的時間答應(yīng)給納迪娜了，可（*，）10點前我一定到。

同時，口語中有幾個連詞也允許停頓，但停頓與否會影響其語體的不同。例如：

（27）a.我問他們了，可是他們不同意。

b.我已經(jīng)咨詢過相關(guān)單位，可是，他們并沒有給出任何的解釋。

（28）a.她總愛撒謊，所以我才不信他呢。

b.她騙人無數(shù)，所以，她很難再獲得別人的信任。

在上面例句中，（b）句連詞停頓后，它所表達的語氣更為嚴肅。

從以上語言事實可以看出，在短語調(diào)的數(shù)量上，正式體和口語體存在不同。正式體短語調(diào)多，而口語體則少，這也印證了“一句一調(diào)”具有口語屬性[21]，而一句多短語調(diào)則具有正式語體的屬性。

第三，前段連詞和后段連詞在對舉使用時也具有明顯的正式語體效應(yīng)。例如：

（29）雖然一切尚未明朗化，但是，有關(guān)醫(yī)院方面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告一段落。

（30）由于“處女號”離大鯨噴水的地方近，因此，“處女號”上放下的小艇早在斯塔布他們的前面了。

（31）我們?nèi)绻J為這個前提是正確的，那么一個國家的寬容程度便與大多數(shù)居民的個性自由程度成正比。

（32）中國不但全力投入了朝鮮戰(zhàn)爭，而且一心一意準備對付一場真正核大戰(zhàn)。

我們認為，這里實際上是由雙音連詞的前后呼應(yīng)而產(chǎn)生了節(jié)律上的反復、平衡，進而達到正式莊重的語體效果，它是平衡律 [22]的一種變體形式。

綜上所述，連詞在語義上主要是表達抽象邏輯關(guān)系，這一內(nèi)容決定了它多為正式體或典雅體;而口語交際中的實際需求則決定了口語體連詞的存在。我們發(fā)現(xiàn)，正式體連詞和口語體連詞在語法上存在多方面的對立。一是在詞義上，很多口語連詞實詞義明顯，而且多保留動詞義，正式體連詞則意義空泛。二是在句法上，正式體連詞多位于主語前，而口語連詞多位于主語之后。三是在韻律上，正式體連詞以雙音節(jié)形式為主，單音節(jié)和帶輕聲的則多為口語連詞;正式體連詞的后面允許停頓，口語連詞則很少停頓;正式語體中，連詞可以前后對舉，實現(xiàn)了平衡律，口語連詞則無此用法。上述語義、句法、韻律上的對立均直接關(guān)系到其語體屬性的對立，由此不僅可以證明“語體不同，語法不同”這一觀點，而且可以看到更為深層的語體對立所體現(xiàn)出的不同語法原理——時空別體、句法高低別體與韻律別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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