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1

經過昨夜一陣風雨，周日的天灰蒙蒙的。就這樣到了中午，店外過往的車輛也稀少了，只偶爾有無良司機按響喇叭自取其樂。

老趙呆呆地望著街對面，仿佛在找尋一個身影，又似乎什么也沒有在看。

目光逐漸落回到自己的蔬菜超市，案上菜品琳瑯滿目，玻璃缸里的魚蝦鮮活有力，然而店里沒有一個顧客。

他嘬唇深吸了一口煙，打鼻孔里噴出兩股白色的箭。

煙霧在狹窄的空間內逐漸蔓延，遮蔽了一切。

正為高考復讀的女兒亞男厭惡地沖他甩了一記眼色，回應似地玩起了手機，還故意把音量開得老高。

“作業做好么就看這些？”老趙說。

亞男頭也不抬地“嘁”了一聲。仍自盯著手機播放的視頻。

“一天到晚看不是手機就是跑外頭鬼混，也不想想自己是咋個復讀的。好好念書，考個好大學比啥不強？”

亞男低著頭，欣賞起不久前做的美甲。

“我說話你聽見莫得？”老趙抬高嗓門道。

女兒不耐煩地回了句“聽嘍聽嘍。”

老趙驀地心頭火起：“你就這樣同你老漢講話？哪個教你的？你哥在的時候都不敢這樣講話！”

亞男“騰”地坐了起來，張牙舞爪地嚷嚷道：“一天到晚就是我哥我哥，哥都死好多年嘍！我曉得，你到底是嫌我不是男娃。”

老趙額頭暴起幾根青筋：“我看你搞邪了！”說著便呼扇著巴掌要打。

亞男梗著脖子，毫不示弱。

小店天花板上搖晃的白熾燈光打在兩個人臉上，顯得陰晴不定。

老趙的手懸在半空抖了半晌，終于緩緩收回，低聲說：“頭發那么長，像啥樣嘛。該剪剪嘍。”

“咋不打嘍？你打啊！打死我好了！我就是不要學！”亞男哭著跑了。

他一步一步挪到門口，靠著門框左右巡脧半晌，接連抽了兩根炯，嘴里含含糊糊地吐了幾個臟字，隨即往店內走。

剛拾了桌上的店鑰匙，一串“嘩啦啦”的聲音飛進了小店，飛進了耳畔。

老趙回頭，一團低矮的陰影擋了在門口，令本不算亮堂的店面又添上幾分漆黑。

是個老太太，她拖了輛帶兩個轱轆的手拉車，笨拙地抬腿邁進來。

知是老主顧光臨，亦知她得過腦梗腿腳不大靈便，老趙怕有什么閃失，趕忙迎上前去。

這時，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出現在老太身后。似是與之同行，卻又不肯進來，只在門外半直不直地立著。

這人穿了件天藍色衛衣，黑色休閑褲，配一雙白色板鞋，衛衣上的帽子扣在半低著的頭上。面目辨不真切，唯有高高的鼻梁不服輸似地立著。惹得老趙不禁多瞧了幾眼。

對方恰也朝里頭偷眼打量，見老趙也在瞅著他，立刻背了身去。

老人家對于今早新進的蔬菜并不太關心，徑直走到魚缸處細細看了起來。

“阿姨，買魚呀？”老趙問。

老太太點點頭。

“要不看這胖頭魚，可鮮活嘞。做湯特別合適。”

門外的陰影立在原位，雙手插在衣兜里，一只腳的腳尖頻頻點著地面。

“那個草魚……買六條吧。”

“啥？六條？”老趙一對小眼瞪得溜圓，早前聽老太提過家里人不好吃魚，往日難得見她買魚。他心念忽動便問：“阿姨，買這么多吃得完嗎？還是拿來放生啊？”

老太柿子般的臉孔干癟下來，一手指著魚，喉嚨里擠出沙啞的聲音：“你別管，幫我撈。”

老趙也不饒舌，抄起網兜，挑了個頭最大的“幸運兒”分裝進兩個塑料袋上了秤。

前兩天新進的草魚在袋子里不住撲騰，泛著腥氣的水花紛紛濺在人身上，老趙多往袋子里加了水才讓魚安分下來。

收拾妥當，店主便宜算了價錢，老太志得意滿地回頭朝門口遞了個眼色。那一襲陰影這才慢悠悠地踱了進來。昏暗的燈光恰好照在他面上，兩人的目光隨即碰撞在一起，那眸子里泛著清冷的光。

老趙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和亞男對視，他扭頭去問老太：“阿姨，是你……兒子啊？”

“啊，哈哈，是我兒子。”老太太連連點頭，粗糙面龐的每一道褶皺間都填滿了笑意，笑聲卻有幾分短促，有似刨子刨木頭的質感。

年輕人提起拉桿快步朝店門外走，老太太邁著碎步忙不迭跟在后面。

老趙摸了支煙踱到門口，望著顧客遠去的背影，心底生出了一個洞，這個洞被那背影勾住了，越拉越大。

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見過這年輕人，但一時間又無法記起。

他的眉頭被擰成一個濃重的“川”字，將煙夾雜耳朵上，一把拉下卷簾門，朝先前亞男離去的方向尋去。

2

天似乎愈發陰沉。

未走出多遠，老趙杵在丁字路口，一時不知該去往何處。他的目光穿過正泛紅光的交通指示燈，之前那對母子的背影出現在視野中。

綠燈亮起，他糊里糊涂拖在了二人身后，仿佛這兩人能提供他答案似的。

老太太踉踉蹌蹌地隨在兒子三四步開外的距離，兒子一手拖著拉桿頭也不回地走著，輪子在粗糙的水泥路上拖出長長的“骨碌碌”聲音。兩人一前一后上了馬路河橋。

隆起的橋面好似一座小山，老趙從未感覺過橋會似今天這般費力，不禁感嘆自己真的老了。

橋下的拐角處，有一條通往河堤的斜坡。

下得坡來，老太太自挎包里取出本小冊子，照著里頭的字念叨起來，礙于距離較遠，難以聽清她念些什么。

河堤旁幾乎沒有行人，岸邊楊柳無力地垂著枝條，柳葉卷曲而缺乏生機。颼颼的冷風忽而乍起，猶如風燭殘年的病人，在不可逆轉的威勢之下拂在人臉上，像是在尋求幫助。朝河邊望去，幾個老人坐在板凳上垂釣，每間隔數十步還有好幾個架起來的自制漁網。

蒙蒙雨絲疏疏落落地下了起來，粘在頭發跟臉上，膩膩的。老太太的兒子突然停下腳步。風將話語吹送到耳邊，老趙終于聽到他開口說話，立刻跟緊了些，聲音聽起來柔柔弱弱的：“還要走多久？直接往河里一丟不就結了。”

老太太忙高聲制止：“那不行的，太高魚會砸死的。”

老趙暗自附和，心說就算是魚也經不起這般折騰。

“哼，哪兒會這么容易死。”她兒子歪著頭道，大半面容隱在帽緣內。

兩人不再言語，不知從哪里傳來幾聲間續的鳥叫，但看不見鳥在何處。又好像還聽到貓叫，可貓亦不知所蹤。河底腐爛的水藻糅雜河泥的味道不時地被冷風灌進鼻子眼兒里，使人倍感煩悶。不時還能聽到拉桿車里的魚撲騰時引動塑料袋所發出的響動。

在河道行路的盡頭，是十幾級向下延伸的階梯，盡頭有一塊面積不大的平臺，與狹長的河面基本平行，若是汛期，興許就要被淹了。

老太的兒子兩手插在外衣口袋里，兀自向下走去。老太愣了愣，提了手拉車，踉踉蹌蹌地下了兩級，努力張開雙臂以維持平衡，又似是在虛空中尋找看不見的依憑。她兒子回過頭瞟了一眼，終于抬起一只胳膊攙著母親，一手接過裝有六條大魚的拉桿車，一級一級往臺階下挪動。

塑料袋被提了出來，老太太吃力地將袋子系在欄桿邊，她面朝泛起細細波紋的深綠色河面，背對站在上頭悄悄觀望的老趙，手里拿著小冊子看了一會兒，隨后仰面，如背誦一般道：“我生于1960年11月20號，我出生在x x省xx市，我家住在x x市x x區1 2 3弄301室。”她抬起頭對著青綠色的水面囁嚅著，似乎正自遲疑著什么，興許是記不起下面該講些什么詞了吧。好一會兒才將剛才的言語復述了一遍，在最后新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老趙險些笑出聲來，心說放生之前原是要先自報家門的嗎？莫非是擔心做了好事沒人知道？

他那兒子突然打斷了自己的虔誠“禱告”，指了指塑料袋，用不緊不慢的語速道：“漏水了。”

果然，委頓在地的塑料袋正不斷往外滲水，水泥地面很快洇開一片深色。袋中的魚竭力扭動身軀，互相爭奪本不寬裕的生存空間，發出“沙沙”之聲。老太太只好將小本子裝回挎包，彎下腰將塑料袋重新系牢實。

她兒子踱到不遠不近的地方站著，側過頭看著河對岸，不輕不重地咳嗽幾聲。

這年輕人的鼻梁初看高峻挺拔，卻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一處細微轉折。

這樣的鼻子倘若生在女孩子臉上，難免會有讓人感覺太過英氣。

而彎彎的眉梢又很長很細，生在男孩面目上又太秀氣了些。

老趙忽然想起一個女孩。

那女孩與亞男年歲相仿，常會在周六傍晚的街對面駐留少許時間。她的發型跟衣著總是花樣百出，即使是匆匆一瞥，你也會不自覺地被她吸引。

只要看到她，亞男定會千方百計找轍出門，也不曉得是了去哪里。他倆大概是同學吧，雖然亞男從未同自己提起。

說起來，亞男大概已經對自己藏了一籮筐的秘密。

奇怪，他怎會想起這些不相干的？

袋子安置停當，老太太取出小冊子從頭念起自己的生辰八字跟姓名住址。老趙仰天翻了個白眼，雨絲貼在面頰上迷住了眼睛，他開始有點后悔將時間浪費在眼前這檔子事情上。

接著老趙聽她喃喃道：“我現在將你們放生，你們要好好活著。”如是反復念誦三遍，而后是一連串類似“喃無哦米佗佛”、“惡業”、“貪嗔癡”、“保佑身體健康”之類車轱轆式的念白。

年輕人從左至右踱起了步子，又倒著從底層臺階向上走了幾格，再斜斜地走下去，最后往右側橫移。天上的黑云仿佛也隨著他在移動。終于他停住了，目光追隨一只乍起的白鷺飛向視線盡頭，腳后跟輕輕磕著臺階邊緣。

“還有……保佑我兒子早日在大學里找到女朋友。”這是老趙聽得最真切的一句。

不知從何處傳來嘹厲的哨音劃破了寂靜一一“滴一一滴一一滴滴一一滴”。或許是哪家孩子的惡作劇，這帶有節奏的噪音刺得人耳膜生疼，緊接著又有大人的呵斥飄了來。

當冗長繁復的段子宣告結束，在場聽眾不約而同長舒一氣。老趙輕輕活動了下四肢，打算抽身離去。

許是怕老太太再這樣沒個完，只見她兒子快步搶到欄桿邊解開袋子，右手食指與拇指的指尖分別拈著塑料袋的提扣和底部，竹簡倒豆般將魚傾入河中。一串噼里啪啦的“撲通”聲后，便急不可耐地把袋子也順勢丟進河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提著拉桿車向上走。

走出幾步，旋即停下，看了眼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老太太，又回過身來攙著老太慢吞吞往臺階上方挪動。

這時他的目光再次和老趙相撞。老趙確信自己認識他。

二人對視片刻有余。年輕人低頭繼續向上走，就如同未看見任何人。

老趙轉身，逃也似地一溜小跑，耳朵里一半是自己的呼吸聲。

“下回買小螃蟹，數量多，拿起來又方便。”他遠遠聽見老太太說。

3

路在微微搖晃。河邊釣魚的老頭正起身牽線收桿，岸頭錯落的自制捕魚架也支棱起了大半。

老趙喘息著回到橋下，聽到斷斷續續的抽噎便循聲過去，終于在角落里找見了蹲在陰影中的亞男。

他下意識摘了夾在耳朵上的香煙，又塞了回去。風拂河面劃出片片觳紋，有如頭上的褶皺。老趙走進眼前的陰影中，面對河水蹲下身子，嘴唇翕動著說了些什么。橋面上行駛而過的汽車隆隆著震得人的耳朵嗡嗡直響，將一切話語吞沒。

待車過盡，兩個人一起攙扶著過橋。雨不知何時已停下來，他們行了很久才回到店面。

生意依舊不溫不火。在這個突然轉冷的日子里，人們大抵是不太樂意出門的。

天色就在持續的陰沉中早早淪入黑暗，老趙也無心看店，便準備收拾收拾關店和女兒回家。正忙著，見老張從外頭提著魚簍進了來，便招呼道：“呦，是老張啊，今兒又釣到啥好魚了？”

老張是一位水產供應商。說起來此頭銜乃是伊自封的，他不過是個以釣魚為樂的退休老漢，釣來的魚自己從來不吃，全都賣給菜農賺點零花錢。

“是啊，今天收獲不錯，釣了兩條大草魚。”老張笑呵呵地展示著戰利品。

“恩？草魚？”

“個頭都挺大的咧。”老張喋喋不休地夸起自己的釣魚技術。

“哪兒釣的？”老趙問。

“不遠，就橋下邊那條河，你知道的。”

“哦……是那里。”老趙輕輕點頭，沒說什么。

兩周之后的星期天下午，那對買魚的母子又光臨了老趙的鮮蔬超市，老太太沒有買魚，而是買了兩網兜十元的體型只夠做醉蟹的小螃蟹。

又過去兩個星期，老太太獨自光顧小店，依然買了兩網十塊錢的小螃蟹。

作者簡介：王宇航，男，1989年生人，2011年畢業于安徽工業大學金融系，現居上海。現在一家快消品公司IT部供職。2016年開始寫作，曾于《廣西文學》《關文·青春寫作》《課堂內外》豆瓣閱讀發表過散文及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