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宗海
關于美國著名女性小說家凱瑟琳·安妮·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1890—1980年)的短篇小說“風霜老奶奶的婚變”(1929年),有學者認為它講述了“否定記憶的災難性后果”(hazards of denying ones memory)的故事,有學者認為小說的焦點是 女主人公的“信仰遭背叛”,因此講述的是“李爾王式悲劇”(Cordelia-Lear tragedy)。概而言之,學界多將之解讀為一個悲劇。但是,如果考慮該小說的自傳因素,審視小說中“次要”人物愛普斯(haps),就會發現女主人公悲劇命運中的不屈意志與抗爭。
安妮·波特的短篇小說通常含四類主題:自傳體類、愛爾蘭裔移民類、德裔移民類和普遍主題類。“風霜老奶奶的婚變”屬于自傳類小說,即其中蘊含有小說作者及其親人的閱歷等信息在內的小說。波特一生坎坷,富有傳奇色彩。她原名凱麗·波特(collie Porter),兩歲喪母,兄弟姐妹四人均由外婆撫養。波特11歲時,外婆去世。16歲時結婚,發現傳統的深居簡出并非自己所求的生活。9年后離婚,走向廣闊的社會空間。她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包括革命活動),與當時眾多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多有來往;做過記者、自由撰稿人等多種職業,最后專職小說創作。波特有四段婚姻史。顯然,堅韌而富有愛心的外婆、勇敢探索生存空間的經歷與婚姻經歷,都在風霜老奶奶這一人物形象身上有所體現。
波特這篇小說以“意識流”創作手法,呈現老奶奶臨死前兩段重要回憶:艱難的婚姻家庭歷程(年輕時被未婚夫在婚禮即將開始時拋棄、丈夫早逝、女兒夭折、獨立撫育子女)、生命的最后時刻,又沒有得到上帝的任何救贖訊息。
然而,她是如何歷經滄桑而不屈呢?不妨從分析小說重點次要人物愛普思入手探索個中奧秘。
小說通篇聚焦于主人公風霜老奶奶,而其他角色都是通過描寫她的印象和思緒的時候引入并介紹的。在所有角色中,愛普思是比較模糊的角色:她一直沒有說話,可是出現在老奶奶的思緒中竟然達七次之多!顯然,作為以凝練簡潔文體著稱的凱瑟林·安妮決不會在這樣一個次要人物身上浪費過多的筆墨。由此可見,愛普思這一個人物對女主人公有著特殊的意義。
寓意明顯的人名給讀者很多闡釋的線索。我們可以看出在英語中 haps (愛普思) 就是Happiness(幸福)的昵稱。這個取名的過程也必然反映了主人公當時的心態。那么到底是借這個名字表達對幸福的向往還是對(過去或者現在)幸福生活的紀念呢?另一方面,老奶奶的名字(Weatherall)告訴讀者她歷經磨難,不難想象,這樣一位老人肯定會對幸福充滿渴望。于老奶奶而言,幸福意味著塵世婚姻的幸福和去世后進入天堂的幸福。但是兩種幸福她無緣享受。下文將從逐次面對塵世幸福的散失和身后幸福的幻滅時的老奶奶不屈與抗爭。
小說中寫道,老奶奶想告訴那個棄她而去的未婚夫喬治,“上天已經把他原來帶走的一切東西都彌補給了她。”小說雖然在此處并未寫明喬治原來帶走的是什么重要的東西。也沒有說 “某種沒有彌補的東西”是什么,但是從老奶奶接下來回憶的信息中我們可以發現,未婚夫喬治帶走的是她第一次享受塵世幸福的機會。愛失去了自然是不可彌補的。但是老奶奶不是被悲傷壓迫無法翻身的人。當回想第五個孩子愛普思的分娩時,她這樣想到:“我的時刻已經來了……這個生下來,就應該是最后一個了。她本來應該是第一個出生的,因為這個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啊。” 愛普斯“本應該是第一個出生的”表明這個孩子對于當時的她(后文稱女主)來說是相當重要的。這個重要性體現的就是女主作為女性對人生幸福和婚戀的期許。
另一方面,到第五個孩子的出生才覺得這個孩子的重要性,可見后來嫁給約翰的婚姻最初動機似乎并非真正的愛情,一直到愛普斯出生這個情況才得以改觀。換言之,后來女主終于愛上了約翰——這種愛的產生是源自日久生情還是當事人自我意志強迫,不得而知——希望愛普斯作為他們愛情的結晶應該早點出生,也應該是她生的最后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她特別想珍惜的孩子。“最后”和“最先”兩個詞之間的落差含義豐富,尤其顯示了愛倫最后終于愛上約翰的過程。相關細節描寫可以佐證。有一個很明顯的例子。一天的勞作下來疲憊不堪的時候,愛倫“有時”想要約翰去看她的成果:孤身成功地撫養大了五個孩子,干得比男人還要出色的農活。與此同時,她匆忙解釋為什么自己的容貌已經改變了——因為“約翰原來想找一個梳著西班牙發髻手持油畫扇的年輕女子的。”可見約翰之愛在她心里的地位何等重要,即便在約翰死后,她還是如此看重。女主潛意識中害怕約翰會嫌棄她的外貌,也會像喬治一樣拋棄她。這樣,愛普思成了和約翰之間愛情的象征,也是早年苦苦執著追求的塵世幸福的象征,尤其在約翰去世后成了她的精神支柱。然而,愛普思早夭了。這意味著愛情見證的消亡。由此帶來的傷痛深埋到了心底,一直到臨死這一刻又泛上心頭。此時的她只能寄望于上帝接引得見愛普思——也是其幸福之所在。
可見,追求塵世“幸福”是女主人公的信仰之路。女主的人生幸福依賴于對愛普斯的期待與上帝的恩賜。
愛普思去世,塵世幸福已然無所寄托。老奶奶堅強依舊,自力更生,撫育子女成人,她還有對身后幸福的追求和期盼。彌留之際,老奶奶的意識流呈現了她精神世界的核心:她總是在尋找愛普思。樹葉的沙沙聲在她看來是出自“上帝永恒的手,他在吹動樹葉,樹葉舞動得沙沙地響。”彼時她想讓人叫來愛普思。在她心里,這個孩子還沒有去世,她還在某個地方并且隨時都可能來到自己身邊。需要注意的是,老人之所以想到這個女兒,是她先由風吹樹動想到了上帝。于是,在老太太的潛意識深處,愛普斯或多或少地與上帝與天堂聯系在一起。這便意味著,于老奶奶而言,愛普絲是她塵世的愛和幸福的融合意象,并且和身后的幸福——進天堂——聯系在一起。因此,“她總是在尋找”正是她執著追求幸福的寫照。
當老奶奶在意識中找到了愛普斯時,她并沒有幸福感,為什么呢?文中寫到老奶奶花大量的時間最后找到了愛普思的時候(“經過漫長的路途終于找到了愛普絲”),愛普絲對她說:“我原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你的模樣一點兒都沒有變!”這種敘述顯然是老奶奶意識中的自我對話,是埋藏在老奶奶心頭幾近六十年的擔憂的另類表達。她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她的愛普思了,因為她心里對喬治的怨恨并沒有多少改變,怨恨作為隱罪,可能導致她死后入地獄,從而喪失身后的“幸福”。這種憂懼和因為被拋棄所導致的傷痛在小說最后兩段交織在一起:
“你會再見到愛普思的。她呢?‘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老奶奶朝外走,走了很長一段路,尋找愛普思。我要是找不到她怎么辦?然后?她的心往下沉、下沉……上帝啊,給我指向吧。這是第二次沒有指向了。和上次一樣,房子里沒有新郎,也沒有牧師。 她已經想不起其他任何的憂傷,悲痛已經把他們全沖走了。哦,不,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了——我永遠都不會寬恕他的。她掙扎著吐出最后一口氣,吹滅了燈光。”
生命最后這一刻來臨的時候,老奶奶不知道她是否能找到她的愛普思——“幸福”。她的懷疑變成了擔憂、恐懼,然后是悲傷,最后成了憤怒和抗爭。
她一直相信,她的愛普思就在天堂里,在那里她可以和自己的愛普思(幸福)會合。此時,老奶奶再一次陷入恐懼中,因為擔心死后又錯過她的愛普思(幸福)。老奶奶一輩子執著地追求幸福。即便是失去了喬治的愛,她還是說服自己寬恕、忘記喬治。但事實上,這只不過是她的自我壓抑,因為她對喬治是刻骨銘心的,她還清楚地記得閣樓上六十年前放著的與后者之間的書信。丈夫約翰去世后,她獨自支撐養大五個孩子、承擔所有的家務、干好所有農活,一切事情她都是聽從上帝的旨意。懷著對上帝的忠誠,她果敢地戰勝了各種困難:“上帝啊,我這一輩子都感謝您!沒有您,我的主啊,我不可能走到今天。”
簡言之,她做所有這些都是為了見到她自己的愛普思獲得塵世幸福,都是為進入天堂贏得身后幸福做鋪墊的。與此同時,老奶奶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壓抑對喬治的恨。她說:“丟了東西是痛苦的。不要讓我想問題,特別是在我困了想睡會兒的時候。”散失之痛是如此的深切,以至于任何與丟失東西相關的記憶都讓她難以忍受。可是真正讓她恐懼的是她心里的仇恨很可能使她失去上天堂、見到她的愛普斯的機會。她能做的就是不再“想”,因為一“想”就可能觸動心底的仇恨和散失之痛。
事實上,“地獄”這個意象一直困擾著老奶奶。那就是地獄了,她知道那是地獄,以前她見過的。六十年了,她一直在祈禱,以免想起他,以免靈魂墮入地獄深坑。現在兩件事攪和在一起了,想他時的思緒如“地獄飄出的云煙,慢慢地爬上她的心頭……”“云煙”其實是源自老奶奶的內心的惡。她努力信奉上帝,努力抹去心頭的喬治影像,但是結果證明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因此,恐懼似乎如影隨形。她苦苦地尋找上帝明示的通向幸福和天堂之路。然而,正像當年被喬治拋棄第一次失去她的幸福一樣,彌留之際又痛苦地發現上帝并沒有給她指引去天堂之路。這是老奶奶最大的傷痛,與此相比,其他所有的悲傷都不值一提。因為這種傷痛的背后是她精神支柱的毀壞。彌留之際,面對這最后一次被拋棄,老奶奶果斷地吹滅了她生命之燈。至此,依賴上帝接引去見愛普思(幸福)已經無望,老奶奶毅然自主棄世,去找愛普思——身后的“幸福”。這是一個宣言式的結局: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支撐人的是強大的意志力,憑借它,人們才能追求到不可能完美的幸福。
只出現在女主人公意識流中的愛普思斯既是女主人公現實中消失的女兒,也是她心目中“幸福”的象征。當宗教信仰破滅的時候,女主人公果斷棄世,去尋愛普斯,自主去追求自己的女兒“愛普斯”與理想中的“幸福”。小說作者借助愛普思這一次要人物形象的虛實轉化,形象地描述了主人公終生追逐塵世幸福和天堂歡樂的艱難歷程:而主人公最終放棄依賴上帝的接引而自主追逐心里的“幸福”(愛普思),是不屈不撓、勇敢面對生命中任何挑戰的英雄之舉。這篇小說因此成為英雄贊歌,也印證了女主人公的名字Weatherall——“風霜”(——克盡艱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