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塔克—伍德命題”問世以來,分析馬克思主義學者重新反思了馬克思恩格斯哲學中的“道德悖論”,即“馬克思恩格斯對于道德化的懷疑、對于道德理論化的敵視,以及他們對于道德的意識形態本質的接納,卻同他們一生之中——在他們的小冊子、理論著作和私人通信里——不自覺地做出道德評價的傾向攜手并存”。(1)至少從文本分析的細致周密來看,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已被推進到了新的理論水平。在這一輪研究中,無論是被稱為“馬克思主義的反道德主義”的羅伯特·塔克、艾倫·伍德、理查德·米勒等人,還是被稱為“馬克思主義的道德主義”的G.A.柯亨、諾曼·杰拉斯、喬·埃爾斯特等人,都能夠緊扣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充分面對問題的復雜性。因此,就像凱·尼爾森所說,雙方“都不是愚蠢的觀點。馬克思主義的反道德主義……只是一種缺乏道德視角的人文觀點,而絕不是對嗜血的現實政治或玩世不恭的操縱手段的提倡。而馬克思主義的道德主義,也并非對我們的道德力量抱以天真態度,或是對世界的變遷方式抱以過于簡單的理想主義。它幾乎跟馬克思主義的反道德主義一樣,強調道德在階級社會中的意識形態功能”。(2)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3、4頁。僅就馬克思恩格斯片段性的文本根據來說,確實存在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解釋空間,這就使得雙方的立場都不是那么無懈可擊。尼爾森或許是站在“馬克思主義的道德主義”立場,但是給予“馬克思主義的反道德主義”以最大程度了解之同情的人。他并不試圖為馬克思恩格斯做教條式的全方位辯護,但是堅守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核心的“正統”立場,力圖證明“馬克思主義者能夠在強調道德是意識形態的同時,依然前后一致地(并且從一種道德觀念出發)批判資本主義而捍衛社會主義”。(3)⑥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305頁。
伍德等人的“馬克思主義的反道德主義”有一條基本思路,即道德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總是一定的生產方式的產物,代表當時特定階級(通常是統治階級)的利益,不存在永恒的道德真理,也不存在任何客觀的道德信念體系,因而馬克思恩格斯不僅反對階級社會的道德,甚至主張廢除道德本身。這一思路,尤其是后半段,顯然過于激進,從列寧到毛澤東都沒有完全接受。然而,伍德派認為其觀點有著相當充分的文本根據。譬如,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說過:“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而且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還可以描繪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反響的發展。甚至人們頭腦中的模糊幻象也是他們的可以通過經驗來確認的、與物質前提相聯系的物質生活過程的必然升華物。因此,道德、宗教、形而上學和其他意識形態,以及與它們相適應的意識形式便不再保留獨立性的外觀了。它們沒有歷史,沒有發展,而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5頁。
在伍德等人看來,馬克思恩格斯將道德說成沒有獨立性的意識形態,進而又將意識形態與階級利益聯系起來,這實際上是說:道德和宗教一樣都是人們自己異化的本質,是一種異己的虛幻的投影,如果運用歷史唯物主義揭示其階級性和利益本質,“這就對任何一種道德……宣判死刑”。(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90頁。伍德還援引《共產黨宣言》中的話來支持自己的觀點。他說:“當空想的資產階級批評家指責‘共產主義要廢除永恒真理,它要廢除宗教、道德,而不是加以革新”時,《共產黨宣言》的回應不是拒斥這種譴責的真實性,而是宣告:‘共產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的所有制關系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發展進程中要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6)從這些文本出發,伍德斷言馬克思和尼采一樣都是反道德的思想家,其所注重的只是道德在社會生活中的功能,即“支撐某種特定的社會秩序,為階級利益提供掩飾”,(7)艾倫·伍德:《馬克思論權利和正義:對胡薩米的回復》,載李惠斌、李義天編:《馬克思與正義理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01、102頁。伍德所引《共產黨宣言》原文,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52頁。而不是提供某種一般的道德理論。
尼爾森認為伍德關于階級和正義的一系列論證達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反道德主義”的頂峰。實際上他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伍德的論證,所以說自己“并不是想否認馬克思有時會有這種元信念”,(8)⑥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305頁。只是想弄清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堅持歷史唯物主義,是否就一定要拒斥道德,乃至不能對資本主義進行道德評判?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方式,使尼爾森與伍德分道揚鑣,與柯亨等人站在了一起。但是柯亨后來放棄了歷史唯物主義,將“馬克思主義的道德主義”建立在自然權利觀念上,尼爾森又加以反對,認為這種做法有嚴重缺陷,不足以抗衡伍德式論證的挑戰深度。在尼爾森看來,歷史唯物主義不僅與“馬克思主義的道德主義”是兼容的,而且其科學性恰恰保障了我們道德判斷的理性基礎。那么,他是如何從伍德式思路中轉向的,從而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道德主義”呢?他又是怎么處理馬克思恩格斯那些令人棘手的文本沖突,從而自圓其說呢?
在伍德式的理解中,一切道德都屬于意識形態。那么,意識形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恩格斯與列寧等后輩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有所區別。一般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用‘意識形態’這一詞的時候,從未賦予之‘科學的’意義。”(9)科拉科夫斯基:《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唐少杰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59頁。1893年7月14日,恩格斯在給梅林的信中說:“意識形態是由所謂的思想家通過意識、但是通過虛假的意識完成的過程。推動他的真正動力始終是他所不知道的,否則這就不是意識形態的過程了。”(1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57頁。按照這種理解,意識形態概念在本質上就是貶義的、非科學的,內在包含著對現實的虛假和扭曲的認識。既然道德都是意識形態,當然也就談不上對現實有理性客觀的把握,不夠資格來評判社會生活,更不能幫助人們指明歷史前進的方向。或許正基于此,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說:“共產主義者根本不進行任何道德說教……例如你們應該彼此相愛呀,不要做利己主義者呀等等;相反,他們清楚地知道,無論利己主義還是自我犧牲,都是一定條件下個人自我實現的一種必要形式。”(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75頁。在這段文字中,俄羅斯學者古謝伊諾夫也讀出了“導師的令人震撼的道德虛無主義”。(12)古謝伊諾夫:《馬克思主義與倫理學》,載安啟念主編:《當代學者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俄羅斯學者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00頁。
上述結論是尼爾森不能接受的,但是其論證有理有據,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呢?尼爾森首先回到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悖論”這個老問題上:一方面,馬克思恩格斯反對道德說教,要將道德詞匯當作過時之物加以拒絕,主張在科學而非道德意義上展開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另一方面,他們的著述又有很多或明或暗的道德判斷。以馬克思為例,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他就控訴過“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6頁。在《資本論》中還有“無恥的、直接的、冷酷的剝削”“現代資本奴隸制”“赤裸裸的利害關系和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等道德判斷。(14)參見史蒂文·盧克斯:《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袁聚錄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3頁。尼爾森進而指出,馬克思恩格斯的許多文本的確給人以道德判斷都是意識形態偏見的印象,但他們自己無論在論戰性著作還是私人通信中,從來都很坦然地給出各種道德判斷,“沒有絲毫的猶豫、尷尬,或是覺得自己正在說一些意識形態的或主觀的或在某種意義上存在問題的東西。”(15)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4、307頁。在尼爾森看來,這里就預示著兩條針對“馬克思主義的反道德主義”的破局之道:一是證明“道德并非都是意識形態”(命題一);二是證明“意識形態并非都是虛幻觀念”(命題二)。只要其中任一命題成立,都可以切斷道德與虛幻觀念的必然聯系,令對手的觀點無立足之地。
先看尼爾森怎么證明命題一,我們將之歸納為三個要點:
第一,如果一切道德觀念“全都是意識形態,那么所有的理念,包括馬克思自己的許多理念在內(如果不是全部的話)就都是意識形態的,這樣,馬克思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16)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4、307頁。這就是說,指認某種道德觀念是意識形態,總要以某種非意識形態的道德觀念為阿基米德點,為參照標準,否則天下烏鴉一般黑,就只能放棄道德話語了。馬克思恩格斯既然沒有放棄道德話語,可見他們自己的道德觀念就構成了判斷其他道德觀念的標準。這便揭穿了伍德式論證的悖謬,反證了己方的觀點,即馬克思恩格斯持有非意識形態的道德觀念,能夠對包括資本主義在內的社會生活進行合理的道德判斷。
第二,“道德是意識形態”只是一個社會學命題,而不是傳統的哲學命題,即“非一個道德本體論或認識論的命題,亦非一個元倫理的命題”。(17)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頁。尼爾森的言下之意是,社會學命題建基于過去的經驗之上,其核心要義是對過去經驗的一般概括和總結,而不是得出與形而上學判斷一樣的永恒真理。因此,馬克思恩格斯提出“道德是意識形態”,并非是給道德下一個哲學意義上的普遍性定義,只是對階級社會中道德的功能的一種經驗總結,并不能界定無階級社會的道德特征。換言之,道德在無階級社會完全可以是非意識形態的。
第三,馬克思恩格斯晚年的一些論述表明他們已經糾正了早年對于道德的過激之論。馬克思在其執筆的《國際工人協會共同章程》中說:“承認真理、正義和道德是他們彼此間和對一切人的關系的基礎”;(1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7、14頁。又在《國際工人協會成立宣言》中說:“努力做到使私人關系間應該遵循的那種簡單的道德和正義的準則,成為各民族之間的關系中的至高無上的準則”。(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7、14頁。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說:“只有在不僅消滅了階級對立,而且在實際生活中也忘卻了這種對立的社會發展階段上,超越階級對立和超越對這種對立的回憶的、真正人的道德才成為可能。”(2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0、11頁。并且,他在該書第二版序言中強調:“本書所闡述的世界觀,絕大部分是由馬克思確立和闡發的,而只有極小的部分是屬于我的,所以,我的這種闡述不可能在他不了解的情況下進行”。(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0、11頁。在上述引文中,馬克思恩格斯都正面使用了道德概念,尤其是恩格斯明確提到了后階級社會“真正人的道德”。據此可知,共產主義不是要廢除道德本身,只是要革新道德的內容,使其不為階級利益遮蔽而淪為虛幻的意識形態。
我們認為,尼爾森對命題一的證明總體上是成功的,也有一些不足之處。第一個要點采用的是反證法,卻有偷換概念之嫌:伍德式論證是建立在事實與價值二分的科學主義思路上,其判定道德虛幻性的阿基米德點不是另一種道德,而是作為科學的歷史唯物主義。鑒于這個論證畢竟揭示了對手未能妥善處理的矛盾,其論證效力還是有的,只是要打上一些折扣。第二個要點將“道德是意識形態”定性為經驗性的社會學命題而非一般哲學命題,截斷了道德和意識形態的必然聯系,達到了對論敵觀點釜底抽薪的效果。但是尼爾森未能展現馬克思恩格斯跨學科的多維理論視野,其所謂道德社會學一方面使其擺脫了伍德式極端科學主義,另一方面仍然囿于溫和科學主義之內,使其在破而后立的馬克思主義道德理論建構過程中,將面臨難以克服的困難。第三個要點根據馬克思恩格斯后期的論述對前期的過激之論進行糾偏,這是“馬克思主義的道德主義”的一貫做法,在文本根據上很有力量。在這方面,尼爾森主要借重前人,其本人并不以引證見長。該要點的歸納只是說尼爾森有此證明理路,具體引證和推演都是我們重構完成。
或許尼爾森也意識到上述證明并不完滿,那么退而求其次,暫時懸置“道德是否是意識形態”的問題,轉而證明命題二,即“意識形態并非都是虛幻觀念”,又會如何呢?很容易設想,假如命題二成立,那么即使道德是意識形態,也未必是扭曲現實的虛幻觀念,而可以是真實的,甚至真正科學的。問題在于,按照恩格斯的意識形態定義,意識形態作為“一種以扭曲的方式反映特定階級利益的虛幻信念的體系”,(22)⑦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118、124、308、118-119、309、149頁。在本質上就是虛幻觀念,在這條理路上根本無法證明命題二。因此,尼爾森主張一種廣義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概念,并宣稱:“我遠遠不是關心其馬克思主義血統的合法性,而是更多地關心它作為意識形態的一種概念化方式所具有的充分性。”(23)⑦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118、124、308、118-119、309、149頁。這里無疑隱含著對恩格斯定義狹隘性的批評,暗示其不能充分展現意識形態概念的理論潛能。在尼爾森看來,比恩格斯定義更為寬泛的廣義意識形態概念,至少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非馬克思主義的,一種仍然是馬克思主義的。
非馬克思主義的廣義意識形態概念或許可以追溯到最早使用這個詞的法國學者特拉西,他用意識形態指代關于觀念的科學。后來這個詞的意思約略等于社會人類學家所謂信仰系統,“體現為一組(批)描述一個或多個共同體的特征或一個或多個共同體的某種特殊亞文化特征的規范、價值或理想;……它們能夠解釋經驗并為那些行為原則給予合法化證明;……從而提升或至少捍衛群體團結”。(24)⑦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118、124、308、118-119、309、149頁。尼爾森認為伯納德·威廉姆斯等人的這種用法過于寬泛,在實踐中幾乎就等同于世界觀,使“意識形態的世界觀”陷入同義反復,還會使“非意識形態的世界觀”自相矛盾。與馬克思主義的用法相比,這種意識形態概念顯得毫無個性,松軟輕飄,欠缺現實的論戰性力量。
馬克思主義的廣義意識形態概念也已有了相當長的歷史。科拉科夫斯基認為,“在斯大林時代,馬克思主義才用‘意識形態’這一詞來表示各種社會意識形式,包括擺脫了神秘化和曲解的社會意識而被認為是對世界的科學解釋。”(25)科拉科夫斯基:《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唐少杰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59頁。實際上,至少從列寧開始,馬克思主義者已經開始使用“科學的意識形態”(26)《列寧全集》,第18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37頁。“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27)《列寧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8頁。列寧所說:“科學的意識形態”“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在原譯中為“科學的思想體系”“社會主義的思想體系”,而據有關專家考證,與“思想體系”對應的俄文原文идеология在此就是“意識形態”之意。參見張秀琴:《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話語體系探究》,《學術研究》2017年第1期。等中性的意識形態概念。尼爾森稱贊列寧抓住了意識形態概念的本質特征,即“在于它回應階級利益,而不在于它扭曲了我們對社會現實的理解。”(28)⑦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118、124、308、118-119、309、149頁。在此意義上,尼爾森給出了自己的定義:“意識形態是一個關于觀點、理論、信仰、態度、規范和社會實踐的系統,它(a)是階級社會的特征,或是階級社會中某個階級或其他主要社會集團的特征,而且(b)它一般服務于某個階級的利益,尤其是這類社會中某個階級或其他主要社會集團的利益,盡管它至少通常會把自己表現為是對社會全體利益的回應。”(29)⑦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118、124、308、118-119、309、149頁。他認為這一定義具體指明了意識形態與階級利益的本質聯系,從而能夠有效充當階級斗爭的語言武器,并且由于其切斷了與虛假觀念的本質聯系,使得無產階級能夠正面使用這一概念。
在列寧式的理解中,由于意識形態經常代表統治階級的利益,擔負著將其特殊利益說成共同利益的、使社會秩序合法化穩定化的使命,因而意識形態常常成為扭曲現實的虛幻觀念。但尼爾森強調,盡管如此,意識形態并不必然就會扭曲現實。他舉例說:“‘資本主義掠奪了工人’這個道德信念,就能夠為工人階級的利益服務,從而成為工人階級意識形態的一部分,但它仍是一個得到證明的道德信念——也就是說,它可以從某個無私的觀點出發而獲得證明。”(30)⑦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118、124、308、118-119、309、149頁。在尼爾森看來,“有些事情可以既是真正的科學,又依然是意識形態(在它回應了某個特定階級利益的意義上),比如,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是這樣。”(31)⑦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118、124、308、118-119、309、149頁。以《資本論》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學說既是揭示歷史發展規律的科學,又是代表無產階級利益,指引其獲得解放的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進而言之,馬克思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都回應無產階級的利益,是其不同發展階段的意識形態;區別在于,作為“科學的意識形態”的馬克思主義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剩余價值學說,揭破了作為“非科學的意識形態”的空想社會主義的虛幻觀念,才指明并代表了無產階級的真正利益。
借助列寧式理解,尼爾森否定了意識形態與虛幻觀念的本質聯系,這就證明了命題二,進而可以得出:道德即使是意識形態,也不一定是虛幻的。這可以在列寧那里得到印證:共產主義道德是“科學的意識形態”的有機組成部分,不是馬克思恩格斯蔑視的“道德說教”,更不是過時的陳詞濫調。在《青年團的任務》一文中,列寧回到《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曾經面臨的“共產主義要廢除道德”問題。他說:“究竟在什么意義上我們否定道德,否定品德呢?是在資產階級所宣傳的道德的意義上……我們否定從超人類和超階級的概念中引出的這一切道德。我們說這是欺騙,這是為了地主和資本家的利益來愚弄工農,禁錮工農的頭腦。……在共產主義者看來,全部道德就在于這種團結一致的紀律和反對剝削者的自覺的群眾斗爭。”(32)《列寧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03、306頁。列寧所說的共產主義道德和恩格斯所謂“真正人的道德”含義有別,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共產主義否定階級社會的舊道德,是為了建設共產主義新道德。而在列寧式理解中,這種共產主義新道德是無產階級意識形態,但它不是虛幻的,而是科學的。
我們認為,尼爾森對命題二的證明,以及在此基礎上為“馬克思主義的道德主義”的辯護,為構建馬克思主義道德理論開拓了空間。經由列寧式理解,尼爾森已經與廣大蘇聯學者站在了一起,他們大多支持列寧的觀點——意識形態可以是科學的。有些人還進一步論證:“建立一種科學的意識形態必須要以這樣一個階級的存在為前提:這個階級的利益同社會歷史進程的客觀趨勢是相一致的并且同該階級擁有一批能夠科學地認識這種主客觀相統一的意義的思想代表人物和思想理論家也是相一致的”。(33)阿爾漢格爾斯基:《倫理學研究方法論》,趙春福等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第175頁。然而,從反對伍德式論證來說,尼爾森的這一證明是失敗的。首先,二者使用的意識形態概念有著重大差別,將“虛幻觀念”這層意思拿掉后,尼爾森的意識形態定義已經內在包含了命題二,嚴格說來這里并無“證明”,只有“說明”。其次,借助恩格斯《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反杜林論》等著作的理論邏輯,并不需要擴展意識形態概念,就可以合理地說明道德從意識形態向科學的發展。最后,將科學與意識形態合二為一,不僅使馬克思恩格斯的意識形態批判動搖根基,在特定年代還造成意識形態標簽泛濫,甚至為害科學獨立性的惡果,這也是蘇聯倫理學界后來出現“道德應由意識形態轉變為價值觀”(34)武卉昕:《蘇聯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興衰史》,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2頁。等主張的原因。
尼爾森通過多重證明,不惜更改恩格斯的意識形態定義,都是為了切斷道德與虛幻觀念的必然聯系,為進一步論證道德和歷史唯物主義兼容奠定基礎。尼爾森理解的歷史唯物主義,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唯物史觀,由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創立問世,在馬克思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獲得經典表述。在歷史唯物主義與道德的關系問題上,尼爾森面臨兩大挑戰:(1)有學者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歷史決定論或經濟決定論,而決定論瓦解了人類能動性和道德責任;(2)有學者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主張道德隨著歷史條件的變化而變化,這就使道德陷入了相對主義。
第一大挑戰涉及道德的可能性。在歷史決定論語境下,歷史發展遵循著鐵的規律,無論人們怎樣選擇,它都一如既往地沖向前去。進而言之,人們怎樣選擇,并不是出于自由意志,也都是歷史先行決定好了的。“世界上存在一些超出人的能動性之外的因果關系,它們是人類之所以做了他們所做的事而沒做他們所沒做的事的充分必要條件。”(35)⑥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1、310、311、312、175、17、9、11-12頁。“知道歷史的必然性,同知道在一個確定的歷史環境中什么是應該去做的正確事情,乃是一回事。”(36)⑥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1、310、311、312、175、17、9、11-12頁。這便使康德所謂“應當蘊涵能夠”喪失根基,人的能動性和道德責任都成為幻覺了。
對此,尼爾森認為,馬克思對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論述,從未嚴格到需要冠名決定論的程度,他也常常強調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歷史唯物主義只是一種經驗性的社會科學理論,“我們無需采用這樣的哲學學說來攻擊這位希望把哲學擱置一旁的馬克思。”(37)⑥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1、310、311、312、175、17、9、11-12頁。此外,恩格斯說過:“并不是‘歷史’把人當做手段來達到自己——仿佛歷史是一個獨具魅力的人——的目的。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38)馬克思說得更為辯證:“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3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5,470頁。可見,一定要從哲學上說的話,馬克思恩格斯“是堅持認為在決定論和自由之間不存在沖突的兼容論者”。(40)⑥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1、310、311、312、175、17、9、11-12頁。
我們認為,尼爾森的反駁有效卻不徹底,關鍵在于未能在哲學高度領會馬克思的存在論革命,不理解決定論和自由之間何以能夠兼容,更加說不透馬克思的社會科學和哲學之間的關系。實際上,馬克思在反對傳統哲學(唯心主義和舊唯物主義)的同時,確立了人的實踐活動在新世界觀中的核心地位。因為,一切理論——無論引向神秘主義還是世俗主義,也無論引向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這種新世界觀不僅能夠揭破宗教迷信和意識形態偏見,也打破了科學主義的迷夢,指明了科學理論同樣不是教條,而是在人的實踐活動中獲得并將隨著實踐的發展而修正完善或被證偽淘汰。在哲學上,無論物質還是精神、自然還是社會,也都只有從實踐出發去理解,才能與傳統哲學劃清界限。這就是說,在馬克思的社會科學理論之外,還有一個基礎性的哲學境域,即實踐唯物主義。正如孫伯鍨等教授所說:“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是‘實踐的唯物主義’。‘實踐的唯物主義’不僅揚棄了思維與存在的抽象對立,而且揚棄了主體與客體、因果性與目的性、必然與自由的抽象對立”。(41)孫伯鍨、姚順良、張一兵:《重溫歷史唯物主義》,《江海學刊》1986年第6期。只是在實踐而非理論中,尼爾森提到的決定論和自由的沖突才能真正被揚棄,因為“決定”和“自由”都是對人的實踐活動的片面抽象,這種抽象一旦回到現實就會發現二者本來就是兼容的,而現實中具體的矛盾內容也會隨著實踐的進程不斷得到解決。總之,人的能動性是實踐活動的題中之義,具備存在論意義上自明的真實,我們的道德責任無可推卸。
第二大挑戰涉及道德的客觀性。根據歷史唯物主義,“(a)在不同的社會和時代,存在道德標準的多樣性,(b)這些標準具有受到歷史局限的不同的功能恰當性,以及(c)它們之所以如此,是由于社會的經濟結構使然”,(42)⑥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1、310、311、312、175、17、9、11-12頁。很容易令人生發相對主義的憂慮,對道德的客觀性抱以懷疑的態度。
對此,尼爾森認為,道德的意識形態傾向的確會影響其客觀性,但從上述三類事實推不出道德必然不客觀的結論。他強調“要擁有客觀性,我們不一定非得尋求確定性”,(43)⑥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1、310、311、312、175、17、9、11-12頁。或者說不一定要在具體規范上尋求永恒道德原則。尼爾森提出了一種道德情境主義,并斷言其不僅與歷史唯物主義兼容,而且為我們提供了“極其充分的”“唯一正確的客觀性概念”。(44)⑥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1、310、311、312、175、17、9、11-12頁。這種情境主義固然承認道德隨情境的改變而改變,但這里“不存在什么相對性,因為正是情境中那些明顯客觀的狀況而非我們的思想或文化的信念體系,證明了信念的變遷是正當的。”(45)⑥⑧⑨⑩ 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11、310、311、312、175、17、9、11-12頁。他舉例說,加拿大育空地區冬天很冷,人們在冬天穿上厚外套是合理的,但這種要求加在赤道附近的居民身上就很荒謬;為非洲饑民捐款是應當的,但若我自己也在挨餓,那就另當別論。“人們的需求以及情境的具體狀況(它們在客觀上是可辨識的),為非道德層面的評價和道德層面的評價奠定了基礎。”(46)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1頁。進而言之,雖然大多數人都會受制于主流意識形態,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從蘇格拉底的反詰到馬克思的批判,都表明有些人的道德反思力更強,能夠對于各方利益乃至整個歷史情境進行融貫性思考,從而提出特定情境下較為合理的道德標準或某種達成道德共識的程序。因此,不同于文化相對主義,情境主義認為隨著情境的趨同不同文化圈會在道德信念上逐漸達成一致;不同于倫理相對主義,情境主義認為倫理的正當性取決于人們的需求及其對象在客觀情境中的關系而不是單純主觀或客觀的某種東西;不同于元倫理的相對主義,情境主義認為在羅爾斯式廣泛的反思平衡中,有機結合最好的社會理論即歷史唯物主義,可以評判其他道德體系的優劣,并證明恩格斯所說:“道德……總的說是有過進步的”。(4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dc009年,第100頁。
我們認為,道德情境主義的提出,是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一書最大的亮點。情境主義不是從超感性的上帝、實踐理性或欲望等出發考察道德的根據和正當性,而是將之與特定歷史情境下現實的人的需求及其對象聯系起來,實際上展現了一種價值論的關系主義思維,能夠立足主體的內在尺度反思和建構道德規范。但是囿于其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純粹實證科學的定位,未能將其關系主義思維提升到實踐觀點的高度。正如李德順教授所說:“‘關系說’克服了傳統的價值主觀主義和客體主義局限,充分強調了主客體關系的情境在價值形成上的作用。這種說法顯然更加合理并貼近實際。但是,當它的理論基礎和背景沒有達到對人和人的特殊存在方式有更全面徹底的理解時,也仍未能進一步指出‘情境’的意義和實質。”(48)李德順:《價值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9頁。盡管如此,當尼爾森依托歷史情境來調和歷史唯物主義和道德的關系時,他已經不自覺地站在實踐的地基上。在實踐中,作為社會科學理論的歷史唯物主義致力于求真,道德選擇則致力于求善,而求真與求善都是實踐的基本形式。從求真來說,道德理論、道德規范或許有虛幻性、局限性,但是求善的道德實踐本身,是人類存在的基本方式之一,具備存在論意義上的基礎實在性。從求善來說,歷史唯物主義所求之真,也是善之一種,離開真去求善,往往好心辦壞事,導致善之自我否定。可見,求真的歷史唯物主義與求善的道德在實踐上是相輔相成的,兩相結合,我們將達到更加深刻的歷史唯物主義,也將收獲更加理性客觀的道德及其理論。之所以出現二者難以兼容的學術公案,除前文所述原因外,分析馬克思主義學者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證化理解方式,也難辭其咎。這種社會學解讀模式,只有在哲學的實踐觀點統攝下,才不至于畸變為科學主義的教條。
當然,許多學者將伍德、尼爾森等分析馬克思主義學者一概定性為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這又過于簡單化了。嚴格來說,只有伍德式“馬克思主義的反道德主義”才與阿爾都塞式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一脈相承。而尼爾森、佩弗等“馬克思主義的道德主義”者并不滿足于證明道德與歷史唯物主義兼容,他們還積極投身到與羅爾斯、諾齊克等自由主義者的論戰中去,希望進一步系統建構馬克思主義道德理論。如果說在《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一書中,尼爾森確實站在某種溫和的科學主義立場,那么在其另一代表作《平等與自由:捍衛激進平等主義》中,他的理論姿態與其說接近阿爾都塞,不如說接近偏重階級意識的盧卡奇,不自覺地站在某種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