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兆海
中國沒有西方式的知識論,有獨特的知行觀。講求“實事求是”,《漢書》:“實事求是,修學好古。”“知識、真理”等詞都是來源于佛教。
中國的“知”,包含“價值的知”和“事實的知”。中國的“知”以價值為依歸。中國人總是要問“知”有什么用,才會去“行”,中國人重“行”。
先秦時期,諸子對重“行”都進行過闡述。荀子:“知之不若行之,學至于行而止。”老子:“絕學無憂,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孔子:“詩三百……雖多,亦奚以為?”并要求所學要“授之以政”,要學以致用。
三者在務實重行上沒有分歧。墨子:“言必行,行必果。賴其力而生。”認為行是人的本質特征。莊子的“庖丁解牛”也是主張“行”,主張“技進乎道”。
漢代以后,重“行”傳統也沒有大的改變。揚雄:“多聞而識正道。”劉向:“耳聞不如目見,目見不如足踐,足踐不如手辨。”王充更是把“行”放到首位:“人有知學,則有力矣。”
隋唐以后,中國化佛教——禪宗,與印度佛教的區別就是重“行”與重“知”的區別。在禪宗眼中,生活實踐就是宗教實踐,禪宗不主張坐禪。印度佛教主張“觀止”,觀:讀經;止;打坐。禪宗兩者都不提倡。
所以,先秦時期到隋唐,重“行”在中國一直是主流傳統。
宋明時期,理學家們就進入到知行關系的研討。程頤的觀點是“先知后行”。朱熹覺得有點問題,但不好反駁老師,于是提出“知輕行重”。
到了王陽明那里,他提出“知行合一”的觀點。王陽明強調做事,人在事上磨,講理既在心中又在事中,處理得比較好。王派后學就偏頗了,重知不重行,結果把儒生變成無用之儒生(臨危一死報君恩)。
隨著明朝的結束,王夫之痛定思痛,最后提出“行先知后”,并一直影響至今。
李可染先生曾說:“學藝有兩點:一是正確的道路;二是天大的苦功。”兩句話看上去平常,實則知行合一。中國山水畫家受中國哲學影響,很早就知道,“知”固然重要,但實踐不夠深入,“知”也只會停留在淺顯層面。隨著實踐的逐步深入,會發現前人已經做到了什么程度,自己應該做到什么程度。
畫畫是系統工程,各種理論都是別人實踐之后的結果,一定程度上指導我們自己的實踐。但是行到深處知到深處。有了自己的系統性的東西之后,又可以檢驗前人認識的高低。
寫生是中國山水畫意境的營造與基本功訓練的重要手段。“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中國山水畫提倡實踐出真知的優良傳統。
不過,傳統山水畫寫生與現當代山水畫寫生還是有區別的。
古代,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傳統山水畫寫生局限于工具條件的約束,雖然提倡“行萬里路”,但是不可能在野外對客觀對象進行長時間深入寫生刻畫,只能目識心記。正如宗炳所說:“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神,傷砧石門之流,于是畫像布色,構茲云嶺……身索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
這樣一來,不得不弱化客觀對象的形體,與擅長意象的老莊思想結合起來。宗炳所說的“澄懷味象”,就是對老子“滌除玄鑒”、莊子“心齋”、“坐忘”等思想在山水畫理論中的應用與發揮。
從此,中國山水畫家以虛靜空明的心境,親身游歷自然山水,對中國哲學天人合一思想進行深刻的體悟與觀照。所以古代山水畫家創作山水畫,主要目的在于自身陶冶性情的價值,追求物我統一,不求形似,形成了既來源于自然又有意超越自然的超越意識。
五代時期,中國山水畫家開始高度重視深入生活,師法造化。五代后梁的荊浩隱居于太行山洪谷“耕而食之”,潛心深入研究大自然,面對“翔鱗乘空、欲附云漢”的參天古松,他“攜筆復就寫之,凡數萬本,方如其真。”不厭其煩。
荊浩寫生主張“度萬物而取其真”,認為繪畫本質和目標就是“圖真”,這里的“真”是指形神兼備,是對客觀對象進行深入研究之后把握對象內在精神。這就比宗炳時代更強調貼近生活,深入研究客觀對象。荊浩的“圖真論”指出,要通過深入生活,把握客觀事物的內在精神,從而傳達出自然的本體和生命形態,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才是有生命力的,這一切都基于親臨實地的長時間寫生實踐。
范寬早年師從荊浩、李成,很好地繼承了荊浩的寫生傳統。為了便于觀察自然,深入生活,他長期生活于陜西華山、終南山等處,朝夕揣摩云煙慘淡、風月陰霽的微妙變化,對景造意,最終成為中國山水畫的一座高峰。
荊浩、范寬告訴我們,要想把握造化的內在精神,必須堅持寫生要達到一定的量,通過貼近生活的艱辛的寫生實踐才能達到。
元明清時期,“文人畫”泛濫,山水畫畫家只注重筆墨和文人情感的表現,倪瓚“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忽視對客觀物象具體的寫實描繪,這就斷掉了從生活中汲取營養的渠道。
清代,幾乎沒有人真正去師造化,不再對客觀對象進行真實再現,只是偏重挖掘筆墨形式自身的內涵。這種對自然的偏離,嚴重脫離生活實踐,也就無法對真正的自我生命意識進行觀照,并最終帶來了中國山水畫的封閉與守舊。
宋明理學王陽明、王夫之等人知行思想影響直至近代。注重“行先知后”,“鞭辟近里”,“人須在事上磨”,體現到當前,就是注重實踐,苦行苦學,實踐出真知。這從理論上指導了近代山水畫的生活寫生實踐。
近百年來,隨著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革,山水畫也經歷一系列的變革。藝術家們紛紛從西方藝術中尋求啟示,并上接五代兩宋時期荊浩范寬寫生傳統,改變了明清以來形成的傳統繪畫觀念。
明清時期,由于忽視寫生實踐,中國畫的創新都是在筆墨法度本身中求創新。現代的山水畫變革借助西方寫實造型藝術觀念,來糾正清以來閉門造車的弊病。徐悲鴻提出“素描為一切造型藝術之基礎”,改變了傳統繪畫觀念的走向,寫實性繪畫成為20世紀畫壇的主流形式。
李可染、石魯、傅抱石都分別進行大規模寫生實踐,重拾中國山水畫五代兩宋時期寫生傳統,從不同的途徑進行探索,各自創造出了獨特的筆墨語言程式(“可染皴”、“拖泥帶水皴”、“抱石皴”等),一掃清以來山水畫發展僵化的局面。
李可染先生提倡“苦學派”,以生活為第一位,外師造化。中國山水畫的特征是在正確繼承的基礎上創新,在正確的道路上苦學苦干,在重視感受的基礎上表現這個偉大的時代。
繪畫是創造性的勞動。一點一滴的成績都是實實在在干出來的,中國山水畫強調的這種實干精神,與中國哲學精神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相吻合。只有認真研究了事物(行),有了收獲(知),才有發言權。師造化、得造化的過程,就是認識自然、獲取真知的過程,就是格物致知的過程。
李可染先生在《李可染山水畫講義》中說過(下面括弧內容為筆者所加):
在今天還是走現實主義的道路。(現實主義道路就是一切從實際出發,注重實踐,實踐出真知。)中國傳統的形神 兼備的道路。(形神兼備就是以形生神,不搞脫離實際的抽象。)真、善、美的道路。(不搞假、丑、惡。)
科學的治學方法,沿著客觀事物發展的規律前進。(尊師重道,懂得辯證思維,懂得相反相成,相輔相成的道理,順應規律做事。)(三)堅強的毅力。不怕挫折,不怕人批評,大方向認識清楚了,再難也要走。(沿著正確的道路,艱辛實踐,天道酬勤,天行健。)
藝術的背后是哲學。理解了中國哲學與中國山水畫的關系,就會有一個明晰的山水畫創作理念。筆者認為,繼承和發展中國山水畫,為將來的山水畫開辟新的道路,要做好以下幾件事:
1.以發展變化的眼光看問題。藝術要發展,技術要發展,發展意味著變化,生生不息之謂“易”,懂得以發展變化的眼光繼承中國山水畫。2.只有到生活中苦學,把實踐放在第一位,注重感受,以學為進,才能真正把繼承與發揚落到實處。3.技法的大力發展。佛無相,法無常。新的時代、新的感受、新的實踐成就新的技法。4.意境的發展。找到新的感受,挖掘新的意境,秉持“藝術為人民”的宗旨,緊跟時代,開創時代,引領時代。
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與前輩們大不相同。比如20世紀80年代以前,由于交通不便,西部高原題材極少被山水畫家涉獵。而如今,西部高原交通發達,這就為我們題材上的創新提供了有力保證。藝術家只要用自己的真誠的生命意識與大自然進行溝通、交流,苦苦探索,就一定能開發出一整套既不脫離傳統,又能充分表現祖國河山的一整套的山水畫表現技法,在中國山水畫的高原上崛起新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