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逸蓉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
戴維·赫伯特·勞倫斯(1885-1930) 是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巨匠之一,在英格蘭乃至全球文壇享有盛譽。他出生于一個貧苦的工人階級家庭,父親是一名礦工,母親莉迪亞是一名小學教師。夫妻倆在性格、愛好方面相差甚遠,這也使兩人的婚姻從一開始便充滿危機。對丈夫失望至極的莉迪亞全身心地投入對兩個兒子特別是勞倫斯的關愛中。漸漸地,勞倫斯對母親產生了深深的依戀,他喜母親之所喜,悲母親之所悲,母子間微妙的關系遠遠超過了正常的母子關系。毫無疑問,莉迪亞在勞倫斯的生命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父母的成長、教育背景及兩人間的關系奠定了勞倫斯表現生活時的現實主義基調,因此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都有對男女關系尤其是母子關系的描寫,《兒子與情人》和《木馬贏家》便是很好的例子,且這兩部作品的主題都是關于畸形的母子關系給孩子帶來的負面影響,并都以悲劇收場,具有一定的可比性。
《兒子與情人》和《木馬贏家》這兩部作品都以悲劇收場,且造成悲劇的絕大部分責任皆應歸咎于扭曲的母子關系。兩部作品有著相似的主題,即在工業革命影響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扭曲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系列問題。
關于保羅和母親之間情感糾纏的描寫貫穿整部小說。在保羅和初戀情人米利亞姆的交往中,保羅和母親之間的關系變得越發扭曲。出于嫉妒,母親甚至在潛意識中將米利亞姆視為愛情對手。格特魯德的反對和對保羅的精神控制無疑給保羅和米利亞姆原本岌岌可危的關系以致命的一擊。兩人分手后,保羅和克拉克建立了戀愛關系,但在母親的精神控制下,他始終無法全身心地愛母親以外的其他女性。
保羅感受不到戀人間完整的愛,他的精神之愛牢牢地被母親控制著。出于倫理,他無法和格特魯德發生肉體關系,這讓保羅陷入了悖論。在他看來,精神之愛和肉欲之連接是可以分開的。然而,當他和米利亞姆成為戀人時,他又渴望和她有肉體連接。當他和克拉克交往時他又厭倦了兩人間僅有的肉體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對生命中的三個女性,格特魯德、米利亞姆、克拉克之間的愛都是不完整的。他失去了全心全意去愛一位女性的能力,這一切都源于母親格特魯德給他帶來的負面影響[1]。
勞倫斯不僅在描寫成人世界方面具有超凡的天賦,他還十分擅長刻畫令人同情的孩童形象。在《木馬贏家》中,他向人們展示了一個原本天性善良天真可愛的男孩形象。主人公保羅為了滿足母親不斷膨脹的物欲,贏得母親的關愛,最終失去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在勞倫斯的刻畫下,工業革命大背景下人們對物欲的過度追求躍然紙上,金錢似乎變成了維系人們關系的唯一紐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疏遠冷漠,人性逐漸喪失,就連原本最為珍貴純潔的母子關系也未能幸免。
《木馬贏家》以童話形式開篇,有位美婦人生來具備各種優勢,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位外表美麗的女子內心卻極其貪婪和冷漠。保羅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尤其是母親的關愛,不幸的是,他的母親體會不到對任何人的愛。他從母親那里得知,“運氣”可以讓他有錢,幫助他得到母親的疼愛后,保羅騎上了大木馬,向空中飛奔,只要他用小皮鞭抽打著木馬的頸部至瘋狂的地步,他就能知道賽馬比賽中獲勝馬匹的名字。有天,保羅的秘密被奧斯卡叔叔發現了,當他祈求叔叔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母親,他怕母親會出于擔心而阻止自己時,叔叔堅定地回答說她不會阻止的,這充分暴露了保羅母親的貪婪和冷漠。小保羅死亡的悲劇也正是由于冷淡的母子關系。在母親生日那天,保羅通過律師給母親一千英鎊作為生日禮物,并告訴她今后每年都會得到一筆錢。保羅原以為母親會欣喜若狂,可事實卻不是如此,母親希望能夠一次性拿到所有的錢。隨后房子里的聲音突然變得更加瘋狂,充斥著各個角落,這讓保羅感到驚恐、害怕、緊張、痛苦,他需要用更多的錢來滿足母親日益膨脹的奢侈需求。在做最后一次嘗試時,他不幸從破爛不堪的木馬上跌落,最終含恨而死,到最后都沒能得到夢寐以求的母愛。
兩部作品中的三個兒子形象最終都以悲劇收場,而這正是由于扭曲的母子關系造成的。《兒子與情人》中的格特魯德對兒子的控制欲太強,《木馬贏家》中的母親又過于冷漠,作為最真摯純粹的感情之一的母子之情并沒有在她們身上得到體現。
《兒子與情人》中格特魯德與兒子超越正常的關系及《木馬贏家》中母親對子女冷漠至極點的態度都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那就是工業革命對人性的扭曲,這一切都體現了資本主義現代文明的陰暗面。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破壞了原本可以幸福美滿的家庭,扭曲了人性,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兒子與情人》的開篇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片工人們像動物一樣馬不停蹄勞苦工作的悲慘景象。“美麗的自然被破壞了,人們正像螞蟻一樣,同驢子一起工作”。像動物一樣,只有埋頭苦干才得以糊口,像動物一樣沒有過多的情感,沒有信念,沒有交流,生活在不正常的世界里。這正是當時保羅父親沃克工作環境的真實寫照,繁重的體力勞動,惡劣的工作環境,家庭生活的貧困,不僅踐踏了人的肉體,還有人的靈魂。作為現代產業工人的代表,沃克白天在黑暗、骯臟而又危險的井下賣力干活,晚上在酒館里用酒精麻醉自己,從不考慮作為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在家里,他謾罵和毆打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從而維護自己所謂的尊嚴,尋求內心的平靜和情感的宣泄。他的所作所為直接造成了夫妻關系的破裂,和諧家庭的終結,以及心灰意冷的格特魯德將所有希望和愛轉移到兩個兒子身上。父母婚姻的不幸福、不和諧使下一代不能健康成長,他們的心理發生扭曲,體現出病態。在保羅和兩位女性米利亞姆和克拉克建立戀愛關系時,這種病態進一步體現,分別由白玫瑰和野草櫻兩種花朵意象體現的兩位女性代表了精神之愛和肉體之愛。在正常的男女關系中,精神和肉體是和諧統一的。但在保羅身上,和同一個人具備兩種關系顯得十分困難,這也預示著他與母親超越正常母子的關系,割裂了精神與肉體之愛原有的統一。母親牢牢地控制著他的精神之愛,使保羅陷入了悖論。在他看來,精神之愛和肉欲之連接是可以分開的。可是真將這兩種愛進行分割時,他又無法得到滿足,深陷痛苦之中。而這一切,深刻揭露了資本主義現代工業文明對傳統家庭的強烈沖擊,這種沖擊極度扭曲了人們之間的關系[2]。
在《木馬贏家》中,為了賺錢滿足物質需要,保羅的母親很少會給予孩子們心理上的關愛。在得知只要尋找到“運氣”,母親便會關愛自己后,保羅想通過使用金錢換取母親的關愛。在常理上,母親和子女之間的感情是世間最真誠和令人動容的情感之一。但在《木馬贏家》里,母親的關愛是那么遙不可及,這種遙不可及的背后原因在極富象征意義的木馬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當時的大英帝國正面臨著巨大的危機,社會內部問題重重,貧富懸殊極大。最初木馬象征著主人公保羅父母過度的欲望和空虛。出于虛榮心,他們過著奢侈的生活,入不敷出的境況使他們急需更多的錢來維持生活。因此他們住的房子縈繞著無聲的話語:得有更多的錢!隨之,木馬作為獲取“運氣”、賺得金錢、得到母愛的媒介出現了,它帶著神奇、超自然的力量。每當保羅感覺到父母需要錢,他就騎上這匹木馬,贏得賽馬比賽勝利,獲得獎金。當保羅最后一次騎上木馬時,這匹原本嶄新的木馬已經破舊不堪。不難看出,保羅騎上帶給他“幸運”的木馬次數太多了。一方面反映出保羅賺錢的渴望是何等強烈;另一方面也從側面暗示這匹木馬終將耗盡所有魔力,保羅的生命將以悲劇收場。從木馬上摔下的那一刻便宣告了保羅希望通過賺錢換取母愛的愿望徹底落空。和賽馬比賽中獲勝的馬匹相比,這匹最終破爛不堪的木馬此時更像是失敗者,它預示著保羅悲慘的命運,是它使保羅母親對金錢的欲望一再膨脹,保羅最終因此喪失生命。通過塑造一個騎在木馬上的瘋狂孩童形象,勞倫斯把工業革命中人們對金錢的崇拜及至親的疏離表現得淋漓盡致。
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和《木馬贏家》雖向讀者展示了兩種完全截然不同的母子關系,但這兩種關系都帶著病態。格特魯德對威廉和保羅極度控制的窒息之愛源于她和沃克婚姻關系的不和諧、不完美,格特魯德只有把所有的愛都轉移到兩個兒子身上,極度的精神控制最終造成威廉死去,保羅無法和女性保持正常男女關系的悲劇。與格特魯德恰恰相反的是,小保羅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沒有一絲發自內心深處柔軟的母愛,這是因為她的心被物欲所填滿,過度的虛榮心和欲望使她喪失了作為一名合格母親所該有的關懷。而這種扭曲的人性正是由于工業革命所帶來的物欲橫流的畸形社會產生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赤裸裸地展現了工業革命吃人的本質。威廉、保羅、小保羅都是扭曲病態的母子關系的犧牲品,更是工業革命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