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華
上海出版印刷高等專科學校,上海 200093
《論語》在開篇中就提到“人不知而不慍”這一句耐人尋味的話。經典具有無窮的解釋性,這句話也引起了學者爭議性的解釋。我們不禁要追問:孔子遭遇了哪些人的“不知”?這些人“不知”孔子什么?為什么孔子遭遇不知,卻違背常情而不慍?“人不知而不慍”作為開啟中國文化寶庫的一把鑰匙,具有豐富的內涵,并對于解決當代人的心理困惑具有重要的價值。
“人不知而不慍”具有深刻而豐富的內涵。“不知什么”、“知為何意”、“誰人不知”、“何為不慍”、“為何不慍”為理解“人不知而不慍”的內涵提供了一個清晰的思路。
由于這句話的賓語空缺,“不知什么”這個層面引起的爭議也最大。影響最大的是朱熹的解釋。朱熹把“不知什么”解釋成“不知我”。他在《論語集注》中引用尹和靖的話,“學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慍之有?”意思是說學習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并不能決定他人是否能了解甚至認同自己的學問,自己也就沒有必要憤怒。他又引用程子的話,“雖樂及人,不見是而無悶,乃所為君子。”意思是說我很樂意和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如果他人不待見我,我也不苦悶,這才是君子所為。朱熹的解釋反映了儒家對獨立人格的追求和反求諸己的精神。除了朱熹“人不知我”之外,還有“人不知道”的解釋。例如南朝皇侃《論語義疏》既肯定了朱熹的解釋,又提出了另外一個解釋——別人不理解我所教授的道理,我并不生氣。北宋邢昺《論語注疏》也認可皇侃的“兩通”解釋。清代學者焦循否定了朱熹的解釋,只認可皇侃的第二種解釋。焦循認為“人自不知,非不知己”,也就是說他人不懂得道理,并非不了解我。“人不知我”和“人不知道”的區別就表現在考慮的出發點和關注的焦點不同。①以“人是否知我”為解釋的朱程和尹氏,都是把出發點和焦點放在自己身上;以“人是否知道”為解釋的焦循出發點和關注的焦點都是他人。這兩種解釋也是有聯系的,兩者的聯系就在于作為客觀真理的“道”是由作為主體的“我”認識的。
“知”作為動詞,在古漢語中一般被解釋為“了解”或者“懂得”。如果作“了解”訓,“知”的對象為人;如果作“懂得”解,“知”的對象為觀念或事物。“知”作為動詞在《論語》中數次出現。如“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論語·學而》);“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論語·學而》);“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論語·顏淵》)。在這些語句中,把“知”訓為“了解”或者“懂得”是大部分學者的共識。此外,也有學者把“知”訓為“舉用”。如清代劉寶楠《論語正義》解釋說:“‘人不知’者,謂當時君卿大夫不知己之學有成舉用之也。”②盛書剛從語境學角度論證了“知”含“舉”義。他也認為把“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解釋為“人家(指執政者)不舉用我,我也不怨恨(只怨自己無能耐),這不是君子的品格(或風格)嗎?”更為合理。③筆者認為“知”可以作為“舉用”的前提,但被人了解之后也不一定被任用。根據《論語·學而》第一篇的上下文語境,可以推斷出是在論述學習之事,所以大可排除“不被舉用”之事的感嘆。所以“知”并不能包含“舉”義。
又是“哪些人”不了解孔子呢?據《論語》和《史記》記載,在春秋時期對孔子不了解甚至懷疑挑釁的人不在少數,時人并不像漢代以后國人對孔子那般敬仰與尊崇。“子入大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論語·八佾》)。孔子自年少時就因為知禮聞名鄉里,現在入廟助祭卻什么事情都要問仔細了,所以時人因此譏笑孔子不知禮。“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問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論語·子罕》)。達巷黨人出言譏諷孔子學了這么多東西,卻一事無成。“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政。”(《論語·為政》)。有人質問孔子說:“你不怎么從政啊?”孔子一生的志向就是從政,此種質問確實觸到了孔子的痛癢之處。
不僅外人對孔子“不知”,更有甚者連孔門弟子也對老師有所“不知”。“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論語·述而》)。孔門諸弟子因為孔子所傳授的道高深不可及,所以懷疑孔子有所隱藏。“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孔子去拜見有淫行的南子,子路是不理解的。“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孔子以忠恕之道“一以貫之”,子貢卻認為老師只是博學罷了。
關于慍字,朱熹作“含怒意”解。也有人把慍字作“怨”字解,如李澤厚先生。怒是很外顯、相當強烈的情感,而怨則是比較內隱、深沉的情感。中國的知識分子歷來就有入世之愿,希望自己的主張能被執政者接受,為世人所認可,能夠建功立業,澤被千秋。但往往事與愿違,不被人知似乎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宿命。遭逢不知后,中國知識分子產生怒與怨可以說是發自本能的。在司馬遷看來,屈原就是因為“怨”而做離騷的。“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饞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那么孔子遭逢不知之后又產生了怎樣的情感反應呢?
孔子在遇到弟子和外人不解時更多的情感反應是平靜。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對“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一事做了詳細的記載。當時,孔子看到諸弟子有慍心,就分別召來子路、子貢、顏回來談話。孔子的問題是“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路以孔子之道還沒達到“仁”、“智”作答。子貢認為孔子之道的過于“高大上”,應該把“道”的標準降低以容于天下。唯有顏回高舉理想主義的大旗,認為孔子之道至大,盡管天下不容,也應該“推而行之”。在困頓之中,面對弟子的質疑,孔子并沒有生氣,而是心平氣和的把“困頓之事”作為教育弟子的素材。司馬遷在《史記》中又記一例。“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面對鄭人的不解乃至嘲諷,孔子也沒有憤怒,卻欣然而笑。
為什么孔子提倡并能夠做到“人不知而不慍”呢?一方面是孔子一生都在致力于達到一種“無我”的境界。“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論語·子罕》)。朱熹對此句話的解釋是,“絕,無之盡者。毋,史記做‘無’是也。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執滯也。我,私己也。四者相為始終,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此處可以看出孔子絕無私意,無可無不可,“得”其秒而不以為“得”,最后達到“無我”。“無我”也就沒有遲滯、期必和私意。沒有遲滯、期必和私意的我必然“不慍”。
另一方面,自認為“天生德于予”的孔子忙著弘道,根本沒時間去怨天尤人。“子曰:莫我之也夫!子貢曰:何為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論語·憲問》)。把這就話隱含的意思表達出來就是:“雖然人不知我,我會本能的產生怨恨,但我要盡可能的從怨天尤人中走出來。如果我整天忙著下學而上達的話,我就沒空怨天尤人了。‘天生德于予’,我一生都在忙著弘道,只要老天知道我在履行天命就好了。”
至此我們可以把“人不知而不慍”的內涵概括為對于世人甚至是弟子對他的為人和弘道的不了解,孔子并不憤怒和哀怨,這是因為孔子一直追求著在無我的境界中弘道。
“人不知而不慍”所彰顯的是中國人不善表達、集體主義的文化密碼。這種不善表達、集體主義的文化似乎不利于負面情緒、人際沖突、自我認同危機的化解。在由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過渡的現代社會,恰當運用“人不知而不慍”的所折射出的人生智慧,恰恰有利于人們化解負面情緒、緩解人際沖突、解決自我認同危機。
“人不知而不慍”,展現了中國人善于隱藏、壓抑自己情感的心理特點。作為一個人,在遇到不被人理解的情況下,都會或多或少的生慍。那么孔子作為一個“平凡人”,在遭逢不知之后也一定會“生慍”。但孔子卻把“慍”隱藏在內心深處,而不是把它表達出來。“人不知而不慍”反映了中國人“隱忍”的性格特點。反觀現代的西方,人們更能夠直接的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受。
按照西方心理學家的觀點,過于壓抑自己的思想和感受對自己的身心健康會產生不利影響。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壓抑對他人“憤怒”情感,不但不會使“憤怒”消失,而且還會使這種憤怒指向自身,從而造成自傷。而按照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梅·洛的觀點,憤怒的表達具有重要的意義。憤怒通常表達了個體想要獲得自主性的努力,表現他對那些一直以來窒息他生命的權威的抵抗。
那么孔子通過“人不知而不慍”僅僅是告訴我們要壓抑負面情緒么?其實,孔夫子要告訴我們的是,如果在遭逢不知后生慍是自發的話,那么生慍之后如何對待慍我們卻必須要有自覺的認識和清醒的選擇。既然已知憂世之生命中總伴隨著慍,那么就需要“君子”積極的對待慍。④如果我們在遭逢不知后,久久沉淪于慍,怨天尤人,那就是自暴自棄。這絕非君子的修為。而“成之”的君子能正面的看待人不知的境遇,把去慍也變成一項修養功夫。孔子講“人不知而不慍”,是在告誡自己和世人“在遭逢不知的境遇中,要盡快的從慍里走出來,不可自暴自棄。”太史公司馬遷受到漢武帝的宮刑,沒有怨天尤人,自暴自棄,而是奮筆疾書,終于成就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可以說太史公是承繼孔子“人不知而不慍”精神的典范。“人不知而不慍”確實激勵了后來的中國知識分子,并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中國的文明史。在此,我們看到“人不知而不慍”是對負面情緒的升華,而不是壓抑。
縱觀當下,雖然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交往更加便利和頻繁,但是我們也看到不同群體的價值觀分歧越來越嚴重,父母和子女之間的代溝越來越大,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不斷加劇。人際沖突的背后存在非常深刻的個人主義因素。在西方,人們崇尚的是個性、平等和自由,任何行動都是以自我的利益為出發點和落腳點。在人際交往中,往往首先想到的是自我的利益。在自我利益受損時也不懂得忍讓,很難從對方的觀點和立場上去考慮問題。個人主義的文化使得人際沖突愈發嚴重。
“人不知而不慍”體現了儒家“仁恕”的集體主義文化。而“仁恕”的集體主義文化對于人際沖突的化解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在傳統中國社會中,對他人的關注超過對自己的關注……一個秉承儒家文化的君子以善報惡,把他人的福祉放在自己之前,先隱忍后享受,而不是要求自我和他人的平等。”⑤“人不知而不慍”正是體現這種先人后己的文化。“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論語·為政》)。“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論語·述而》)。這些篇章與“人不知而不慍”的思想又是一脈相承的。
孔子告訴我們,只有做到“人不知而不慍”,才能更加平靜理性的與他人溝通,做到相互理解,求同存異,化解沖突。只有不慍的中國才能鎮定的加以面對這樣無端的揣測和攻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我們要做的是更加開放,更加了解國際社會,融于國際社會。
在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急劇轉變中,中國人的內心也發生著傳統價值觀和現代價值觀之間激烈的沖突和斗爭。在傳統的社會,人是由身份來界定的,但這種身份單一而且很難發生變化。而今天處在市場經濟中的我們身份多樣而且多變,我們不再由身份而是由人格來界定我們自己。在現代社會,我們時常對自己產生怒怨,更難接受、容納自己。那么“人不知而不慍”的精神對自我認同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呢?
“人不知而不慍”是對自身命運的接受,是對自己使命的發現和履行。孔子一生都在積極謀求從政,終于在50 歲時在魯國入仕為中都宰,56 歲“由大司寇行攝相事”,達到功業的頂峰。后周游列國,困于匡、厄于陳蔡,際遇慘淡。“五十而知天命”,大概孔子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行”其“道”了。也就是說孔子預料自己再也不能通過入仕來替“天”行“道”。不能入仕也就意味著自己的道不被執政者所知、所采納。如果一味的怒怨,就不能認清自己的命運,也不能重新定位自己。唯有不慍,才能更清醒的認識天命,更好的發掘自己的使命。“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人之所“得”之于“道”,而“德”以“文”顯“道”。⑥在孔子看來,文王既以“文”顯“道”,又以其“王”行“天道”,這是文王的天命,而自己有“文”無“王”,那么自己的天命在“文”不在“王”。“不慍”的孔子堅持認為自己是“天道”在人間的擔當者,如果不能做到行天道,那么也要做“道”之“文”而彰顯“天道”。
孔子用“人不知而不慍”告誡我們只有先平息自己的慍氣,才能更平靜的與自己對話,整合自我。在當代,面臨身份的多樣性和多變性,我們更要接受自己的命運,在不斷變化的職業經歷中,勇敢的擔負起“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
總之,深刻挖掘“人不知而不慍”所蘊含的深厚哲學智慧,對于個人成長和中華民族的復興都具有重要意義。從個人層面看,深刻理解“人不知而不慍”的內涵,對于我們化解負面情緒、理性的與他人溝通、有效整合自我具有積極的作用。
注釋:
①柯小剛.教學與他者的倫理:<論語·學而>首章解讀[J].現代哲學,2010(1).
②劉寶楠.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3.
③盛書剛.“人不知而不慍”的“知”是“了解”嗎?——從語境學角度談“知”含“舉”義[J].孔子研究,1997(4).
④唐子奕.“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試解——“君子”現象分析[J].孔子研究,2003(3).
⑤約翰·貝曼.薩提亞轉化式系統治療[M].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9:237.
⑥崔宜明.先秦儒家哲學知識論體系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