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天熙
(華南師范大學,廣東 廣州 510000)
《文選》的選文標準是“辭采文華”“沉思翰藻”,不選老莊管孟等以說理為主的諸子,“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①(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2 頁。這一屏諸子于總集之外的做法,影響后世古文選本深遠。《古文關鍵》《崇古文訣》《文章軌范》《文章正宗》等宋代古文選本,都沒有選諸子,②南宋湯漢的《妙絕古今》選了《孫子》《列子》《莊子》《淮南子》等諸子文章,但仍極為少見,不是普遍現象,且《妙絕古今》在后世的流傳遠不如《古文關鍵》《崇古文訣》《文章軌范》等古文選本。“修而不立誠,達而不適用,乃無用之空言耳,如《莊》《列》之荒唐,揚、馬之麗靡是已。”③(明)王鴻漸:《迂齋標注古文后序》,祝尚書:《宋人總集敘錄》,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257 頁。排諸子于古文選本之外的做法,在明代被打破,明中后期出現大量選諸子的古文選本,筆者統計的就有66 部,明人將諸子視為有助科舉的古文,對諸子文章的文法技巧與美學特征給予充分關注,甚至還有專門選諸子的選本,筆者經眼的就有14 種之多。古文選本入選諸子、評點諸子,在明代中后期是普遍現象,反映出明人富于時代特征的古文觀與諸子觀,對古文選本的編選傳統有沖擊、有新變,并影響到清代古文選本,其意義不可小覷。
明初在思想上以儒家六經為正統,主程朱而排諸子,解縉批判莊周、申韓、蘇張有悖六經,不可取,④(明)解縉:《廖自勤文集序》,《文毅集》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36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678 頁。宋濂著有《諸子辨》,以儒家思想評判諸子學說,批評老子禍害后世,莊子“甚無顧忌”。⑤(明)宋濂著,顧頡剛標點:《諸子辨》,北京:樸社1926 年版,第21 頁。薛瑄說:“老子莊子不述前圣之言,自為新奇之說,所以為異端也。”他篤信程朱,批評宋濂《諸子辨》將周程列于諸子之后,“周程圣賢,豈諸子之敢望乎?”①(明)薛瑄:《讀書續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11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767,769 頁。王祎《文訓》:“諸子之文皆以明道,然各引一端,奮其私智,穿鑿道之大義,乖大體。”②(明)王祎:《文訓》,《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1454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418 頁。諸子的異端身份,使其在明初備受排斥,即使認識到諸子是“文之工者”,也要加上一句“雖工弗貴”③(明)李濂:《瞽言四首》,《嵩渚文集》卷四十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1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30 頁。,更不用說諸子能編進以明義理切世用為宗旨的古文選本了。
轉變發生在明代中后期,自王陽明《五經臆說序》提出“五經糟粕”論后,文化界群起響應,乃至李贄發出六經“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的驚人論斷,諸子在六經權威被動搖后得以出場,成為文化界新寵。諸子學得以復興,到晚明已是“天下子書橫流”④(明)單思恭:《四書窺序》,《甜雪齋文》卷三,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五輯第67 冊,合肥:黃山書社2015 年版,第32 頁。。焦竑《與友人論文》:“六經、四子無論矣,即《莊》《老》《申》《韓》《管》《晏》之書,豈至如后世之空言哉!《莊》《老》之于道,《申》《韓》《管》《晏》之于事功,皆心之所契,其實勝也。”⑤(明)焦竑:《與友人論文》,《焦氏澹園集》卷一二,《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64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103 頁。標舉諸子乃契心之學。袁宏道肯定諸子百氏皆有自家之“理”:“道家則明清凈之理,法家則明賞罰之理,陰陽家則述鬼神之理,墨家則揭儉慈之理,農家則列奇正變化之理。”⑥(明)袁宗道:《論文下》,(明)袁宗道著,錢伯城標點:《白蘇齋集》卷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286 頁。諸子的“道”與“理”,得到正面評價。而諸子在文學上的價值,包括文法技巧、文章風格等,中晚明以來被普遍關注。唐順之肯定諸子文章各自樹立,不復依傍的“本色”⑦(明)唐順之:《答茅鹿門知縣》,《荊川集》卷七,《叢書集成續編》第144 冊,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社1988 年版,第296 頁。,彭輅贊賞諸子“管不襲晏,墨不軌老,荀不剿孟,孫不錄苴,彬彬乎其文矣。”⑧(明)彭輅:《文論》,《明文海》卷九十,《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454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53 頁。諸子文章有利于時文寫作,能助益科舉,讀書人都喜讀諸子以“資其用,博其趣”⑨(明)童軒:《答丁鳳儀書》卷一百五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454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590 頁。。王世貞將《莊子》《列子》《左傳》《淮南子》并稱為古四大家,唐宋文較四家“未逮”。其中有三家是子書,⑩(明)王世貞:《古四大家摘言序》,《弇州四部稿》卷六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80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175 頁。王世貞還在《讀書后》中評論諸子近20 家。11《讀書后》評論子部的文章有:《讀莊子》(一、二、三)《讀莊子讓王篇》《書莊子要語》《讀列子》(兩篇)《讀墨子》《讀尹文子》《讀孔叢子》《讀劉子》《讀子華子》《讀淮南子》《讀文中子》《讀荀子》《讀管子》《讀楊子》《讀關尹子》《書關尹子要語后》《讀鬻子》《讀亢倉子》《讀鬼谷子》《讀鄧析子》《讀呂氏春秋》《書天隱子后》等。見(明)王世貞:《讀書后》,《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85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文化名流推重諸子,讀書人又有閱讀諸子的需求,在諸子學復興的浪潮中,諸子文章遂被紛紛編入古文選本。
筆者以52 部選有諸子的古文選本(不包括專門選諸子的選本)為對象,統計所選諸子的種類與數量。12部明代古文選本分別是:《秦漢魏晉文選》《周秦兩漢文選》《秦漢文八卷》《秦漢鴻文》《先秦兩漢文膾》《秦漢文尤》《秦漢文范》《秦漢文雋》《秦漢文定》《秦漢六朝人文選玉》《秦漢六朝文》《秦漢文準》《秦漢文六卷》《匯編秦漢文選》《秦漢狐白》《歷代文宗》《珠淵異寶》《名文捷錄》《名文珠璣》《諸文品粹》《春秋戰國文選》《古今文小品》《文編》《文府滑稽》《文章又玄》《文心內符》《文壇列俎》《文章正論》《萬文一統》《重刊全補古文會編》《必讀古文正宗》《古文類選》(陳瑞)《古文類選》(鄭旻)《古文輯要》《古文奇賞》《古文匯編》《古文品外錄》《集古文英》《古文瀾編》《古文集》《學約古文》《匯古菁華》《名文化玉》《古論玄著》《精選百家古髓》《舉業奇珍》《舉業天衢》《古文爭奇》《中原文獻》《古文世編》《古逸書》《不多集》。由于選本對諸子文章有全選和節選,我們統一計為入選次數,即入選完整的一篇、或入選其中一段、一則,都算作入選1 次。經統計,52部選本一共選入諸子119 家,總數達到3 883 次。時間上從先秦九流十家,到明代的《郁離子》都有涉及,流派有儒家,如朱子、王陽明、程子、張子等;有道家,如莊子、列子、老子等;有法家,如韓非子;有兵家,如孫子、吳子等。除了常見的諸子,有的還選了醫書(《黃帝內經》《難經》)、道教(《文始真經》《常清靜經》)以及佛教經典(《心經》《四十二章經》等),甚至是一些少為人知的子書,如《無能子》《于陵子》《蒙泉子》《何之子》等,種類異常豐富。有的選本還將屈原宋玉的楚辭,劉勰《文心雕龍》等通常被視為集部的文章列入子部,以擴大諸子的入選范圍。《古文匯編》在“子”類選文中收《文心雕龍》47 次,《中原文獻》“子集”中收“屈子”文2 次,“宋子”文1 次,這是明人對子部文章的獨特認識。①明代有的古文選本也選了屈原、宋玉的楚辭,但如果沒有歸入所設置的“諸子”類,則不算入。諸子被選的次數,反映諸子的受歡迎程度。119 家諸子,入選次數最高的是420次,最低是1 次,其中,選20 次及以下的有74家,占62.2%,21 次到100 次之間的有35 家,占29.4%,101 次到420 次的只有10 家,僅占8.4%,而這10 家的入選次數達到1 855 次,占總次數的47.8%,接近一半。數據說明,雖然52 部選本選了119 家諸子,但對他們的喜愛程度并非均衡,絕大部分諸子選入數量并不多,只有少部分諸子,極受選家喜愛,不厭其多地被選。按照入選次數從多到少,40 次以上的子書分別是:
《莊子》(420 次)、《管子》(321 次)、《韓非子》(237 次)、《晏子》(179 次)、《呂氏春秋》(166次)、《孫子》(145 次)、《淮南子》(130 次)、《荀子》(129 次)、《列子》(128 次)、《新書》(96 次)、《太公六韜》(78 次)、《孔子家語》(76 次)、《齊丘子》(73 次)、《法言》(70 次)、《商鞅子》(68 次)、《老子》(64 次)、《春秋繁露》(63 次)、《劉子雜篇》(63 次)、《抱樸子》(63 次)、《關尹子》(60 次)、《墨子》(59 次)、《鹖冠子》(58 次)、《尉繚子》(51次)、《文子》(49 次)、《文心雕龍》(47 次)、《新語》(46 次)、《鹽鐵論》(46 次)、《張子》(42 次)、《文中子》(40 次)、《鬼谷子》(40 次)
以上各家,以先秦兩漢諸子為主,并集中于道、法、兵三家。其中,《莊子》以420 次高居首位,雖然《莊子》的思想傾向常被正統人士批判,但其文章的藝術魅力,深得明人普遍喜愛。力主明道宗經的方孝孺,評價《莊子》“至于神者也”②(明)方孝孺:《蘇太史文集序》,《遜志齋集》卷十二,《四部叢刊初編》第1550 冊,上海:上海書店1989 年版,第52 頁。,王世貞說《莊子》“鬼神于文”“窈冥變幻而莫知其端倪也”。③(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281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366 頁。袁小修“喜讀老子、莊周、列御寇諸家言”。④(明)袁宏道:《敘小修詩》,(明)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版,第201 頁。《莊子》文法變幻不拘、辭采奔騰絢爛,有選本贊其為“文章鼻祖”⑤(明)焦竑等:《新鐫翰林三狀元會選二十九子品匯釋評二十卷首一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3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244 頁。。52 部選本所選《莊子》基本能覆蓋《莊子》內、外及雜篇所有文章。明中后期以來,法家亦廣受青睞,胡應麟“讀韓非書,若《孤憤》《五蠹》《八奸》《十過》諸篇,亡論文辭瑰瑋,其抉摘隱微燁如懸鏡。實天下之奇作也。”⑥(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 年版,第268 頁。對兵家的興趣,也是兵法之“奇”。陳仁錫《古文奇賞續編》單列武經,選了著名的武經“七書”:《孫子》《吳子》《司馬法》《李衛公問對》《尉繚子》《三略》《太公六韜》,共104 篇文章,并用兵法比喻文章:“文章有殺生而無奇正,殺生,奇也;奇外無正。文,兵也;兵,禮也。”⑦(明)陳仁錫輯并評:《續集古文奇賞三十四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52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592 頁。
入選諸子的選本,既有斷代選本,也有通代選本。通代選本有科舉教材類,如《名文捷錄》《名文珠璣》《必讀古文正宗》《舉業奇珍》《舉業天衢》;也有品鑒類,如《諸文品粹》《古今文小品》《文府滑稽》《文壇列俎》;還有資料匯編類,如署名陳仁錫編的《奇賞齋古文匯編》,這部選本卷帙宏富,達二百三十六卷,分經、史、子、集四部,其中,子部文章有46 卷,共選56 家諸子,1 029 篇文章,側重歷代諸子文獻的整理保存。52 部選本按時間先后依次是:正德1 部、嘉靖6 部、隆慶2部、萬歷29 部、天啟5 部、崇禎9 部。可見,選諸子的古文選本,基本在正德以后,并集中于萬歷朝。晚明(萬、啟、禎)達到43 部,占82.7%,是古文選本選諸子的高峰期。但這并不是說所有古文選本到了晚明都選諸子,仍有選本堅持宋代以來古文編選的傳統,不選諸子,刻于萬歷三十八年的《崇正文選》在序中明確表示拒斥諸子,⑧《崇正文選序》:“蓋數年間諸子百家之說,中人膏盲,而險譎怪誕,所自來矣。表之弗端,影奚由直。若茲選者,屏一切不經而悉軌之正。庶其植之表乎。”(明)施策輯:《崇正文選十二卷》,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八年瞿汝說刻本。而《古文世編》(萬歷37 年)、《秦漢六朝人文選玉》(萬歷三十七年)、《不多集》(萬歷四十年)等在《崇正文選》刊刻前后一兩年的選本,都選了諸子,這說明,晚明雖有拒斥諸子的古文選本,但入選諸子的勢頭顯然是強大而普遍的,它反映出古文選本在晚明的一個新趨勢,古文經典的譜系開始含攝諸子文章,進而擴大了古文的外延范圍。
在文獻分類史上,集部的出現晚于子部。劉向《七略》的“諸子略”相當于子部,但只有詩賦略,①劉向七略中的“輯略”雖然也作“集略”,但集略是“諸書之總要”(顏師古),也就是每一略的總敘,《漢書藝文志》將輯略附入六略的每一略之后,故只有六略。可知,輯略不是文之“集”。參見陳國慶編:《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7 頁。作為文獻分類的“集”,是在荀勖《中經新簿》、李充《晉元帝書目》、王儉《七志》、阮孝緒《七錄》以后,逐漸形成的。②《隋書經籍志》說“別集之名,東京所創”,盧盛江《集部通論》認為不確實,現有文獻無法確定文“集”之名始于何時,只能斷定至少在梁代,已有文集之名,晉人摯虞撰《文章流別集》,是現存史料有明確文集之名的最早記載。《隋書經籍志》與《四庫全書總目》都以《文章流別集》為總集之始。參見盧盛江:《集部通論》,北京:中華書局2019 年版,第78 頁。《隋書經籍志》及歷代藝文志繼承《七錄》,均設集部。雖然“總集者,本括囊別集為書,故不取六藝、史傳、諸子”,但章太炎認為“總、別集與他書經略不定,更相闌入者有之矣。”并舉《隋書經籍志》所錄總別集含諸子、六藝為例。③章太炎:《國故論衡》,北京:中華書局2015 年版,第202-203 頁。章學誠《文史通義·文集》亦說子部史部混入總集,“其例之混實由文集難定專門,而似者可亂真也。”④(清)章學誠著,葉英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版,第348 頁。可見,集部混入子部,主要是文獻分類設置不明所導致,在明代以前就已發生,⑤余嘉錫甚至認為秦漢諸子就是后世的文集,并舉出賦、詩、詔策、令、教、上書、疏、書、設論、序、頌、論、箴、銘、對等古文中的文體,在諸子中有出現,“誠以古人不立文名,偶有撰著,皆出于《六經》諸子之中,非《六經》諸子而外,別有古文一體也。”見余嘉錫:《古書通例》,北京:中華書局2007 版,第240 頁。然而古文作為總集的一種,有其特殊性。自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等唐宋古文運動者倡導古文以來,它就有明確的思想性內涵,即以六經為宗,以載道為本。古文在價值上也是文之正宗,優于其他文類。這一基本定位在古文選本中得到貫徹。宋代真德秀《文章正宗》以“明義理,切世用”為目的,“欲學者識其源流之正也”⑥(宋)真德秀:《文章正宗》,《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355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5 頁。明代古文選本繼承之,《刻古文啟秀凡例》:“有關于世教、有會于名理者一一錄之。”⑦(明)王納諫輯:《新刻合諸家評選古文啟秀六卷》,南京圖書館藏明刻本。黃省曾《秦漢文序》:“文以政興,而言乎政道乃文之至大而根要者也。”⑧(明)胡纘宗輯:《秦漢文八卷》,浙江圖書館藏明嘉靖二十二年陳良錫刻本。張以忠《古今文統序》:“以之用世則道行,而舉世享其利;以之持世則道明,而異代蒙其福。雖有權奸邪佞不能分竊其英爽。”⑨(明)張以忠輯:《陳明卿先生評選古今文統十六卷》,《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34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年版,第3 頁。古文選本作為總集的一類,獨特處在于十分強調古文與政教、名理的緊密聯系,被官方意識形態所主導。從崇正祛邪的角度,拒絕諸子異端,是古文選本的主流。
因此,明代選家欲突破主流,選入諸子,就不得不考慮古文的“正統”性,在思想方面做出一定的調整。《精選百家古髓》取諸子,“不謬于理者,方敢收錄。其深奇隱僻,佶屈聱牙者倶置之。”⑩(明)周之謨輯:《精選百家古髓二卷》,上海圖書館藏明萬歷四十五年刻本。《中原文獻·子集引》說子書粹駁不倫,異雅雜出,須由選家“采粹棄駁,標雅裁異,不詭博士家言”,11(明)焦竑輯:《中原文獻》,《四庫存目叢書》集部第330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子集引》,第270 頁。對諸子做一番過濾,方能閱讀。有的選家雖然明白古文與諸子的不容,但交待編選并非為了載道,而是供初學者學習文章,這實際上懸置了思想正統,其權威正悄然消解,失去對古文的掌控。李國祥《春秋戰國文選》選諸子28 家,共192 篇,并排在首位,在《左傳》《谷梁》《公羊》《國語》等經典古文之前。面對“異端與賢傳并崇”的指摘,序言說:“是編特以文而選,非為正學辨志計也。……足為修辭之助。”①(明)李國祥輯:《春秋戰國文選》,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四十年刻本,盧龍云序。視古文為“修辭之助”,懸置古文載道的思想性,諸子得以選入古文選本,并毫無顧忌地獲得冠首的位置。
還有選本極力為諸子正名,使諸子獲得思想上的合法性,從而為學習諸子文章掃清思想障礙。陳仁錫《諸子奇賞序》將六經和諸子都比作治病之藥,不同的是,“六經治未病,諸子治已病”,同時,“諸子方太具,藥太猛,乃治已也奇,治人也拙;治一國也奇,治一世也拙。”②(明)陳仁錫:《諸子奇賞序》,《無夢園集》,《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9 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版,第127 頁。諸子是針對已經出現的病癥,并有獨特的治療方案,顯得不同尋常。陳仁錫成功論證了諸子的合法性,對諸子“異端”處,也有巧妙的化解性說明。題名歸有光的《諸子匯函》序:“儒道法家,名墨縱橫,與六經并稱,單詞只字能收豪杰之魂,破英雄之膽。六經諸子實相表里。若模棱而求,輒目子為異端,則孤村酸腐,誠不知天之高,地之下,而何足與之論六經哉。”③(明)歸有光輯:《諸子匯函》,《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26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2 頁。以諸子為異端是讀者理解狹隘導致,并非諸子本身之過。六經與諸子“相表里”,與其說是在尊六經,還不如說是以六經為參照物,為諸子正名以能光明正大地學習諸子。《舉業天衢》序:“不讀諸子百家,不知學問之大也。為學者不取才于諸子百家之文,亦陋已。六籍如日月,諸子百家如星辰;六籍如河海,諸子百家為沼沚,并存于宇宙而不可獨滅。”④(明)顧起元、陸翀之刪定:《舉業天衢》,國家圖書館藏明周曰校萬卷樓萬歷二十七年序刊本,邵景堯序。如此賣力鼓吹,已不僅是為諸子正名,更是吸引天下舉子購買諸子選本的商業廣告了。以上事實表明,諸子進入晚明古文選本,并非僅是文獻分類設置不明導致的子史混入總集的延續,還是明代選家淡化古文載道政教的思想性,提高諸子的地位,并注重諸子文章學價值的表現。
諸子百家著作浩繁,體量龐大,古文選本在選入時,必然有全選和節錄的情況。對諸子文章的具體裁剪,與選家的諸子觀密切相關。《春秋戰國文選》“并取全篇,不欲短章摘句,使學者通見一篇始末大意,并起結接承照應之法。”⑤(明)李國祥輯:《春秋戰國文選》,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四十年刻本,凡例。《諸子匯函》凡例表示:“選句摘段,意脈全斬,古人之意亦失。”⑥(明)歸有光輯:《諸子匯函》,《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26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版,第5 頁。取每篇全文。《舉業天衢》則摘錄諸子片段,“雖不無斷續而深味之自可化氣為神。……神而明之,存乎其人。”⑦(明)顧起元、陸翀之刪定:《舉業天衢》,國家圖書館藏明周曰校萬卷樓萬歷二十七年序刊本,凡例。認為諸子的片段是全篇精華。陳深的《諸子品節》,對各家文章的裁剪,都有詳細說明:
全書出一人之手,成一家之言,一字一句皆其精神融結而不容取舍者,摘之則非全璧矣。故不佞于《老子》《莊子》、屈宋騷詞、《孫子兵法》,一句一義者,皆全錄不遺一字。……不如是不足探底也。若《管子》《淮南》《呂覽》,皆非一家之言,亦非出一人之手,則采其雋艷,遺其沉斥。……若《列子》《關尹子》《文子》《鹖冠子》,則后人贗辭耳,皆好為窽曠無訾量之語,然亦有精神感會處,錄其十之二三。若《商子》《鬼谷子》則駁雜權譎之書,取節焉可也。⑧(明)陳深輯:《諸子品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22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版,第250 頁。
陳深對諸子文章并非一刀切,而是以對各家的理解為基礎,若出自一手,意脈通貫不容割截者,全錄之;非出一手或后人濫入者,則選擇性錄取。技術性的處理,蘊含著選家對諸子的理解與評價。
有的選本還會對諸子文章做分類,表現出對諸子內容與風格上的認識。詹惟修《匯編秦漢文選》,將秦漢古文分類編選,其中,道理類選《荀子》6 篇;政事類選《商君書》8 篇、《韓非子》4 篇、《墨子》1 篇、《孫子》1 篇、《呂氏春秋》2 篇;幽懷類選《韓非子》3 篇;博議類選《荀子》2 篇、《墨子》1篇、《韓非子》2 篇、《呂氏春秋》3 篇;還有方外類,主要是道教和佛教經典。同一家子書,會分處不同類別,《荀子》有道理類,也有博議類;《韓非子》有政事類,也有幽懷類,這是從每家各篇文章的具體內容來分的;李廷機《萬文一統》則從文章風格出發,分玄虛文(《老子》)、神奇文(《莊子》)、幻穎文(《列子》)、機權文(《孫子》《管子》)、刻深文(《韓非子》)、捃摭文(《呂氏春秋》《淮南子》),通過分類,準確地把握住了諸子文章豐富的風格特征。
古文選本選入諸子文章,還有如何定位其文體的問題。《文心雕龍》有《諸子》說“博明萬事為子,適辨一理為論。”①(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年版,第310 頁。在諸子與論體之間作出區別,而余嘉錫認為“論文之源,出于諸子,則知諸子之文,即后世之論矣。”②余嘉錫:《古書通例》,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版,第244 頁。強調諸子的“論”體特點。明代古文選本對諸子的文體定位也沒有一致的處理。有的選本將諸子歸為“論”體,唐順之《文編》以文體分類選文,在“論”體中,選《莊子》11篇、《韓非子》9 篇、《荀子》6 篇、《孫子》13篇,以及班彪《王命論》、徐干《法象論》,共41 篇,③(明)唐順之輯并評:《文編六十四卷》,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明嘉靖三十五年刻本。陳瑞《古文類選》亦將諸子文歸入“論”體,④(明)陳瑞輯:《古文類選六卷》,天一閣藏明隆慶元年胡志夔刻本。專選論體的《古論玄著》,也有諸子選入。⑤(明)傅振商輯:《古論玄著八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5 冊,濟南:齊魯書社版1997 年版。鄭旻所輯《古文類選》比陳瑞同名選本晚出六年,他沒有延續陳瑞的做法,而是把將諸子列入“雜錄”,并放在所有文類之后,在文類設置中,也有“論”這一類,可見鄭旻沒有將諸子視為“論”。⑥(明)鄭旻輯:《古文類選十八卷》,浙江圖書館藏明隆慶六年顧知明、徐宏等刻本。顧祖武《集古文英》,也將諸子列在最后的“雜著”里,與所選的“論”體并列。吳訥《文章辨體序題》解釋“雜著”:“文而謂之雜者何?或評議古今,或詳論政教,隨所著立名,而無一定之體也。”⑦(明)吳訥著,凌郁之疏證:《文章辨體疏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87 頁。晚清薛福成說:“雜著文,諸子家之流也。”⑧(清)薛福成:《論文集要》卷四,《大云山房文稿通例》。上海圖書館藏清光緒二十八年油印本。將諸子歸入“雜著”,是明代選家基于對諸子“無一定之體”的認識。
更多的選本則是將諸子單列,張鼐《必讀古文正宗》設“諸子”類,放在《左傳》《國語》《公羊》《谷梁》之后,黃道周《文心內符》不僅單列諸子文,還將其放在首位,選了11 家諸子,共40 篇文章,超過《左傳》《國語》《戰國策》《史記》等傳統經典古文的選文數量,⑨《文心內符》選《左傳》35 篇,《國語》31 篇,《戰國策》13 篇,《史記》24 篇。(明)黃道周輯:《文心內符十卷》,南京圖書館藏明末刻本。對諸子有明顯的側重。雖然各選本對諸子的文體歸屬不盡相同,但諸子在古文選本中以“論”“雜著”“諸子”“子”“子集”等名目單獨成類,說明選家在不斷突破主流編選傳統,拓展選本對諸子的容納空間。
以文學視諸子,至少在宋代已出現,南宋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就是以文評莊的典型之作。明代亦是如此,屠龍欣賞諸子的風格骨力,并盛贊《莊》《列》文章“播美恣肆,鼓舞六合,如列缺乘蹻焉,光怪變幻,能使人骨驚神悚,亦天下之奇作矣。”⑩(明)屠龍:《文論》,《由拳集》卷二十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80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674 頁。李廷機說:“老耽、莊周、列御寇之徒,有見于虛無之意,而以環瑋之辭肆于物表,管商之精悍,屈宋之悲凄,孫吳之權變……言雖人人殊哉,然其藻采富潤,變化縱橫,迨競西都之蔚采,麗六朝之精華,燁燁靈光,晶晶玄詣。”11(明)李廷機:《二十九子品匯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3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241 頁。子部文章富于文學性,可說是歷代文人的共識。但晚明對諸子的推重,還跟時文的變化有關。晚明八股文不再拘守六經,科舉考試競相“引用《莊》《列》釋《老》等書句語者”,12(明)王世貞:《科考四》,(明)王世貞著,徐建平,鄭利華主編;呂浩校點;鄭利華審訂:《弇山堂別集》卷八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版,第2053 頁。顧炎武指出:“當萬歷之末,士子好新說,以《莊》《列》百家之言竄入經義。”13(清)顧炎武:《富平李君墓志銘》,《顧亭林詩文集》,中華書局1983 年版,第119 頁。諸子文章遂為舉子所追捧。晚明又是商業出版相當興盛的時期,書商們瞄準市場,不僅選諸子入古文選本,還編輯大量專選諸子文章的選本,筆者所見就有14 種之多,分別是《二十九子品匯》《諸子匯函》《諸子拔萃》《百子金丹》《百子咀華》《諸子纂要》《諸子品節》《諸子褒異》《諸子瑯嬛》《諸子匯奇》《諸子摘要》《諸子玄言評苑》《諸子奇賞》《諸子國瑋集》。
明人對古文內涵的理解相當寬泛,與時文相對,有助于時文的文章都可稱為古文。“文一而已矣。自近世以舉業為時文,于是有古文之名。時文之于古文,異體而同辭,異辭而同理。”①(明)黃如金輯:《重刊續補古文會編十二卷》,天一閣藏明嘉靖三十年呂炌云影山堂刻本。因此,諸子亦是古文。侯一元說:“僕平生古文所最好者,莊老遷固。”②(明)侯一元:《東晁春陵》,《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454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609 頁。在上述諸子選本的編者中,同一編者還有《古文奇賞》與《諸子奇賞》、《古文褒異》與《諸子褒異》、《古文國瑋集》與《諸子國瑋集》等對舉分選的選本。分析之下,方岳貢《古文國瑋集》凡例:“陸生之書,桓子之論,以及東京二王一仲,各有著作,自為一家。然自是論事之篇,與諸子之文自別,故茲亦采及焉。”③(明)方岳貢輯:《歷代古文國瑋集一百四十一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66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9 頁。所排斥的,只是諸子中論理的部分,至于陸賈《新語》、桓寬《鹽鐵論》、王符《潛夫論》、王充《論衡》及仲長統《昌言》等偏于“論事”的諸子,亦被《古文國瑋集》作為“古文”采納。陳仁錫《古文奇賞》續編專列子部,選了6 家諸子,共203 篇文章,經部中的“武經”也是兵家七書。汪定國的《古文褒異》完全拋棄古文編選的慣例,所選并無一篇經典古文,與傳統古文選本迥異,絕大部分是諸子百家、佛道二教以及不常見的文章。其中,《牟子》《符子》《伏愚子》等選文還與《諸子褒異》重合。因此,與其說古文與諸子的對舉是區分二者的差異,還不如說是諸子作為古文的一類,太有科舉參考價值而需要被專門選輯。在這個意義上,專選諸子的選本亦是古文選本。
晚明諸子選本基本都是坊刻本,是商業出版運作下的產物,有明確的編選意圖,統一的讀者設定與自覺的營銷策略。助益科舉是坊刻諸子選本的主要目的。“子書大都取諸子最所當意,諸名公所契心者,或有裨于舉業云。”④(明)焦竑等輯:《新鐫翰林三狀元會選二十九子品匯釋評二十卷首一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3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250 頁。為舉業而設,坊刻諸子選本的讀者群體自然是廣大舉子,選家不僅在編選上用足心思,點評上亦從舉子出發,如陳深《諸子品節》評語:“‘金心’字太奇,用之必駭俗眼。精言妙句何自得來,神動天隨。”⑤(明)陳深輯:《諸子品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22 冊,第537 頁。使讀者時時注意諸子的文法技巧。想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脫穎而出,營銷策略必不可少。坊刻諸子選本有自覺的廣告意識,《百子金丹》書名頁左題:“是集也弘匯諸子,廣合名批,文匯六編,類分百種。語語瑯玕,字字珠璣,誠舉業家珍,文壇秘寶也。勿與坊刻諸子混視,具方眼自能辨之。經國堂梓。”在封面有限的空間,最大限度介紹選本內容,讓讀者在最短時間攝取選本的主要信息,并亮明特色,故能吸引讀者眼球,刺激讀者購買。
重諸子之“文”,集中體現在對諸子的評點上。由于要為八股文提供寫作范本,諸子選本的評點,以章法為主。“(諸子)意見超越,章法句法字法非秦漢以下可及。”⑥(明)周之謨輯:《精選百家古髓》,上海圖書館藏明萬歷四十五年刻本,凡例。《二十九子品匯》評語:“敘問答處文法變之如游龍,猶雅絕,高古可法。”⑦(明)李廷機:《二十九子品匯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3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518 頁。《諸子品節》多次點出諸子文法結構,如“句法之長短,章法之多少,字法之增減,過渡起結之開闔,從心所欲,應手而是,一字千金。”“此與《左傳》相同章法,句法極妙。”“字法斬截,筆力高簡。”⑧(明)陳深輯:《諸子品節五十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22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303 頁、392 頁、484 頁。評點也特別注意諸子的文學性,如《百子金丹》評語:“詞清意爽,讀之不覺鬼神飄蕩。”⑨(明)郭偉輯:《新鐫分類評注文武合編百子金丹十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5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版,第322 頁。《諸子品節》凡例設有佳品、神品、妙品三種等級,佳品是“平淡中有文采”“雄奇”“舂容大文,誦之不覺舞蹈”;神品是“蘊藉中深”“微妙玄通,不可言”;妙品是“無中生有,巧奪天工”“簡妙精深”,并各有相應的批點符號。①(明)陳深輯:《諸子品節五十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22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252 頁。正文點評還有“奇品”“絕品”“鉅品”“麗品”等細目。而更多的,是對諸子“奇”的評價,這在選本中俯首即是。《諸子匯函序》“諸子專以篇法賞其奇。”②(明)歸有光輯:《諸子匯函二十六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26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版,第3 頁。《百子金丹》評語“無味中得味,無音中得音,無景中得景,奇味也,奇音也,奇景也。”③(明)郭偉輯:《新鐫分類評注文武合編百子金丹十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5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320 頁。《諸子品節》評語“此文(《大人賦》)獨奇詭曠蕩,音調句字皆非人世所有。”④(明)陳深輯:《諸子品節五十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22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690 頁。
“奇”是晚明古文選本對諸子文章在美學特征上的基本認識。“昔孫子論戰勢曰奇正貴相生。夫六經之訓則正也;二十九子之言則奇也。”⑤(明)李廷機:《二十九子品匯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3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241 頁。“以鏡理道則經籍征;以炳治亂則國史征;以綜奇詭,淹變幻則征諸子。”⑥(明)焦竑輯,(明)陶望齡評,(明)朱之藩注:《新鐫焦太史匯選中原文獻》,《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30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4 頁。“世之讀子家者,嘉其奇思孤理,溢發經外耳。”⑦(明)汪定國輯:《諸子褒異十六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5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398 頁,自序。好奇尚異,打破俗常,是個性解放思潮彌漫下晚明文化生活的普遍風尚。社會名流無不追新逐異。李日華偏嗜奇特之事,“終日忙于搜奇書、訪異人。”⑧(明)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卷一,《叢書集成續編》第213 冊,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社1988 年版,第624 頁。丘兆麟編《合奇》,被湯顯祖譽為“世之奇異人也。”⑨(明)湯顯祖:《序丘毛伯稿》,(明)湯顯祖著,徐朔方箋校:《湯顯祖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版,第1078 頁。陳繼儒編《文奇豹斑》,分天文、地理、人物、文史、花木等類搜輯奇聞異事。“光怪萬狀”“似不從人間來。”⑩(明)陳繼儒輯:《文奇豹斑》,《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19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2 頁,秦一鵬題辭。科舉時文受好奇之風影響,追求奇詭,“自人文向盛,士習寖漓,始而厭薄平常,稍趨纖靡,纖靡不已,漸騖新奇,新奇不已,漸趨詭辨。”11(清)顧炎武著,嚴文儒、戴揚本校點:《日知錄》卷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724 頁。“啟禎諸家則窮思畢精,務為奇特。”12(清)方苞編:《欽定四書文》,《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451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3 頁。作為科舉參考書的諸子選本,更是以“奇”自標,有的直接以“奇”命名,如《諸子奇賞》《諸子匯奇》等。崇奇,也就是好異,不同陳俗,諸子選本推舉“異”,傅振商所輯《珠淵異寶》選了《文始經》《隨巢子》《尉繚子》等子書,他認為文章的價值就在于“異”:“文不異不新,不幽不異。無境不窮,無意不匠,而后可登假于異。”要多覽異境異事,才能寫新異之文。奇異還有不同尋常的作用,“真欲凈開新眼,盡細俗腸,以開文章異境。得此解者可以解頤,可以摛采,可以考古所未備而索赤水之珠,可以啟今所未開而發名藏之秘。”13(明)傅振商輯:《珠淵異寶十二卷》,南京圖書館藏明萬歷四十年自刻本,自序。汪定國的《諸子褒異》更是“意主搜異。不敢以陳者雜之,不厭以怪者佐之”,凡是俗常之作,一律不選,只收新奇罕見的子書。甚至連《老》《莊》都因為常見,“雖子,不為異也。”14(明)汪定國輯:《諸子褒異十六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5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399 頁,自序。所選的諸子,都極為少見。汪定國還編有《古文褒異》,也不選熟悉的經典古文,以搜集奇文為能事。內容十分駁雜,獵奇傾向明顯。“書名大半今世未見,率以意為之,明季固習也。”15(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二,《諸子褒異》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 年版,第1129 頁。
無論諸子選本的商業運作,還是對諸子的文學評點,亦或是對編選諸子的獵奇傾向,都是諸子選本商品化轉型的體現。毋庸諱言,坊刻以盈利為目的,會產生質量低劣、粗制濫造的選本,四庫館臣已有不少批評。但這些坊刻選本凸顯了諸子作為文章的一面,相應地,其“一家之言”的思想性被忽略。諸子選本所重點關注的,不是各家所言之“理”,而是諸子的文章形式。進而言之,古文選本在晚明商業出版大潮下,不得不考慮舉子的現實需要與文化動向,從教材轉變為商品。明道宗經等教化性的宏大敘事,在古文選本中不再具有主導的思想力量,廣大舉子不關注修身進德,也不想經歷為文養氣,氣盛言宜這漫長的學習過程,只想快速從古文中學到文法技巧,乃至追慕時尚,馳騖奇詭,進而中舉登科。刻于萬歷十九年的《文章正論》,序言雖然仍表達所錄“有切于道德,有裨于治亂及褒刺足垂法誡者。”①(明)劉祜輯:《文章正論二十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09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425 頁。但還是選了《莊子》《列子》《荀子》等諸子文章;至于《百子金丹》在序言中宣稱:“此集則精選諸子文字純正,可垂世立訓,不悖六經法言,與圣賢中正之道相吻合者。”②(明)郭偉輯:《新鐫分類評注文武合編百子金丹十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5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2 頁。更像是冠冕堂皇的門面語,實際選文完全迎合士風所向。包括諸子在內的古文,在商品化過程中,“道”的屬性被弱化,而“文”的屬性被強化。
明代古文選本對諸子的大方引進與追捧,在清代有一定的影響。傅信之《古文摭逸》延續明代對諸子“奇”的認識,所選“非平日習見”,但只選了14 家諸子,豐富性無法與明代諸子選本相比,獵奇傾向大大減弱。林云銘《古文析義》充分體現出選家對諸子的矛盾心理。《古文析義》初編不意選諸子,③初編錄了《韓非子·說難》,但“是編本不錄”,“坊本紕繆,相沿誤人,不得不拈而正之。”《經元堂古文析義合編》卷三,上海圖書館藏清刻本。但二編時面對諸子文章的魅力又欲罷不能,“《莊子》則文章之宗,楚辭則詞賦之祖,下此最奇幻者,莫如《列子》,最古雅者,莫如《呂覽》。初編恐礙俗眼,概不收錄。茲各等數篇,以見此種鬼斧神工,獨絕今古,源不許淺人讀得。其余諸家,雖有名言如屑,但解篇法結構之工。若《孫子》十三篇,可以單行,難于去取。……不得不割愛也。”④(清)林云銘輯并評:《古文析義十六卷》,國家圖書館藏清咸豐八年刻本,凡例。林云銘著有《莊子因》,對《莊子》等諸子十分熟悉,他既喜歡諸子文章,又擔心諸子進入古文選本“恐礙俗眼”:常人的古文觀對諸子文章“奇”不易接受,諸子文章進入選本,也挑戰了古文編選的傳統。即使林云銘在二編選入諸子,也非常謹慎。其他如《古文淵鑒》《古文雅正》《古文辭類纂》《古文觀止》等清代選本,都沒有選諸子,蔡世遠《古文雅正序》“《荀》《韓》《莊》《列》不載者,斥異學也。”⑤(清)蔡世遠輯:《古文雅正》,《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第1746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 年版,第4 頁,自序。姚鼐《古文辭類纂》的論辯類,指出論辯出于古之諸子,但“自《老》《莊》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錄。”⑥(清)姚鼐輯:《古文辭類纂》,《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609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311 頁。無論小心謹慎地選入諸子,還是明確古文載道正統、嚴辨諸子與古文的界限,都說明清代古文選本重又提倡古文的思想性,欲肅清晚明以來諸子混進古文,導致古文選本駁雜、思想淡化的影響。
由此也可見出諸子進入明代古文選本的正反面雙重意義。古文自來重思想正統,諸子是異端,與古文不容,被排斥在古文之外,但古文也失去了一大塊文章領域。明人以古文視諸子,拓寬了古文的范圍,使舉子在學習文章寫作時,增加了許多可資借鑒的范本。然而這樣一來,古文的邊界更加模糊,內涵也變得駁雜。同時,諸子文章還豐富了古文的審美維度。主流的古文審美觀,是“古雅”,尚雅是古文審美的正統,而且逐漸與意識形態結合而演化為審美權力話語,不“古雅”,則不被主流認可。晚明以“奇”為諸子的審美特征,諸子進入古文,打破了古文以“雅”為正的一元化審美,“奇異”的諸子“各持一旨,精者、奧者、微者、妙者、流亮者、輕快者,不可殫數。”⑦(明)焦竑等輯:《新鐫翰林三狀元會選二十九子品匯釋評二十卷首一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33 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版,第251 頁。使古文審美趨向多元。不過,晚明的崇奇風尚,威脅社會集體秩序,沖擊主流意識形態,“背棄孔孟,非毀朱程”,為官方不容。晚明官方多次下令整頓詭異險僻的文風。①(清)張廷玉等著:《明史·選舉志一》卷七十,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1689 頁。“時方崇尚新奇,厭薄先民矩矱,以士子所好為趨,不遵上指也。啟、禎之間,文體益變,以出入經史百氏為高,而恣軼者亦多矣。雖數申詭異險僻之禁,勢重難返,卒不能從。”以“奇”視諸子文章,并以獵奇心態編選諸子選本,以搜集奇文為務,正是這一時風的體現,因而具有破壞性的思想力量。最后,古文選本經過長期的編選實踐,在明代形成以秦漢文和唐宋文為主體的傳統,而先秦文一般以《左傳》《國語》《戰國策》選文為主。古文的經典譜系得以建立,它既是正宗道統,也是古雅文統。諸子的選入,打破了古文經典在選本中的建構過程,諸子的“異端”思想和“奇異”文風,都是對這一古文經典譜系的顛覆。晚明不斷引諸子入古文,也就不斷消解著古文經典。但如本文第一節所述,晚明仍有《崇正文選》這類堅決捍衛古文編選傳統,維護古文經典譜系的選本,這說明晚明古文選本存在兩種編選思想的博弈:一是繼續以秦漢文、唐宋文為主體;一是破壞此編選傳統,選進諸子,甚至完全不按慣例,不選經典古文。前者要求明確、同質和純粹,后者張揚模糊、復雜和多元。兩種思想在晚明對立共存,并有后者強于前者,前者頑強抵制的勢態。晚明古文選本在這兩種編選思想的作用下,呈現出豐富多彩的文本面目。到了清代,河山重整,秩序一統,古文選本也就重新恢復過去的主流,傳統編選思想占壓倒性優勢。相比之下,諸子文章在晚明古文選本中熱鬧登場,甚至一度成為主角,在清代古文選本中遂顯得風光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