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西祥
侉伯雖說長相有點侉,可是在種瓜上,卻是遠近知道的瓜把式。
種瓜,在我們淮河邊不叫種瓜,叫點瓜,在侉伯嘴里叫“功夫活”或“細作活”。瓜子兒還沒下田,侉伯就手不離镢頭,把個土疙瘩一塊不漏地敲個細碎;瓜壟都被整得能上線子量,依然還要橫看豎看斜眼看。偶爾有熟人游蕩到田頭,侉伯會隨口訓導說:“在你眼里這不過是些瓜壟壟,地溝溝,那壟上如何得風?溝下如何走水?風水,風水二字了得?”
侉伯還把給瓜施肥叫“喂肥”,是用手把農家的干糞蛋揉得細碎,一把一把朝小苗根下喂;澆水也叫“喂水”。人就那么一天到晚蹲在田壟上,通身只穿一個大褲衩,腦袋架在兩峰膝蓋間,遠遠看過去,烈日下只有一峰釉黑的脊梁骨,那精心刻意的樣子,像硬是把香甜從土里給榨出來。
小苗出土才舉起三片小葉,侉伯一眼就能斷定這棵苗會在第幾片葉子下開花掛瓜紐。一開頭人們還不信呢,跟他屁股后頭驗證幾年都親眼見了的。
瓜田里自古以來就有規矩,每到瓜熟季節,哪怕陌生人從瓜田邊上路過,主人也會大聲招呼,“吃瓜!”肚子再大盡你吃,只是脹破肚皮也不得捎帶,只為解路人一時饑渴。公社化后,那都成了公共財產,誰也不得再那么瞎吆喝??少ú荒蚰且惶?,見人路過照樣吆喝“吃瓜”。隊長為此熊他沒幾句,他筢子一撂就走人,忙得隊長又跟他腚后攆。
當時我還是懵懂少年,父親是半盲人,母親是病秧子,家就成了村上少有的“軟腿戶”,別的孩子有的我全沒有。生產隊瓜田就在我上學的路邊上,侉嬸經常叫我給侉伯順路捎午飯。趁著那個空,我也有了瓜吃。侉伯選香瓜時,從不興察言觀色斟酌,更不用指頭敲,是沿著田邊走到下風頭,警犬樣使鼻子嗅嗅,小心幾步跨到跟前,翻開葉片就取,就像取自家箱子里的物件。須臾便是一捧香瓜送到面前,紫的、白的、黃的,光潔如玉。侉伯朝我懷里塞一枚數叨一枚:“關老爺臉,羊角酥,芝麻酥,糖筒……”一聽瓜名字,我嘴里就流哈喇子。
在放暑假的日子里,我時常下田打豬草,晚飯也是我順道捎給他。侉嬸在擾我捎飯時,會唱歌般罵:“老鬼,死在瓜田,爛在瓜田里,牢飯也不知道回來吃?!辟ú炕亟舆^我手里的飯都是放在一邊,先喝酒,有時候還逗我陪他喝兩口。黃昏的平原上,喝到忘形時,侉伯會側著耳朵聽夜貓子叫,還悄聲向我解密說,哪一聲是發情、喚雛,哪一聲是呼朋求友。接著用兩個指頭把下嘴唇一捏,便是一串稀奇古怪的鳴響,說他是在和夜貓子調情呢。忽然有一粒螢火蟲從身邊劃過,又有了神鬼的傳說,再遠古的事,在侉伯嘴里都像發生在昨天。
瓜飽酒足后,有時我也賴在瓜田過夜。
一開始晚霞還沒收盡,大田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瓜,瓜棚的橫木上吊著瓜,還有一根瓜蔓子坦坦蕩蕩伸到瓜庵子里的涼床下,丟下一大一小兩個西瓜。侉伯笑著提醒我,床底下那兩個瓜可莫碰,那是兩個狐貍精,大的是小姐,小的是丫鬟,每晚上都陪他做好夢呢,說罷嘻嘻哈哈的,臉兒笑成一朵黑菊花。
咂巴過酒,天氣不好時,侉伯便把我朝涼床上一推,自個兒拿一片葦席朝地上一丟;若是月色好,就把涼床搬出撂田頭上,他的葦席丟在我床跟前。先是坐下來吹笛子。過足笛子的癮,再吧嗒一鍋老旱煙,煙火在黑沉沉的平原上一明一滅,詭異而神秘。吧嗒完煙,身子四仰八叉一撂即打鼾。
因為天氣熱,一開始我不洗一把就睡總是輾轉反側,侉伯仰在葦席上慫恿說:“像我,你就像我。”我一驚,侉伯連僅有的褲衩也甩了,那槌子就赤裸裸指著月宮嫦娥。
侉伯還教訓我:“你娃懂個?什么都離不開日月精華滋養。你試試,用俺這平原的風露一凈,比胰子洗了都爽利?!?/p>
月色下的大平原若虛若幻,遠近蛙鳴蟲吟的,普天下都是柔柔綿綿的琴瑟之聲;一個個大西瓜迎著月亮的那一面泛著灰白的光……侉伯兩腿間那團東西就像一枚碩大的種子,恍惚大平原都要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