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幫立

白露河下游注入淮河的地方,是一大片濕地。多年前,這兒發生過一樁命案。
濕地上密密相生著單根獨苗的淮草,草叢間有一條古河道,彎彎曲曲地通往遠方的崗丘。一支長篙、一條鷹船、幾只鸕鶿,老艄公孤身一人生活在這條古河上,捕魚或擺渡。崗上灣里,還有幾個老年人,尤其是一位老太太來來回回走娘家,習慣了搭他的船。
一個傍晚,他把老太太送到崗邊,也不緊不慢跟著上了崗。等翻過丘陵看到洼處村莊的燈火,老太太站住了,回頭說:“二哥,到家喝碗水吧?”“不了,你趕緊回吧?!崩萧构D身。“這個傻二哥,一輩子圖啥呢?灣里十年九淹,爹把我嫁到崗上,我也沒辦法啊?!崩咸搿?/p>
暮春時節的淮草灘上,淮草起身,在風中勢若奔跑,潮水般上揚,火苗般上躥。古河道里的魚歡騰起來,草叢里的豬獾子、野貍子鬧騰起來,純凈的天空里舞起白鷺唱起云雀……這天,空中的鳥兒紛紛扎進草叢,連鸕鶿也發出驚恐的叫聲。老艄公手搭涼棚遮住陽光,天空中有一對大鳥在嬉戲,一會兒直上云霄,高空盤旋,眨眼間又俯沖而下,掠過草尖。是大雕,從來沒見過,看那染雪的肩膀,看那勁霸的翅膀,真是太好看了。老艄公停下船來,看看草地中央,那兒有一處凸起的高臺子——是不知經歷了多少代放牛牧羊的人們堆起來的,在這坐下休息,站起來嘹望看護牛羊。高臺上長著一棵兩人合抱粗的棠梨樹,此時正一樹花開,像堆在綠草地上的一大朵潔白的云彩。兩只大雕投向大樹,大雕應該是在那兒安家了。
再捕魚,老艄公遠遠地離開高臺子,生怕打擾了它們自由自在快樂幸福的生活。一群放牛娃也被他擋在草場邊圍,放牛娃給他送個綽號“管閑事老仙”——這雕跟他養的一樣。
這幾天,總有一個年輕人在草場邊轉悠,拿個照相機,對著遠空的大雕拍來拍去?!袄蠣敔?,我能坐你的船,到大樹那嗎?”老艄公搖搖頭。“我想拍那兩只大鳥,遠了,拍不清楚?!崩萧构贀u搖頭。“我給你錢?!闭f著,年輕人就往兜里掏。老艄公沒眼望他,一篙撐下去,船無聲地走了。
年輕人又來了,后面跟著一個人——那老太太。
“二哥哎——”老太太喊。好像不管在哪河哪灣,老太太只要沖草灘一喊,老艄公很快就能來到河頭她身邊。“這是我孫子,想到大樹那拍那兩只大鳥呢。”老艄公皺了一下眉頭,瞄一眼老太太,又舒展開了:“那鳥神著呢,你去了,它就飛走了,你拍不到它?!薄罢δ芘牡剿??”年輕人問。“你趕明個天蒙蒙亮來吧?!?/p>
第二天一早,年輕人來到河頭,怎么找,也看不到老艄公。河里有一片草向他靜靜地飄來——船,被老艄公用草裝起了一個棚,和草場里任何一叢厚草沒什么兩樣?!半[藏得太好了。”年輕人激動得大叫。“別吱聲。”老艄公壓低聲音,似乎怕那大雕聽到了似的。
雕來船停,雕走船行,行行停停,太陽一竿高了,船才抵達大樹下。老艄公在高臺邊停牢靠了船,年輕人要上岸,老艄公摁住了他。
那一天,晴空萬里,兩只雕,在空中玩起接力的游戲:一只銜著樹枝歸來,一只迎了上去,前者張開嘴樹枝落下,后者像剛射出去的利箭迎空接住,前者圍著它興奮地嗚叫著,上下翻飛。那一天,暖風吹拂,淮草灘上,起伏著萬頃碧綠的波濤,辣蓼蒿、野薔薇、葛根藤花香濃郁,潔白的棠梨花隨風灑落。
“拍好了嗎?”老艄公低語,年輕人不答。睡意襲來,老艄公漸漸地合上了眼睛?!芭椤钡囊宦晿岉?,驚醒老艄公,一只大雕像斷線的風箏,落向草叢。“你個龜孫!”老艄公瞬間站起,隨手一船劃子劈下來,跌跌撞撞地朝著雕落的地方奔去……
雪片般的花瓣覆滿了那條和草灘融為一體的船,年輕人趴在獵槍上,一動不動——那一劃子擊到他后腦勺了。民警追蹤一樁捕殺野生動物案,來到老太太家,老太太帶著他們急急趕來的時候,老艄公在臺子最高處坐著,懷里抱著那只冰冷的白肩雕,仰臉看著遠空:一個黑點在移動,聲聲哀鳴,響徹云霄。
老艄公把死雕夾在兩臂間,向民警遞過雙手:“我殺人了。”